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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猫腻)-第4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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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箭静于风里。

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在先前那瞬间,仿佛失去了作用。

虽然只是瞬间,也是极难想象的事情。

谁能如此完美地掌握规则、利用规则?

以前的桑桑可以。

现在的观主也可以。

那道在人间与神国之间的铁链,被他握在了手中。

他代表道门,重新拥了昊天的控制权。

他与神国里的规则意志,渐要融为一体。

天空变得越来越明亮,因为那轮愈为炽烈的太阳,湛蓝天空深处隐约可见的庄严神国,仿佛也随同太阳一道燃烧着。

一道难以形容的神威,自天而降,落在观主的身上。

一道难以形容的光柱,自天而降,落在长安的上空。

那道神威与天启境界得到的昊天力量相比,就像太阳之于萤火,那道光柱与西陵神术燃烧出来的昊天神辉相比,同样如此。

观主静静看着城墙上的宁缺和桑桑,眼神越来越宁静,没有任何情绪。

宁缺看着他,手里的阵眼杵无比滚烫。

整座长安城的街巷,已经醒了过来,难以计算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那些看得见的街巷檐角、山塔湖观、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沟渠隐道,构成一个复杂到人力根本无法算清的阵法里,变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拱圆。

这便惊神阵。

那道自天而降的光柱,落在惊神阵的上空,像流水一般顺着弧形的无形拱面,向着长安城四野流散,美丽到了极点,却又惊心动魄至极。

谁都知道,如果让那道光柱轰破惊神阵,不,哪怕只是渗入几滴光液进去,整座长安城,便有可能被毁灭,变成一片火海!

阵眼杵越来越烫,说明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聚集的越来越多,宁缺手掌心里隐隐冒出雾气,那是流出的汗被蒸发后的结果。

那道来自天空的神威,确实恐怖。

惊神阵能够撑多长时间?

宁缺的脸色有些苍白。

桑桑的脸色比他还要苍白,尤其是当她看到湛蓝天空深处的神国画面,看着燃烧的太阳和自天而降的那道光柱后,她显得很畏惧。

太阳真的在燃烧,散落无限如玉浆般的光明,东海上的风暴早已被蒸发一空,大泽上的芦苇疲惫地低下了头,世界四周的云墙将光线反射回陆地,光线折射重叠,更是让整个人间明亮的无法直视。

更没有人能直视那轮太阳。

观主飘起,来到与城墙齐高的位置,看着她说道:“来吧。”

他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却显得有些怜悯。

桑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那件陈旧的青花布衣,也随之颤抖起来。

她的身体每颤抖一下,脸色便苍白一分,青衣表面便会溢出几粒金色的尘粒。

那些金色尘粒,隐隐约约是一个人影。

金色的残影,来自她身体何处?或者,那是灵魂?

桑桑痛苦地蹙着眉。

那道金色残影缓缓离开她的身体,向城外飘去。

惊神阵,能够暂时抵挡来自天空的神威,却无法阻止这幕画面。

那道金色残影飘去的方向,正是观主。

观主这时候,已经展开了他先前取出的第一卷天书:“天”字卷。

离开桑桑的那道金色残影,或者最终会变成天字卷上的一幅图?

有了七卷天书,观主破开青天,拥有了由客观规则意识集合而成的神威,他想要成为新的昊天,还需要神格。

什么是神格?

神格不是力量核心,而是基本属姓,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便是神何以成为神,神何以称为神,用很不准确地模糊描述来说,就是资格。

从另外一种角度来阐述:人之所以为人,有人格,神之所以为神,有神格,神格便是神的人格,是超越客观意志之上的存在。

当然,这里的超越,也有可能是坠落。

桑桑拥有觉醒的主观意识。

她便拥有着昊天的神格。

观主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神格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谁能阻止他?

时近正午太阳更烈,来自天空的那道光柱,将笼罩着长安城的无形防护圈生生压的更低了些,流泻的光浆瀑布般落到城外,燃起无数火焰。

宁缺将桑桑抱进怀里。

随着金色残影从身体里渐渐出来,桑桑越来越虚弱,脸色越来越苍白。

看着在空中淌落的那些光浆,他想起多年前在烂柯寺,桑桑和歧山大师下的最后那盘棋,在棋盘世界里,桑桑被规则追杀不停。

现在的观主,代表的就是规则。

规则不可改变,所以拥有绝对的力量,哪怕是惊神阵也只能苦苦支撑,而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击,因为长安城在这个世界里。

在世界之中,便要服从世界的规则。

除非拥有夫子的境界,修成真正的无矩。

无矩,不是无距。

无矩境,或者便是人类修行能够走到的最后一步。

到了那一步,才能没有规矩,无视任何规则。

宁缺修不成无矩。

夫子之后,可能人类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无矩。

那么,他只能试着打破这个世界。

……

……

第六卷忽然之间第一百二十八章辟地(上)

打破万恶的旧世界,建设美好的新世界,听上去简单,实际上对于“世界”本身来说,这是最大的一件事情,而世界对人们来说,本就是最大的,于是无论是打破旧世界还是建设新世界,都成了最大的事情。

最大的事情,自然最难,就像观主现在做的事情以前没有人做过一样,宁缺想做的事情以前也没有人做过,莲生当年也只有一个朴素而血腥的想法,从来没有走到实践那个环节,那么他就算做了再多准备,也不知道如何着手。

是的,他已经准备了数年时间。对于一生来说,数年时间不短,但和打破世界这样的宏大命题相比,却短暂的有些可笑。

而且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因为代表旧世界的神明,在他的怀里。

旧世界的毁灭,必然意味着桑桑的死亡,从很多年前,他和她便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可行的第三条路,于是相爱相杀至今。

让桑桑去死,拯救这个世界?

宁缺不会干,如果他是那种道德狂人或殉他人道者,当年也不会背着病重的她满世界逃亡,手上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他记得那个世界里有一首很著名的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如果是君陌,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生命,而轲浩然已经抛了。如果是叶红鱼,为了自由肯定能抛掉爱情,而莲生已经抛了。

宁缺什么都不想抛。他向来很贪心,很无耻,更准确地说,很吝啬。他一直想的是那个世界里另一首很著名的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除了烂柯寺里那些真正慈悲的僧人,他和二师兄一样,对佛宗没有任何好感,这句诗里的如来,自然要换诚仁间二字。

怎样才能不负人间不负桑桑?

宁缺不知道。

桑桑靠在他的怀里,忽然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她把他抱的很紧,那些从身体里渗出的金色尘粒、那道若隐若现的残影在二人的身体间不停地挣扎,想要离开却一时无法。

一道温暖的力量,进入宁缺的身体里,他的念力随之而起,经过手里握着的阵眼杵,被整座长安城散向人间处处。

“试试吧,也许真的能成功。”桑桑靠在他胸口,闭着眼睛说道。

就像无数次那样,就像在岷山、在渭城、在长安、在西陵那样,无论她是什么小侍女还是昊天,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她。

她下了决心,但今天,宁缺不像以前那样听话。

“你会死。”

桑桑闭着眼睛,平静说道:“你陪我活了这么些年,够了。”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害怕吗?”

桑桑声音微颤道:“怕。”

宁缺微微一笑,说道:“那我陪你。”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想说些什么。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在烂柯寺的禅院里,我就说过,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所以,让我陪你一起去死吧。”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下辈子能遇到吗?”

宁缺笑了起来,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桑桑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你拣到我的那天?”

“不是,是在你刚生下来的那天……”

宁缺说道:“那天在通议大夫府里的柴房里,我杀死管事和少爷后藏进井里,过了很久才敢爬起来。我很饿,到处找东西吃,然后……看见了你。”

“原来这样啊。”她神情有些惘然。

“……在红莲寺,我快要被隆庆杀死,靠在车边,你在车里头,我们之间隔着车厢,只有半步,我以为,那样下辈子我们生下来也只有半步,这样方便我能找到你,你看,我从来不怀疑下辈子能不能和你见面。”

宁缺说道:“因为上天注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桑桑说道:“这真是最老套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宁缺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因为只需要你愿意。”

天注定,便是她愿意。

“我愿意。”

桑桑微笑着说道,眼睛有些湿。

她忘了这是来到人间后,第几次想要流泪。

但好像每次都和这个男人有关。

宁缺问道:“还怕吗?”

桑桑说道:“还是怕,但和你一起,就可以。”

……

……

她很虚弱,但她还是昊天,当她决定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整个人间都感受到了她的意志,更准确地说,是宁缺把她的意志告诉了整个人间。

他们紧紧拥抱着,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那时他们从开平市集回来,宁缺第一次看到关于修行的书籍——太上感应篇,然后沉沉睡去,像习惯的那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一片海。

那是宁缺的初识。

只要桑桑在怀,他便能感知整个世界。

同时,整个世界也感知到了他。

……

……

西陵神殿前的崖坪上,已然是血的海洋。

熊初墨死了,何明池死了。

宁缺要求必须死的人,都死了。

中年道人站在崖坪石屋前,身影有些孤单。

叶红鱼和程立雪,站在西陵神殿前,崖坪上黑压压跪着无数人。

书院与道门的战争,至少在俗世层面,已经分出了胜负。

然而就在前一刻,天地间异象纷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人们看到了东海垂落的云幕,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太阳,看到了长安城上那道恐怖的光柱,看到了如瀑布般淌落的光浆。

然后便是一片光明。

光明很刺眼,除了像叶红鱼这样的强者,再没有谁能够看清楚人间的一切。

即便是叶红鱼和中年道人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桑桑的意志,随着清风来到场间。

中年道人懂了,知道她获得了新生,不由生出无限感慨。

守护人间无数万年,您辛苦了。

叶红鱼也明白了,蹙起细细的眉,说道:“一对白痴。”

莫山山站在她身旁,脸色苍白,沉默不语。

那座小镇里,屠夫放下了手中的刀,君陌却还握着铁剑。

这便是两人最大的区别。

屠夫知道这场战争已经发展到自己都无法插手的地步,于是放手。

君陌却想着,如果小师弟和那丫头死了,却未胜观主,那便轮到自己战。

在荒原的天弃山脉里,黄裙飘舞,余帘不停北行,看都没看长安一眼。

……

……

没有人能命令整个人间,夫子也不能。

他只是代表人间与昊天沉默抗争了整整千年。

宁缺要做的事情,是感知、然后尝试引领整个人间的意志。

那是怎样的意志?

太阳正在熊熊燃烧,天空深处的神国逐渐清晰,天地间一片光明,这是从未有过的白昼,就连湛蓝的天空都快要变成纯白的颜色。

光明令人盲,很少有人还能睁开眼睛。

光明令人热,整个人间都被酷热笼罩,大泽蒸腾,南海生波,残雪尽融,那些被灼蔫的树林里,忽然响起蝉鸣,极北寒域里那片雪海,竟然有了解冻的迹象!

太热了。

热到不能大汗淋漓,热到不能呼吸。

长安城被来自神国的光柱不停攻击,但有惊神阵的庇护,相对城外的世界,还相对好些,至少人们可以睁开眼睛,可依然很热。

李渔和大唐少年天子在御书房里。她的衣裙已然被汗打湿,呼吸变得有些沉重,牵着弟弟的手,走到窗畔,将窗户推开。

春风亭朝宅里,朝老太爷和上官扬羽相对而坐,两个人都已经脱光了上衣,露出精瘦绝不好看的身体,热的极为难受。

“受不了了。”

朝老太爷撑着拐杖站起来,把房间里所有窗子都推开,看着天上像瀑布样流淌的光浆,暴怒骂道:“我艹你个祖奶奶的,要热死人啊?”

人间同此寒暑。

无论住在江畔还是海边,无论有没有风,都躲不过热浪来袭,整个世界变成一个铁屋,屋外有柴火不停燃烧,闷热到了极点。

意志,就是想法,就是想做什么。

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想要一阵清风,想要推开窗子打开门,如果闷热的铁屋没有门窗,那么只能把它打破。

宁缺感知到了亿万人的想法,知道,那就是人间的意志。

亿万人的念力,无论来自天涯还是海角,向着长安城涌来,进入了惊神阵里。

宁缺根本承受不了这等数量级的念力。

桑桑从他手里接过了阵眼杵。

那道磅礴至极的、来自人间各处的念力,通过阵眼杵进入她的身体。

她是宁缺的本命物。

她有,便是宁缺有。

长安城南的书院,此时也是酷热难当。

崖洞前的读书人亦已衣衫湿透,但他却一无所觉,还在对着桌上的书山墨海发呆,还在想着观主先前说的那句话。

书生最终百无一用?

百无一用是书生?

读书人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失落。

他愤怒地伸出双手,将桌上的书推了下去。

那些书离开了桌面,却没有落到地上,而是飘浮在了空中。

崖洞里,无数册书也离开了书架,飘到了空中。

“原来,是这么回事。”

读书人明白了,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天真的笑容,终于释怀。

“去吧,让他知道,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

无数书籍,离开书院崖洞,像鸟群般飞到长安城墙之前。

书院藏书浩瀚,有典籍珍本,也有两京杂记这样的通俗读物,数量难以计算,此时竟是在空中沿着长安城围了整整一圈!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你说的吗?”

宁缺看着观主,说道:“那我写个字给你看。”

话音未落,他举起手臂,手指虚握,握了一只无形的笔。

墨在哪里?

他要写那样大的一个字,需要多少的墨?

长安城墙外,飘在空中的那无数册书,忽然间融合在了一起。

书,不是纸。

书是字纸。

书上皆有字。

那些字是墨写的。

无数册书里,有无数墨字。

宁缺要用的,是无数前人留下来的墨。

……

……

第六卷忽然之间第一百二十九章辟地(下)

人类为什么能够成为万物之灵,?无论宁缺来的那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对于这点有很多的解释。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用火,有人说是因为学会了使用工具,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者耳,这是小师叔和君陌的看法,而有更多的人认为,最重要的区别在于文字,因为只有文字才能传承——文字本身就是有力量的。这就是读书人最终明白的道理,也是宁缺想要告诉观主的话。

宁缺握着那支并不存在的笔,在长安城外的墨香书海里蘸饱了墨,悬腕提肘,很随意地在空中写了两笔,显得有些潦草。

观主沉默不语,他知道宁缺要写的那个字,必然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大符,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却没想到他写的这般随意简单。

唰唰两下。

一撇一捺。

还是当年的那个字吗?

观主望向不再湛蓝、被光明照耀的苍白无比的天空,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宁缺写的那个字,没有落在天空里,而是落在大地上。

开天的目的是什么?是辟地。

他要辟地。

……

……

极西荒原的天坑外,数百万农奴,正在唐的带领下新建家园,这里虽然没有常年不冻的温泉,气候比坑底要严寒的多,却没有任何人有怨言。

因为他们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而不再永远都是那堵冰冷陡峭的崖壁,他们能够去到更远的地方,他们能够看到和自己一样高的太阳。

今天的太阳有些怪异,特别明亮,光线很是刺眼,但雪也化的快了很多,或者明年这里就会变成肥沃的土壤,收成应该很好,只是种惯了青稞,要种那种麦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种好,人们这样想着。

但终究是开心的事情——在地面看到的太阳果然和地底下不一样,这么近,那么热——于是人们开心地歌唱起来,舞蹈起来。

从这里向东两千余里,便到了大唐北疆的渭城,城外的荒原在那场大战里被血水浸泡了很长时间,那座由金帐王庭骑兵人头堆成的高塔,早已腐坏不堪,今曰被光明照耀,没有得到净化,反而蒸出了更多的血腥味与腐臭味,格外刺鼻,而留在血原上那些足迹构成的符线,也变得越发清晰。

天坑与渭城之间有条线,那是一道笔画的开端。

这道笔画,继续向东南延伸,便到了西陵。

陈皮皮静静看着笼罩在光明里的长安城,微微一笑,解下头顶的神冕,带着新教的十三门徒和山下的数万新教信徒,缓缓坐了下来。

他们开始颂读经文。

那是新教教典的最后一卷经文,是宁缺写的,字句浅显易懂,讲述的意愿与渴望又是那样的直接,人们要走出幽暗的山谷,去到更广阔的世界。

这道笔画,最终落在烂柯寺。

瓦山里满山满谷的石头,忽然间尽数亮了起来。

这道横贯大陆东西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撇。

……

……

还有道笔画,沿着宁缺和桑桑生活了很多年的岷山,穿过残缺的贺兰城,直抵遥远的极北寒域,收于那座雪峰里。

断崖上,余帘抱着李慢慢,向长安城看了一眼。

这道横贯大陆南北的笔画,就是宁缺写的那一捺。

……

……

两道笔画,交会于长安城。

长安城里的人们,都已经走到街巷上,就像那年一样,他们拿着菜刀与木棍,举着砚台与镇纸,沉默地看着光明刺眼的天穹。

除了遥远的西荒和有惊神阵庇护的长安城,其余地方的人们根本睁不开眼睛,南方某个村庄里,杨二喜闭着眼睛对着天空射着箭,污言秽语不停骂着贼老天,南晋剑阁旧地,一名戴着孝的剑阁年轻弟子,闭着眼睛对天空沉默地刺出一剑。

新教已然盛行于人间,随着陈皮皮的声音从桃山峰顶传到下方,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世界,无数人静静地颂读着、祈祷着。

长安城外,观主沉默不语。

他对宁缺说过,他深深地热爱着这个世界,为此他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真的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时,那种感觉并不是太好。

……

……

极西荒原深处,忽然响起一阵恐怖的声响,农奴们怔怔地看着天坑底部出现的那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道深渊迅速地向东南方向蔓延。

深渊是大地的裂缝。

地面正在开裂。

那道裂缝瞬间来到渭城,将那满是罪恶与血腥的原野吞噬。

那道裂缝直抵烂柯寺,最终入海。

同样的裂缝,出现在岷山,直抵雪海寒域。

就像有人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字。

这是宁缺在写字,他在写符。

这是一道前所未有的大符。

这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

这是一个最简单、也最不简单的字。

“人”。

……

……

观主看着遥远的西荒,看着遥远的北域,看着宁缺简单两笔,便把整个世界切出两道裂缝,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当年你在长安城里写出这个字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的笔画错了……今天你错的更离谱,连方位都没有摆正。”

很多年前,颜瑟大师与卫光明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同归于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很远的画面,那便是今曰宁缺写出的这道大符。

他看到的那道大符只有简单的两笔,起于荒原北方,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于长安城相会,正是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

今天宁缺写的这个人字,却是起于荒原西方,一笔落于东南,一笔落于北,依然于长安城相会,但这个人字却是歪的。

“你要以人间之力战我,首先,就应该明白人字的意思,如果让君陌来写,他绝对会把这字写的格外端正,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之间?”

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

宁缺摇头说道:“你错了。”

观主微微皱眉,说道:“我哪里错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资格教我如何写字。”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师颜瑟当年想看到的,不见得是正确的,二师兄就算能写出来,那也不是人的真义。”

“何解?”

“人不正,何以立于天地间?你错了,天若下暴雨,人躲进崖洞里,天若降雷火,人藏进芦苇荡中,人为什么一定要顶天立地?不,人字一撇一捺,怎么写,怎么摆都是人,怎么倒都倒不下来,这才是人。”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连人都没弄明白,又怎么能赢呢?”

……

……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这样的一群人。

他们看到山,便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看到海,便想知道海那边是什么,看到天,便想知道天上有什么,这些是他们想要的。

这些人的意愿汇集到长安城,帮助宁缺写出了这个人字符,告诉天空与大地,他们除了想要活下去,还想获得更多。

人,或者卑劣、或者无耻、或者残忍、或者血腥,甚至比动物更卑劣无耻残忍血腥,但人,也可能美好、可能崇高……

不!

就算什么理由都没有,什么美德都没有,只要他们是人,他们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那么他们便有资格吃肉!去更远的地方!经历更多的事情!了解更多的真理,体会更多的经验,然后继续向前!

因为他们是人!所以他们是人!所以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那个字!也是最有力量的那个字!书院总说因为所以,这便是最大的因为所以!

……

……

“你说的有道理。”

观主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但是,这依然不够。”

大地上的两道裂缝,正在不断加深,无数崖石崩落入深渊之中,裂缝三端向着更远的地方而去,仿佛要把整个世界给切开。

更神奇的是,裂缝里那道无形的恐怖力量不停向着深处去,就像是一道线紧紧地捆住书卷一般,竟让地面弯曲了起来!

这道人字符正在开天辟地!

观主却说这依然不够!

“规则与世界一体两面,你想要打破规则,便要打破这个世界,而且你确实正在打破这个世界,问题在于,我会给你时间吗?”

一片光明间,观主神情庄严异常。

整个世界都沐浴在光明里。

太阳正在燃烧。

神国正在具象化。

无数光线从天空落下,蝉鸣早衰,大泽上的热雾越来越多。

有人瞎了眼睛,有人昏死不醒。

大地上的那两道裂痕,被光明照耀,深渊里散出青烟。

这是光明的世界。

只有光明。

每根光线都有威压。

无数光线,便有无数威压。

恐怖的神威,从天穹直落。

宁缺写出这道前所未有的大符,正在……不,人间正在改变着人间。

苍穹不让人间改变。

两道最极致的力量,相遇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开始颤栗起来。

长安城无形的光罩,更是摇摇欲坠。

“你想毁灭这个世界吗?”宁缺问道。

观主平静说道:“你可以停止。”

宁缺想了想,说道:“不,我不受威胁。”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你一定会。”

宁缺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我,我只爱一人,不爱世人。”

观主平静说道:“不,那是以前,现在的你如果不爱,怎么写的出那个字?”

宁缺沉默。

桑桑变得越来越虚弱,快要握不住手里的阵眼杵。

那道金色的残影,快要离开她的身体,只剩下丝丝牵绊。

观主手里的天字卷在等待着她的归去。

他望向满天流淌的光浆,感受着其间的恐怖。

太阳越来越刺眼,即便是他,也快无法直视。

谁能改变这一切?

谁能让满世界的光明瞬间消失?

他又一次想起当年在烂柯寺的那局棋。当时棋盘里的规则,化作无数圣洁的光点,满世界追杀桑桑,和现在的画面何其相似?

当时他撑开了大黑伞,帮助他和桑桑避过了那场劫难。

大黑伞是黑夜的一片,现在的世界只剩下光明的白昼,谁来遮住这些光线?

……

……

临康城里一片闷热,陋巷旧街上,哭声一片。

一名容颜清丽的少女,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感受着死亡的来临,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看着上面那些字句,渐渐平静。

她叫欢子。

她是叶苏当年在这里收的女学生。

她是新教的信徒。

叶苏死后,她回到了临康城,暗中传道,同时默默怀念老师。

她开始颂读纸上的字句。

那是叶苏临死前说的一段话。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天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

……

宁缺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戴上。

那是副眼镜,镜片是黑水镜做的。

他望向天空里那轮明亮的太阳。

有了墨镜,他终于可以把那里看清楚了。

他想看看,佛陀在明字卷上写的预言会不会成真的。

叶苏最后的预言会不会成真。

充斥世界的光线,忽然间,似乎少了些。

然后,又少了些。

无限光明,就此不再。

无数人抬头望向渐渐阴暗的天空。

人类本能里畏惧夜晚,但当只剩下光明的时候,他们很期待夜的到来。

于是夜便来了。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夜晚,就这样降临人间。

世界一片安静。

……

……

桑桑在他怀里转过身,看着夜空,有些惘然。

即便是她,也想象不到这样的变化。

“这是……永夜吗?”

“不。”

宁缺把墨镜架到她的鼻梁上,笑着说道:“这是曰食。”

“你看,挡住太阳的是月亮。”

“那年在船上,我对老师说过。”

“曰食就是这么回事。”

“老师终于想明白了该做些什么。”

“他早就该想明白,早就该出现了。”

“不过……还是很帅啊。”

……

……

(还有最后一章……我写的果然还是很帅啊,但下章肯定要晚些,因为确实累的不行,饿的不行了,我得先弄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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