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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猫腻)-第2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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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那自天外来的一剑,已经距离黑色马车极近,下一刻大概便会刺中桑桑和他的身体。其实他并没有真实地看到那道飞剑,但他感知到了,并且确定这剑来自剑圣柳白,所以他清楚自己和桑桑马上就会死去,于是他没有再做任何事情,只是把怀里的桑桑抱的更紧了些,然后安静等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宁缺的想像和推算,那道自天外而来,理所当然要杀死自己二人的破云一剑,居然擦着黑色马车疾掠而飞!
清静的佛光在马车后敛灭,烂柯后寺佛殿的残破景象和那些秋雨,全部被隔绝在了外面,然后消失无踪,周遭一片安静。
宁缺知道马车已经完全进入了棋盘里的世界,绷紧到了极点的精神骤然放松,汗水像暴雨一般涌了出来,瞬间打湿全身。
大黑马也感觉到了周遭环境的变化,欢快地嘶鸣两声,在安静的道路上放蹄狂奔,然而奔不得数丈,那条看似幽深无尽头的道路忽然从中断开!
道路本就在棋盘世界里的一座高山上,前方忽然崩塌断裂,自然便成悬崖!
甫离绝境,哪里想到只不过是片刻功夫,又会面临这样的危险,大黑马根本来不及停步,暴戾脾气在绝望之时发作,竟狂嘶着干脆冲了下去!
轰的一声沉重撞击声,黑色马车重重地落在地面上,车轮碾破一处将要结冰的水洼,然后碾压着微硬的寒冷地面,向着远处那轮冰冷的太阳继续狂奔!
剧烈的撞击,把车厢里的宁缺震的弹了起来,他的头重重地撞到厢板上,疼痛让他从完全措手不及的变化所造成的惘然情绪中清醒过来,下意识里向车窗外望去,只见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荒芜,原野黑寂,偶有几株枯树。
这里不是烂柯寺,但也不是棋盘里的世界,那些带着霜色的白草早已死去,那些水洼里的细鱼想必早已冻僵,时间还是肃杀的秋天,这些景致自己看着有些眼熟,但应该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难道这里是荒原?可明明前一刻,黑色马车还在烂柯后寺殿前,为什么下一刻便出现在荒原?要知道烂柯寺在东南边陲领海处,与荒原最近的距离也要超过数千里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們会出现在这里?
宁缺看着车窗外的荒原景致,震惊的无法言语,然后他醒过神来,急切地望向怀中的桑桑,发现小姑娘虽然还是很虚弱,但生命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不由沉重地喘息了两声,用力地挥动了一下拳头。
只要桑桑还活着,只要这里不是烂柯寺,只要没有佛光笼罩马车,别説是莫名其妙横穿数千里来到荒原,就算是到了冥界他也不在乎。
狂奔了一段距离,大黑马从临死前暴发的狂戾情绪里醒了过来,缓缓停下,惊恐警惕转着头颅四处打望,确认这里不是烂柯寺,自己也没有摔死在那个该死的悬崖下,才余悸难消地开始大口喘息。
桑桑醒了过来,艰难地睁着眼睛,看着车窗外的天空,发现自己没有死,宁缺也没有死,不禁有些惘然,问道:“这里是哪里?”
宁缺抱着她靠近车窗,向窗外望去,沉默思考了片刻,想起歧山大师前些天和自己讲过的某个典故,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只不过哪怕亲眼看到了,他依然很难相信自己所遭遇到的这一切。
“如果没有猜错,我們现在应该是在西荒。”他説道。
听着他的回答,桑桑鼻子一酸,伤心説道:“西荒和瓦山之间要横穿整个大陆,隔这么远,怎么可能一眨眼便到?我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里是不是冥界?我們都已经死了,宁缺你怎么还喜欢骗我呢?”
宁缺把她苍白小脸上的泪水擦掉,哄道:“你如果真死了,我骗骗你也无所谓,你没死的时候,我什么事情骗过你?这里真是西荒。”
桑桑精神略好了些,强撑着身体在他怀里坐起来,向窗外望去,发现真的很像她和宁缺都不陌生的荒原,不由好生吃惊。
“前些天,歧山大师对我説过烂柯寺的一个典故。”
宁缺若有所思道:“传闻当年佛祖在瓦山修行时,曾经感应到山下有个地方与悬空寺有某种隐隐相通之处,便命弟子在那里修建了烂柯寺,后来佛祖悟得空间通行无碍的至高法门,便在那处砌了座简易石塔,可以让僧人直抵极西净土。我问过大师那法阵现在还在不在,大师説数千数万年过去,佛祖留下的法力早已消失无踪,那座石塔也化作了飞灰,寺中僧人在传闻里石塔的位置上,修了一座佛殿,便是先前我們在的那坐佛殿。”
桑桑无法相信这个解释,睁大眼睛问道:“你是説大师先前开启棋盘世界的同时,也开启了佛祖留下来的石塔法阵,所以把我們传送到了这里?”
宁缺摇了摇头,説道:“大师既然以为佛祖留下的空间法阵已经失效,那肯定不是他开启的,大概马车进入棋盘之后,烂柯寺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不过现在我們也没有办法知道,想必动静不小。”
烂柯后寺佛殿里地基深处的石塔法阵,被掩埋多年,佛祖留下的法力确实已经几乎完全流失,然而寺中僧人无数年来不停颂经礼佛,在那些佛性的薰染之下,石塔竟还保留了最后一线法力。
宁缺不知道黑色马车进入棋盘之后,烂柯寺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猜测的很正确,能够把佛祖留下的法阵重新开启的动静,自然不小。
在那一刻,佛宗行走七念破了十六年的闭口禅,想要强行逆转棋盘世界的规则,二师兄君陌则是以毕生功力掷出了那道铁剑。
佛宗闭口禅和书院铁剑,已是如今修行界最强大的手段,可如果只有其中一样,依然不足以开启法阵,但当二者叠加在一起时,却发生了非常神奇的变化。
断井里隐藏着的佛祖法力被触动,石塔里法阵重新开启,或者是因为棋盘也是佛祖遗物的关系,法阵自动把棋盘送到了极西荒原。
于是当黑色马车冲出棋盘世界时,自然也就落在了荒原之上。
“还有件事情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們能够自行冲出棋盘世界。”
宁缺很是不解。
桑桑此时已经相信了这番神奇的遭遇,又因此而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小脸微白,説道:“如果那个法阵是联通烂柯寺和悬空寺的,那我們现在岂不是……”
宁缺看着远处那棵树皮微灰,叶若蒲团的菩提树,神情凝重説道:“不错,我們现在应该离悬空寺很近。”
大黑马此时正处于劫后余生的惊大狂喜之中,轻踢前蹄拔弄着微黑的土壤,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些地精黄果之类的好东西来犒赏一下自己,忽听着车厢里传来的声音,耳朵顿时惊恐地竖了起来,身体变得僵硬无比。
因为先前在烂柯寺里的遭遇,它对那名穿着木棉袈裟的僧人印象很深刻,更应该説是无比恐惧,而那名僧人便是出自悬空寺。在它看来,悬空寺随便来个和尚便这般可怕,如今竟是跑到了悬空寺,这和找死有什么分别!
大黑马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恐惧,亦不敢嘶鸣,鬼鬼祟祟地掉转马头,便准备向来时的方向悄悄逃逸,然而当它转过身来,愕然发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风景几乎完全相同,自己根本不知道悬空寺在哪边,那该往何处逃?
宁缺把桑桑小心放到被褥上,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以手压眉遮眼,抬头向空中望去,极为认真地看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説话。
大黑马此时情绪异常焦虑,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仰望星空?看那轮冷冰冰的太阳,现在明显是清晨,哪里还有星星?
“怎么什么都没有看到?”宁缺有些不解説道:“难道説那个法阵通往的不是悬空寺?可明明那棵菩提树有些问题。”
大黑马眼睛一亮,心想果然不愧是自己的主人,居然能够想到悬空寺肯定是在神话里的悬空岛上,那么只要望天看路,岂不是就不用担心?
宁缺看到远方有座极小的土丘,上面隐约可以看到几抹绿色,轻踢大黑马的马臀,示意它往那边走走,去看看有些什么。
大黑马有些恼怒地扭了扭屁股,不是它不满意被宁缺踢臀,那是早已习惯的事情,而是它觉得宁缺的决定有些草率,在荒原这等地方,只要是有绿色的地方就必然有危险,你丫听説当年也是在荒原里杀过马贼的人物,难道连这都不懂?
宁缺知道这头憨货在想些什么,没好气説道:“难不成你以为悬空寺就在那个土堆上面?那么小个土堆,香炉都放不下,你倒是给我变出一座佛寺来。”
大黑马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自己大概是被恐惧弄得有些糊涂,这家伙果然不愧为自己的主人,刚刚死里逃生,还能这般冷静。
车轮滚动,黑色马车向着远处那座带着几抹绿意的小土丘而去。
最开始的时候,宁缺的神情还很平静,然而渐渐的,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以大黑马的速度,小土丘看似极远,实际上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应该能抵达,然而已经走了一段时间,那座小土丘却依然似乎远在天边。
宁缺警意渐生,掀起车帘,准备让大黑马停下。
大黑马已经停下,它的眼中满是惊恐的神情,紧紧闭着厚实的唇皮儿,不敢把平时引以为傲的大白牙露出一颗,因为它这时候根本不敢呼吸。
宁缺看到马车前的画面,身体骤然僵硬,震惊的无法呼吸。
…………荒原在黑色马车十余丈前,陡然下陷,形成一道陡峭的悬崖,因为荒原地势极平,先前根本无法看到,直到走到悬崖前,才能发现。
原野间忽然出现一道向着地底陷落的悬崖,确实是件极诡异的事情,然而让宁缺和大黑马都震惊到不敢呼吸的却不是悬崖本身。
这道悬崖极为宽广,向着荒原前方的四周散开,两方竟似看不到边际,然后在极远处的天边合拢,形成了一个无比阔大幽深,大到人类根本无法想像的天坑!
看着眼前令人震撼无语的画面,宁缺甚至产生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就算把整座长安城放进去,只怕也无法填满这个天坑!
他曾经去过魔宗山门,震撼于千年之前荒人在天地间开凿出来的宏伟建筑,可如果和这个天坑比较起来,魔宗山门就像是个不起眼的草屋!
就在天坑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极为雄峻的山峰,这座山峰竟似有岷山最高峰那般高,然而因为天坑太过幽深,山峰竟只有极小的一截探出了地面!
天坑里的那座雄伟山峰,距离坑边的黑色马车至少有数十里的距离,探出地面的峰顶上郁郁葱葱,便是先前宁缺看到的那个带着绿意的小土丘!
如果有人能够从无数万里的高空俯视极西荒原的地面,在他的眼中,天坑和坑里的山峰,大概就像一个设计精致的盆景,然而这样一个恢宏尺度的盆景出现在人间,那绝对可以震倒所有第一次看到它的人。
宁缺和大黑马很震撼,却没有什么赞叹膜拜的心情,因为天坑里那座雄伟的山峰中,有无数座黄色的寺庙隐隐若现。
峰间的那些寺庙大概便是悬空寺。
只能是悬空寺。
第一百一十一章云端之上,地面之下
片刻后,一人一马从震惊中苏醒过来,大黑马完全无法抵御本能里的恐惧,转身准备继续逃亡,宁缺却依然看着悬崖下的画面发呆。
悬空寺乃不可知之地,即便是修行者也只隐约知道,这个佛门圣地远在极西荒原深处,人亦罕至之域,因为悬空寺的名字,很多人自然地猜测,悬空寺肯定建筑在传说里那些神境才有的悬空岛上。
谁能想到悬空寺非但没有悬浮在天空之中,反而是在地面之下?宁缺看着远处那座将宠大身躯隐藏在地面之下的山峰,生出很多不解。
便在这时,西南方向极遥远的悬崖峭壁处,忽然垂下无数白色的晨雾,雾气微湿,较诸空气为重,自崖畔缓缓向着天坑底部坠落,看着就像是一道白色瀑布。
天坑里本来湿气就重,自生雾瘴,此时汇入地表无数晨雾,顿时变得白茫茫一片,那座雄伟的山峰上云雾缭绕,山腰之下完全无法看到,仿佛消失一般,从黑色马车处望运看,就像是变成了一座飘浮在云端的悬空岛屿,那座岛屿峰峦间的黄色寺庙在雾中时隐时现,仿似佛国仙境。
宁缺看着眼前令人心生震撼的神奇画面,感慨说道:“原来这才是悬空寺的由来。”
大黑马低首轻踢地面,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心情却是焦虑紧张到了极点,暗想即便佛门圣地神妙难言,但也不值当为此冒这么大的险。
宁缺不认为这很冒险,以他的眼力,望向远处天坑中的山峰,也只能看到那些黄色寺庙的大概模样,那么从峰间往地面看来,黑色马车大概和一粒黑砂的大小差不多,根本不会引起悬空寺中僧人的注意。
他走回车厢,从行李里取出一个铁筒模样的东西,双手微微用力拉长,然后凑到右眼上,向远处地面之下的山峰望去。
铁筒是他设计、然后由四师兄和六师兄精心打造的观星镜,一共做了两个,其中一个孝敬了老师,还有一个他自然带在了身上。
夫子第一次用这镜子观星时,便根据它的效果,改名为望远镜,宁缺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不过他知道这镜子本来就是用来望远的。
天坑里的云雾流淌速度很快,山峰里的黄色寺庙时隐时现,有时候还偶尔能够看到山腰之下的世界,宁缺拿着望远镜,看着圆形视野里被放大了很多倍的景致,看着庙前石坪上正在做晨课的僧人,沉默不语。
大概有风从天坑底部向上呼啸而起,山腰间的厚厚的云层被吹散了很多,宁缺通过望远镜看到了山腰下的画面,赫然发现,这座巨峰山腰之下,竟是层层叠叠、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层的梯田,看田里的植物颜色,应该是荒原上也很难种活的寒稻,紧接着,他竟然发现天坑底部居然有河流,还有农舍。
宁缺拿着望远镜沉默地观察着悬空寺,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握着铁圆的双手变得越来越僵硬。
根据看到的片刻画面,他简推算出,悬空寺里大概有逾千名僧人,天坑底部极大片的原野上至少生活着十余万人,那些肤色黝黑,衣饿褴褛的农夫,负责为峰间悬空寺提供生活所需物资,想必还要承胆很多沉重的劳役。
悬空寺存在了多少年,想必那些凡人便在天坑底部生活了多少年,不知有多少代就在不见天日的潮湿阴暗地底,辛苦地劳作,任劳任怨地生活,才能维系悬空寺的存在,宁缺相信,哪怕是再虔诚的佛门信徒,也不可能永世承受这样的折磨,悬空寺里的僧人,肯定自有手段像驱使牲畜般驱使这些农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些农夫更像是中原早已废除的农奴。
在极短的时间里,宁缺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被铁索穿透肩胛骨的逃奴,倒毙在寒稻田里的不敬佛者,跪倒在山峰前的十余万名贫苦的凡人,寺中僧人骄奢的生活……他放下望远镜,看着云雾中有若佛国的悬空寺,眉头微皱。
桑桑掀起车帘,也看到了眼前的画面,震惊的无法言语。
宁缺把望远镜递给她,说道:“看看便离开,也不枉我们来悬空寺走一遭。”
…………如果宁缺是个大智大勇之人,他可能会攀下悬崖峭壁,偷偷去到云层下的悲惨世界,发动那些农奴起义造反,推翻这个畸形的有若蚁窟的悬空寺,或者他会悄悄潜入悬空寺,去寻找佛门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宝藏。
但他不是这种人,在对悬空寺进行了一番观察后,根本没有思考犹豫,便让大黑马带着马车,离开天坑边缘的悬崖,朝着相反的方向悄悄离开。
宝藏虽好,也要看有没有命去拿,好奇心人人都有,他如果还是烂柯寺之前单纯的书院十三先生,说什么也要去悬空寺里逛逛,反正就算寺里的僧人抓住他,想必也不敢随意杀他,但现在他带着桑桑,天下虽大似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更何况是在烂柯寺里一心想要杀死桑桑的佛宗圣地?
黑色马车安静潜行,过了段时间,又回到了先前他们出发时的地方,只是稍微偏离了些许,刚好要经过那株菩提树。
宁缺看着车窗外的菩提树,说道:“那应该就是佛祖圆寂时的地方。”
桑桑看着这株树干灰白,叶若蒲团的青树,想着在这样寒冷的秋天,在荒原上居然能有这样一棵孤伶伶的树,着实有些神奇,又想着自己居然看到了佛经上记载着的佛祖圆寂之地不由很是吃惊。
宁缺笑着说道:“你现在的身份可不比佛祖差,不需要对他太过敬畏。”
瓦山顶峰的佛光降临烂柯寺后,一路生死危险,二人根本没有机会去讨论那件事情,或者说不想讨论那件事情,但终究不可能一直沉默。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低声说道:“我真的会毁了这个世界吗?”
宁缺想着先前看到的悬空寺,想着自己猜想的那些残酷的真相,说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不过如果是那样的世界,毁了似乎也无所谓。”
第一百一十二章到此一游,拦路者死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世界的生死系于自己一身,那种恐怖的程度,更是难以想像,桑桑听到宁缺的话后,依旧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有些微凉,但不像犯病时那般严重,稍一思忖后,替她穿上裘衣,抱着她走下黑色马车。
二人踩着将要冻硬的荒原土地,走到那株菩提树前。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荒芜,偶有几株寒柳也早已落叶枯干,不知何时远远传来凄厉的鸟鸣,依旧青翠的菩提树,在荒原里显得极为醒目。
宁缺和桑桑在烂柯寺里学佛读经多日,已入禅门,清晰地感觉到菩提树下的地面上残留着一些佛性,那些佛性很少,给人一种苍凉久远的感觉。
菩提树下的地面上,有几处微凹的痕迹,里面光滑如镜,很奇妙的是,无论落叶还是无数年的灰土,都没有在里面有任何残留。
宁缺看着那些痕迹,在脑中大概比划一下,发现恰是一人躺下时,会在地面上碾压出来的印迹,最前面那个小的凹陷,应该是肘弯承力之所在,然后下面几个相对较大的,便是身躯在地面上留下的印子。
他对桑桑说道:“据说佛祖涅槃的时候,是侧卧闭目,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桑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看这棵菩提树,来看佛祖留下的遗迹。
“世间修佛之人,都想能够到这株菩提树前来拜一拜,我们没有想过,却来到了这里,如果说真有所谓机缘,这便是我们的机缘。”
宁缺说道:“学佛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哪怕只能治标,也应该继续下去。这株菩提树下残留的佛性,应该对你修佛有帮助。”
桑桑虚弱地靠在他的怀里,说道:“我们以后去哪里?”
宁缺说道:“当然是回书院。”
桑桑的身体微缩,显得有些不安,说道:“可是我很担心。”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你担心什么?”
“书院是想替我治病,但如果我的病真是冥王留下的记号,怎么治得好?我能感觉到,这株菩提树下残留的佛性,对我没有什么帮助。”
桑桑有些难过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直到最后书院都治不好我的病,世界马上便要因为我而毁灭,那时候该怎么办?”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说过我不在乎。”
桑桑低声说道:“但夫子和师兄们也会像你一样不在乎吗?”
宁缺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很清楚老师和二位师兄,确实是想治好桑桑的病,但如果真治不好,难道他们真能眼睁睁看着冥界入侵?
桑桑抬起头,看着他认真说道:“宁缺,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自杀算了?”
宁缺轻拍她的后背,说道:“如果是书上那些悲情故事,倒真有可能是这种结局,不过我早就说过了,这不是书上的故事,我不爱读书,不想死,更不想你死。”
桑桑难过说道:“但我们没有未来了。”
冥界入侵代表着永夜的到来,代表着人世间的毁灭,冥王的女儿,自然是整个人世间的敌人,哪怕是书院或大唐帝国,也不可能一直站在整个人世间的对立面,这也就意味着,世界再大,也不再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看过天书明字卷,也看过佛祖留下的笔记。我知道佛祖已经看到了人世间的未来,所以他才会想办法弄这么一个悬空寺,才会留下棋盘,才会留下盂兰铃,为的便是应对冥界入侵。”
桑桑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宁缺看着她说道:“歧山大师说过,如果试图去看到未来,哪怕只是淡淡一眼,将来也会改变,佛祖当年看到了将来,他已经做了这么多的准备,那么他看到的将来自然和真正的将来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桑桑说道:“你是说未来并不注定,所以我们不需要烦恼?”
宁缺说道:“未来和死亡其实很相像,如果已经注定,那烦恼便没有意义,如果可以改变,那我们更没有必要烦恼,只需要努力去改变。”
桑桑说道:“我明白了,这句话很有道理。”
宁缺说道:“虽然我偶尔也能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但这句话确实不是我说的,是老师他老人家说的,所以我坚信不疑。”
然后他看着桑桑的眼睛,说道:“也许整个世界都不会允许我们再活下去,我们还是要回到书院,因为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信任,当然要留给老师。”
桑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宁缺微笑说道:“随时可能会死,明天也许便是最后一天,其实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可以催促我们做很多以前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桑桑静静看着他,鼓起勇气说道:“我要和你生孩子。”
宁缺怔住了,然后苦笑说道:“生孩子需要很长时间,有没有现在想做的?”
桑桑问道:“你现在想做什么?”
宁缺牵着她走到那棵菩提树前,取出一枚锋利的箭簇,在这棵被世间佛门信徒视为绝对象征,神圣不容侵犯的树上,刻下一行小字。
“天启十六年秋,书院宁缺携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黑色马车在寒冷的荒原上孤独地前行,因为四面荒野无垠的缘故,速度奇快的马车看上去就像是在一张黑灰二色的纸上缓慢挪动。
宁缺和桑桑曾经在荒原上生活过,对于这种单调和荒凉并不陌生,极为熟悉适应,他们知道,就算在中原北方的荒原里,如果运气不好,都有可能十天半个月看不到一个人,更何况这是在更荒凉的极西荒原深处。
但他没有想到,就在马车离开那棵菩提树约十几里地后,前方的原野间便出现了一个人,而且是他现在最不想遇见的那种人。
那是一名面容黝黑苍老,僧衣破旧,浑身灰尘的老僧。
行走世间,最需要警惕的便是和尚道士女人这三类人,而这片荒野距离悬空寺不远,怎么看这名老僧都应该与悬空寺有关系,宁缺神情微凛。
看着在身前数十丈外缓缓停下的黑色马车,老僧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黝黑肤色里夹着的石砾簌簌落下,宁静的眼眸里流露出悲悯的神情。
老僧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谁能想到,冥王之女和书院十三先生居然会来悬空寺,难怪无论人世间怎样苦苦搜寻,也找不到你们的踪迹。”
黑色马车前悬着青色的车帘,荒野间那名老僧的声音透帘而入,宁缺沉默听着,低头做着自己的准备,只是动作略有一丝停顿。
因为他从这名老僧的话中听出,人世间已经搜寻自己和桑桑很长时间,然而自己和桑桑不是刚从烂柯寺逃离,为何便惊动了整个天下?
老僧缓缓举起右掌,在胸前单手合什,想到一种可能,眼中的悲悯神情愈发浓郁,感叹说道:“看来果然是歧山师兄把你们送到了这里,棋盘呢?”
“如果我们把佛祖棋盘交出来,你肯放我们走吗?”
宁缺看着身前的青帘,声音毫无情绪波动,脸色却骤然间变得苍白起来,身体开始剧烈的擅抖,身上已然破裂的黑色院服丝缕更密。
桑桑知道他身上有伤,很是担心,但却紧紧抿着双唇,不发一声,把身体缩到了车厢角落里,然后拿被褥遮住自己的身体。
老僧叹息说道:“书院十三先生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乃世间最擅战斗之人,明知冥人殊途,却依然不忘乱我心神,然而……”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老僧神情骤凝,感受到两道极为凌利强大的符意,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前,然后开始切割寒冷的秋风!
黑色马车车厢里,桑桑盖在身上的被褥出现了很多道极细的口子,仔细望去,可以看到每道口子其实是两条贴的极紧的细口,棉花从口子里绽了出来。
宁缺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手指在身前的空中缓慢而吃力地划过,就像指尖上悬着一座沉重的大山,身上的黑色院服被溢出来的符意切割成了无数条碎布,青色的马车车帘从中断成三截,缓缓飘落。
老僧面色微凝,盘膝而坐,合什于胸前的手掌微微侧翻,一道极为精纯悠远的佛息,顿时油然而生,似光罩一般护住自己的身体。
数十丈外的黑色马车里。
宁缺收回手指,挽弓搭箭,中食二指抠着坚硬紧绷的弓弦微微拧转,然而松开,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铁箭尾端暴出一团白色的空气湍流,然后瞬间消失!
正在飘落的青色帘布上出现了一个黯沉的印迹,印迹中的青色布料,缓缓散开,如花粉般向着空中抛散,露出一个极为浑圆的箭洞。
青色布帘还在飘落,上面的箭洞正在形成,然后瞬间之后,只听得嘶嘶凌厉声响,宁缺的身影撕破青帘,闪电般跃下马车,向着数十丈外的老僧急掠而去!
荒原空中那两道极为凌厉的符意,自然便是宁缺的二字符,这是他最强大的神符,在烂柯寺里,即便是七念和叶苏,都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破解,然而那名面色黝黑苍老的苦行僧,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以佛息暂时抵抗。
不过即便如此,在二字符的恐怖切割威力之下,苦行老僧盘膝动念,以佛息相抗,满是灰尘沙砾的身体,却等于是被二字符束缚在了原地。
在这种情况下,苦行老僧如何躲得过强大的元十三箭?
老僧清楚自己避不开宁缺的铁箭,就在他隐隐感知到远处那辆黑色马车里的气息有些诡异之时,他提前做出了应对。
老僧一直安静抚在膝头的左手掌表面,忽然泛起一道金色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变成了纯金打造而成佛掌!
老僧于极短的时间内,碾碎秋风提起金色的左手掌,看似缓慢实则快速无比地挡在了自己的胸前,就在此时,铁箭已至!
锋利的箭簇携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射中老僧的金玉般的左手掌上!
只听得一道轻微撞击声,苦行老僧的金玉左掌片片崩碎,断口处无血无肉,泛着金色的光华,在荒原上像金沙般四处抛散。
铁箭射碎老僧的金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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