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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风雷-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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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梦熊脸色阴沉似水,目射寒芒。沉默良久,忽然大叫道:“传本将军将令,全军集合,连夜发兵九江,与教匪决一死战。”堂上众军皆有惊容,面面相觑,均想:“咱们大人莫不是疯了?九江城下有教匪几十万大军,咱们才两千人马,这不等于以卵击石吗?”堂上一片静寂,无人应声出去传令。

天赐明白严梦熊此时急怒攻心,有些意气用事。忙劝解道:“严大人请三思,此事尚须从长计议。”严梦熊渐渐平静下来,挥手令众军退出,堂上只余下他与天赐。严梦熊道:“贤弟,那刘二所言一定不会有假。黄仕甲其人怯懦无能,临阵投敌,丢失九江重地。数万官军尽数覆没,只余下咱们这两千人马,要对抗数十万教匪,断无可能。弃关退走,我却心有不甘。今后如何举措,贤弟可有良策?”

天赐道:“匡文尧反叛,九江府失陷,数日之间,形势急转直下,对我军十分不利。此时进而求战固不可能,死守马岭关同样也是一条绝路。凭借地势之险,或可坚守十天半月,但绝难长期坚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有退往南昌,才是生路。”

严梦熊叹道:“退往南昌又能如何?一样是寄人篱下,看人眼色。那廖崇义与黄仕甲是一路货色,贪功重利,畏敌怯战,胜则归功于己,败则委过于人。九江府之变,他身为江西总督难辞其咎,我去投奔他只怕要成为替罪羊。”

天赐道:“廖崇义虽然没有多少才略,却比黄仕甲强胜百倍。那日南昌大战,他亲上城头擂鼓助战,振奋军心,可见并非一无是处的庸才。他是个聪明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此乱世,大人这样的良将他不会轻弃,必然代为脱罪,依为膀臂。大人应当前去依附于他,徐图进取。何必困守绝地,与城偕亡。”

严梦熊沉吟片刻,说道:“贤弟所言极是。事不宜迟,歇兵一日,明日一早便启程。九江府之失暂时保密,以防军心动摇,只说奉命开往南昌府便可。”天赐道:“这样不妥。军心不可欺,欺则易生变乱。九江之失绝难长久隐瞒,众军一旦得知真相,势必对大人心生疑虑,而大人再难取信于部下,得不偿失,断不可为。”严梦熊叹道:“贤弟治军之道胜我多矣!此事就依贤弟,明言相告,众军愿从则从,不愿从则去,听其自便。”

第二天,严梦熊召集全军,当场宣布九江府失陷,黄仕甲投降之事,申明大家去留自便,概不阻拦。众军皆有愤然之色,皆愿与严梦熊同往南昌,无一人离去。动之以义,晓之以理,虽懦夫也可化为勇士。严梦熊兴奋之余,深服天赐见事之明。

严梦熊下令焚烧营房,捣毁城关,以防为教匪所用。粮草银钱能带则带,不能带也尽数焚毁。轻骑简装,开出马岭关。此去南昌数百里之遥,一路上教匪出没无常。遇上大股教匪,官军避而不战,遇上小股,则一鼓作气击溃之。历经大小十余战,皆大获全胜,官军士气高昂。这一天终于到达南昌城。

果不出天赐所料,廖崇义见严梦熊千里来归,大喜过望,相待甚厚。非但不追究他的过失,反而上疏表奏他的功绩,拨与精兵数千,重加任用,依为左膀右臂。廖崇义的表章送到京里,很快就有了回音,加封严梦熊为总兵官,麾下官佐皆有重赏。

在赶往南昌的路上,天赐一直心事重重。严梦熊所说的“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始终在他脑中回旋,挥之不去。他想:“严梦熊身为武将,效命军前,报国杀贼,理所当然,舍此别无它途。而我李天赐不食朝廷俸禄,不恋官爵名位,何必自找苦吃,受制于人。投军的日子不算短,打过的胜仗也不算少,可是匪患不但未曾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究其原因,不外乎势单力薄。身为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纵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力。我李天赐如此,严梦熊同样如此,他受廖崇义黄仕甲之流的压制,无法尽展其才。而廖崇义虽高居总督之位,同样要受制于朝中权奸。”

他又想:“与其受制于人,何不另谋出路。朝廷并非没有忠臣勇将,只因天子暗弱,奸臣弄权,以致贤士趋避,民心不振。我看皇帝其人也并非全无良知,这万里江山他不会不爱惜。只要明之以事,喻之以理,必能励精图治,远奸臣而亲贤士。罢黜匡文尧黄仕甲之流,任用严梦熊等一干忠臣良将。必能整肃朝纲,扫清妖氛,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不错,欲成大事,从天子处着手才是捷径。他虽然狠毒,下毒害我,毕竟是同胞手足。国家大事,江山社稷这些大道理姑且不论,只论兄弟之情也该帮他。”

这些想法在天赐心中酝酿已久,只因一路战事不断,不好向严梦熊求去。到了南昌府,天赐去意渐决,却不知如何向严梦熊开口,终日坐卧不宁,度日如年。这一天天赐终于下了决断,乘现在南昌平静无事,正是求去之机。夜深人静,天赐来到严梦熊房门外。窗口透出昏黄的灯火,严梦熊的影子印在窗纸上,正在伏案读书。徘徊良久,天赐鼓足勇气,扣开房门。

严梦熊放下书本,起身相迎。笑道:“是李贤弟,快请坐!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相处多日,骤然求去,天赐自觉难以开口。嗫嚅半晌,方道:“末将有事陈请,求大人恩准。”严梦熊讶然道:“贤弟何故吞吞吐吐?你我亲如手足,不必如此拘谨,有事但讲无妨。”

“亲如手足!”四个字象一记重锤敲在天赐胸口,离去的决定几乎为之动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说道:“末将投效大人麾下多日,蒙大人厚遇,授以游击将军之职,待如手足兄弟之亲,知遇之隆,末将永铭在心。但末将自念德鲜能薄,难当此大任……。”严梦熊已经明白了大半,惊道:“贤弟,你要走吗?”天赐黯然道:“是的,大人。”

两人相对默然。良久严梦熊用沙哑的语音道:“贤弟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天赐道:“末将已经考虑很久了。”严梦熊深感失望,叹道:“我看贤弟这几天郁郁不乐,就知道是有心事,不想贤弟居然动了离去之念。唉!荆棘丛中,难栖鸾凤。贤弟才华过人,屈居于行伍,辜负了大好身躯。另谋高就,也在情理之中,愚兄能够理解。当今国家衰败,才俊之士皆心灰意冷,不独贤弟一人。我严梦熊又何尝不想抽身。唉!贤弟去吧,我不留你。”

天赐见严梦熊误解自己,连忙叫道:“大人,末将并无此意。”严梦熊打断道:“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部将,什么大人末将,再也休提。倘若顾念以前的交情,叫我一声严大哥,于愿足矣。”

天赐道:“严大哥,小弟绝非有始无终,为德不卒之辈。既已立志杀贼报国,匡扶社稷,终此生不会再生它念。向大哥求去,并非因为心灰意冷,也非另谋高就。小弟可以对天起誓,纵然远走天涯,也决不会忘记严大哥与众兄弟的隆情厚谊。此身虽去,此心犹在。有朝一日,普天下英雄豪杰并起讨贼,就是小弟与严大哥再见之时。”

严梦熊大喜,失望之情一扫而空。握住天赐的手,说道:“你我兄弟并肩杀贼,出生入死,非止一日。我信得过贤弟,贤弟也应该相信我。此去究竟有何打算,不知能否见告。”

天赐道:“治国平天下,非仗甲坚兵利,士马之众,而在于人心向背,人材得失。小弟跟随严大哥时日非短,历经大小百余战,立功至伟,斩首逾万,而匪患更见猖獗,湖广局势每况愈下,为何?只因朝廷政令失和,民心离散,将帅无能,军心不振。大哥这样的忠臣良将不得重用,黄仕甲匡文尧一流的奸臣庸才反得高位,麟凤困于草泽而狐鼠窃居庙堂。小弟自知用兵之道不及严大哥多矣,但身负奇技,不甘妄自菲薄。愿拼一腔热血,另谋一条救国救民之路,使普天下的忠臣良将皆有用武之地。”

严梦熊热血沸腾,说道:“贤弟,我明白你的意图,你是要进京,效荆轲聂政之举,仗三尺利剑,诛奸佞清君侧。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刘进忠许敬臣一干奸臣也非易与之辈,皆豢养众多死士,其中不乏高手,贤弟一定要多加小心。”

天赐笑道:“大哥以为小弟是个只会拿刀弄剑的一勇之夫吗?错了,错了!不是小弟自吹,那许奸刘奸府中纵然高手如云,小弟要取二贼首级,易如反掌。不过杀一两个奸臣,无补于事。去了一个许敬臣,还会有第二个许敬臣,去了一个刘进忠,还会有第二个刘进忠。小弟要行的是釜底抽薪之法,让奸党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为朝廷开一条纳贤用材之路。”

严梦熊喜道:“以贤弟的才智武功,愚兄相信此行定能成功。”天赐道:“成功的把握是没有的,但只要有一两分的希望,就值得一试。希望大哥善保有用之身,以为来日之图。南昌府四战之地,不可久守。廖崇义非王佐之材,亦不可久恋。如果南昌不幸失陷于贼手,严大哥能走则走,切莫再生与城偕亡之念。”严梦熊道:“贤弟放心,这道理我明白。我等着贤弟的好消息。”

天赐道:“小弟走了,大哥多多保重。”严梦熊连忙拉住天赐,说道;“要走也不急在一时,众兄弟处总要有个交待。且待明日,我置酒为贤弟送行。”

积雪初融,春寒料峭。南昌城东关外的土路泥泞难行,马匹驰过,雪水泥浆飞溅。严梦熊胡平马提调姚把总等一干同袍兄弟出城为天赐饯行,一路均默然无语,面带愁容。

驰到十里长亭,天赐带住坐马,回身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严大哥,诸位兄弟,请回吧!”离情别绪涌上心头,大家皆黯然神伤。严梦熊大叫道:“拿酒来!”两名随从策马而至,怀抱酒坛,下马入亭,在石桌上摆下几只酒盏,一一斟满,亭中酒香四溢。

大家围桌落座。严梦熊端起酒盏,说道:“贤弟,我敬你一杯,祝你此行顺利,马到成功。”天赐道:“借大哥吉言,小弟一定尽心竭力,以酬诸位盛情。希望大家再见之时,已经是匪患弥消,弓马尽藏,天下承平,万民乐业。那时我与诸位举杯同庆,不醉不休。”大家轰然叫好,一饮而尽。

胡平也起座敬酒,说道:“我胡平能有今日,全仗贤弟提携,贤弟真是我平生第一大恩人。我是一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能敬贤弟一杯水酒,略表寸心。”此后马提调等人一一敬过。天赐酒到杯干,不觉有些醺醺之意。胸中激情勃发,击盏歌曰: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暗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尘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首《六州歌头》是南宋张孝祥怀故国丧于夷狄所作,忠愤之气,无奈之情,令人闻之神伤。胡平虽然是粗人,不明词中深意,从大家的神情上也可看出眉目。叫道:“贤弟何故作此悲声,且听我的。”他唱道:

日高烟淡,倚天长剑影冲寒,声驰沸海,令走摇山。铠砌银纹,恰如龙驾雨,鍪斜金翅,兀地虎生翰。气腾腾雾结,阵绕绕云连。黄沙漫起,乌角吹残。鼙鼓掩轰雷,旗纛驱飞电。指日间长驱席卷,奏凯师还。

大家齐声叫好。天赐笑道:“胡大哥说自己是个粗人,这一曲却唱出了大家的心声。指日间长驱席卷,奏凯师还,好雄壮,好气魄!”胡平赧然道:“我也是从戏文里听来的,根本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胡乱唱出,让诸位见笑了。”经胡平如此一说,大家均放声大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你一杯我一盏,不多时两坛酒便喝得点滴不剩。

天赐掷杯于地,说道:“酒兴已尽,小弟去也。临行时尚有一事奉告诸位。小弟并非李国栋,冒名顶替,欺瞒多日,请诸位海涵。”胡平道:“不错,李兄弟本名李易,只因被朝廷追缉,流落江湖,报国无门。这才冒我部下一逃卒之名,投效军前。请严大人恕胡平相欺之罪。”

天赐大笑道:“非也,非也!此名非真名,此容亦非真容。小弟名叫李天赐,江湖上有个浑号叫做神箭天王。与诸位再见之时,即是我李天赐恢复本来面目之日。诸位请忘掉我这付尊容,记住李天赐三个字,将来也好相认。”胡平如堕五里雾中,欲待动问,天赐却已跃上坐马,飞驰而去。

马提调忽然叫了起来:“李天赐!我想起来了!前任兖州知府李明辅李大人不是有一位公子叫李天赐吗?李大人被锦衣卫害死,这位李公子杀死多名锦衣卫军官,逃亡江湖,被朝廷画影通缉。此事已经过了三年之久,李兄弟难道就是李大人之子吗?”

大家均大吃一惊,转首去看严梦熊。只见严梦熊恍如未曾听闻,怔怔地眺望着天赐远去的方向,久久无语。

天赐走后不出一月,闻香教起大军数十万围攻南昌。南昌地处平原,无险可依,苦苦支撑了十余日,箭尽粮绝。严梦熊记起天赐的嘱托,不再死守,力劝廖崇义弃城突围。廖崇义已经吓破了胆,自然立刻答应。严梦熊督军乘雨夜透围而出,辗转奔波千余里,余众不足万人,终于安全抵达江南。后来武林盟起事,在江南无法立足,严梦熊又率军渡江淮北上,驻马于河北。此是后话,略过不提。

第二十五回 胸中有誓深如海 肯使神州竟陆沉

兖州府,阔别了三年之久,天赐终于又回来了。济宁州通往兖州府的官道,是天赐的旧游之地。当年他在此独战群盗,救了吴小姐,又邂逅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兰若。而今春光依旧,伊人却不知远在何方。远望郁郁葱葱的滋阳山,他喟然长叹,平添了几许伤感。

兖州地出南北要冲,本来商旅云集。可如今市面萧索,行人寥落,已非昔日的繁华。自从卧龙山庄起事,盗匪频繁寇掠淮泗,运河水道久已不通,商旅绝迹,财源枯竭。继任的兖州知府不知体恤民情,横征暴敛,更是雪上加霜。

天赐在城中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这客栈规模不小,前前后后有几十间客房,却只住着三五名客人。房中结满了蛛网,积尘厚如铜钱,可见闲置已久。店小二忙着打扫尘土,口中嘟嘟囔囔,抱怨世道不宁,客人稀少,求客官原谅云云。

稍作休息,天赐信步出店,去寻觅那个他足足生活了十八年的旧宅。路也依旧,门也依旧,只是已经换了主人。围墙粉刷一新,大门口站着一对腆胸叠肚的健仆,一脸骄横之色。

街口处有一个卖蔬菜的小贩,横着一辆小车,正在大声吆喝。旁边还有一个干瘪老头,眯缝着小眼睛,蹲在墙根晒太阳。天赐走上前向那小贩作了一揖,说道:“借问一声,那边宅第之中住着什么人?”那小贩冷哼一声,迸出了三个字:“王剥皮。”

“王剥皮?”天赐大奇。他是在兖州长大的,怎么从没听说过什么王剥皮。问道:“这王剥皮又是何许人?”那小贩大为不屑,说道:“你连王剥皮都不知道,当真孤陋寡闻。那王剥皮又名天高三尺,就是咱兖州府大青天大老爷。记住了,别再逢人就问。让咱兖州人笑掉大牙事小,把你当成王剥皮的亲友子侄,那你可就要倒霉了。”

吃了小贩的一顿抢白,天赐当真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又问道:“在下几年前曾来过此地,当时这所宅院中住的好象不是王剥皮吧?”

小贩脸色一变,反问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天赐道:“随便问问,好奇而已。你既然不愿说,我也不能勉强。”摸出一小锭银子,托在掌上。说道:“咱们不妨做笔交易,我用这锭银子,换你回答几个问题,如何?”在天赐想来,此等市井贩夫见钱眼开,银子一出,自然无往而不利。不料那小贩如同未见,冷笑道:“抱歉得很,咱不想做这笔交易。银子你自己留这用吧!”推起小车,径自走了。

天赐怔在当地,许久无语。这时蹲在墙根那干瘪老头忽然睁开眼睛,说道:“小哥这是白费唇舌,咱们兖州人有这么个忌讳,化多少银子也问不出来。”天赐有几分恍然。向老者深施一礼,说道:“请老丈指点。”那老者道:“既然是忌讳,老朽自然也不能说。小哥还是快走吧,再迟必有麻烦。”

天赐道:“实不相瞒,小可的父辈与此宅的旧主人有些渊源,听说他举家遭难,特命小可前来看看,是否有什么人留下。老丈既知内情,望不吝见告。”

老者上下打量天赐,目光中有些疑惑。迟疑半晌,说道:“既然是举家遭难,自然没什么人留下。小哥不必再浪费时间了。”天赐道:“连家中仆人也一同遇害了吗?”那老者小眼睛陡然睁大,冷笑道:“你问这个到底是何居心?实话告诉你,确有一名老仆人侥幸逃出,现在就住在兖州城里。他的住处咱兖州人全都知道,可是不会有人告诉你。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说罢又闭上眼睛,倚在墙根,如同睡去。

天赐又碰了一个钉子,摇头苦笑,黯然离去。心想:“他说有一名老仆人侥幸逃出,难道是存义叔吗?我如何才能找到他?兖州百姓感念父亲的清廉忠义,守口如瓶,却让我无所适从。”转念又一想:“这些可敬的父老乡亲自然不能用强逼迫,可我不相信所有的人都能守口如瓶。人人各怀一条心,良莠不齐。有钱能使鬼推磨,见到银子总会有人动心。”

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衣衫不整,敞胸露怀的中年汉子,鼻子斜眼,额角上贴着一块狗皮膏药。天赐认得此人。他名叫周三,是城里的一个地痞无赖,专事敲诈勒索,坑蒙拐骗,父亲在任时没少打他的板子。这小子屡教不改,看这情形,三年来仍然没什么起色。天赐心想:“要打听存义叔的下落,这小子最合适。”一把抓住周三的手臂,笑道:“周兄,别来无恙乎?”

周三被天赐抓得手臂生痛,龇牙裂嘴。瞪眼道:“朋友,我不认得你呀!你抓着我干嘛?”天赐笑道:“周兄好生健忘,多年的老朋友,怎么说不认得。来来来!许久不见,咱哥俩好好聚聚。”不由分说,拉起周三就走。周三惊诧莫名,还当真是多年前的老朋友。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却始终想不起他是何人。

走进一个僻静的小巷,天赐放开手。周三揉着手臂,说道:“朋友,恕我眼拙,怎么想不起来咱们何时见过。”天赐笑道:“咱们以前也许没见过,现在不是已经相识了吗?”

周三怒道:“混蛋,原来你在消遣老子。”抡起大拳头,当胸就是一拳。天赐不闪不避,任他打中胸口。周三只觉得拳头就象打中了一团棉花,浑不着力。想要收回,却又被牢牢吸住,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出一分半分。他憋得脸皮通红,惊恐万状。

天赐微微一笑,揪住衣领,将周三顶在墙上。说道:“周三,我诚心想与你交朋友,你的架子还真不小,这点面子也不肯给?”周三这时方知遇到了高人,惊叫道:“大侠,放手啊!有话好说。”天赐笑道:“好极了,本大侠正有话要问你。你如果能照实答复,本大侠非但不罪,还要重重赏赐。”

周三惊魂大定,赔笑道:“多谢大侠,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是小的吹牛,这兖州府方圆百八十里内发生的事,没有我周三不知道的。”

天赐心中好笑:“这混蛋还真不白给,居然也知道苏洵这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从他口中说出,全然不是味道。”说道:“我且问你,前任兖州知府李大人被锦衣卫灭门之时,有一位老仆人侥幸逃脱,他如今住在何处?”

周三脸色大变,惊道:“小的不知道,不知道。”天赐道:“你一定知道,为什么不肯说?”摸出一大锭银子,托在掌上。说道:“这是二十两足色纹银。实话实说,这银子就是你的。胆敢欺骗本大侠,你应该知道后果。”周三紧盯着这锭银子,双目放射出贪婪的光芒。吞了半晌口水,终于说道:“不义之财,我周三不敢贪得。”

天赐大怒,大手扣住周三的喉咙,象一把铁钳慢慢收紧。恶狠狠说道:“你一个泼皮无赖,也知道什么叫做不义之财?老老实实回答本大侠的问题,否则我捏断你的脖子。”

那周三惊骇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你想斩草除根?别做梦了。我周三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不想让全城父老指着脊梁骨,骂我是个孬种。那位老人家的住处我知道,可你别想问出半个字。给我银子不管用,杀了我也不管用。”

天赐冷冷道:“你当然不是正人君子,所行所为,脊梁骨早就让人戳穿多时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何况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你不说我不说,哪个知道是你走露的消息?本大侠给你两条路走,一条是发财,一条是送命,你选择哪一个?”

周三毫不迟疑,毅然道:“你杀了我吧!我周三如果贪生怕死泄露此事,纵然无人知道,我也一样于心难安,在人前抬不起头。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让你一刀杀了,一了百了。”

天赐一龇牙,阴笑道:“好样的!”大手缓缓收紧,周三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双目突出,神情骇人,却依然一声不出。天赐心中一软,暗想:“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周三人品低劣,不想也是条硬汉子,杀了他于心不忍,罢了!”松开手,一把推开周三,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周三不住揉动几乎被捏断的脖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兀自心有余悸,想不明白天赐为何轻易放了他。怔怔立了半晌,忽然撒腿就跑,如飞遁去。

天赐抱着一丝侥幸,在街上又寻找了几位路人打听,换来的却只有愤怒而鄙夷的目光,一无所获。看看天色将晚,只有失望地返回客栈。

刚刚转回客栈前,小巷中忽然窜出了几条黑影。那周三去而复回,领着四五个彪形大汉,拦住天赐。周三指着天赐叫道:“张爷,就是这小子。”几名大汉一拥而上,将天赐围在中央。那领头的张爷说道:“朋友留步,请教尊姓大名,到咱兖州府有何贵干?”

天赐扫视那几名大汉,又冷冷看了周三一眼,心想:“我被周三这厮欺骗了。这几个只怕是官府的暗探。”冷笑道:“尔等又是何许人?拦住李某所为何来?”

那张爷喝道:“无知狂徒,咱们都是府衙的官差。你犯事了,跟咱们走一趟吧!”天赐怒道:“尔等胆敢假冒公差,诬陷良民,岂有此理!要捉李某可以,拿出知府大人的公文让我看看。”那张爷喝道:“混蛋!捉你一个小毛贼也要知府大人的公文?有本差官一句话就够了。弟兄们,给我拿下。”几名大汉一齐动手,揪衣领拗手臂,抖出锁链当头套下。天赐挣扎不止,几名大汉一时难以得手。那张爷扑上去在天赐后脑重重敲了一铁尺,天赐当即昏倒在地。

那张爷颇为得意。冷冷看了周三一眼,问道:“你说这厮武功如何如何高明,怎么如此稀松?”周三也不明其故,赔笑道:“小的说他武功高明,是与小的相较而言,与张爷一比,自然差得太远了。”那张爷连连点头,颇为自得。

一名大汉道:“头儿,我看这小子一定是锦衣卫的走狗。不如一刀做了他,找个地方把尸体一埋,省得麻烦。”那张爷道:“不!李大人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两三年了,照理说锦衣卫不应该再纠缠不清。这小子却突然出现,打探内情,我看其中必有蹊跷。咱们应该抬他回去,交给将军大人发落。”

当下几名大汉抬起天赐,丢下周三,钻入僻静的巷子。由那张爷持铁尺断后,小心翼翼,只捡无人处行走,三绕两绕,停在一处静寂幽深的大宅前。扣开大门,一个军官装束的大汉走了出来。一看这几名大汉抬着一个人,军官神色微变,慌忙将众人让进院中。拴上大门,回身问道:“老张,你搞的什么鬼?这是何人?”

那张爷道:“这小子在街上到处打听李老伯的消息。我接到周三的报告,就带人把他擒来了。大人在吗?这事还要请大人亲自处置。”

那军官道:“你来的正好,大人刚刚回来。”他在前面引路,众人抬着跟随其后。穿过两进院落,停在一处亮着灯光的房前。那军官轻扣房门,说道:“大人,张连胜有事要见您。”房内有人说道:“让他进来。”那军官轻轻推开房门,众人鱼贯而入,将天赐放在地上,而后肃手退出。房中只剩下张连胜和那位大人。

那位大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天赐,问道:“他是何人?你捉他来干什么?”张连胜将事情的原委一一禀明。那大人听后脸色大变,说道:“弄醒他,问一问详情。”

话音未落,地上的天赐忽然一跃而起,大笑道:“李某已经醒了,不必劳烦两位大人。”张连胜惊得跳了起来,拔出佩刀挡在那位大人身前。那位大人却安坐不动,天赐与他一朝面,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此人身躯魁伟,虎目浓眉,阔面长须,威风凛凛,正是当年的好朋友王致远。三年不见,他留起了一部大胡子,乍一见几乎认不出来。天赐脱口呼道:“王兄!”

王致远却不知天赐是何许人,奇道:“阁下认得我吗?”天赐抖袍袖掸去身上尘土,拉一张椅子坐下来。那张连胜横刀怒目而视,若非王致远拉住,早就扑上来动手了。天赐却视如未见,笑道:“我与王兄自幼一同长大,一同读书习武,一同喝酒打猎,如何不识?当年小弟离开兖州之时,蒙王兄相赠宝弓神箭,别情依依,犹然在焉,何今日无情之甚也?”

王致远大惊失色,离座而起,虎目寒光四射。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道这些事?”天赐笑道:“当年王兄与孟兄在滋阳山下为我送行,殷殷话别。王兄曾嘱咐小弟:‘此去江湖,千难万险,切不可轻生犯难,虚掷了大好头颅。更不可沦身盗匪,玷污忠义家声。留此有用之身,将来自有报国之日。’这些话小弟无日或忘,王兄难道不记得了吗?”

王致远惊道:“你是李贤弟,可是为何如此容貌?”天赐道:“小弟为躲避仇家,在脸上动了点手脚。王兄请取一盆清水来,小弟恢复本貌,再与王兄详述。”王致远吩咐下去,张连胜出门取水。天赐道:“这位张兄是王兄的心腹吗?”王致远道:“他是我手下的一名军官,我叫他小胜子。功夫不弱,人品也信得过,咱们诸事都不必瞒他。”

天赐笑道:“三年不见,王兄已经贵为将军大人,可喜可贺!”王致远哂笑道:“贤弟取笑了。承祖上余荫,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副将。没多少实权,却要受一般贪官污吏的窝囊气,缚手缚脚,何喜之有。”

天赐为之黯然,问道:“小孟近况如何?”王致远长叹一声,说道:“家家都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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