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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杖门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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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粯不知老龙神已经中伏重创逃走,还以为对方还有两个人,因此毙了烟波钓叟后,急急地走了。
救人要紧,希望这一带的机关能阻挡两个老魔,他便可从容救人了。
好不容易到了阵中心,他决定先搜南路。南路他不曾走过,首先他得摸清第一处机关设在何处。
阵中心是一处稍高的干土椎,长满了藤萝,留下不少被践踏过的痕迹,方园百十步一片凌乱,四周长满了浮草和芦荻。
那些丝状的长浮草,其实是一种藻草,密密麻麻水深处便浮在水面生长,极易引人误入,被缠住真不易脱身。
刚到达南面,擦草声入耳,竹筏出现,撑筏的风扫残云大叫道:“小辈,我带你去找囚笼,上来!”
竹筏激射而来。右粯却不上当,向内退,冷笑道:“你只有一个人么?”
风扫残云跳上岸,将筏向外一推,拔剑叫:“老夫一个人,便可要你死一千次,纳命!”
右粯倾听四周,一无动静,胆气一壮,拔出青锋录,立下门户豪壮地说:“那就好,你必须将家师平安地交出来。”
风扫残云逼进、狂笑,说:“你做梦,老夫要剐你一千剑。”
剑影漫天,风雷声骤发,风扫残云威风八面地进击,猛攻五剑之多。
青锋录太短,不宜硬拼。右粯用上了醉里乾坤步,神奇地闪动挪移,歪歪斜斜地左盘右折,不但避招,而且一而再想贴身切入。
风扫残云精明老练,已看出对方的步法身法诡异神奇,立即定下心神,不再快攻,用碎步缓缓挥剑进迫,用的全是诱招,果然,以静制动的打法奏效,把右粯逼在圈外团团转,终于将右粯迫至水际,冷笑道:“小畜生,老夫并不急于杀你,往下拖对老夫有利,你死定了。”
他徐徐后退,也冷笑道:“往下拖,倒霉的将是你,你老了,不宜久斗,而在下年轻力壮,精力源源不绝……”
话未完,风扫残云抓住机会,闪电似的冲进,剑虹先左右分张,然后无畏地突出,撒出了千道虹影。
右粯左冲右突,突然大叫一声,飞退丈外,已到了泥淖边缘。
他右胁与右胯外侧共挨了两剑,伤虽不严重,但血流如注,短兵刃在先天上便吃了大亏。
风扫残云狂喜地疾冲而上,被胜利冲昏了头,剑化长虹,行致命一击,凶猛的冲刺如同电光一闪,剑尖指向右粯的右肩,要废了右粯的右臂以便活捉。
右粯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身形未稳,仍能勉强地扭肩,剑尖擦臂而过,生死间不容发。
这瞬间,他的青锋录也擦过风扫残云的右胁下。
“哎……”风扫残云狂叫着冲跌而出,“嘭”一声水响,跌入烂泥浆内向下沉。
右粯也滑倒在地,爬起收了青锋录,叫道:“三剑换一匕,你失败了。”
风扫残云不该跌下时妄想挣扎而起,下身沉入泥中,狂叫道:“快拉我一把!”
“我为何要拉你?”
“我死了,穷酸也得死。”
右粯心中一震,急急丢出绳索叫:“抓住!”
风扫残云抓住了绳索,只有头部在外,猛地拉绳。
右粯却放绳,说:“先说出家师的下落,不然休想上来。”
“在南面约一里的河滨。”
“附近有些什么机关?何人看守?”
“没有人看守,安装了一些水下闸刀和水箭。”
“你必须带路。”
“好的,拉我上来。”
他将老魔拉至岸旁,伸手先扭脱老魔的右手关节,方将人拖上喝道:“带路!快。”
风扫残云右胁伤得不轻,血不住涌出,只好用左手掩住创口,右手失去作用,失去了反抗的力道,咬牙道:“这笔帐,咱们日后好好算。”
他哼了一声说:“暴雷绝风,都不是好东西,你帮助天残叟,囚禁家师妄图引诱家师的朋友前来救人,以便一网打尽;又想帮助暴雷擒捉在下,我该立即杀你。”
“我谅你不敢下手。”凤扫残云冷笑着说。
“这时在下留你一命。”
“话说在前面,老夫带你找到囚笼后,你不能杀我,这是交换条件。不然,你杀我好了。”
“你不怕在下食言?”
“你不会,穷酸一代名宿,从不做寡言背信的事。你是他的门人,不会败坏他的门风侠誉。一言九鼎,我听你的。”
“好,我答应你。但家师如有三长两短,在下必定杀你。快走!你走前面,不许有诡计。”
南行半里便到了河边,沿河岸的浅泥淖南行,这一带有沙碛,浮泥反而浅得多,下面坚实不虞下陷。
绕过一丛芦苇,前面五六丈外的水中,一座木架台上搁着外罩黑布的囚笼。
风扫残云一阵阴笑,说:“机关削器可怕,不要跟得太近。”
“你千万别弄鬼,不然,哼!”右粯恨恨地说。
风扫残云突然往水里一跳,一声水响,消失在水下。
右粯大惊,出手不及。向下一探,水深不可测。
不久,风扫残云出现在台架下,大笑道:“水底机关密布,鱼也进不来,只有一条水底通道,你无法找到了,水浑无法视物,你下水必死。”一面说,一面爬上架顶,指着囚笼又道:“你要不要救令师?”
“你这老狗……”
“你骂吧。小畜生,你自断右手,老夫便放人。”
“你……”
“不然,老夫将囚笼推下去。”
“你这……”
“给你十声数决定,一!二!三……”
右粯心中发冷,咬牙道:“家师如有不幸,你也活不成。”
“老夫无所谓,哈哈!六!七!八……”
右粯拔出青锋录交在左手,切齿道:“好,我依你。”
前面芦苇中划出一艘小艇,耿庄主大叫:“印兄,囚笼是空的,八手仙猿沈前辈已上去看过了。”
风扫残云脸色大变,纵身一跳,消失在水下。水色浑浊,入水便无影无踪。
风扫残云以推下囚笼威胁右粯,迫右粯砍下右手。右粯救人心切,不得不接受这可怕的断肢条件。
风扫残云眼看诡计得逞,正在心花怒放,却不料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平空钻出一艘小舟,舟上的耿庄主揭破了老魔的阴谋,指出囚笼是空的,八手仙猿已经上去看过了。
风扫残云见阴谋被揭破,立即跳水而遁。
右粯气得浑身发抖,认为老魔们必定将落魄穷儒藏在别处,也可能早将穷儒处死,设囚笼诱杀前来救人的人,心悬落魄穷儒的安危,怎肯干休?他狂怒之下,不假思索也往水里一跳。
第十三章 穷追老魔
……………………………………
河水并不湍急,但相当深,而且倒还清澈。右粯料定对方必定向对岸逃,因此急泳而出。
八手仙猿在船上大叫:“耿庄主,咱们搜沼泽沿岸。”
这一段河面,由于河湾形成沼泽,沼泽日渐扩大,河床也就日渐变得狭小,水流将对岸的河岸,冲刷得成了两丈高的犬牙交错崖岸,不易攀上。可是上下游却是芦荻丛生的河滩,极易藏匿。
河面宽仅六七十丈,一个练气有成的人,一口气潜抵对岸并非难事。
右粯快速地游抵对岸,向下游移,希望能在岸上等老魔到达。老魔的肩关节可以自行接上,但胁伤在水中必定难以支持,不可能比他快。
他认为自己的水性甚佳,却估低了风扫残云的水上能耐,也料错了老魔的创伤。其实他自己也受了三处伤,游泳的速度已大打折扣,只是他自己不曾发觉而已。
生死关头,风扫残云忘了自己的创伤,一心一意逃命,逃生的意念激发了生命潜能,竟然比平时快得多。
右粯又料错了,刚到达下游的河滩,便看到上游两里地距崖岸不足三二十步,老魔的头浮出了水面。
同一瞬间,对岸船上的耿姑娘大叫:“老魔逃到对岸去了,瞧,浮出水面啦!”
“划过去,追!”八手仙猿急叫。
右粯沿河岸向上游飞奔,到上游拦截。
风扫残云重新下潜,消失在水面下。
这老魔精明机警,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一口气潜游至滩岸,悄然伏在芦荻中不动,并未登岸。
东岸是连绵不绝的冈阜,林深草茂,要追一个人谈何容易?
耿庄主与八手仙猿一群人登岸找寻,不但不见老魔,连右粯也不见了,整整找了一个半时辰,方颓然返船回航,失望地返回章华山庄。
沼泽一场追逐恶斗,八老魔有七人横尸其中,毒计功败垂成,枉费心机。
八老魔只剩下一个风扫残云,只有这老魔方知道落魄穷儒的下落。因此,右粯焦灼的心情可想而知,不追上老魔,他是不会罢手的。
右粯在这一带穷搜,直至日暮时分,搜至东北一带山区,迷失在山林里了。
他已脱下水靠,里面的一套亵衣已经干了。
目下,他除了一只百宝囊和青锋录之外,只剩下落魄穷儒的扇坠,身无分文,衣衫不整,狼狈之状,不言可喻。
整整一天一夜,腹中颗粒不进。他年轻力壮,厮杀、奔亡、追逐,怎受得了?偏偏这一带远离洞庭湖,似乎不见有村落,想找人讨食物也无法可施。
终于日落西山,他完全绝望了。风扫残云久走江湖,老奸巨猾,怎会留下踪迹?他白忙了一天。
他仍不肯离去,找到一株山麓的大树,叹口气说:“好吧,在此露宿一宵,明日再找;我非找到这老凶魔不可。”
为防蛇虫猛兽,他爬上树找到可容身的树杈,准备好好睡一觉。饥火中烧,而且心中有事,怎睡得着?心中思潮起伏,焦虑不安,一个更次过去了,一直不曾合眼,简直毫无倦意。
他在想:如果老魔已逃出山区,该往何处逃?向西,是华容,可出石首乘船逃向四川。向东,走岳州府下武昌,或向湘南逃。
“不怕你能逃上天去,上天入地我也要追上他。”他恨恨地自语。
但一丝忧虑爬上了心头,令他心中不安。
这次冒了奇大的风险,挨了老魔三剑,幸而占了地利,才能出其不意用青锋录走险一击成功;而日后相遇,吉凶难料。
老魔的艺业,比他高明些,如在这两天内逃掉,不需三五天工夫,老魔的伤便不要紧了,那时,他是否有胜得了老魔的把握?委实不敢乐观。
愈想愈焦躁不安,他失去机会了。
沼泽死决,他虽然凭机智胜了八老魔,但他仍然失败了,未能救出落魄穷儒,甚至未能获得任何有关穷儒的消息,枉费心机,失败得十分可惜,功败垂成,眼睁睁让老魔从指缝中溜走,他不住埋怨自己粗心大意,犯了不可饶恕的过失。
正胡思乱想中,他看到左面山林中灯光一闪。
“咦!那儿有人家,白天怎么未能发觉?”他自语。
有人家,便可以找到食宿处。他心中大喜,接着兴奋地想:“但愿老魔也在那儿投宿,妙极了。”
他跳下地面,认准方向急走。看光源,该在左近不远,虽则夜间看灯光,常误远为近,但以地势估计,不会相差得太远。左面里余是一处山谷,灯光确是从山谷透出,甚至可能更近些。
树下地势低,看不见灯光了。一阵急走,前面灯光重现。
“咦!是个灯笼。”他讶然自语。
看出是灯笼,可知定已接近了。急走十余步,脚下出现一条小径。
不仅是一盏灯笼,而且有一个人;一个举着灯笼赶路的人,灯笼一色白,没有字画,是晚间赶路用的专用灯笼。
赶路的灯笼有几种特色;一是色白,可增光度。一是没绘有字画,以免有阴影晃动疑神疑鬼。三是上下通风孔另加避风掩口,曲折透风不怕被风吹熄。
有人就好,附近定然有村落。
他脚下一紧,沿小径向前接近。
已经是二更末三更初,在乡间来说,已经算是太晚了,夜间荒山野岭确是不宜赶路的。
接近至二十步内,鼻中突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
提灯笼赶路的人,走得甚慢,不知身后有人接近。
淡淡的幽香并未引起他的疑心,也许是附近有异草奇花,平常得很。
紧追两步,他吃了一惊。他从灯笼的摇摆中,看出对方的轮廓,是个女人,长裙虽不及地,仍可看出决不是男人的长袍,男人的长袍没有腰身。
他困惑地跟上,悄然跟在对方身后,不知是否该冒昧上前招呼。
先前嗅到的幽香浓了些,他猜想是对方身上所散发的薰衣香。
不用猜,他知道这位大胆的赶夜路女郎,年岁不会太大,看身材背影,该是青春女娇娘。
女郎根本不知背后有人跟来,轻盈地,从容不迫地向前走。
小径两侧林深草茂,四野虫声唧唧,不时传来一些小兽的叫吼,以及枭鸟的奇异刺耳啼声。但女郎丝毫不惊,似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怪。
跟了百十步,他终于忍不住了,叫道:“姑娘,请留步。”
他这一叫,叫得女郎大吃一惊,“哎”一声尖叫,几乎丢了灯笼。
“我是过路的,请姑娘休惊。”他赶忙说。
女郎惊惶地转身,脸色苍白布满惊容,恐惧地叫:“你……你是人……”
“在下姓印,在此地迷了路。惊扰姑娘了,恕罪恕罪。”他拱手说,站在两丈外不敢贸然接近,以免女郎受惊。
三更半夜山区之中,他的出现确是令女郎吃惊。
他瞥了女郎一眼,心中一跳,心说:“好清秀的女孩子。”
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身材窈窕,黛眉弯弯,有一双明亮如星星的大眼,挺直的鼻梁,樱桃小口勾画出美妙的弓形轮廓。
脸色虽然因惊惶而出现片刻苍白,但从湿润无暇的肌肤猜测,回复红润时必定白里透红。
清丽、灵秀、窈窕、脱俗、流露出朴素端丽的风华,也流露出青春少女健康活泼的特有气息。
女郎警觉地打量着他,久久方惊魂初定,手掩心口压惊,犹有余悸地问:“你……你真是人?”
“是的,小可姓印名佩。”
“你……你不是本地人?”
“小可是外乡人,昼间从章华山庄来。”
女郎拍拍胸口,如释重负,粉颊出现笑容,说:“噢!原来是河对岸耿家的人……”
“不,小可在耿家作客。”
“那你……”
“小可追寻一个人,在这一带迷了路。”
“哦!你恐怕不能够回去了,这里到耿家虽说只有二十余里,但晚间没有渡船过不了河。”
“这里是……”
“这里是桃花山。”
“小可连章华台附近也未摸清。”
“咦!你好像受了伤……”
“不要紧。请问姑娘,这附近可否找到客店?”
“客店?没有。向东北走五六里,山溪旁有一座小村,有一座制纸坊,只是路不好走。纸坊有不少工人,找地方住当无困难。”
“是沿这条走么?”
“不,退回去两里地,有条岔路向东北走,五里路便到了。”
“谢谢姑娘指引,打扰了。”他抱拳一礼,扭头就走。六七里路算不了什么,片刻便可赶到。
女郎目送他去远,突然叫:“印爷,路不好走,小心了。”
“谢谢指点,小可小心就是。”他高声答。
“如果印爷没有要紧的事,何不到寒舍暂度一宵?那些纸厂的人不好说话,说不定将你当贼办呢。”
他一怔,止步转身问:“他们不欢迎外地人?”
“他们连本地人也概不欢迎。”
“哦!打扰尊府,方便么?”
“算不了什么打扰。寒舍在前面半里地,木屋三椽,聊可栖止,如不嫌弃,欢迎光临。”
他大喜,急步折回,行礼称谢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可感激不尽,打扰尊府了。”
“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他跟在后面,笑问:“恕在下唐突,可否请问姑娘尊姓?”
“小女子姓宗,小名……”
“哦!姓宗,姑娘祖藉是京兆么?”
“那是七代以前的事了。”
“我猜,府上定是书香世家,淡泊名利疏狂山野隐世在此。”
“怎见得?”宗姑娘扭头笑问。
“姑娘谈吐脱俗,说的是官话。”他笑答。
“我家三代无功名,君家如何?”
“好教姑娘见笑,小可印家世代白丁,我这一代,更是每况愈下,浪迹江湖,有辱门风。”
“哦!什么是江湖?”
“这……不好解释,总之,我是个四海为家的浪人。”他讪讪地说。
“我不信。”宗姑娘语气肯定地说。
“是真的。”
“看印爷神姿英发,器宇不凡,谈吐不俗,人才一表,说你是浪人,谁敢置信?”
“姑娘走眼了,小可正是不折不扣的四海浪人。”
姑娘默然赶路,走得甚慢。
右粯为免对方受惊,不得不设法交谈,以冲淡对方的惧意。同时,他也感到大惑不解,这位宗姑娘丽质天生,正届最危险的年龄,为何胆大得半夜三更仍敢在山林中行走?问道:“姑娘半夜返家,到下面有事么?”
“我有位姑姑住在山下的塘田铺,距此约有十里地,一时贪玩,只好赶夜路了。”
“老天!你不能在姑姑处住宿一宵?”
“那怎么可以?爷爷的早膳没有人料理哪!”
“唉!你真是,半夜三更赶十几里路,那多危险?”
“危险?这条路我走惯了……”
“譬如说:万一碰上野兽……”
“这一带最大的是野猪,不惹它它是不会伤人的。”
“如果碰上坏人……”
“我们这里很少人来,附近的村镇都在一二十里外,见面都认识,民风淳朴,鱼米之乡家家温饱,哪有什么坏人?”
“你说过五六里外有制纸坊,那里的人不欢迎……”
“他们的工人从不敢离开纸坊,夜间更不敢外出。”
“这……总之,你一位美丽的小姑娘,夜间确是不宜留在外面的,下次务必谨慎,万一有了差错,后悔便来不及了。”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他叹口气,苦笑道:“姑娘,你又错了,人的好坏,不是外表所能看得出来的,面呈忠厚,心怀奸诈的人多的是。”
“你是这种人么?”
“我虽不是这种人,但也不算是好人。如果是好人,也不会做江湖浪人了。”
姑娘回头瞥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不久,她说:“到了,这就是蜗居。”
那是一座倚山而建的木屋,粗糙的巨木为架,垒木为墙,离地约三尺,木板铺地,杉皮为瓦,竹管导山泉,四周古木参天,不像是屋,倒像是林木中的一个窝。两侧利用树干搭了花架,种了不少花草。在大树上挖孔,种了异香扑鼻的各种名兰。桃花山的兰,在岳州颇有名气。
好一座古朴可爱的木屋,他想:“主人真好福气,不沾人间烟火味,真美。”
屋前有扶梯,姑娘将灯笼递到他手中,说:“房子很坚实,但愿印爷住得惯。”
他举灯笼四处打量,笑道:“任何地方,小可都能住。”
姑娘拾级而上,笑道:“印爷迷路,想必饿了,我先替你张罗些食物。”
“谢谢,方便么?”
“后院有青菜,有现成的野味。”
“麻烦姑娘了,谢谢,小可已一昼夜未进粒米了。”他开心地说。
门没关,姑娘一推便开。他举灯笼跟入。姑娘点亮了壁台上的菜油灯,笑道:“请坐,我先给你沏杯茶。”
他客气地说:“不,小可必须见过尊府的尊长,礼不可缺。”
姑娘颔首淡淡一笑,说:“只有我爷爷在家,恐怕已睡了。请坐,我进里面看看。”
她点了一根松明,进入内堂。
右粯背着手,打量厅中的陈设。家具古色古香,并不稀罕。木瘿制的桌与坐墩,别致的茶几,利用古树制的多层巧妙花台……无一不是古朴可爱的精制品,与木屋配合得十分调和清雅。
花台甚多,各异其姿,整座厅大概有一百盆兰,有些已经开花,满室幽香扑鼻。
令他大感惊讶的是,其中居然有数盆建兰,有些他根本不曾见过。更令他惊讶的是,壁上的兰丛中,竟悬挂着六幅字画,其中两幅彩丝织绣,一是宋朝沉子蕃的山水,一是未具名的花卉。
两幅字:唐三羲之的兰亭,与元张两的绝句。两幅画:唐李思训的山水,与元管道升的呈竹。每一幅字画,都是艺林瑰宝。
而陈列的古铜器、玉器、陶瓷,皆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令他目眩神移,张口结舌。
“我的天!这是什么地方?”他骇然自语。
东厢门虚掩,可看到灯光,一时好奇,他推门张望。
又是一间奇花吐艳的花厅,比大厅更令人目眩。
他看到一张琴台,台后放着织锦蒲团。金猊炉并未燃香。可惜,绣幔覆盖着琴,他未能看到琴的庐山真面目,猜想琴必是神品。花架上,挂了箫囊,可从箫上的玉饰估料囊内的箫,决不是凡品。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香花供奉神台上,中间的神位牌上刻着:“西河。池氏历代祖先神位。”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赶忙转身笑道:“抱歉,恕我好奇。”
宗姑娘以雕花木盆捧着一杯芬芳的香茗,笑道:“蜗居杂乱无章,印爷幸勿见笑。”
他耸耸肩,苦笑道:“这里是天堂,我这凡夫俗子不配在此亵渎仙居。”
“印爷见笑了。请用茶。”
“谢谢。”他接过茶,落坐又道:“令祖呢?”
“他老人家不在,可能是到松月亭与徐爷爷下棋去了,也可能是到石龙山狮子崖找李伯父聊天去啦!”
“这……”
“松月亭在山上,约有四五里。石龙山距此也有六里路。”
“那……这里只有你一人在家?”
“是的。你请坐,我下厨替你弄些吃食。”宗姑娘笑盈盈地说。
“令祖何时可返?”
“不知道,老人家下棋,一盘棋可能下十天半月。”姑娘一面说,一面入内去了。
他有点坐立不安,屋中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只有一位姑娘在家。而且,孤男寡女,真有点不便。他想走,但一是放心不下,一是腹中确是难受。
不久,姑娘出来叫:“印爷,请至饭厅进食。”
“谢谢。”他不安地答。
饭厅也布置得幽雅脱俗,桌上点起尺长的巨烛。三菜一汤,香喷喷令他口水直流。一盆饭,一壶酒。细瓷小碗玉竹筷,无一不精。
姑娘站在一旁,笑道:“印爷请便,不必客气,粗茶淡饭,休怪慢客。”
“谢谢,谢谢。”他期期艾艾地说。
坐下,姑娘拈起了酒壶。他赶忙说:“姑娘,我自己来。走了这许多路,你歇息去吧。”
“那么,告退。”姑娘欠身答,袅袅娜娜地走了。
他狼吞虎咽地将酒菜肴一扫而光,大有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味道。似乎这一生中,Qī。shū。ωǎng。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可口的美食,惬意极了。
刚食毕,姑娘轻盈地入室,奉上一套青布衣裤,一双鞋袜,说:“这是家父的衣物,印爷的身材雄壮,也许紧些,但勉可将就。”
“谢谢,谢谢。”他只能说这简单的话。
“在厅后有座大水池,水稍凉,但印爷受得了,请自去洗。贱妾厅中相候。”
“姑娘请歇息,这里小可照顾。”
“此非待客之道,印爷不必客气了。”
洗漱毕,他回到大厅,宗姑娘已沏茶相候。
她已更换了衫裙,一头秀发披肩,长可及腰,光可鉴人,青夹衫,布裙迤地。灯光下,几疑是画中人。
他竟不敢与姑娘的目光接触,一再称谢。
姑娘无邪地打量着他,微笑着说:“印爷,屋中的布置,皆出于家祖慈的规划。”
“令祖慈神仙中人,自然有些手笔。当然,姑娘更是兰心惠质,即使是最善挑剔的人,至此也哑口无言。”
“印爷夸奖了。”
“小可由衷之言。”
“印爷对书画,不知有何所好?”
“我?见笑方家,草师法王羲之,楷宗柳公权。”
“世以颜体是尚,颜筋柳骨,书法之宗。据说,宗柳体的人,方正不阿,拘谨固执,是真是假?”
他大笑,说:“以书法相人,不无道理,但并不可靠。据说,宋代大奸秦桧,也写得一手好字。颜鲁公的字珠圆玉润,但死事之烈举世同钦。”
“你呢?”姑娘笑问。
“笑傲江湖,能屈能伸。姑娘,我这种人,字的好坏,根本无关宏旨。”
“画又如何?”
“小有涉猎,尚未入门。”
姑娘指着李思训的画问:“李将军的画如何?”
“大李将军北宗之祖,笔格遒劲,山水号称绝笔,自然没话说。”
“但你的口气,似乎若有憾焉。”
他笑笑,说:“不怕你见笑,小可认为他的画可称之为工笔画,似带匠心。在我这种心浮气躁的人看来,大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小可认为其中似乎缺乏灵性。”
“那你……”
“见仁见智,各有所好,我宁可欣赏泼墨。”
“泼墨似乎难登大雅之堂哪!”
“是的,但我认为其豪放奔腾之势,极为迷人。”
“泼墨有哪些名家?”姑娘追问。
“泼墨始于唐代王洽,擅其艺者有米元章,高房山;尤以米元章功力不同凡响。”
“米芾号称草书之精,难怪他善泼墨。你草书尚王羲之,泼墨定然也炉火纯青了。”姑娘喜孜孜地说。
“我喜欢看,不会画。”他品着香茗说。
“印爷惜墨如金,是么?”
“姑娘请勿误会……”
“书房在后轩,请。”姑娘含笑裣衽说。她会作怪,不由右粯不入彀。
“小可怎敢献丑……”
“印爷,请。”
他推不掉,只好笑道:“姑娘强人所难,小可的书画不堪入目……”
“印爷如果真认为泼墨难登大雅之堂,大可藏拙。”姑娘用上了激将法。
他上当了,豪笑道:“那是世俗的看法,姑娘别当真。请领路。”
好美的书轩,右粯踏入室中,便被四壁的书画与橱中琳琅满目的书卷迷住了。
姑娘一阵好忙,点起明晃晃的四枝巨烛,燃起三足鼎的檀香片,铺上上好的宣纸,文房四宝齐备。
他忘了疲劳、忘了杀伐、仇恨、灵台一片清明,先洗手,润笔。将镇纸向上一推,虎目中神光闪闪。
笔一下,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闯荡江湖的流浪汉,不再是争强斗胜挥剑杀人的亡命,而是一个书房中的学子。
他运笔如飞,大胆地勾勒出一幅烟雨朦胧,波涛崩云裂石的夔门烟雨图。
姑娘在一旁磨墨,有时看呆了,墨供应不足,经他举目一瞥,立即羞赧地一笑,继续研磨。
画成,她在炉中加了两片檀香,低着螓首低声道:“印爷,此情此景,你想起什么典故?”
他不假思地说:“红袖添香夜读书……哎呀!我该死,抱歉,小可失言了。哦!见笑方家,画得不好,幸勿见笑。”
姑娘噗嗤一笑,说:“印爷真惜墨如金,没有款,没有识。……”
“这……”
“题嘛!”姑娘扭着小腰肢笑促。
他顺从地蘸墨落笔,题了一首五绝。落款是:冯翔右粯画并题。大明成化年月日。
姑娘好半天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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