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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椅子-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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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书评 她爱上自己的核         

  她爱上自己的核   

  ……评《美人鱼椅子》   

  赵荔红   

  这本书几乎是一个女子的喃喃自语。我们追随杰茜的行踪,听到的是这个女子的心如河蚌张开嘴,细密、有节奏、美丽地呼吸着。喃喃自语,指的是小说的叙述语调,因了情节的曲折,悬疑的层层布设,读来兴味盎然。传说故事、童年回忆、当下生活交织叙述,作者在时间隧道中穿梭往来,了无障碍;却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锁定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一个孤独、荒僻的小岛,或许这样的放逐,才能体会如小说中的杰茜需求的〃生存的孤独感〃。令我念念不忘的是,小说扑面而来的属于大海、海岛的潮润气息,有关美人鱼椅子的传说及其象征意味,给线条明晰、一成不变的生活抹上了神秘、朦胧、浪漫、魅惑人心的蓝色调。   

  小说以两条线索展开:一是杰茜与丈夫休、情人托马斯修士的情感纠缠;二是母亲的自残行为、父亲的死亡之谜,以及童年生活回忆。而这两条线,是如此紧密缠绕。作者从不同角度叙述,而我们看到的是杰茜与父亲乔的共同追寻;母亲奈尔与托马斯共同面对的痛苦。   

  多年婚姻生活,一切都有条不紊,习以为常,似乎完美无缺。但杰茜,她不满足,就像花,日渐枯萎,失去活力。她不是独立的自己,她是英俊、理性聪明的精神病医生休的妻子,是上大学的迪伊的母亲,她属于厨房,忘记了喜欢的艺术,连同与休做爱的热忱,也烟消云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借着母亲出事离家出走,踏上追寻童年的路途。与其说她是回白鹭岛去帮助母亲,毋宁是去拯救自己,她需要重新体会〃生存的孤独感〃。拯救从回忆开始,卡尔维诺说,回忆是为了未来。在回归童年的海岛、大海,回想美人鱼的故事,找寻美人鱼椅子,以及探访父母的朋友过程中,过去点点滴滴展开,自我也一点点回来,她又成了那个喜欢海,喜欢画美人鱼、沉思而浪漫的姑娘。托马斯修士的突然出现,杰茜对他迅速萌发的爱,毋宁说是和一个新生的自我的结合。在日常的琐碎中,杰茜意识到自己的沉沦,她不愿意就此沉沦,所以,她对托马斯说,爱你,是需要。背叛丈夫,外遇,切断了过去的生活。过去死去了。自我重生。   

  当杰茜终于拨开疑惑,从母亲嘴里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不是一次因烟斗火星引发的轮船爆炸事故,而是有预谋的自杀。杰茜的痛苦、多年缠绕的沉重魔障解除了。她明白了父亲的行为:乔不愿意顺从命运女神的安排,如家族其他人一样,在皮克症的折磨下,失去记忆,乃至叫不出女儿的名字,如植物人一般死去。他庄严地坐在美人鱼椅子上,如领圣餐一般喝下〃死手指〃的毒汁,在妻子和朋友们的环绕中,在神父的祷告下死去。他说:〃我不仅喝下了自己的死亡。我还喝下了自己的生命。〃他将自己的生命交在自己的手里。在死亡中,获得重生。   

  杰茜和父亲的生命体悟如此一致。他们都找到了自己。他们也都在找到自己后回归,乔回到自己的天堂;杰茜回到丈夫休身边,因为休会如父亲一般爱她、宽谅她。   

  而奈尔与托马斯需要努力的都是,〃正视〃痛苦。   

  奈尔无法正视的是自己亲手安排了丈夫的死。这个罪孽让她沉重背负,她不再是充满笑容、幽默的女子,疯狂的宗教皈依也无以拯救和赎罪。她读到一个故事,说是将切断的手指种植在土里会长出麦穗的故事,她就这么办;另一本书里说,美人鱼切断10根手指扔到海里,就能创造一个新世界,她也这么干。她一根一根切断手指头,幻想回到过去那个美好的充满歌声的世界,幻想再一次接近丈夫。多年来她一直这样幻想,折磨自己,逃避内心痛苦,疯狂的自残行为只是一次总爆发。奈尔只有正视了这个痛苦后,才解除病症、中止切断手指的举动。   

  托马斯也是逃避。他以为来到这个荒僻的小岛,放弃俗世的生活,是为了寻找上帝的所在,和上帝在一起。杰茜的到来,与她的短暂性爱激情,促使他重新反省自己,他看到自己是在逃避妻儿车祸后的痛苦,他并没有真的以为上帝就在这里。对于托马斯修士,杰茜的爱,也正是他的需要,他因此正视了自己的痛苦,放弃成为终身修士,回到世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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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美人鱼椅子(1)         

  这些脉络,读完小说才清晰呈现。作者非常善于架设小说结构,巧妙设置悬念。她先让读者追问杰茜〃为什么不满足〃;母亲断指是她逃离家庭的借口,读者又会追问〃母亲为什么要断指〃;母亲断指又牵扯出父亲的死亡之谜。托马斯的出现,似乎给予了杰茜不满足的理由,美人鱼的故事又似乎解决了母亲断指的原因,母亲与多米克神父是否有暧昧关系,是否与父亲的死、母亲的疯狂自虐有关联?作者制造一个悬疑,又解决一个悬疑,再制造,再解决。抽丝剥茧一般,让读者和书中的杰茜,一起困惑,一起追问自己的内心,一起返回到童年的时光,一起困惑于父亲的死亡,一起为母亲切断手指震惊,一起体味爱情与背叛的冲击,一起祈祷美人鱼椅子给予的愿望,一起渴望拯救与获得新生,一起回归到家庭的温暖中,一起将沉重消解,一起理解了死亡和生命的意义。   

  作者苏·蒙克·基德,是一位集经典与畅销于一身的美国著名女作家,她细密的笔触,常能触及人心最柔软的部位。小说《蜜蜂的秘密生活》和《美人鱼椅子》为她赢得众多奖项。《亚马逊书评》称这部小说,〃被两股力量裹挟着,《荆棘鸟》中只听命于感情的任性与绝然,《廊桥遗梦》中平衡现实的克制隐忍,日渐枯萎的杰茜在漩涡中沉没,在剥落中重生……她爱上自己的核〃,是为的评。   

  美人鱼椅子   

  《纽约时报》排名第一的小说,全球热销600万册。   

  《廊桥遗梦》 《荆棘鸟》的浓情之作   

  时尚杂志ELLE年度最受欢迎图书   

  在我人生的粉红色时刻,美人鱼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我伸开双臂跃进水中,把以往的生活留在身后。我见到他,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引子   

  在我婚姻生活的旅途中,当我首先是休的妻子和迪伊的母亲,是那种安守本分、无意扰乱天下太平的女人时,我爱上了一位本笃会修士。事情发生在1988年冬春之交,但直到一年后的今天,我才能够说起这件事。人们说,当你能够把故事讲出来,你就可以承担一切了。我的名字叫杰茜·沙利文。我正站在一艘渡船的船头上,越过公牛湾遥望远处的白鹭岛。白鹭岛是南卡罗来纳州沿海一个小堰洲岛,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在差不多一英里外的海面上,我看到了一小条黄褐色和绿色相间的曲线。海风刺鼻,带着我童年的味道,深蓝色的海水像塔夫绸般闪亮。我朝海岛的西北角望去,虽然我还看不到修道院教堂上的塔尖,但是,我知道它就在那里,高高地耸立在午后的晴空中。令我感到惊异的是,在遇到他之前,我竟是那样一位贤妻良母,服帖地生活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间里,每天的日子像细沙般毫无激情地从我的指缝间溜走。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的潜力。活到四十二岁,我还没有做过任何令自己吃惊的事情,现在想来,这正是一部分的问题所在——我一直没有能力使自己震惊。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比我更严厉地谴责我自己;我造成了巨大无比的伤害。有人说,我是一时失足。他们是出于好心才这样说的。我不是一时失足,我是跃进水里的。   

  很久以前,我和我哥哥时常划着他的小平底船,到海岛上纵横交错的盐水溪里去玩。那时候,我还是一个野丫头,把铁兰编在头发里,梳成吓人的长辫子,到处乱跑。我的父亲告诉我:美人鱼生活在海岛四周的海水里。他声称,他曾经从自己的船上看到过她们——在粉红色的黎明时分,当太阳像一颗木莓在水面上摆动的时候。美人鱼像海豚一样游到他的船边,他说,她们在海浪中上下跳跃。我相信他所说的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她们坐在岩石上梳头发了吗?”我问他。其实,我们的海岛上压根没有岩石,只有随着岁月之轮变换颜色的沼泽草——绿色变成褐色变成黄色再变回绿色——海岛永无止境地循环,这循环也运行在我的身体里。“是的,她们坐在岩石上打扮自己,”我的父亲回答说,“但是,她们的首要任务还是救护人类。这就是为什么她们来到我的船边——怕我万一掉到水里呀。”美人鱼终究没有能够拯救他。但是,我猜想也许她们拯救了我。我只知道:在我人生的粉红色时刻,美人鱼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她们是我的慰藉。由于她们,我伸开双臂跃进水中,把以往的生活留在身后,这是一个抛开所有礼节和期望的跳跃,然而,这一跳跃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必要的,也拯救了我。我怎么能够解释或者说清楚呢?我跃进水里,一双无形的手臂就出现了,那是一双无限慷慨的手臂,好像上天的恩典突然降临了。在我入水之后,那双手臂揽住了我,它们没有把我送到水面上,而是将我带到了水底,然后才把我拉上来。渡船靠近了海岛码头,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向我迎面袭来:鱼腥味、鸟儿的骚动、棕榈树叶的绿色呼吸,而且,我已经感觉到了,那个故事正在像一个怪物似的从海底深处隐现出来。也许我现在可以将那故事结束了。也许我可以原谅自己了,让那故事像一双手臂在我的有生之年永远地拥抱我。船长按起了喇叭,宣布我们的到达。我心里想:是的,我回来了,那个潜到了水底又游回来的女人 。那个希望像海豚一样游泳,并在海浪中跳跃的女人。那个只想属于自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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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美人鱼椅子(2)         

  1   

  1988年2月17日,我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听到了一连串的声音:首先,床铺另一侧的电话响了起来,把我们在凌晨五点零四分吵醒,无疑是发生了什么灾难;然后,我听到瓢泼大雨敲打在我们维多利亚式老房子的屋顶上,雨水正悄悄地从各处灌进地下室;最后,是休的下嘴唇发出的小小噗噗声,声音间隔绝对准确,宛如一架节拍器。二十年的噗噗声。即使在他醒着的时候,我也能够听到这种声音,晚饭之后,当他坐在高背皮椅上,阅读那些从地上高高摞起的精神病学刊物时。这声音似乎已经成为我整个生命的节拍律。   

  电话铃又响起来了。我躺在那儿,等着休把话筒拿起来,我肯定那是他的某个病人,大概是那位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他昨天晚上打电话来,确信自己被中央情报局围困在亚特兰大市中心的一栋联邦政府大楼里。第三声铃响,休伸手摸索话筒。“是,喂。”他说道,他的声音粗糙,夹杂着睡意。我翻过身背对着他,望着房间另一端湿漉漉的窗户上透进来的熹微晨光,想起今天是圣灰星期三,心中不禁涌起了一阵负疚的感觉。我的父亲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圣灰星期三去世的,他去世的方式令人费解,除了我之外,人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起码部分是我的过错。他们说,船上起了火,油箱爆炸了。几个星期之后,船的残骸被冲到了岸上,其中包括一块上面印着“杰茜海号”的船尾板。他将船以我的名字命名,不是我的哥哥迈克,甚至也不是他深爱的我的母亲,而是我——杰茜。我闭上眼睛,看到了浓烟滚滚的火焰和咆哮着的橘黄色光芒。查尔斯顿市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说,这次爆炸很可疑,有过某种调查,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这些情况都是我和迈克偷偷从母亲梳妆台的抽屉里的剪报上了解到的。母亲的梳妆台抽屉是一个奇怪而秘密的地方,里面装满了破裂的玫瑰念珠、丢弃的圣徒牌和圣卡以及一尊左臂残缺的小耶稣雕像。母亲没有想到我们敢去碰那些破烂的圣品。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涉足那个可怕的圣地,痴迷地阅读那篇文章,尤其是那一行字:“警方推测,他烟斗中飞出的火星导致油管漏油处起火。”烟斗是我送给他的父亲节礼物。在此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抽过烟。每当我想起父亲,我就会想到“可疑”这个词,想到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就在世界各地的人们——我、迈克和母亲——在教堂里把圣灰抹在额头上的时候,我的父亲却化成了灰烬。然而,这不过是命运众多嘲弄中的一部分罢了。“是的,我当然记得你。”我听到休朝话筒里说,我的思绪被猛地拉回到电话上,拉回到这个朦胧的早晨。他说:“是的,我们很好。你那里怎么样?”这听起来不像是病人。也不是我们的女儿迪伊,这一点我能肯定。从他讲话的正式口气中我可以听得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休的某位同事,或者医院里的某位实习医生。他们有时会打电话来请教病例,但是,通常不会在早上五点钟。我从被单下面溜下床,赤脚走过房间来到窗前,我想看看大雨有多大,会不会又灌进地下室,把热水炉上的指示灯冲坏。我望着窗外冰冷瓢泼的大雨、淡蓝色的雾气和已经涨满了水的街道,打了个寒颤,希望我们的房子更容易暖和起来。当我们购买这栋又大又不实际的房子时,我几乎把休给逼疯了。尽管我们在这房子里已经住了七年,我仍然拒绝批评它。我喜欢那十六英尺高的天花板和镶有彩绘玻璃的楣窗。还有那个塔楼——天哪,我太喜欢那个塔楼了。多少房子有这样的塔楼呢?你必须爬上塔楼中一段旋转楼梯,才能到达我的艺术室。我的艺术室是用三楼阁楼改造出来的,有一面陡斜的天棚和一扇天窗——非常僻静和迷人,被迪伊誉为“长发姑娘的塔楼”。她总是拿它来调侃我。“嘿,妈,你什么时候会把自己的长辫子放下来呀?”那是迪伊顽皮的时候,迪伊就是那个样子,但是,她的意思我们俩都明白——我已经变得太封闭自守了。太传统了。去年圣诞节,当迪伊在家的时候,我在冰箱上用磁铁贴上了一幅盖瑞·拉尔森的漫画,宣告自己是“世上最伟大的母亲”。漫画中,两头奶牛站在田园诗般的牧场上。一头奶牛对另一头奶牛说:“我不管别人说什么,反正我不满足。”我是想开一个小玩笑,逗逗迪伊。我仍然记得,休看过之后大笑起来。休一整天把人当作罗夏墨迹测验来解读,他竟然没有看出任何门道来。倒是迪伊在漫画前伫立良久,然后,她朝我怪怪地望了一眼。她压根儿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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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美人鱼椅子(3)         

  说实话,我一直感到烦躁不安。那是从秋天开始的——一种时光流逝、被耽搁和禁锢的感觉,我甚至连艺术室都不想上去。这感觉会像沉在海底的货柜一样突然浮起来——牧场上的奶牛出人意料的不满足。不停地咀嚼同样的刍草。随着冬天的降临,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当我看到一位邻居在房前的人行道上跑步,我就想象他正在为攀登乞力马扎罗山进行训练;或者,我读书会里的一位朋友,逐个细节地讲述她身上系着橡皮带,从澳大利亚的一座桥梁上跳下去的经历;再不然——这是最糟糕的情形了——一个电视节目播放某位无畏的妇女,独自遨游希腊的湛蓝海域。在所有这一切下面,似乎都流动着一条粼波闪烁的小河,像是血水/体液/酒浆,像是生命活力,无论那是什么,都令我心驰神往。这使我感觉到,自己被剥夺了广阔无垠的世界,被剥夺了人们在生活中所做的非凡壮举——虽然我并不想做任何同样具体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心中的渴望却是实实在在的。那天早晨,当我站在窗前,我再一次感到了那种渴望,它迅速而悄然地在我心里滋生出来,我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休似乎觉得,我的小小情绪低落,或者,无论我经历的是什么,都是因为迪伊离家上学的缘故,老一套的空巢期之类的东西。去年秋天,在我和休帮助迪伊在范德比尔特大学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匆忙地赶回家,以便休参加一项整个夏天他都为之努力训练的网球比赛“维沃里·哈里斯癌症研究筹款年赛”。   

  三个月以来,他一直待在佐治亚州的酷暑中,手上握着漂亮的王子牌碳纤维网球拍,一周训练两次。结果,我从纳什维尔市一路哭回家。我脑子里一直想象着,当我们开车离开的时候,迪伊站在宿舍门口挥手向我们道别的样子。她用手触了触自己的眼睛、胸脯,然后指一指我们——这是她从小时候开始做的一个动作。眼睛。心。你。我承受不住了。当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尽管我一再反对,休还是给他的双打伙伴斯科特打了电话,让他替自己参加比赛。休待在家里,跟我一起看了一部电影。《军官与绅士》。他竭力装作喜欢这部片子。那天我在汽车里感到的那种深刻的悲哀,持续了两个星期,最后终于过去了。我确实想念迪伊——我当然想——但是,我相信那并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休最近一直催我去看伊尔克医生,她是同他一起工作的一位精神病医生。我拒绝了,理由是她的诊室里有一只鹦鹉。我知道这会让休恼火。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我一点儿都不反对人们养鹦鹉,除了他们把鹦鹉圈在小笼子里这一点。我只是把这当作一个借口,让他明白我并没有把他的建议当真。我如此违拗他的意愿,实为罕见。“她养鹦鹉,那又怎么样?”他说,“你会喜欢她的。”我大概会吧,但是,我无法让自己走那么远——在童年的字母汤里荡起小舟,舀起一个个字母,将它们重新组合,希望排列出一些精辟的句子,以便对当今事物的发展做出解释。我内心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我偶尔在脑子里幻想看伊尔克医生的情形。我会告诉她关于我父亲的事情,她一边哼着一边在她的小本子上做记录——那似乎是她做的唯一的事情。我想象她的鸟是一只洁白耀眼的白鹦鹉,栖息在她的椅背上,大声聒噪各种谬论,并且,像希腊悲剧里的歌队一样,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你很自责,你很自责,你很自责。”不久前——我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力量的支配——我将这些同伊尔克医生见面的虚构场景都告诉了休,甚至包括鹦鹉。休笑了。“也许,你只要去看那只鹦鹉就行了。”他说,“你的伊尔克医生听起来像一个白痴。”此时此刻,休在房间的对面,一边听着电话里的人讲话,一边嘟囔着“嗯……嗯……”他脸上的肌肉缩成了一团,迪伊称之为“大皱眉”。你几乎可以透过那眉头紧锁、严肃认真、全神贯注听人讲话的神情,看到他大脑里各种各样上下摆动的活塞——弗洛伊德、荣格、阿德勒、霍尔奈、温尼科特。风刮在房顶上,我听到房子又开始唱歌了——总是如此——那歌剧般的声音仿佛贝弗利山庄的“尖叫”,我们喜欢这样说。还有关不上的门,突然拒绝冲水的古老马桶(“马桶又便秘了!”迪伊会喊起来),而且,我还要不断地提高警惕,防止休把那些居住在他书房壁炉里的飞鼠赶出去。他喜欢开玩笑说,如果我们有一天离婚的话,一定是因为那些飞鼠。但是,我热爱这一切,真心地热爱。我只是讨厌地下室进水和冬天房子里的穿堂风。现在,由于迪伊进入了范德比尔特大学上一年级,家里空荡荡的——我讨厌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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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美人鱼椅子(4)         

  休驼着背坐在床沿上,两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头两节脊椎骨从睡衣下面凸出来。他说:“你知道这情况很严重,对吗?她需要看医生——我是说,一个真正的精神病医生。”休似乎正在用高人一等的口气讲话,他平常不这样的,但是,我这时已经肯定打电话的是医院里的某位实习医生了。我透过窗口望出去,整个住宅区好像都被雨水淹没了,那些房屋——其中一些宛如方舟般巨大——似乎有可能脱开地基,顺着街道漂走。我不愿意去想自己要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出门,但是,我肯定会出去。我会驾车去桃树街的圣心马利亚教堂,在额头上抹上圣灰。迪伊小的时候,把教堂误叫做“悚心马利亚教堂”。我们俩现在有时还这样称呼它,我忽然想到这名字多么贴切。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马利亚尚在人间,就像许多人相信的那样,其中包括我那孜孜不倦地信奉天主教的母亲,她或许真的会感到心惊肉跳。她身居一座不可思议的高台上——完美的母亲、贤惠的妻子、完美母性的楷模。她可能正站在上面朝下张望,希望找到一架梯子、一部降落伞,或者任何能够帮助她下来的东西。父亲去世之后,我每年圣灰星期三都去教堂,没错过一次——一次都没有。当迪伊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带着她去,用厚厚的毛毯把她裹得像一个印第安人的婴孩,另外装备上橡皮奶嘴和一瓶瓶挤出来的母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锲而不舍——年复一年地去“悚心马利亚教堂”。牧师沉闷单调的祷词:“记住,你本是尘土,仍将归于尘土。”额头上抹一抹圣灰。我只知道,我用这种方式让我的父亲一直活在我的心里。这会儿,休站了起来。他说:“你想让我告诉她吗?”他望了我一眼,我感到一阵恐惧袭来。在我的想象中,一道白色浪头从街道上涌过来,扫过拐角上年迈的宛迪佛太太紧挨着车道建造的那个凉亭。那浪头,不是海啸般排山倒海的巨浪,而是山坡上熠熠发光的泥石流,朝我扑过来,将所有荒唐的凉亭、信箱、犬舍、电线杆和杜鹃花丛都一扫而光。一次彻底的、毁灭性的大扫荡。“你的电话,”休说道,我站着没动,他叫我的名字,“杰茜,电话。是找你的。”他伸出手把话筒递给我,他坐在床上,一头浓发在脑后像小孩子的一样乱翘着,他的神情严肃不安。窗户上雨水淋淋,无数银亮的细雨点落在屋顶上。   

  2   

  我伸手拿起搭在床柱上的睡袍。我一边将睡袍披在肩上,一边接过电话。休站着,犹豫不决是否应该离去。我用手捂住话筒。“没有人死了,对吧?”他摇了摇头。“去穿上衣服,或者回到床上。”我跟他说。“不,等一下——”他开口道,但是,我已经朝电话里喂了起来,他于是转身走进浴室。“可怜的东西,天刚亮我就把你们吵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但是,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起来太久了,完全忘记了时间还太早。”“对不起,”我说,你是谁呀?”“天哪,我真是个头号的乐天派,我还以为你能够听出我的声音呢。我是凯特。白鹭岛的凯特。你的教母凯特。那个给你换臭尿布的凯特。”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她一向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一位六十几岁的娇小女人,脚穿高跟鞋,配上翻出花边的袜子,人们以为她只是一位玲珑古怪的老妇人,其威胁性已经同她的骨质一起变得稀松了。这可是一个危险的大错觉。我在床上坐下来,心里明白,她打电话来只有一个原因。一定是因为我的母亲,疯狂得出了名的奈尔·杜波依斯。从休的反应来判断,不是什么好事。   

  我的母亲住在白鹭岛,那里曾经是我们的家——除了隔壁是一所本笃会修道院之外,我可以说,我们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当你有三四十位修士做隔壁邻居的时候,你怎么能说正常呢。我父亲的船骸被冲到了修士们的地界上。几位修士把上面印着“杰茜海号”字样的船板送到家里来,像递交军旗一样交给母亲。她默默地在壁炉里生起火,然后,打电话把她们三人帮中的其余两位成员找了来——凯特和赫普吉巴。她们来到家里,同修士们站在一起,望着母亲庄严地将船板投进火焰里。我凝视着字母被烧成黑色,船板被火舌吞噬了。有时,我半夜里醒来,还会想起那情景,我甚至在自己的婚礼上回忆起这件事。没有葬礼,没有追悼会,只有那个片刻去追忆。自那以后,母亲开始去修道院给修士们煮午饭,到目前为止,她已经煮了三十三年。可以说,他们已经成为她的精神支柱。“我真的相信,我们的小岛沉到了海里,你都不会在意。”凯特说,多久了?自从你上次回来,已经有五年六个月零一周了吧?”“听起来没错。”我说。我上次去看母亲的时候,是她七十岁的生日,那真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灾难。我是带着十二岁的迪伊去的,我们送给母亲一套从赛克斯百货公司购买的华丽的红色丝绸睡衣,非常有东方味道,上衣上刺绣着一条龙。母亲拒绝接受。理由极其愚蠢。因为那条龙。她不停地把它称作“野兽”、“魔鬼”和“道德败坏的化身”。她说,安提阿的圣玛格丽特就是被幻化成龙的撒旦吞噬的。难道我真的指望她穿这样的睡衣睡觉吗?当她如此行径的时候,没有人能够说服她。她把睡衣抛进垃圾桶,我们也打包离开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面容是她站在门廊上,大喊着:“你们要走,就别再回来!”迪伊,可怜的迪伊,她只想要一个半正常的外祖母,她哭泣着。那天,凯特用她的高尔夫球车把我们送到了码头——就是她在海岛的土路上横冲直撞地开来开去的那辆车。她一路上不停地按着车上的气喇叭,分散迪伊的注意力,好让她别哭。这会儿,凯特在电话的另一端开玩笑似的继续责备我不回海岛,我乐得不用回去呢。我听到了浴室里开始淋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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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美人鱼椅子(5)         

  暴雨猛烈地敲打在玻璃窗上。“贝恩好吗?”我问。我在拖延时间,试图不去理会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很好,”凯特说道,“仍然在破译马克斯脑袋里的每一个念头呢。”尽管我的焦虑正在不断加剧,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凯特的女儿今年恐怕有四十岁了,正如凯特所说的,从出生以来就有点“不对劲”。应该说是“精神不正常”,但是,贝恩又特别富有天赋,她的预感异乎寻常的准确。她就是知道一些事情,她用我们其他人不具备的神秘天线,凭空获取灵感。据说,她特别善于破解马克斯的思想,马克斯是岛上那条不属于任何人却又属于每个人的狗。“那么,马克斯最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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