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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丛里的诗-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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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有那么多好朋友,不止是一种幸运,简直是一种幸福。

这个想望,直至简单和单简首遇路雄飞的时候,觉得失望了。

他们甚至能听到自己体内响起了某些事物破碎的声音。

当他们见到朱星五的时候,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了。

龚侠怀和他那一群兄弟们的事迹和传说,在他们心里己一点一滴,凝聚起来,结成了一个瓷像般的事物供奉在心坎里。

——但愿有一天,我们也像“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一样。

可是,现在他们心里的瓷像已给人一拳击碎。

——击碎它的人,正是“诡丽八尺门”的兄弟们!

朱星五显然是个很冷静,沉着的人。

他跟一般传说的莽烈汉子不一样。他的脸容已自我介绍了他受过很多的苦,许多的忧伤,他的眼神正透露出他的坚毅与操劳,只有他的眼睛——从他的眼神里才可以觉察出他压抑着的不安。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件事?”朱星五知道叶红的来意之后,强抑住那一种好像是一个外人闯进来强行翻开他那一本账簿的不快。诧然地问。

“因为龚侠怀还被关在牢里。”叶红说:“这个人可以在街上给刀砍死,可以在马上给箭射死,可以给鞭子鞭死,可以给金人杀死……但就不可以在我们的刑狱里瘦死。”

“……他没有死,他在牢里。”

“一个人在牢里,其实就是暂时死了。我们总不能等到他真的死了的时候才去救他。”

“我们能做什么?”朱星五苦笑:“我们又不能去劫狱。”

“你想,如果你含冤受屈,给押在牢里,你希望朋友为你做什么?”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朱星五用一种病人般的声调,支吾他说:“我们每天都给他送饭、送菜、送衣服……”

“你们见着他了?”

“没有。”

“你们把东西送到他手上了?”

“没有,”朱星五忙说:“不过牢头说一定会送到他那儿去。”

“你亲自送去的?”

“不是,”朱星五理所当然他说:“我也是托人送去的。”

“你们有没有设法探监?”

“没有。”朱星五委屈地说:“我们问过几个狱吏,他们都说,这要司狱官批准方可。我们去问司狱,司狱说那是要先得衙门签发牌票,才能探犯。我托人到衙门求准,衙门说龚某是钦提要犯,要上禀才能议定,不能照开。后来谈捕爷他们告诉我,这件事不好办,也不容易……”

“所以你们就没办下去了?”

“是……”朱星五补充一句,“他们说,这样对龚侠怀也不大好。”

叶红听朱星五叫龚侠怀的名字,他心里想:龚侠怀还坐在你现在坐的这儿的时候,谅你也不敢这样叫他吧?他忽然觉得龚侠怀所做所为,十分可笑。古来侠义之上,相交不问贵贱,英雄毋论出处,而今不幸历劫,尚未论罪,这些他的兄弟,都一一直呼其名了。一种把燃着的酒灌入胃里的感觉忽然而生,一股豪气上冲,叶红苍白的两颊又浮现酡红。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真要有本事,就在一个好汉落难的时候还是以一个英雄来待他。这句话他记得是龚侠怀生擒金兵将领沙虎脱后押回京师,当大宋官兵怒气冲冲地要把他凌迟至死,龚侠怀公然表示的意见。人是他抓的,话也是他说的。叶红那时就知道,说得太多这种话准要出事。

“所以你就没去设法营救龚侠怀了?”

“我问过刑房的石暮题……”朱星五吞吞吐吐,终于还是说了:“他说,这件案子,牵涉到卖国谋反,非同小可,我们不知道的还是少管些好,以免牵连更大——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便不便说……”

“其实,你问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想说、要说,”叶红笑道:“你要说就说吧。”

“我听说这件案子是门里自己人告上去的,而且,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面指证。”朱星五仿佛听不出叶红语气里的讥刺之意:“像这种事,可大可小,株连严治,势所必然,故此人人自危。我们不能不自量力。何况,龚侠怀出事后,这儿发生的事情已够多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我明白,”叶红说:“你这个二当家不好当。”

“……也许这样也是好的,”朱星五显然很高兴叶红能了解他:“让龚侠怀去静一静、闲一闲、思省一下也好。这几年,他干了不少糊涂事。”

当真是干了不少糊涂事。叶红暗忖:连朋友都未好好地交,龚侠怀更可休矣。

他抬头,就看到一幅画。

那幅画里画着八个人。

那八人是那般亲切、那样融洽,以致他们八人各有气质、各有个性的脸孔,合起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年纪轻的人,通常走在一道只有一个样子,他们共同的特征只有“义气”。但江湖闯久了,年岁大了,每个人就是一个样子,有的好权,有的贪婪,有的自私,有的失意……都会写在不同的嘴脸上。在聚合在一起的时候,仍能给人感觉是一家子,那至少得要是曾在一起闯过生闯过死闯过风霜岁月才会有的情境。

看到墙上那幅八人一同举杯豪饮,就连手势、眼色也同一个字的意思,他就觉得那幅画如同一个欢快的梦。

朱星五从叶红的目光里才省起他背后挂了一幅画,“是严笑花画的,”他忙解释道:“画得不好,也……太招摇了,今儿我就扔掉它。”

“扔掉它?!”单简冲口而出,“不如给我!”

“给你?”朱星五狐疑地道,“你要来做什么?”

“他也在画一幅合家欢的画,”叶红马上说:“这画可做参照。严姑娘画得不错呀……她不是龚大侠的红粉知音吗?”

“是吗?”朱星五淡淡地道。

“龚大侠的事……她可知晓?”

“知道吧。”未星五漠不关心。“这事还有谁不知道的!”

“龚大侠被捕后……”叶红一点也不放松:“她可有来找过你们?”

“她……?”朱星五冷笑:“嘿。”

“怎么了?”

“我不想说……”朱星五不屑地道:“我一向不喜欢说人是非。”

“哦。”叶红转了个弯:“不知道贵门的其他当家是怎么个想法?”

朱星五突兀地笑起来:“想法?你何不问他们去。”

他忽然又压低了语音:“据我所知,叶兄跟龚……老大素来没有什么深交,不知何故让阁下对此事这般深感兴趣?”

“就是我跟龚大侠没有什么交情,”叶红笑着看自己的一双手。他的十指纤细如玉女的素手,皓腕如雪,尖巧润滑但不修长,“所以我才多管闲事。”

“本来嘛,他有你们这些这么要好的朋友,”叶红悠游他说:“轮也轮不到我叶某人来管这件事。”

忽听一个人极低沉、极混浊,但极压抑着愤怒的语音道:“是谁多管闲事?!”

简单和单简都给这如同响在耳孔里的闷雷震了一震。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那么低沉、那么混浊而又那么愤怒的声音。一如激情就要冲破不激情,突破就是对原来的放弃,由于压抑,所以这语音愈是显得郁愤。

叶红缓缓回身,他就看见一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

他整张脸就像一颗巨大的蛋。

那人有一双会嚼食人的眼,但当他咬着叶红那一双明澄而快利得像刀尖上的明珠般的双眼时,他就像啃着了石头,几乎要发生“崩”的一响。

叶红道:“是我。”

那人问:“你是谁?”他的口红得就像在吐血,牙齿森然得像两排钢锉。”

“我是叶红。”

那人点点头,以一种惊人的杀气说着,仿佛他觉得自己每说一个字都足以杀死一个人。

简单和单简己暗自戒备。

他们觉得自己是箭和弓。弓已拉满,箭在弦上,都已不得不发。

这都是那人的气态造成的。

“不管你是谁,请注意:你上排的牙齿有三只蛀牙,下排有一只坏牙,前面的牙齿没有蛀也没有坏,但有四只过尖的犬齿,说话容易咬到舌尖,至于后面的牙齿,实在是太脏了。”叶红用一种赏月评花的语调说:“当然,你不能因此就一拳打掉自己满口烂牙,夏四当家。”

简单和单简这才弄清楚,眼前那人就是“诡丽八尺门”里坐第四把交椅的“杀人和尚”夏吓叫。

“你要干什么?”夏吓叫倒是沉住了气。

“他是来探问龚侠怀的案子的,”朱星五忙说:“他是叶红叶公子。老四别冲动。”

“龙头,”夏吓叫压低了声音:“他们是官面上的人?”他的态度倒没先前嚣张了。

“我看……不是吧?”朱星五对叶红哈腰一笑道:“当然,叶兄府上,莫不是官!”

叶红微微笑道:“恐怕就是坏在这里。真的在六部朝官里,没我这一号充数的,偏在武林道上的朋友,也不收留我这样的门外汉。”

夏吓叫不知道叶红是在谦辞还是自诩,只跟朱星五瞠目道:“他说什么?”

“他?他是官嘛,”朱星五打哈哈几声大的,然后又打了几声小哈哈,“官就是这个样子,不然如何当官?”

然后见叶红没笑,才又正色道:“叶公子很关心龚侠怀的事。”

叶红盯准了夏吓叫脸上那不屑的表情:“这件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真要我说?”

“请说,”叶红只好摆出一个官样儿,“无碍。”

夏吓叫见了反而放心说了,“我说,叶公子,我夏某人一向是忠心耿耿,效忠朝廷,赴火蹈那个什么汤的,我都在所不辞。我决不像姓龚的,一会儿搞‘十八星霜’、一会儿去勾结‘孤山派’。”

“这么说,你很不满龚大侠的作为了?”

“不满?我简直是恨死他了!”夏吓叫叫了起来:“不是他,我们会落到这个地步?现在我们几兄弟,哪一个有好过的?!他搞他娘的劳什子玩意,现在给人逮起来了,外面传得风头火势的,我们这儿,一天至少退出十来个子弟!老二的儿子本来在衙里谋了一份差事,现在给人连铺带盖地轰了出来,砸啦!我的兄弟有几个在衙里混差事的,这几年打打太平拳也风调雨顺的,眼看已升到了边,这几天突然跌到了底,这还不都是龚侠怀累的!就说老三吧,他在监司处本有名份,现在一闹开来,他也只有撇着腿子自行了断了!难怪他的老婆子常说:‘跟姓龚的去玩命,准没好下场!’他一向自命为智多星,现在可活该了!这一下,天下太平哪,咱们‘诡丽八尺门’,可喝风吃雨、二流打瓜、到处求恩典当二楞子好了!平日老是喊什么报国杀敌的,人家真个儿捞一大把的发财当官去了。咱们把白花花的银子部送往边防上,这回可美了谁?咱家落此田地,吃雪花填肚子嘛?卖儿子当裤子嘛!我说,龚侠怀坐牢也是坐稳了,他把大伙儿拧到这个当口儿,我见着他还真一刀砍杀了呢!”

朱星五见他说得兴起,想劝住他,但有弟子匆匆来报:“大当家,有事禀报。”

朱星五也受之泰然地应了:“什么事快说。”

那名麻脸连眉的汉于说:“那杜小星又蹭到门前来了,不肯走,说要求见大当家来着。”

朱星五顿时脸色一沉:“把他轰走,说多少次了,他再来槁扰,就要他瘸了腿子!”

麻脸汉子有点迟疑,但还是快快去了,夏吓叫却正说到口沫横飞:“你说我这话为啥当日不当着姓龚的面前说?你说我怎么说,!那会几,大家都支持他,拿他作英雄办,我算什么”?我这一说,剩下的还有几片肉、几根骨头?我一早已看出来了,但看出来不就是说得出来,我能说嘛,这儿大家都拿他当神拜。这回可好了,神也有不灵的时候,王八也有脱了壳的一天,当日我说的,大伙儿不信,今日儿姓龚的人脸兽心,可大家都心里透亮了。我说,他只不过坐坐牢,我们呢,还得收拾残局,还要保颜面、撑场面呢!我不管,官里真要整治咱们,我拆了房子抱了柱子就跑,我才不背这面天大的黑锅呢!”

“我看你言重了吧。以‘诡丽八尺门’当前局面,至少大有可为,你们就算在这儿撑大局,也不致挨穷闹饿的,况且,上头也没要再拿人连坐的意思吧。”叶红持平地说;“当年,龚侠怀不是为了护你逃脱,独力应付四十八名蒙面高手的袭击吗?至今他身系囹圄,你就这样鄙薄他,是不是太……”

“他大仁大义、我无情无义?!”夏吓叫咆哮着,无毛的脸上的青筋更显得群雄并起,他那张童山濯濯的大脸凑近叶红,就像是一只已把香蕉卷入鼻子只待吞食的大象,可是叶红只用看一只犰狳的眼光去看他,“好,我让你看看。”

突然间,他的身子就倒窜出去。

简单和单简两人一直是站在一起的。

夏吓叫说着骂着,突然向他们掠去,这使得他们在一惊之下连忙凝神应变。

然而夏吓叫已掠了出去。

自简单和单简两人之间像一片薄碟般掠了出去。两人之间的缝隙,原本连一只枕头也过不去的——但眼前一花,夏吓叫偌大的身体已掠过去了。

他掠到了堂前的月洞门,一探手,就扯住一个女人的头发,拖了进来,一面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贱货,还偷听什么,你就给我死出来,跟他们好好的听一听姓龚的跟你那些丑事!”

朱星五也觉得大过份了,想要喝止:“四弟,你这……”夏吓叫正跟那女人此起彼落地嘶嚎着,才不暇搭理他。

这时候,叶红和简单、单简的震讶是不一样的。

简单惊讶的是夏吓吟的轻功,不是快,而是轻得薄得跟他的体形完全成了对比——如果在刚才的一霎夏吓叫是向他出手的话,他不肯定自己是否能躲得了。

单简是惊讶居然在大堂后进的月门帘后,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他居然未曾觉察出来。

他现在开始相信夏吓叫是当杀手出身的了——只有杀手才会那么警觉、那么机敏。

叶红则是另一种震讶。

因为还有人伺伏着。

——这个人一直跟着他。

——这几天来,这个人一刻也没离开过他。

他感觉得出这个人的存在。

他也感受到那股凌厉的杀气。

他虽然知道他在,但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也不知他是谁。

他震讶的是:那人居然也能跟了进来,而且依然没有露了形迹。

——如果龚侠怀还在这里,他会让人潜入“诡丽八尺门”而仍能逍遥自在么?因为眼前的人正在大事挞伐着龚侠怀,这感觉就变得份外深刻了。

4老虎的窗外

那给夏吓叫扯着头发的女子,一面哭叫着一面挣扎:“你这个蛮子!你放手”一面用脚端踢夏吓叫。

夏吓叫的身子腾挪着,可是五指仍紧抓她的头发不放,一边大嚷:“看,这婊子原本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但她却跟我们的龚大侠、龚老大、龚龙头睡过了,狗入的,一个贱一个脏,这就叫大仁大义?我呸!”

那女子出腿凌厉狠辣。招招恶毒,但夏吓叫一面骂一面闪躲,把每一脚都刚好避去。

那女子扭动着,仍然挣不开,忽然自怀里掏出一口小陶罐,夏吓叫一见,像给蛇咬着脚趾般的马上跳开。自此之后,他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过她手上的罐子。

叶红只见那女子的脸容,七分娇丽、三分的艳,加起来却是十分的妖女。刚才,在她扭动的时候,不像是人,而像波浪。现在她定下来,一双大眼,看人的时候,就像冷火,一面烧着火,一面冷如冰。她看人一眼,就像喂了人一粒糖,甜腻了甜够了才教人毒发身亡。

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寸是正派的,但又有一种谁都沾不了她的气派。她的头发散得就像刚被扔到河里似的,可是她狠恶的样子正好要有这头散发来衬得更妖丽。叶红几乎不敢相信,这女人瘦得几乎没有一块是闲着的肉,没有一寸是拿来温柔的肌肤,但她只要稍作扭动,全身都化作一片波浪,足以把定力不足的人溺毙。

叶红皱了皱眉头,有意回避了这女人的眼光:“怎么回事?”他问。

“就是这么一回事,”夏吓叫狞恶地道:“她跟他,睡过觉!”

“她是我们的七当家路娇迷。”朱星五忙道:“她原来跟夏四当家是公认的一对儿。”

那披发女子狠狠他说:“谁跟他是一对儿?!”她狠狠地盯着夏吓叫。

夏吓叫桀桀笑了起来,像一只乌鸦忽然发出人的笑声一样。

“你少卖娇!”他用一种病入膏盲的语气说:“你快活过了,现在谁也不要你!”

那女子的手忽然一紧。

她要打开那瓷罐的盖子。

夏吓叫立即闭上了嘴。

他双眼盯住她的手,仿佛那盖子一开,立即就会有一千只虎蜂蜇向他的脸一般。

朱星五立即叱道:“老七,别乱来,有客人在!”

叶红听说过路娇迷这女子的传说。她一向任性不羁,刁辣凶狠,且善使水流星和用毒。她把浑身的毒都摄到一个瓷罐里,听说那罐子的毒一旦发动,连她自己也收拾不了。

叶红连忙于咳一声:“路当家的。”

路娇迷那一对黑白分明的长眼转扫过来,就像一排冷锋一样,并没有应答。

叶红以手指遮在唇上,垂着目,始终没跟路娇迷的眼神对视过。

“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不必请教。”路娇迷狠狠他说:“不错,我是跟他睡过了。怎么样?我跟这姓夏的也睡过了,又怎么样?我高兴跟谁睡就跟谁睡……”

忽然她抽泣起来,像一个抵受不住冷天气的乞丐婆子,把脸埋到手心里,“……男人都不是人!他们要的是你的身子,贪得无厌,我又能怎样……?”她语音哀切得像丧了双亲,“……他们要跟你睡,又不许你跟别人睡……一个女人活在世上是不住的受不同的男人骗,等骗够了你已经没有人要睡了。”

叶红注意到外面又下雪了。可是阳光依然没有消褪。窗外有一棵高大的乔木,没有一片叶子,像一个傲做岸的老大哥,在雪意里映衬出特别深寒的黑。

叶红几乎就要跟那株树木招呼一声,忽然,一丝比水纹还淡的笑意自他脸上冻结。

刚才有人到过那树上。

而且就匿伏在树上,盯着他。

现在人已不见。

一一他还没走?

——他在哪里?

——他是谁?

叶红知道,那些枯枝很快地就会变成冰条,黑色的枝干很快地就会穿上炫耀的白袍。

这棵曾有人仁立过的树。

叶红望向窗外的时候,只有一人觉察。

他就是朱星五。

他发现这文弱秀气、一副纨挎子弟模样的叶红,望向窗外的眼神,竟像极了一个人。

龚侠怀。

龚侠怀有时突然回望,也足叫人吃上一惊,也是这般神情。

像一头老虎被困在笼里的神态。

——老虎笼外是什么?

猎人?还是可以纵身搏杀的丛林?

朱星五不知道。他只是因叶红的这一个神情跟他共事多年的龚老大酷似,因而微吃一惊,想起龚侠怀不知现在在牢里是不是也看着铁窗?到底那儿有没有窗子?窗外是什么风景?有没有风景?

他是在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想起和想到这些。

单简忽然道:“你说完了没?”

路娇迷用一对艳冶的眼啄着这个俊朗的年轻人:“你是谁?”

“我只是个喜欢画画和练武的人。”单简说:“除此之外,我就是叶公子的弟子。”

路娇迷有点不能接受单简的说话方式。

单简单刀直入地问:“龚大侠是用迷药来迷奸你的?”

路娇迷一怔,嘴角一撇:“没有。”

单简说:“他点了你的穴道?”

路娇迷“嘿”地一笑,摇头。

单简问:“他用暴力?”

路娇迷怒道:“放屁!我姓路的可是好欺负的女子?!”

“我知道你不好欺负,所以我才问,”单简说:“他骗你,会跟你成婚?”

“他?”路娇迷带着泪的大眼,笑了:“我会嫁给那个心中没有女人的人!”

“好,”单简说:“他没制住你,没要胁你、没强暴你,你跟他睡过觉,有什么好哭的?”

路娇迷一愕,随即冷笑道:“但我本是他的妹子。就为这一点,他一辈子罪孽,洗也洗不清。”

单简像嘴里咬住了一个拳头。

“谁知道这个觉是怎么睡的,反而龚大当家已在牢中,死无对质。不管他有没有睡过、有没有害过你们,反正他有你们这一群这么要好的朋友,死了也是活该的。”简单忽然接道:“嗳,对了,你跟夏四当家的,不也是结拜兄弟吗,你们不也是睡过了吗?”

简单笑着又说:“哦?我说错了?还是记错了?要是说错还是记错,千万勿要见怪。”

路娇迷眯着眼道:“你又是谁?”

“我只是个弃欢读史和爱习武的人。”简单说:“除此以外,我就是叶公子的子弟。”

路娇迷的声音像从一个枯井发出来似的,很粗嘎,听来有点像男人的声音,但听多了,听久了,又会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女人、女人真正的声音。

“你们想必是以为龚老大之所以落入牢里,一定是我密告他的了。”路娇迷的眼睛像剪出许多爱恨情愁,但一剪就是一截,干净利落,“你们错了。我姓路的,爱跟谁睡就跟谁睡。我高兴骂就骂,怨就怨,爱就爱,杀就杀。我不怕人骂我贱,可是背地里告人的下流事,我现在不干,这辈子不干,不暗算人、不害无辜的人。”

大家静了一会儿。

仿佛可以听见桌上沈墨凝固的声音。

夏吓叫忽然大吼道:“放屁!你这贱妇!谁知道是不是你干的!你没干就准是对那厮余情未了!”

猝地一伸手,给了路娇迷一记耳刮子。

这下出手如此迅疾,路娇迷竟闪不过去。

当她面颊五缕红纹浮上来的时候,她的眼色狠得像一把色字头上的刀,要把夏吓叫切成一片片。

她缓缓把罐盖打开。

叶红退了一步。

他示意简单和单简向后退。

夏吓叫也如临大敌。

忽然,两人如风卷残云般掠入。

一人大喊道:“妹子,不可——!”

这人正是路雄飞,他有点气急败坏,就像一个焦头烂额的赌徒。

另一个人五络长髯,脸如冠玉,负手临观,气定神闲,正跟叶红颌首微笑。

叶红见过他。

两人还算素识,只不过在龚侠怀出事之后就未再见过面。

他就是“诡丽八尺门”的三当家高赞魁。

路娇迷又哭叫起来:“你当什么哥哥的!你看,满屋子的人都在欺负你妹子!”

路雄飞只想把他妹子手上的瓷罐子夺了过来,一面哄着她:“唉哎,我看这就算了吧!你也不是不知夏老四的性子,你就让着他些就是了……”

夏吓叫怒道:“姓路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你的四哥哩!你们这会儿可是论起血亲来对付我了?!”

路娇迷哭得把鼻涕都拧在她胞兄的襟上,“你听,你听,哥呀,那狼心狗肺的东西——”

“贱人!”夏吓叫脸上的青筋并起,好像张开一面蛛网似的,粗的像一条腹蛇,细的也像蚯蚓,还有一些暗红色的,像掉在水里刚化开的血丝。“你不住口,我就宰了你!”

高赞魁忽然叱道:“老四,客人面前,不要丢大家的脸!”

夏吓叫霍然返首,狞狰地道:“你算老几?你当官当到门里来了,也来指令我?!”

高赞魁长吸一口气,仍不动怒,“我毕竟是你三哥,你就听听劝吧……”

“老大不在,龙头坐牢,”夏吓叫冷笑道:“这儿没有什么老三老四的!”高赞魁一张紫膛脸,忽然就变得像一张铁砧。

朱星五也惶然不知如何调解的好。

叶红忽向朱星五一揖道:“叨扰多时,我们告辞了。”

朱星五忙道:“老大……龙头他出了事,大家都没了主儿,心里都不好过……有失礼之处,请公子多多见谅。”

“不敢当。”叶红说;“倒是我们失礼了。”

高赞魁要送叶红出去,看来他也要避一避夏吓叫的锋芒嚣张。

走到院子,雪地上有交错成三叉形的印子,还夹有梅花状的蹄印,叶红知道那是鸡和狗走过的脚印。

还有几只雀尸。

——天气太冷了,而且还冷得愈来愈无常了。

但井没有人的脚印。

地上的雪霜迅速加厚,像几十张宽松的毯子堆叠在一起。——难道那个一直追踪着的人是个不必用脚走路的人,还是他可以踏雪无痕?

5如果一棵大树不死…………

高赞魁一路送叶红等出来。

院子很大。

雪下着。

风大。

一个妇人扛着两桶水,走过,木捅子吱嘎的响。水溅泼在地上,雪凹塌了一小块,很快的那水又变成了雪;有的溢泼在有屋檐遮蔽着的石板地上,不久后便结成了一小块半透明的冰。

那妇人扛着水,穿过院子,走过走廊,扛得毫不吃力,但怒气冲冲。

他发觉那妇人穿着靴子。靴上沾着雪花和冰渣。然后他突然觉得那妇人在看他,他疾抬目,在长靴靴上裙据之上腰带之上窄袖之上领襟之上巧颔之上秀准之上:是一双明若秋水的眼。

那妇人只凝视他一眼,然后掉头而去。

走得那么快。

那么急。

仿佛在那幽暗的长廊,仿佛还留下那一双华灯初上般的眼色,映着雪光。

叶红一时还抹不熄心头那一双眼灯,不禁问:“她是谁?”

“宋嫂。”

“哦?”叶红一时没有会意过来,“她……?”

“她是我们门里的老妈子,粗重活儿都由她来打点,”高赞魁说:“她手底下也不等闲,在武林道上字号也响亮,大家管她叫做宋嫂。”

“呵。”叶红记得是听说过这一号人物,但有关她的事就非常依稀,记不清楚了,“宋嫂。”

高赞魁趁机说下去:“叶公子,刚才,我们门里有失礼之处,请毋见怪。你是知道的,老大出事以后,我们心都乱了。”

“哪里,这是客气话呢。”叶红说:“是我们打扰了。”

“您不见怪就好。”高赞魁以一种教人听去非常舒服的语音道:“我们一向很尊敬龚大哥,很敬爱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所作所为……可是,突然有一天,你看透他真面目了,你觉得受欺骗了,过去都变成是重重的错误和浪费,毫无意义。我想,大家心里都不会好过的。”

叶红倒是听出了兴味儿,“三哥对这事的看法是……”

“我们比谁都喜欢龚大哥。他给抓了,难道我们还不难过吗?可是他做出这种事来,可是连累满门的呀……”高赞魁说:“实不相瞒,平江府里最负盛名的肖夫子,本来正应聘前来舍下教犬子的,现在一听龚头儿犯了事,吓得他老人家也不来了。”

“汉贼不相立嘛,龚头儿一向急功近利,做出这等事儿,可把弟兄的安危都不顾了。”

“哦,高三哥的意思是……”叶红望着高赞魁可能因天气太冷之故而透红的脸孔,“你也认为龚大侠卖国求荣?”

“咳,这,我可不知道,朝廷圣明,要办的准不会是错的……”高赞魁的声调略微提高了一些:“反正,咱们兄弟跟着他,风霜受遍,所为何事?早该把八尺门里的财势,好好地运用运用了。我想,这也是好的。让龚老大在牢里思省一下他过去的种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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