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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异的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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廓都走了形,歪向一边,翘翘的略带嘲讽,胸口处一跳一跳的,是那种难以抑制的感到好笑的笑。  这一笑,便把林子梵与她的年龄差给笑了出来。  毕竟,维伊比林子梵要小上四五岁呢,一点“民族仇恨”也没有了。这飞速发展的时节,四五岁简直就构成一代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2)
但是,林子梵没有感到不可思议,更没有像他父母、祖父母们那样,在今天仍然愤怒地抵制日货,并视他居然买日本的电视机、录像机为狼心狗肺。  你让他们怎么办呢,他们从小长大见到的日本人一个赛一个彬彬有礼,日本造的汽车全世界疯跑。他们所亲眼目睹的那是一个高度物质文明的礼仪之邦。虽然在历史教科书里、在考试卷中,他们也曾一遍遍回答日本侵略中国的时间、经过和罪行,一问一答之中,他们宁静如平水。那只是组成他们知识的一部分,而不是组成他们现实情感的一部分。  林子梵本人是个记仇的人,即使是从书本里得来的记忆,也足以让他记仇。但他决不因此就拒绝日本货。他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而且,他也决不把这种书本里来的仇恨,强加给自己的同龄人或者比自己更为年轻的人。  比如这会儿,他完全陶醉在维伊的笑声中那胸脯一跳一跳的闪烁上边去,她结实整齐的牙齿晶莹剔透,把她的整个脸孔都映照得极为灿烂。  6 汽车后座时代  一个盛阳耗尽的英雄与膜拜时代真的偃旗息鼓了,P城夜晚的街头摇晃着和平休闲甚至慵慵懒懒的人影,到处霓虹闪烁,浓妆艳抹,歌舞升平。这个城市在昔日断壁残垣的废墟之上,摇摇晃晃艰难地站立起来,完全变成了一个新的模样,它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的多重性的霉腐与鲜嫩的混合气味。  如果你是一位出色的鉴别家,你就会拂开P城上空浮动弥漫的虚华颓废气息,拨掉覆盖在它身体表层那股铜臭与冷漠的外衣,看到它内层深处的一个真正良性的雏形状态和秩序正在蹒跚起步。  一个多么巨大而复杂的婴儿!  林子梵和维伊携着手走出BL大厦剧场的时候,大堂里的高挂的壁钟时针正好指向十点十分。林子梵望了时钟一眼,就牵着维伊融进了这样一个城市中。  林子梵对于十点十分这个时间,拥有一丝莫名的好感。他每天在街上乱走或者晚间在电视上,时常看到一个奇妙的现象,世界上不管是什么牌子的钟表,在广告中表针大都指向十点十分。  在今日这样一个充分强调个性的世界,为何钟表的广告如此千篇一律呢?  林子梵曾经在一天晚上颇为当个事情似的询问过无所不知的博士王。  博士王想了想,说,你想想看,晚间十点十分,对于全世界的第二天要起床上班的广大劳动人民来说,都是上床歇息的时刻了,上床之后、临睡之前会做什么呢?在体内酝酿积蓄了一整天的生命之醇酒的荷尔蒙,在这个性感的时刻已经迂回到爆发的边缘,一个多么龙飞凤舞的关头!一个荡气销魂的时刻!  后来,林子梵在一则美国的钟表广告中看到另外一个说法:上午十点十分,一天的新起点,呈“V”字形,热烈、向上、包容,如同一个人张开双臂的拥抱状,胜利的时刻。  此刻,林子梵对于走出BL大厦时正好踩在十点十分这个点上,心中颇有一股莫名的惬意,仿佛预示着什么好兆头。  他们走在P城的临近夏末的街上,五彩缤纷美妙变换的光柱在行人的身体上闪烁滚动。  林子梵侧过头专注地看着维伊,一块青蓝的光斑正好落在她的脸孔上,那散碎的青蓝色如同一粒粒冰渣,把她的脸颊装饰得极为冷艳,楚楚动人。从冷气放得很足的大厦里走出来的维伊,这会儿已脱掉了外衣,他看到她里边的内衣星星挂挂,零零落落,挎梁小背心衬托出她肩臂与胸乳的浑圆,几朵明黄的向日葵洒落在她颠颠颤颤的拒绝了乳罩背心的乳房上边,那是凡·高的欲火燃烧、花叶如风的颜色,那是喜爱着向日葵的在畸艳中热烈地断送了自己的王尔德的颜色。  有一股火苗似的气息在林子梵的喉咙里窜跳,他被这种感觉弄得有些急促慌张起来。他用力握住维伊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往四周黑暗的胡同口里边东张西望。他张望的时候,发现维伊似乎也在四处张望。  他们心领神会地捏了捏手。  路边阴影里的木椅石凳或有遮拦的地方,都已被各色各样的情侣们占据了。  维伊说,“我们上车吧。”  林子梵就牵着维伊停候到马路边上,望着穿梭往去的“的士”招手。  也许是近年来P城人的生物钟都推迟了,晚上十点多钟,这座城市仿佛才刚刚苏醒,它的血液——人群和经络——马路才蠢蠢欲动起来。  林子梵望着一辆辆载着乘客的“的士”从面前呼啸而过,胸中有点着急,就不管是否亮着“空车”牌子,冲着各种车子胡乱地招手。  “急什么嘛,还早呢。”维伊说。  林子梵放下一直扬着舞动的手臂,叹了口气,“怎么都这么忙?”  “当然啦,”维伊略带嘲讽地说,“今天若不是有吉拉尔德·艾科诺莫斯先生夹在我们中间,我才不肯出来呢。”  “怎么会!”林子梵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想起自己险些由于那天雨中的决断而与维伊失之交臂。他像重新捡回了宝贝似的,用力拉紧维伊的手。  “像你这种忙累于功名、很看重自己诗人身份的男人,”维伊抚了抚被眼前奔跑的汽车带起的风弄乱的头发,“将来只好到天上恋爱去了。”  “什么意思?”林子梵望了望她那习惯于嘲讽的撇向一边的嘴唇。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3)
“你没听说过吗,世界上许多国家的首脑要人,都是在天上开始恋爱的。”  “天上?”  “是啊。他们平时在地面上太繁忙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性别,也忽略了他们身边那些女人们的性别。只有当他们从这个国家飞往那个国家、从这个城市飞往那个城市的间歇,在七千米高空的飞机上,才有闲暇儿女情长。”  “别这么苛刻好不好?”  “真的。澳大利亚前总理保罗·基廷的女人安妮特,曾经是澳大利亚艾略特航空公司的空姐,希腊前任总理帕潘德里欧的夫人,也曾是希腊奥林匹亚航空公司的空姐,还有新当选的以色列总理,他的太太萨拉曾经是以色列航空公司的空姐。再有……冰岛前总理赫尔曼森的妻子,也曾是冰岛航空公司的空姐。当时,她们都是在飞机上与现在的夫君相识并相爱的。”  林子梵被维伊如此熟练地叫出各国政界要人的大名,惊诧住了,“天啊,你是怎么记住这些名字的?”  维伊笑了一下,“你还有诗可写,像我这样没什么可写的人,总得有点事情做吧,我专门研究男人和女人。”  “开玩笑!”林子梵停顿了一下,说,“人家都是首脑要人,整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像我这样的普通群众,能坐上汽车就不错了。”  “我有个朋友,像你一样也算是个名人,有一次他为了嘲讽名人的虚伪就写了篇《名人批判》的文章,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么?”  “怎么说?”  “说自己是‘普通群众’的,多半不会是普通群众也是不普通的人;说‘我也是普通一兵’的,多半不是兵而是官;说‘我也是普通读者’的,多半是有权对文章发表意见的人;说‘我也吃过苦’的人,肯定已经不再吃苦甚至开始享福;说自己‘其实我也很平凡’的,多半是那种正在传播经验自我感觉良好的不平凡的人……”  “拜托你,不要这么尖刻好不好。那你让我说什么,说,我也是一个艺术家,你才觉得我在说自己不是一个艺术家。累不累!”  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住。  林子梵打开后车门,让维伊先钻了进去,然后自己才跟随进去,坐在她的身边。  两人一时无话。  车身的颠荡摇晃把他们刚才谈论的话题颠晃得没了踪影。  维伊把头倚靠在车窗玻璃上,两只手松散地环放在腿上。她不说话的时候,脸孔就被一股懒懒的倦怠神情笼罩了。空间的缩小,使林子梵闻到了她身上漫荡出来的雌性植物浓郁的清香,那芬芳是从她胸窝的衣襟口处盈溢而出的,这种性感的气味使林子梵先前喉咙里火苗似的窜跳感又被唤了起来。  他的目光从维伊的脸孔沿着她弯长的脖颈,又经隆起的胸部,顺流而下。  他注意到她的随意放在小腹部那个地方的双手,涂了青紫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模糊不清的光晕中闪闪烁烁,散发着一股挡不住的女性的颜色,他感到那颜色像藤蔓一般向他的肌肤攀援而来。  林子梵想起人们常说,女人说话时用眼睛传神,不说话时用手指传神。  他终于抑制不住,低低地冲维伊唤了一声,“哎!”  “嗯?”维伊侧过头看他。  林子梵不再说什么,就过去轻轻地牵她的手。  他攥住维伊的手,在手掌里揉弄了一会儿。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的胸部在恍惚的光泽中有了些微的起伏,他就把他清癯的头颅扎到她的怀中摩挲起来,双臂用力环住她的腰。  他听到了维伊怦怦的心跳,那跳声如太阳正在轰然升起一般回应在他的耳鼓,震耳欲聋,向着夜晚的若明若暗的内核深处蹦射。  他轻轻而娴熟地用手指往下拽了拽她的挎梁背心,就把嘴唇探进她的胸窝。  那绵软的久违的向日葵一般燃烧的女性之物,在他的舌尖上激烈地颤动,他听到维伊从骨头深处发出一声用力抑制的“啊”,那“啊”声是从她的脚趾尖顺着血液一同涌上来的。  这呻吟仿佛击在了林子梵的致命处,惊心动魄。  他一下子崩溃,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不想发出来但是抑制不住发出的声音,单就这种声音就足以唤醒他作为一个男性的全部冲动,这声音使他再无回天之力。  他顾不上这会儿是不是在车上,顾不上他一贯看不起的在汽车后座上偷鸡摸狗的行径是否低俗下贱,也顾不上维伊是否愿意,他就把她的头用力按向自己的胯间。  ……  维伊的手感和嘴唇是那样的无与伦比。  7 做大师  林子梵在白天的大部分时光里,依然过着他清教徒似的面壁省身的“圣诗”般的生活,心里头依旧是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清瘦俊逸的身躯松散地倚靠在书桌前宽硕的黑色转椅里,透出一股伟岸的宁静和对世俗的淡泊。  但是,那躯体的松散绝不是通常我们所见到的那一种慵懒,那水一样流畅而放松的线条内部,却绷紧着一根看不见的弦,这根看不见的弦气韵充沛,锋利尖锐。它隐匿在血管内部,只有在他认为关键紧要的事物上,它才会亮出它的具有致命杀伤力的光泽。  林子梵觉得与其磨磨蹭蹭、平平凡凡一步步地去贴近辉煌的生命顶峰,莫如暴烈地冲刺甚至殉身来得更容易一些。    霸气书库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4)
所以,白天他总是像个从不懈怠、克尽厥责的学生,用功地写写划划,眺望记忆中的某一件事,或者预感未来可能相遇的一个什么人、一株木棉树、一根闲晃的青草,他试图从这些事物的形状、纹路、质感、气味中挖掘出诗性的哲学的什么,让自己手下的每一个句子都像风中火苗一样窜跳,让每一个字词都熠熠闪亮。他所要做到的就是他在明晰思维中写下的模糊不清的句子,都沾满神奇的魔力,如同《红楼梦》一样流传到遥远的年代,流芳百世,永不泯灭。他小心翼翼地做着这样一件倍加“一不小心”的事情,他极为赞同那位遥远的阿根廷先生博尔赫斯的话,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他听任每一天的时光在他的书桌上从清晨到傍晚渐渐老去。  白天他除了专注地做这件事,其他的事情都会使他不耐烦。  林子梵懂得日常生活中应该忽略掉什么。一个不懂得该忽略什么的人,怎么可能懂得应抓住什么!  他也依然是一个孝子,除了他的叛逆性的秃头表达了他精神本质的内涵之外,他平常依旧是一个沉默不语、和蔼懂事的好青年。  有一天,他从书摊上看到一位西班牙作家写的书,这本书专门是讨论大师应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为妻的话题,这个话题吸引了林子梵的兴趣。  坦白地说,林子梵已经很久没有认真读书摊上那些被“炒”得像“爱情”一样泛滥成灾的书籍了,虽然他一直像那些难以戒毒的人一样难以戒掉他的购书癖。他认为现在许多书籍出版的目的,就是为了增添以收购废品破烂为业的人的收入,这种书籍就是为了让人阅读之后什么也没记住,连为老年痴呆症病人操练脑筋的用途也起不到。  林子梵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竹筐,专门用来堆放洒满铅字的纸张书本一类的废料,他几乎每一天都会像投篮似的投进去一两本书籍和一堆当日的报刊,那些书籍报刊从他的手上,沿着一个漂亮、流畅、潇洒的抛物线,总能准确无误地飞落竹筐中。  这个动作操作得久了,没想到也成为一项技能。  在夜晚的酒吧娱乐中,经常是几个人以投飞标的战绩来决定谁承担付款,每每林子梵总是轻而易举就获得最高环数,这为他省了不少钱。别人曾问过他是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练出来的,他轻轻一笑,只字不提,神秘兮兮的样子。  酒吧里省下来的钱,他继续用来购买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报刊,然后继续大搞“投篮运动”。  “投篮运动”的成果,自然是使得大楼里的电梯师傅、清洁工、传达室的老大爷以及居委会大妈,统统变成了“知识分子”,他们的家里也和林子梵的家里一样堆满了书籍。  有时候,他想,政府应当为他颁发“义务普及教育”奖。  林子梵这一天所以能把书摊上的那位西班牙先生写的书读下去,与维伊忽然地闯入了他的视线有关。  那一天汽车后座一幕,虽然当时情势急迫得不可遏止,大有宁可事后天塌地陷也非此一举不行的架势。但事毕后,林子梵的心里忽然就空洞了,仿佛他内心里对维伊所有微妙的感觉和浓浓的爱意,都随着他身体里那一股蕴积很久的热流的喷薄而出而升华消逝,同时,伴随那滂沱热流的涌出,也从他的身体里带走了一股闪亮的自由的气息,这感觉使他有些怅然。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道自己像那种下流的玩弄女性的男人吗?他一向认为自己是高雅圣洁一儒生,一个可以为纯洁爱情的永恒而献身的烈性男儿。  空洞感使他的这一次性事蒙上了一层莫名其妙的阴影。  几年来,在他的诗意的生活里,他身边的女人始终是无形的,他所触碰的女性是一种想像中的物质与存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习惯了只用目光和想像占有一个女人?是否已经习惯了只在脑中抚摸她们的头发、眼睛、牙齿和脖颈?当真实的维伊忽然出现,特别是真实地触及了她的肉体时,他的确感到有些猝不及防。  林子梵试图通过这本西班牙先生的书分析一下自己。  关于诗人应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为妻,林子梵通过学习,总结出如下一些经验。他是善于纸上谈兵、用理论指导生活的。  大多数人可能以为,大师级的诗人的妻子应该是漂亮迷人、风度高雅、智慧卓越、激情浪漫、成就斐然的女人,她具有不断地刺激丈夫的男人欲望的性感,使他火烧火燎,气韵沸腾,激情万丈,每日至少早晚云雨翻腾、龙凤旋舞两次以上。然后,丈夫的灵感便会源源不断,滔滔不绝,激情磅礴而出,使他每天至少可以写出一百二十行以上的诗。这实在是广大的女性读者美妙天真的幻想,天大的误会。  大师级的诗人需要的是惟我独尊的生活,他十分明确自己并不需要那种浪漫、幻想、智慧的富有事业成就欲望的女性为妻,至于她是否懂得他的诗也并不重要,她甚至可以完全不用介入他的思想,但她必须是崇拜他优秀才华的女人,并以他的呼吸为呼吸,以他的情绪为情绪,以他的节奏为节奏,以他的成就为成就,以他的事业前程为举家之大任。  他每晚困倦地闭上眼睛的时间就是全家熄灯的时间,他每餐前腹中发出的第一声鸣叫就是全家开饭的铃声。他不需要多少房事,他节制自敛,他的激情是要珍惜着喷薄到诗行里去的,或者他压根对妻子已没有欲望,但他决不会离婚,他需要“安定团结”的局面以保证他安静地写诗;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5)
他不需要她富于智慧成就,这会显得他愚蠢无能;  他不需要她过于美丽,平平常常才可靠放心,如若丑陋则更能激发他对于美的向往和追求,美色的饥渴是成功的一半;  他不需要她优雅高贵,穿梭于厨房内外,吸尘器洗衣机之间,朴实贤惠才是真;  他不需要她懂得他的诗和思想,整天要求与他交流思想多累,整天要他西服革履亮皮鞋做大师状多累,他夏天要穿背心裤衩冬天要穿上棉鞋毛窝,他要喘着“人”气去写“神”诗;  他希望她财力丰沛,使他安于清贫;  他希望她集母亲、女儿、厨师、护士、保姆、打字员、清洁工、性伙伴、参谋长于一身……  林子梵一路分析下来,不禁为之拍案,颇觉得受到点化,很有一种“不过如此”的认同。  拍案之后,想,做人就做这样的人,作诗就做这样的大师!  然后,他的神思又落到了维伊身上。  已经几天没有她的音讯了。  8 谁骗谁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傍晚,林子梵收到了一封寄自北国V市的信。  他是在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与黄昏相遇的一瞬间,发现的那封信,它安静地躺在信箱里,如同一片沉甸甸的叶子,内中隐匿着某种玄机的东西,仿佛是蓄谋已久的一件什么事即将莅临,一时令林子梵颇为忐忑。  其实,在林子梵离开家,房门被“啪”的一声关上的那一刻,他就预感将会有什么发生,也许是这几天过于宁静了,像死在河床里的水泊一样静止得纹丝不动,但那静水之下分明有一股看不见的潜流在骚动。他几次试图看清深水之下涌动的那东西是什么,但总是还没触到它,它就溜掉了。  也许是他根本就不想抓到它,也未可知。  他把那信从绿色的微型棺材似的信箱里取出来,拆开,然后他吃惊却又好像正在意料之中地发现,是维伊写来的。  她什么时候跑到V市去了?  纸页上的字迹立刻像一只只绵软美丽的肉虫子,钻进他的眼孔。  林子梵眉头发紧,心跳不规则地乱蹦了几下,便急不可待地看起来。  林子梵:  走前匆忙,没来得及告别。本以为这几天你会给我打电话的。  现在,我坐在奔往北方的火车上,回V市探望我的父母。  我其实并没有一位远在异邦的计算机专家丈夫等待我去陪伴,那不过是我在厌倦的诗人艺术圈里的一种方便的存在方式,一种游戏而已。(天啊!林子梵的目光在此定格,往回倒,重新梳理,紧张起来。这一行字如同一扇透明的屏障,隔在了他与维伊之间。)  我也许一时说不清自己未来的爱人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能够知道他肯定不是什么样的人——他绝不能是一个诗人、一位艺术家。  这当然是在遇到你之前的想法了。你使我放弃了这个长久以来的念头,由于你的出现,我愿意做出原则性的妥协和投降。(什么意思?林子梵对着“妥协”、“投降”这几个多重含义的字词,慌乱地把头往后闪了闪。)  这会儿我坐在火车上摇摇晃晃,“子夜二时,请叫醒我,和我谈一谈你的寂寞。”车厢里的喇叭正在播放这首歌。  于是,我决定给你写封信。  现在,已是午夜二时,我无法入睡。  傍晚,我在餐厅车厢里吃了一餐不甚洁净的晚饭,用了一趟脏兮兮的厕所,觉得连自己的目光和呼吸都污浊不堪了。于是,就拼命喝咖啡清洗。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净)则无眠。只好醒着,很久没有发生失眠的情形了,看来睡眠是需要污浊的。正如同青草需要潮湿,使细胞充满水,所以只能在污泥之中;我需要睡眠,长长的死亡般的睡眠,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需要污浊。  现在终于想“洁净”一下的时候,就不适应了。  刚才,我一直躺在上铺床上,打着手电读你的诗集,那一束黯淡的光线在你的游荡着灵魂的文字上跳跃,仿佛我的目光浏览着你的肌肤。  身体摇摇晃晃,手里举着一本诗,车窗外悬挂着光晕不清的月亮,你看,这个画面镜头多么像一个傻掉了的没长大的少女!七八年前的我就是这样。你真是一个魔鬼,令时光倒流,让我回到了多年以前。我恐惧又为之所诱惑。  其实,那种我称之为“灵魂”的东西,才是魔鬼,我惧怕的是它,多年来我躲避的也是它。因为它像一种大麻、一种病毒,会令人上瘾、侵蚀、掏空、死去。我身体里蕴含着丰富的这样一种容易被它所感染的因子,因而长期以来,我避之惟恐不及。在这个需要污浊才可以睡眠的地方,我不愿意再那样地生活,我不想再选择那样一种一睡就醒、一吃就饱、一动就累、一冷就烧(发烧)、一绷就裂、一紧就断、一活就够的惊觉脆弱的生命方式。我要让自己的肌肉充满弹性,让目光适应各种明暗颜色,让皮肤穿梭在能冷能暖之间。清醒、机敏、圣洁、战斗都属于你的诗,而我需要睡眠,物质的可感的真实的切肤的睡眠。我不敢像你一样视灵魂重于肉体,视精神高于物质,我不敢那样放纵自己的幻想,我一直努力让自己毛细孔封闭,在人群里,在欢笑中,在各种菌体携带者之间,结结实实地顽顽韧韧地活着。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16)
但是,你和你的诗一起用力摇晃我。你那样的猛烈的摇晃,你要我睁开,从里到外地睁开。你吸住了我,我已被你“腐蚀”。  多少年的自我“抗拒”而“毁”于你这“一旦”。  现在,我多么地需要你!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告诉我!  如果你那繁忙而洁净的圣手惜墨如金,不能写信给我的话,那不妨给我打电话。电话号码是:ⅹⅹⅹⅹⅹⅹⅹⅹ,城市区码是:ⅹⅹⅹ。  等你音讯。  维伊  1996年9月15日  林子梵觉得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是那种甜软的食物。有些东西吃的时候口感很好,但噎住的感觉非常糟糕。  他沉默下来。  十天过去。  二十天过去。  维伊的信如同泥牛入海。  林子梵终于不敢拨通她的电话,不敢再真实地触碰到她的气息。  如果她真有一位摆弄计算机的丈夫、一株挺拔的小白杨树在遥远的异邦等待着她,林子梵也许还会在某一天夜晚,夜色的浓稠使得他的脚步倍感沉重,孤寂难耐,他从日渐乏味的酒吧出来后,看到碎银子一般的月光斑斑驳驳地在他的脚前脚后跳荡,既美艳又伤感,既柔情又哀怨,他沿着阒静无人的马路走向夜的深处,借着昏暗的天色,他会把一封深思熟虑的便条似的短函扔进邮筒——那是一封没有署名的而且是说了所有的却又什么都没说的短函(诗人的林子梵毕竟在文字上训练有素),只是传递给维伊某种接通回应的信息,那字迹的笔画被他肌肤的渴念感染得呈现出一种坚硬金属的骨骼和品质,仿佛每一个字掉落到地上都会叮当作响。  然而,现在,维伊的单身身份具有了某种可能性,使得这一种轻松的关系含有了“高危”的特质,含有了某种承担,则是完全的不同了。  惟有沉默,是最好的回复。  林子梵的两条颀长的手臂空空荡荡地摇晃在夜色里,他那棱棱角角的瘦身材在恍惚的路灯底下断断续续、隐隐约约,骨节优美得十分零落,十分飘逸,他的脚步很轻,很像一个神灵。  他望着自己的犹如两截荒路一般的胳膊,猛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背背包了。    
纸片儿(1)
当热暑终于过去,凉意悄悄降临到乱流镇的时候,单腿人乌克再也没能蹦出他那间坐落在镇西古庙里的小茅屋。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长了一张忧郁的脸,巧克力色的脸上一双惊惧、胆怯、温情的眼睛,看上去像是长年住在精神病医院里被绳索、电棒、铁器吓破胆的病人。他有一个陡削而严峻的下巴,上面满是黑黑的胡须。平日,太阳一落进阴湿的长满苔藓野草和藤萝的山边,单腿人就像一只跳棋子儿,轻轻巧巧地蹦出古庙那扇吱吱嘎嘎的破木门,然后沿一条昏黄的污水河,一条腿点地,从镇西边蹦到镇东边,一路上他稳当、准确地越过沟沟坎坎碎石杂草,当夕阳的最后一抹残艳在镇东边一堵半截的泥墙上消失的时候,他便像钟摆一样准时无误地“当”地一响,立在泥墙下边一堆银光闪闪的金属片片上。然后,他三跳两跳,用轻重不同的力量和快慢不均的节奏,在那堆金属片片上跳出一句美妙的音乐,像木琴独奏演员那样富有弹性地敲出一节上行琶音,只不过他是用脚蹦而不是用手弹,最后一响落在一个不稳定的悬在半空的半音上。直到土泥墙后面的木房子里探出一个奇瘦的小脑袋,单腿人乌克就在刚才的那几只金属片片上再倒着跳出一句对称的下行琶音,最后一响落在稳定坚实的纯音上。这时,那只小脑袋已经跑到单腿人的腋下,变成一根细溜溜的“拐杖”,站到他的右臂弯处,乌克则像水面上立着的一只鱼鳔,在绿茵茵的湿土地上一跃一跃,两个人欢欢乐乐回到镇西边的古庙里去。  从土墙后边的木门里探出瘦脑壳的女孩有个极形象的名字,叫纸片儿。这是她的婶娘在多年前的一天日暮时分脱口而出的。于是镇上的人全都这样叫起来。  可以说,纸片儿从一出生就成了镇上的名人,因为她的家族的富有以及她出生的莫名其妙。那时候,她的家庭显得人丁兴旺,有外祖父、母亲和几十只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猫以及远近不少亲戚。纸片儿家所以豢养几十只猫,是因为乱流镇水耗子成灾,每年春季和夏季,污水河里的几百只灰的黄的白的水耗子呼啦啦拥上河岸,在镇子里赶大集似的逛上一阵,有时还窜到河岸两旁的住家里去。它们成群结伙,弄得人心慌乱,人们把好吃的食物东挪西藏,其实它们根本不吃食物,只是故意与人类为敌。水耗子王是只小狗那么大的黄褐色的家伙,它雄气赳赳横着膀子走路,不可一世的架势。这个时候,纸片儿的外祖父就率领几十只猫,浩浩荡荡奔向污水河两岸。据镇上的人说,猫们昂首挺胸个个都是贵族气派,它们根本不吃水耗子,只是用庞大的阵容吓得水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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