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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猫腻)-第3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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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神情有些微惘。

纵使被夫子灌注了人间之力,纵使被宁缺带着入世,染了无数红尘意,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但她依然神情漠然,无比自信。

因为她非常强大,即便弱些,依然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很虚弱,弱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她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其中的缘由。

第一百三十九章中毒

天空虽然是黑暗的,却有光。

桑桑举着大黑伞,双脚站在光明里,身体在黑暗中。

她闭着眼睛,睫毛不眨,静穆有若神明。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佛祖再强,也强不过夫子,强不过人间,那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变弱了这么多?

静思里,有无数画面在她的意识里高速闪回,浮光掠影,却是那样的清晰,数百年的时光,开始倒溯,展现真容。

小院里的安宁,那些茶与酒,棋与五花肉,牵手行走,于湖畔徜徉,于巷间撑伞,看烟雨古寺,风雪边关,是为贪。

小院里的争吵,菜场里的血海,渐远的身影,愤怒地质问,生与死的对抗,那些暴躁的情绪,低落的心情,是为嗔。

剩下的那些画面,都起于贪嗔,或引出贪嗔,那就是痴。

贪嗔痴,便是佛门说的三毒。

大乘义曰:“贪者,以迷心对于一切顺情之境,引取无厌者。嗔者,以迷心对于一切违情之境起忿怒者,痴,心性闇钝,迷于事理之法者。亦名无明。

智度论曰:“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是名为痴,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

涅槃经曰:“毒中之毒无过三毒。”

桑桑中了毒,贪嗔痴三毒。

只有这种毒,才能让她都避不过。

上次在烂柯寺里,佛祖便想灭她,只是当时她未醒来,佛祖要灭的,是她体内的烙印,如今她醒来,佛祖要灭的便是她。

欲使其毁灭,必先使其虚弱。

如何能让昊天变得虚弱,夫子想出的方法和佛祖想出的方法,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所使用的手段有些分别。

——把神变成人。

夫子用的是人间之意,走的是春风化雨的路线,想要改变她,或者说改造她,佛祖用的是人间之毒,想要沉沦她。

桑桑与宁缺互为本命,她想些什么,她思考的结论,宁缺都能知道,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在佛祖的棋盘世界里度过这么多年,她中的毒已经很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极为虚弱,虚弱到无法离开,那么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不用担心。”

宁缺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道:“就算佛祖能杀了你,你也能回昊天神国……也许某一天,你会想起我和书院,到时候……”

他说不下去了,如果桑桑真的用死亡来回归,那么便不可能有那个时候,昊天就是昊天,人间不再会有桑桑。

佛祖算不到夫子把昊天一分为二,算不到书院把其中一个昊天留在了人间,所以他没有算到,就算杀死桑桑,也无法杀死昊天。

但桑桑是会死的。

“我不想死。”

桑桑说道:“桑桑不想死。”

有桑桑之名的昊天不想死。

宁缺看着遥远的东方,说道:“那我们便不死。”

桑桑转身向白塔寺外走去。

宁缺撑着黑伞,跟在她的身旁。

走出寺外,她指着檐下被雨水淋湿半边衣裳的某个妇人,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变老。”

宁缺说道:“无数年来,信佛之人,死后留下的觉识,都会来到这个棋盘里,这里是真正的佛国,他们是死人,自然不会变老。”

桑桑说道:“但你也没有变老。”

宁缺心想确实如此,已经过去了至少数百年,自己没有老,也没有死。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穹上那些代表规则的光线,观察片刻后说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崩塌,那么为什么没有死亡?”

宁缺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桑桑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涅槃吗?”

宁缺说道:“佛法最高境界,便是涅槃。”

桑桑说道:“涅槃,是一种状态。”

“什么状态?”

“宁静寂灭,不知生死,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具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一异、生灭、常断。”

桑桑说道:“这就是涅槃,也就是成佛。”

宁缺想起在瓦山佛祖石像前,桑桑曾经提起过那只姓薛的猫,说道:“涅槃如果是这个意思,难怪连你也算不到佛祖是死是活。”

桑桑说道:“这里的人也一样。”

宁缺皱眉说道:“你是说这里的人都不死不活,所以没有死亡?”

桑桑说道:“不是不死不活,是又死又活。”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是对的,在没有观察之前,谁都不知道是死还是活,对象处于死与活两种状态的叠加区域里。”

没有人知道佛祖的生死,昊天和夫子都不知道,正是因为佛祖涅槃后进入了这种状态,在看到他之前,没有答案。

桑桑说道:“所以这里没有活着,也没有死亡。”

宁缺说道:“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我们看了他们很长时间。”

桑桑说道:“他们只是棋盘的附属物。”

宁缺说道:“你是说棋盘里的这些人,都是佛祖涅槃状态的延展?”

秋雨已停,白塔寺外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行人在摊边挑着货物,母亲追逐着贪玩的孩子,根本没有人发现天空已经变得黑暗无比。

桑桑说道:“可以这样理解,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们只是随着时间行走,不会思考任何别的问题。”

宁缺情绪复杂说道:“难道这便是佛祖说的极乐。”

她说道:“你说这里是佛国,没有错,这里就是真正的极乐世界,如果你我没有醒来,最终也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宁缺看着街上的行人,忽然觉得浑身寒冷,他和桑桑真的险些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到那时生不知生死不知死,到底是极乐,还是极悲?

这就是涅槃的真义,天佛皆能算,佛涅槃,天便算不到佛,佛却能算天,佛并没有跳出因果,却能看透因果,顺势而行。

因果,就是因为所以,也是书院讲的道理。

因为宁缺当年在河北道畔拣到那个女婴,因为夫子收宁缺为徒,因为宁缺想让桑桑变成人类,因为他们相爱,所以才到了如今。

“我们终究还是醒来了,佛祖还能用什么方法来杀你?”宁缺说道:“他既然涅槃,按道理,便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我也很好奇。”

桑桑把黑伞交给他一个人握着,背着双手向街巷里走去,说道:“我很想知道那个不死不知的和尚,能拿我怎么办。”

她的语气很平静,很骄傲。

宁缺举着黑伞,不敢离开她半步,看着天空里那些光线,又望向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叹道:“都病成这样了,能不能别吹?”

醒来不代表能够离开,贪嗔痴三毒让桑桑变得非常虚弱,她没有能力挥手便破了这局,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必然还会很麻烦。

在街巷拥挤的人群里穿行,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遥远东方某处,青板僧死前也望着那里,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回到小院,宁缺做了顿丰盛的晚餐,最诱人食欲的,还是那碗青红泡椒和嫩姜,当然,他没有忘记桑桑最喜欢吃的醋泡青菜头。

大黑伞支在桌上,菜盘摆在伞柄旁边,他和桑桑坐在伞下,低头吃饭,画面显得有些诡异,也有些好笑。

桑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混着肉汤的米粒,看着桌上被伞影笼罩的菜肴,说道:“明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能吃的这么开心?”

宁缺正在埋头吃饭,泡椒把他辣的满头大汗,很是痛快,听着这话,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说道:“感觉是真的,就痛快地吃。”

桑桑看着上方的大黑伞,微微蹙眉说道:“吃个饭还要撑着伞,真不知道哪里来的痛快,我不高兴。”

无所不能的昊天,居然被黑暗天穹上那几道代表规则的光线,逼的吃饭都要撑着伞,怎么看都确实有些憋屈。

“别不满意了,你得感谢这把伞一直在,更得感谢我把它补好。”

宁缺指着大黑伞,笑着说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把黑伞将来肯定会成为我们的传家宝。”

有大黑伞在身边,他们不用担心被那些代表规则的光线发现,但是怎么离开呢?吃完晚饭后,他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棋盘里已经过了很多年,宁缺和桑桑都不怎么着急,至少表面上不怎么着急,他们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破局。

贪嗔痴三毒,果然不愧是毒中之毒,桑桑没有办法破解,宁缺也想不到法子,既然如此,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昨夜的晚饭太过丰盛,家里又没有菜了,宁缺去菜场买菜。现在不用他请求,桑桑自然也会跟着,因为他们只有一把伞。

到了菜场他们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有大黑伞,那些光线确实找不到他们,但人能找到。

站在满是露水的青菜摊前,宁缺正在与那位相熟的卖菜大婶唠些闲话,为随后的价还价,做些情感上的铺垫。

大婶觉得他很可爱,所以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好看,笑的很端庄,笑的很慈悲,笑的眉心多了粒红痣。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也在笑,然后笑容渐渐敛去。

他看着卖菜大婶,认真请教道:“您又是什么佛?”

第一百四十章杀佛与陈年老坛

卖菜大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微笑,左手拿着根山药,右手拿着把细芹菜,两样都是菜,也是药。

宁缺忽然笑了出来,说道:“难道您就是传说中的药师佛?”

大婶微笑说道:“不错。”

宁缺想了想,说道:“药师佛能治病,我家娘子患了重病,应该是中了毒,不知道您能不能帮着看看,写个方子。”

大婶看看桑桑,悲悯说道:“这毒无药可救,不如归去。”

宁缺指着天空,说道:“归不去如何办?”

大婶说道:“死便是解脱。”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宁缺笑着说道,然后抽出鞘中铁刀,砍向菜摊后的大婶。

菜摊上堆满了青菜,菜叶上满是露水,看着很是新鲜。

按道理,宁缺的铁刀,应该会很轻易地把菜摊劈成两半,把菜叶劈成无数片,把那些露珠都劈成湿润的水沫。

但没有。

因为菜摊变成了一片原野,摊上的青菜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植物,大婶左手的山药变成了果枝,右手里的细芹菜变成了佛钵。

卖菜大婶变成了真正的药师佛,发髻乌黑饱满,双耳垂落肩上,面相庄肃,无数光环、祥云在其身后围绕。

药师佛身前,有数千彩幡飘扬,正是这些彩幡,挡住了宁缺的刀。

宁缺看着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佛像,震撼说道:“还真是啊!”

药师佛微微一笑,眉心那粒红痣大放光明,照亮身周无数里的原野,彩幡飘动愈疾,原野上的植物快意地生长变高。

宁缺和桑桑站原野间,双腿瞬间被青藤缠住,再也无法离开。

药师佛宣了声佛号,缓缓倾斜手中的佛钵,钵中泛着药香的黑汁淌到地面,化作一条河水,向着宁缺二人扑面而来。

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也可以用来杀人,良药在某些时候,可以变成最厉害的毒药,闻着药河里的异香,宁缺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紧接着剧痛难当,捂着胸口咳嗽起来,似乎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咳出体外。

桑桑站在他身旁,看着远方的药师佛,微微皱眉,说道:“真是可笑。”

说完这句话,她眨了眨眼睛,原野便被眨碎,茂密的植物变成碎絮,那道泛着异香的药河,被震出河道,向着四周蔓延。

菜摊还是那个菜摊。

宁缺挥动铁刀,只听着一道凄厉的摩擦声,刀锋在大婶的的身体上划过,切开一道整齐的刀口,里面隐隐散出金光。

卖菜大婶,看着二人微微一笑。

喀喇一声响,她的身体分成了两半,散落在地上,平滑的切口上金光氤氲,仿佛有无数融化的黄金在流动。

那些黄金遇风而化,散成金色的雾,逐渐向着菜场四周飘去。有些金雾,飘到桑桑身前,她微微蹙眉,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显得有些痛苦。

…………把卖菜的人都杀了,自然没办法买菜,回到小院,宁缺的心情有些沉重,尤其是想着最后那幕画面,更是不安。

不管是真的药师佛,还是假的药师佛,总之在他和桑桑的面前,就像青板僧变成的掩面佛一样,没有太强的抵抗能力。

但他们死后散发的佛息,对桑桑却似乎能够造成伤害,如果以后再遇到这些佛怎么办?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世界。

“得想办法把你身体里的毒解掉。”他看着桑桑说道。

桑桑脸色有些苍白,说道:“如果解不了怎么办?”

宁缺不想她焦虑,笑着说道:“解不了毒,你也不会死,日子总得过。”

桑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日子,就是毒。”

宁缺懂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后说道:“走吧。”

这一次他没有用疑问句,因为他说的走,不是离开棋盘世界,而是离开小院,或者也要离开朝阳城,他要去给桑桑治病解毒。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在小院里生活了很多年,自然留下了很多回忆,也有很多家居必备的物件儿,宁缺整理出来的行李却很简单,除了武器与食物之外,便只有一坛子泡菜。

桑桑问道:“去哪里?”

宁缺下意识里再次望向遥远的东方,却有隐隐畏惧,说道:“往南走。”

桑桑苍白的脸颊上,忽然出现两抹不健康的红晕,说道:“你要去见她?”

宁缺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什么,笑着说道:“这个世界的南边没有大河国。”

桑桑说道:“可你习惯性地要去南边。”

宁缺不解,问道:“所以?”

桑桑说道:“你心里面就想着要去见她。”

宁缺有些生气,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桑桑沉默不语,发现自己确实有些问题。

不是说,对他的态度有问题,她是昊天,他是凡人,就算他们是夫妻,她无论怎么对他,都是有道理的。

问题在于她的心境有些不稳。

这便是嗔,其间还有贪痴,她身上的毒越来越重了。

宁缺明白了些什么,把她抱进怀里,说道:“我一定能治好你。”

…………把沉重的行李捆到身后,宁缺撑着大黑伞,离开小院,向城门走去,桑桑在伞,牵着他的手,显得有些虚弱。

想要破开佛祖的棋盘,便需要桑桑恢复实力,便需要解了她体内的毒,便需要找到解毒的方法,便需要寻找,那便要离开。

青板僧不要他们走,药师佛不要他们走,朝阳城不要他们走,这个世界不要他们走,他们自然没有办法就这么轻易地离开。

新街拐角处有家店,专门卖灯油和灯具,也兼卖蜡烛。宁缺常在这里买灯油,与老板相熟,但今天看到老板后,他的神情微变。

老板不在店里,老板在街上,老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宁缺抽出铁刀,问道:“你是何方佛?”

老板戴着顶帽子,面容可亲,微笑说道:“你猜?”

宁缺看着店里密密麻麻的油灯,有些不自信问道:“燃灯古佛?”

确实是燃灯古佛。

街上再没有油灯店的老板,只有一位苍老的古佛。

佛身外,一切事物皆为明灯,无数光线散发,就连墙角里的蚁穴都被照的清清楚楚,甚至就连黑暗的天空仿佛都亮了起来。

光线开始燃烧,街上的温度开始升高,桑桑的鼻尖出现了一滴汗珠。

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因为先天阴寒的缘故,她都很少会出汗,变成昊天之后,神躯自冰凉如玉,更不会出汗。

但在燃灯古佛之前,她出汗了。

宁缺觉得自己的心脏变得无比滚烫,仿佛里面被人安放了一盏油灯。

浩然气起,瞬间,他便掠到了燃灯古佛身前,一刀斩落。

燃灯古佛落灯,那盏看似普通的铜油灯,却仿佛有一个世界那般重,轻描淡写地将宁缺的铁刀镇住。

古佛开始点灯,点起千灯万灯,世界大放光明。

只是瞬间,便有万余盏灯点燃,以宁缺的应变速度,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在第一万六千盏灯被点燃的时候,桑桑终于出手了。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抵住铜油灯的底部。

燃灯古佛神情微变。

哪怕是古佛,也不可能与天一较高低。

燃灯古佛手里的铜油灯,再也无法落下。

宁缺抖腕,铁刀横于小臂之前,在燃灯古佛颈间掠过。

燃灯古佛头颅未落,只是颈间出现了一道极清楚的刀口。

这道刀口里依然没有血,只有极浓郁的金光,然后有流动的黄金,顺着刀口缓缓渗出,打湿古佛的僧衣,向着地面淌落。

那些黄金般的液体,都是佛息,里面有无穷佛威,亦有无穷佛意,遇风而化所变成的金雾,折射出来的光线,都是佛光。

宁缺神情微变,牵着桑桑的手,向街那头奔去。

他的速度非常快,根本没有时间回头去看燃灯古佛是生是死,只是拼命地奔跑,直到跑到长街尽头,才停下脚步。

桑桑的脸色很苍白,眉头皱的极紧,似极痛苦。

看着她繁花青衣下摆上的那滴金液,宁缺才知道,还是没有避过。

“下次站到我身后,佛光便落不到你身上。”

他把桑桑拉到身前,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

桑桑看着伸出衣摆的鞋尖,低声说道:“我怕走丢了。”

宁缺沉默片刻,把沉重的行李解下,取出箭匣和装符纸的锦囊,扔掉了剩下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个泡菜坛子。

他把她背到身后,用绳子把彼此的身体系死,把大黑伞交给她,一手提着箭匣,一手握着铁刀,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街面上,泡菜坛子已经裂开,散着香味,那是陈年老坛才能有的味道。

…………宁缺背着桑桑,向朝阳城外走去,路上还遇到了很多佛。

音律院的官员,拿着定音器,变成了最胜音佛。

瓦巷里的说书艺人,变成了难沮佛。

某间小庙里的头陀,变成了持法佛。

很多人都变成了佛,然后被他杀死。

宁缺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会变成佛,为什么能有这么多佛,这些佛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凭什么能够成佛?

“人人皆能成佛。”

桑桑靠在他的肩上,虚弱说道:“这便是众生意。”

第一百四十一章乌鸦落在猪背上

生活在悬空寺下地底世界的农奴们,一生只知如井圆的天空与佛,他们没有选择,于是他们的信仰最为纯净,在人间,像这样虔诚的佛宗信徒还有很多,无数代过去,信徒们死去,觉识来到佛祖的棋盘里,构成了这个极乐世界。

在佛家的学说里,怎样的世界才能够有资格被称为极乐世界?那便是人人都能成佛的世界,此时的朝阳城,无论走卒贩夫还是官员僧人,尽皆慈悲显面,颂经不止,他们便是佛,他们人人都是佛。

宁缺和桑桑想知道,在自己醒来后,佛祖会有什么手段来镇灭自己,现在他们看到的便是答案:诸生相与众生意。

男女老少,诸生成佛,向他们围来,他们面容庄严慈悲,口颂经文,未曾曰杀,但众生之意便是杀,要杀昊天,杀桑桑。

有挑了数十年担,双肩磨出老茧的男人,那是厚肩佛,有迎朝阳而悟的少女,那是日生佛,有河里打渔的老汉,那是网明佛。

又有名闻佛、法幢佛、名光佛、杂色宝华严身佛、香上佛、香光佛、宿王佛、见一切义佛,还有诸多无法号之佛。

满城皆佛,拥挤不堪,这佛踩了那佛的袈裟,那佛撞碎了这佛手里的玉花,佛挤着佛,佛推着佛,向宁缺和桑桑涌去。

看着这幕震撼的画面,宁缺仿佛回到了当年,也是在朝阳城里,无数人想要杀死他背上的桑桑,想要杀死冥王之女。

当他看到那个耍猴戏的汉子也变成了佛,甚至蹲在他肩上的猴子也变成某个脾气暴躁的斗佛时,他再也无法承受,挥起铁刀便冲了过去。

在出城的道路上,他已经杀了很多佛,本想暂时收手。

因为佛皆有法,不是那么好杀的,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这些佛被杀死后会变成佛光,那些佛光会让桑桑极为痛苦。

但现在如果不把这些佛杀死,他根本没有办法背着桑桑逃出朝阳城,他只有握着铁刀,向那些佛砍将过去。

仿佛有人拿着把竹扫帚在扫地,刷刷之声大作,黝黑的铁刀,在满脸庄容的无数佛间来回飞舞。刀锋割破那些佛的颈与胸,无数佛倒下,黝黑的刀身上涂满了金色的液体,然后变成纯净的光线。

宿王佛死了,倒在地上仿佛沉睡,然后被别的佛踩成金片,厚肩佛死了,他的右肩被铁刀整个削掉,就像是没有完工的金像,日生佛死了,少女清丽的容颜上多出一道金色的刀口,看着极为恐怖。

宁缺挥刀前进,铁刀每次落下,便有佛死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不管面前是谁,老人还是孩童,都是一刀斩断。

众佛受伤不会流血,只会流出黄金色的液体,但画面依然显得很血腥,宁缺表现的无比冷血,甚至比当年在朝阳城还要冷血。

书院登山那夜,他曾经如此冷血过,无论拦在身前的是旧识还是新知,是亲人还是朋友,都被他一刀砍死,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死人。

这些佛也都是死人,既然已经死了,再杀一遍又算得什么?

当然,佛终究是佛,各有其法其器,宁缺现在虽然已经变得很强大,而且还有身后的桑桑相助,想要杀死他们,依然很是辛苦。

把所有的佛都杀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一刀把笑颜佛的脖子砍断,看着落在地上,依然满脸笑容的佛首,宁缺觉得有些累,便在此时,一道佛威自天而降,从右后方袭向他的后背——那是一块金光灿烂的金砖,被如须弥山佛自远处扔来!

宁缺如果不动,这块蕴着无穷佛威的金砖,便会落在桑桑的身上,只能匆忙侧身避开,让那块金砖砸中自己的右臂上方。

啪的一声闷响!

宁缺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这块金砖从身体里拍出来,喷出一口污血,桑桑受到波及,亦是一口血喷出,打湿了他的衣领。

如果是佛道两宗的修行者,被如须弥山佛的金砖砸中,只怕臂骨早已粉碎,幸亏他现在浩然气大成,身躯坚若金刚,只觉得疼痛。

锃的一声,他把铁刀收回鞘中,自肩上解下铁弓,把弓弦拉至满月,射向着远处那座身高近三丈的如须弥山佛。

弦上无箭,只是虚发,然而下一刻,如须弥山佛的胸口上,出现了一道极深的裂口,裂口里不停淌出金色的液体,形状像极了一道弓。

宁缺以弦杀佛。

终于到了城门,他的身周依然到处都是佛,那些佛流了很多血,血变成了无数光,把朝阳城简陋的城门照耀的清清楚楚。

万道佛光里,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佛祖的手段是众生意,众佛以佛光杀天,这些佛光便是她最害怕的东西。

宁缺清楚地感知到她的痛苦,他心头微颤,甚至也开始痛起来,但他没有理会,也没有安慰她,继续向着城门外的原野冲去。

左手执铁弓,右手拉弦,嗡嗡嗡嗡,仿佛琴弦断,又似乎有人在弹棉花,城门四周的佛身上出现无数裂痕,然后死去。

佛光从那些裂缝里渗出,弥漫在原野间,变得越来越浓郁,桑桑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喷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

…………桑桑惊醒,看着漆黑的洞底,沉默不语,眼神有些黯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问道:“怎么了?”

桑桑说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宁缺怔住,强行挤出笑容,问道:“这倒是新鲜,梦见了什么?”

昊天不会做梦,只有凡人才会做梦。

开始做梦,说明她开始变成真正的凡人,无论是夫子留在她体内的红尘意,还是佛祖在她体内种下的贪嗔痴三毒,都在变得越来越强。

“我梦见了很多佛,他们拿起刀子在脸上和身上乱割,让自己流血,他们用力地挤压伤口,想要血流出来的更快些,脸上没有疼痛的表情,又有些佛在烧柴火,想让那些血蒸发的更快些,甚至还有些佛从山崖上跳了上下来。”

桑桑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有恐惧。

宁缺想着杀出朝阳城门时的那些画面,手指变得微凉。

桑桑现在很虚弱,这个充满了佛光的世界,对她来说太过可怕。

“再坚持一下。”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如果再这样走下去,我会死的。”

桑桑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眼神里除了恐惧,还多了痛苦。

死亡意味着终结,是永远的沉睡,对于任何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这都是最恐怖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所以她不曾恐惧,直到现在。

宁缺说道:“我不会让你死。”

桑桑说道:“这种话你说过很多次,除了安慰你自己,没有别的意义。”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故事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既然我们已经醒来,那么我们一定能够找到离开的方法。”

桑桑说道:“你以前说过,这不是书上的故事。”

宁缺说道:“不管这是什么故事,总之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角,那么我们便不应该死。”

“也许,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只是配角。”

桑桑看着山洞外漆黑的夜空,看着原野远处渐渐弥漫过来的佛光,听着那些渐渐清晰的经声,说道:“因为这是佛祖的故事。”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再睡会儿,还可以再停留一段时间。”

桑桑侧过身去,继续睡觉。

宁缺坐到她那边,看着她不时皱起的眉头、有些委屈的唇角,痛苦的表情,觉得很是酸楚,伸手想要把她的眉头抹平。

桑桑醒着的时候,从来不会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清晨离开山洞,按照最开始的计划,继续向南行走,没有走多长时间,便进入了植被茂密的深山老林。

宁缺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些,心想这里如此荒僻,总不可能像朝阳城那般,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佛,到处都是佛光。

他想的没有错,但不够准确。

南方的深山老林里,确实没有那么多佛,但依然有佛,在山道上遇到的樵夫是佛,深夜,又有佛骑着斑澜大虎而至。

宁缺继续杀佛,杀的很辛苦,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桑桑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在三毒的折磨下,脸色苍白如雪。

为了放松心情,他又开始唱那首黑猪的歌,桑桑很不高兴,想要扮出脸黑的模样,但脸实在是太白,完全没有威慑力。

她愤怒地喊道:“你就只会趁着我虚弱来欺负我!”

宁缺伸手到后面拍了拍她的臀,说道:“道理不辩不明,让你中毒的是佛祖,和我可没有关系,我欺负你是真的,但不能有那个趁字。”

便在这时,一头浑身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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