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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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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都事重重冷哼一声,道:“告诉你们为什么也可以,我还可以教给你们终结这场灾难的唯一方法,只不过——”他瞥了一眼众人,道:“我要站在我身后那位公子向我保证,不动我一根毫毛,也不让你们几位中任何一个动我。”
卓王孙道:“讲。”
李都事抬头望着站在杨逸之身旁的县尹,眸子中寒光迸射,阴**:“县尹大人,你还认得我么?”
县尹一怔道:“李安仁,你莫非也失心疯了?你李家三代全在本县为官,本官岂不认得?”
那都事冷冷一笑,道:“可是我本该姓齐的。”
县尹脸色顿时一变,怔了片刻,颤声道:“难道你是齐云栋的儿子?”
都事大笑道:“县尹大人没有想到,自己眼前居然上演了一场货真价实的赵氏孤儿罢?”
县尹脸色阴沉下来,道:“李麒一生碌碌无为,且和你父亲并无深交,那时候居然肯用独生子换你。这个程婴本县可当真是看走了眼。然而当时你父亲里通外国,犯上作乱,被判凌迟之刑,罪及九族,满门抄斩,这些都是圣上的旨意,与本官何干,更与顼魍县百姓何干?何况二十年来本官待你不薄,委以重任,你报复本官一人也就罢了,但竟然想要杀死满县百姓,连老弱婴孥都不放过,何尝不是忘恩负义,丧心病狂!”
都事冷哼一声,似要开口,又最终露出不屑置辩的神色,只低声道:“县尹大人和全县百姓当初如何对我齐家,各人心中有数,又何必多言?”他突然抬起头来,眸子中全是阴兀的笑意:“何止老弱婴孥?我当初发誓要整个顼魍县鸡犬不留!县尹大人,其实里通外国,犯上作乱的是你。这十年来,你一直暗中从暹罗一代搜集军火,并耗费十年心血修筑祭天塔,名为祭神,实际上却在塔中储存军火粮草,意图拥兵自重,占城称王。而大人的这些举动,莫不在我参与之下。”
县尹脸色更加难看:“只怪我养虎为患。”
都事道:“当初祭天塔也是我为大人设计兴建的,而大人所不知道的是,我在塔中留下了一条可以随时引爆整个祭天塔内火药的秘道。而秘道的机关就在通天柱顶的青铜飞凤口中,只用轻轻转动丹凤口中铜环,左三右四,然后天地间一声轰然巨响……”他双目中狂态毕显,双手在嘴边作了个吹灰的姿势,继而大笑不止,仿佛已经看到了顼魍县灰飞烟灭的一幕。
相思惊道:“你所谓解决的办法就是将塔内的火药引爆?那这全县百姓……”
那都事突然止住狂笑,阴阴截口道:“自然是一个都跑不了。自从此塔完工之后,我一直伺机在祭奠之时,引爆机关,一网打尽,可惜三年来,每到关键时候,总有漏网之鱼。所以我一直苦等,这次瘟疫真是天罚顼魍县,赐我良机。这塔周围本有数丈宽的护城河,我来的时候已经暗中派人将唯一吊桥毁掉了。这些火药足足可以夷平整个顼魍县,真是应了我当初鸡犬不留的话……”他说到此处,又忍不住一阵狂笑,全身都抽搐着,连腰也直不起来了。那笑声夹杂着旁边村民渐渐低下去的惨叫厮打之声,直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都事的笑声宛如生生给扼碎在了喉头,他难以置信的望着对面的县尹,双眼简直要突出眼眶,胸前多了一个深深的血洞。
县尹站在夜色中,博袖迎风飘洒,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手上一只拂朗机火统正冒着缕缕青烟。
都事身体僵直,向后倒去,双手狂乱的在空中撕扯着。卓王孙微一侧身,那都事重重的倒在地上。他瞪着卓王孙,脸上肌肉抽搐不止,似乎还挣扎着想坐起来,但用尽全力,也只能嗓子中迸出几个模糊的词句:“为什么……不救我?”
卓王孙淡淡道:“我只曾答应你,不让我们几人出手杀你。”
都事嘴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头一歪,已经绝了气息。
那县尹走上前,将火统抛在尸体脸上,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十年收买军备,却想不到我随身带着火统,实在愚不可及,也是死有余辜。”他脸上的冷笑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转身对卓王孙道:“多亏几位侠士相助,元凶已被本县当场正法,只可惜这顼魍县上千百姓的性命,却是无能为力了。”
卓王孙淡然道:“这样说来,县尹大人也赞同引爆机关?”
县尹重重叹息一声,低声道:“顼魍县虽地处边陲,但上下一心,礼让友爱,安居乐业。乡亲父老更视本县如父母一般。如今若能以我一人性命换全县平安,本县万死不辞。然而事已至此,为了不让疫情扩散,危及邻邦,也只能万不得已行此下策。”
相思断然道:“万万不行!那些染病的村民并非毫无治愈的可能,何况其间可能有不少没有感染的村民,这样引爆机关,玉石俱焚,事关几千条人命,岂能草率!”
县尹皱眉道:“这位姑娘,请你转头看一看!”他拂袖一指那群奄奄一息的村民。他们中绝大多数已经毒发,目光散乱,满脸狂态,全身不停打着寒战,口角涎唾横流,或坐或卧,在淌满鲜血的地上蠕动着。有些就近趴在那些浑身黑血,面目狰狞的尸体上,机械的撕咬啃噬。他们肿胀的两腮神经质的鼓动着,似乎只有当嘴里咬着血肉之时才能暂时平静。一时间,祭天塔下广场内,尸体彼此枕籍,而更多的伤者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血污中挣扎撕咬。夜空中不时传来人齿撕裂筋肉,啃刮骨骼的声音,火光照在诸人脸上,真是如地狱变相,恐怖之极。
相思一触目,就回过头不敢再看。
县尹沉声道:“这哪里还有人在,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让他们解脱一刻,就是最大的慈悲。”他见相思默然不语,于是转头对卓王孙道:“机关发动之后大概还有一刻时间,以几位的武功,全身而退并非难事。而本县一介文官,性命全仗几位侠士相救。事毕之后,本县自会呈请圣裁,一切罪过皆由本县一人担当,与诸位无关。”
卓王孙微微一笑:“县尹大人倒是深明大义。”
县尹面不改色,一拱手正要答谢两句,卓王孙突然伸手往他背上一带,两人的身形顿时冲天而起,几次起落间,已到了通天柱顶凤翼之上。县尹明白过来,身体已在十余丈高空,周围寒风凛冽,天穹几乎触手可及。饶是他素来镇静,此刻也惊得面白如纸,矮身蹲在凤翼上,双紧紧抓住凤颈,喘息不定。
卓王孙笑道:“左三右四,请县尹大人发动机关。”
县尹看了看卓王孙,强行止住怒意,一咬牙将手伸入凤口中,飞速的转了几转。只听锵然一声,凤鸣九皋,金声玉振,在夜空中远远传开去。
几乎在凤鸣同时,两人宛如孤云一般从塔上飘落,片尘不起。卓王孙挥手在步小鸾腰上轻轻一带,道:“走。”一行人纵身而起,去势极快,几个起落已过了天塔下的护城河,片刻过后,已到了城门,几人在城墙上立定身形。
就在此时,一声轰然巨响冲天而起,熊熊火光染红了整个天幕。远远看去,天空青紫金白,变幻不定,无数碎屑在空中乱飞。苍穹嘶吼,大地震颤,山峦回响,一阵阵灼人的热浪铺天盖地而来,身离天台好几里开外也能清楚感到。
县尹勉强站直身子,脸上却毫无血色。那巨响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烈,县尹的脸色也就越来越沉。
步小鸾不但不怕,反而高兴之极,笑嘻嘻躲在卓王孙身后,轻轻摇着他的衣袖道:“好大的焰火啊,不过哥哥你看,大人叔叔快要吓死了。”
卓王孙笑道:“这位大人不是怕,是心痛自己的火药。”
火光之下映得那县尹的脸似乎微微有些发红,他回头一拱手,正要说些感谢道别的话,突然眼前一团火光鬼魅般的扑来,他只觉额头一热,接着一种刺骨的疼痛直渗脑髓!
步小鸾惊叫道:“火狐!”
那县尹大骇,伸手往额头一抹,掌心顿时多了一滩腥黏的黑血。
步小鸾凑到他面前,大叫道:“大人叔叔,你怎么啦?你头上的爪印……”
说时迟那时快,县尹突然疯狂的向小鸾扑过去,小鸾大惊之下竟然忘了躲闪,被抓了个正着,那县尹死死按住她,张开森然白齿向她脖颈处咬去!
只听“噗”的闷响,卓王孙一掌正击在县尹天灵盖上。他此击毫不留情,县尹一声不吭,从天灵盖而至全身的骨骼几乎皆在这一击之下裂为齑粉,卓王孙轻一拂袖,尸身便直直向顼魍县城内跌落。
相思惊呼道:“先生!”
卓王孙默然遥望城内熊熊火海,抱起步小鸾,并用衣服把她裹住。
相思讶然道:“先生,你是要去哪?”
卓王孙道:“跟着那只火狐。”
第十六章、天地浮生自芸芸
清晨,林间起了一层厚厚的雾气,宛如张开了一面无边无际的罗帐,将整个丛林盖得严严实实。一行人只走了几步,回望时,身后已然移形换景,来路再不可见,只有青白的山岚层层叠叠,氤氲升腾。
一个时辰后,雾气薄了些,四周的景物渐渐凸现。山路更窄,石板上苔痕、裂纹纵横交错,掩映在野草中,宛如数百年无人踏足。走了一会,山路突然中断,一道泉水从地底岩罅中汩汩流淌,横亘眼前。空中几缕微弱的晨光仿佛被这道泉水硬生生的阻断,泉这方云雾蒸腾,霞光渐盛;那方则是一片宛如深洞般黝黑的密林,郁郁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
走入密林,才发现这里的树木并不十分高大,只是藤萝粗壮异常,蜿蜒盘旋,将树干紧紧裹住。有的简直是嵌入了树干,从树心将树皮向外撑起,凸现出经脉一般粗壮的纹路,而那些树皮紧绷着,似乎极薄,随时要破裂而出,又似乎具有弹性,正随着某种不可知的韵律在微微搏动着。
几人在这片莽林中历事甚多,本应见怪不怪,但这片树林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露水携着林中不时旋转而起的冷风,坠落在众人身上。四周寂静得出奇,但他们似乎能感到空中、地底正传来一种强健的律动之音,宛如似乎这些苍老树木的心脏,正在整齐划一的跳动。
千利紫石在分得大蛟神内丹的粉末后,渐渐清醒过来。身体却处在一种反常的亢奋中,她一言不发,离开小晏,独自走在最前边,而且越走越快,脸上却笼罩着一层病态的嫣红。
别人还好,相思却怎么也跟不上了,落在最后,不时倚着树枝休息片刻,又加紧步子赶上前去。
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她双颊绯红,似乎真的有些累了,但却咬牙坚持,跟在大家身后。
杨逸之止步对卓王孙道:“连日赶路,大家有些累了,不如在这里休息。”
自从几人进入曼荼罗阵以来,除了小鸾在卓王孙怀中睡了几觉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合过眼。相思虽然不说,但实在已经心力交瘁。
卓王孙略一沉吟,他凭直觉已感到这片树林决不简单,那些树干中鹘突而起的条条藤蔓,宛如伸出一只只无形的触角,在暗中窥探着这些不速之客,并在不注意的瞬间,轻轻触摸他们的身体——乃至能够精确的渗入他们大脑中飞速运转的每一种思想。
若这片丛林也归属于曼荼罗阵中某个怪异的部族,那么其主人的力量必当远在无綮、喜舍、顼魍诸部之上。
卓王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让相思带着小鸾到前方的一棵大树上休息,小晏则左边的树上看着紫石姬,他和杨逸之则在树下轮流值警。
周围传来微弱的清香,并不是花香,而是树木生长时特殊的气息。或许连日操劳,真的心力交瘁;或许这片树林有着某种秘魔之力,几人居然都在林中沉沉睡去。
他们是被步小鸾的惊叫吵醒的。
卓王孙睁开眼,就觉丛林中阳光宛如利刃一般从树叶的缝隙直刺下来。看来已快到中午,周围的树林居然是彩色的,有的一树火红,有的金光灿烂,有的碧蓝如玉,有的却宛如开了一树梨花。这些五颜六色的树木笼罩在半空中一层极薄的水雾之下,无数道彩光环绕流转,炫目生姿,美丽异常。
“有人……有人。”步小鸾在树枝上跺着脚惊叫着,周围的树叶哗哗落下,宛如下了一场花七彩花雨。
卓王孙一皱眉,他刚才就算真的睡着了,真气也会自动探出,笼罩全场,其中若有生命之物闯入,必会警觉,哪怕一只蝴蝶也不例外,何况一个人?
步小鸾大呼小叫,却一点都不带恐惧之意,相反兴高采烈,兴奋异常:“快看啊,那里边有一个小孩!”
众人沿着她所指看去,只见她所在的那棵大树通体呈深紫色,树顶倒垂下数根藤蔓,顶端挂着一个椭圆的藤球,远看上去仿佛一只巨大的紫色蚕蛹。而蛹身下半段已经裂开,一个小孩的头颅就从裂缝中倒悬出来,一双小手抱在胸前,而双腿似乎还被缠在蛹中。那小孩大概两三岁,头顶还留着几寸长的胎发,在阳光下柔柔的披拂下来,微微呈金色。小孩肌肤白皙红润,如初生的莲花,眉目清秀,似乎是个女孩。
她虽然倒悬蛹中,却睡得十分安详,粉腮上带着红晕,在润湿的空气中微微呼吸着,仿佛这对她才是最自然、最舒适的姿态。
步小鸾站在树枝上,高兴的挥舞着双拳,喊道:“好漂亮的妹妹,叫她下来陪我玩嘛!”她虽然在对卓王孙说话,可眼睛半刻也没离开过那女孩的脸。
卓王孙从未见过小鸾这种欣喜若狂的表情,觉得有些蹊跷,他对小鸾道:“小鸾,你先下来。”
步小鸾出人意料的转身瞪了卓王孙一眼,大声嗔道:“不要!”话音未落,她突然往上一纵身,高高跃起,伸手去抱那蛹中的女孩。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众人一怔之下,步小鸾身形已宛如鬼魅一般跃到了藤萝上。她一把抱住小女孩的身体,身形想要往下落,却惊觉那女孩的腿似乎还被缠在蛹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步小鸾死死抱住,不肯撒手,两人的身体都被藤萝悬在树上,不住飘荡。
相思惊道:“小鸾,放手!”
步小鸾不知从那里上来了一股倔劲,一门心思要把小女孩挣到手中。她也没学过千斤坠一类的武功,只用了蛮劲,死死抱着藤蛹,将身子在空中乱荡,小脸也挣得通红。一瞬间,满天紫叶噗噗乱坠,仿佛天空都被染成紫色。突然,一声诡异之极的声音从地底传来,竟然仿佛是无数人齐声呻吟。
众人大惊的一瞬,卓王孙伸手摘下空中飘过的一枚紫叶,一弹指,紫叶划过一道彩弧,向藤蛹飞去。
“啪”的一声轻响,藤蛹上几道儿臂粗的藤蔓齐齐划断。诸人只听得树根处响起一声惨叫,声音极为凄厉,宛如就在耳畔,细听时又无处可寻。正骇然间,小鸾和藤蛹一起向地面坠来。
“小心!”卓王孙正要上前接她,步小鸾的身形在落地的一瞬突然变势,向旁边平平滑出,轻轻盈盈的落在地上。她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扶着腰笑个不停,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恶作剧。
卓王孙依旧和颜悦色的对步小鸾伸出手:“小鸾,到我这里来。”
步小鸾往后退了两步,将小孩紧紧抱在怀中,噘嘴道:“不,我只要她陪我一个人玩。”她似乎不放心,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女孩,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她手中的女孩竟然睁开了双眼。
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是谁,只要看了一次,必当永生难以忘怀。
她的眸子透着淡淡的紫色,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忧伤,却不是为尘世的罪恶与烦躁,而是因那浩如烟海般的哲思中无尽止的思辩而悲伤。这紫色是如此纯净,毫无半点渣滓,犹如天河中沉淀的纷漠红尘,又经过了万亿年的时光沉淀而成。当大海冻结成冰川,天空凝化成星辰,时间堆积成浮麈,人世萧疏成怆然之后,才会由仅剩余的浮光掠影,锻结成如此动人的颜色。
然而这参透了万亿岁月的目光却来自一个第一眼打量人世的孩子。
相思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了那些靠吸取子女灵气而延续青春的喜舍人。难道这个婴儿也是因为某种秘魔之术而获得了永生的妖魔?但她立刻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可笑的,甚至有些亵渎。喜舍人那与容貌迥异的目光里沉淀的是数百年来人类最阴暗的渣滓:贪婪、怯懦、残忍、自以为是、死气沉沉。而这双眸子里沉淀的却是积淀过后的智慧。更何况她的神光里还带着一种矫作不出的勃勃生机,只有初次见到美丽世界的人会有这样一种单纯的喜悦,也只有真正领悟了生命意义的人会对一花一木,一风一月有着如此深沉的眷恋。
那女孩对眼前几个陌生人微微一笑,然后开口了。
声音清婉动人,却是一种陌生的语言。
几人正在皱眉,她又已经换了一种。到了第七种正是清脆的汉语:“此处蜉蝣之国,在下蜉蝣国民紫凝之。”
步小鸾一惊,下意识的松开了手。
那个自称紫凝之的女孩顿时跌落到了地上,她一声不吭,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泥地上堆着不少树叶,但她秀眉紧皱,似乎摔得不轻。
旁边的几人谁也没有出手救援。一个理由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灵异如神的人,她的肉体居然和普通女婴一样脆弱。第二个理由则是她身上真的宛如刚出生一样,一丝不挂。本来对于一个两岁的女孩,谁也不会有所顾忌,但她如此侃侃而谈,却让人很难以婴儿视之,自然不便贸然出手接住她。
相思颇有些内疚,上前扶她起来,顺便将包袱中小鸾的一件衣物拿出来,却不知该如何出口相赠。
紫凝之站直了身体,轻轻一拂身上的尘埃,释然笑道:“差点忘了贵客们都来自礼仪之国,女子妆容不整,不见外人。”她转身走到在那株紫色大树下,从树根处取下一片数尺见方的紫叶,轻轻系于腰间。
步小鸾盯着她,讶然道:“这就是你的衣服?”
紫凝之笑道:“千里不同俗,鄙国上下均是如此穿着。但主随客便,诸位若觉得不习惯的话,我可以换上你们的衣服。”言罢轻轻将相思递上的衣服接过,合十致谢。
步小鸾古怪的看着她,道:“这么说来你们平时都不穿衣服了?”
紫凝之道:“人生有限,耗于车马轻裘,未免浪费。”她微笑着看着手中如雪的衣裙,道:“若我没有看错的话,这种蚕丝出自尼泊尔雪山之上,看上去虽然宛如冰雪,洁白无暇,其间实际上暗绣的十余种花纹,在不同的光线角度可见。现在不知,按照贵国隋唐时期的工艺进度,就这小小一件衣裙,大概要花十位刺绣师一年半的时间。”
步小鸾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只是不穿衣服却是方便得紧,我平时也极不喜欢穿那些一重一重的东西,这里这么好,干脆我们都换上树叶作裙子好了。”一面说,一面垫起脚兴奋的扯着卓王孙的袖子。
卓王孙面色微沉道:“不许胡闹。”转而对紫凝之道:“姑娘博通古今,真可谓无所不知,在下深感佩服。对贵国风物文明更是企慕有加,不知姑娘可否带我等到贵国中一开眼界?”
紫凝之当着众人换上衣裙,动作却丝毫不显局促,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她微笑道:“正要请诸位到鄙国一游。”
步小鸾的衣服虽然小,但在她身上还是大了一倍不止,大半都拖在地上。步小鸾看了她半天,皱着眉头道:“哎呀,这个衣服穿不得,你还是脱了吧。”
紫凝之摊开双臂,笑道:“想必不久就正好了。”阳光照在她凝脂一般的身体上,光晕流转,亦幻亦真,相思恍惚间似乎觉得她竟然已经长大,大概有八九岁的模样,过了那片七彩森林,是一道藤萝织成的隧道,好在现在阳光已盛,仍然见缝插针的从隧道顶上洒落而下。隧道极短,尽头处炫目的碧绿光华宛如太阳一样临照在前方。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无花果林。无花果树和榕树一样,藤萝可垂地生根,生生不息。年岁一长,每一株都能自成一林,占地极广。这里的无花果树看上去皆千岁有余,主干高入云霄,附近更有上千条小树环绕围拱,枝繁叶茂,藤蔓横生,阴翳数亩,蔚为壮观。而树洞中不时有和紫凝之同岁的男孩女孩,腰间也围着各色树叶,在树林间出入,看来这群蜉蝣国民正是以树洞为居。
这个天然巨树村落中心广场上有一面藤壁,上面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葛蔓,五颜六色,绚丽异常,细数来有二十四种之多。其中第九种葛蔓上繁花锦蔟,碗口大的花朵呈翠绿色,中间杂着点点月牙形的银斑,绚烂异常。
紫凝之注视着花屏上的鲜花,若有所失,轻叹道:“想不到我醒来的时候已是这么晚了。”
步小鸾笑道:“一点都不晚,我平时都要太阳到了中天才起床的。”
紫凝之一指花屏,怅然道:“翠龠之花已然全盛,赤潋方要出蕊,已经是曦露之时。”
步小鸾一怔道:“你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紫凝之道:“大地悬于宇宙中,自转一周之时,我们称之为一天,正好是二十三时五十六分四刻,略等于二十四时。每一时也就大概等于贵国的半个时辰。而大地绕太阳而行,每一周又略等于三百六十五日六时九分十刻,是为一年。”
步小鸾嘻笑道:“什么大地悬于宇宙中,什么转来转去的说得我好胡涂,倒是这些花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紫凝之道:“这些花正是鄙国农家学者培育而成的计时之花,一天之内,二十四种轮番开放,以应时光运转之象,四季如此,经冬不谢。”
步小鸾喜道:“这么好玩,不如妹妹送我一把,让我带回家种着玩。”
紫凝之微笑着摇头道:“这可不行,这些花朝生暮死,次日在枯根上重开,并不会留下种子,根系也绝不能移动。”
步小鸾只觉好玩,很不得伸手将每种花都摸上一遍。卓王孙拱手道:“贵国天文历法、种植培育之术当真已精进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此番无心而入宝山,自然不能空手而回,不知姑娘能否带我们到贵国琅缳福地一览宝卷?”
紫凝之还礼道:“公子客气了。只是——鄙国非但没有一册藏书,连文字也不曾使用过。”见众人都稍露惊讶之色,紫凝之淡然一笑,道:“太初而有言。鄙国学者认为,语言为天地之间至为精妙玄虚之物,若用于创造诗篇文赋,则妙化万端,大美无极,若将之作为记录的工具,则落了下乘,有亵渎之意。所以,鄙国百万世以来,从不曾有文字出现。”
卓王孙道:“那么贵国诗篇文赋又是如何传世?”
紫凝之道:“只因为我们都能直接承受母辈的全部记忆。”她眸子中透出一种敬畏,遥望远天,缓缓道:“本来文学之玄虚奥妙,就非文字能全部传达的。仅就诗歌而言,贵国自《风》《骚》以降,建安风骨、盛唐气象,人才之盛,在天下万国中也可称佼佼,若非为文字章句所限,成就自当可与鄙国并肩,只可惜仍落入以辞害意的圈子。倒是贵国大贤庄周‘言不尽意’、‘得意忘言’之说,与鄙国之人所见略同,又可惜千百年来真能领悟此语者寥寥,终究是隔了一层。”
众人听完这一番话,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想中华五千年文章极盛,人才辈出,自以为傲视天下无可比肩,想不到在这个边陲小地,一垂绦幼女在此侃侃而谈,说什么中华诗文若非拘于文字则可与其并肩,真是耸人听闻。若遇到别人,早将那些夜郎自大,坐井观天一类的词一帽子扣在此女头上,狠狠讥诮嘲讽一番,再哈哈大笑而去,但卓王孙一行人却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卓王孙道:“自古文无第一,诗文之道,自是天外有天。我等九州之外,得晤贤达,幸如何之,不知姑娘可否将贵国诗文赐教一二?”
紫凝之望着他,嫣然笑道:“恕凝之力有未逮。”
卓王孙道:“难道姑娘不能记诵一二名篇?”
紫凝之道:“鄙国人人能诗,佳作妙篇浩如烟海,凝之性虽驽钝,不能一一记诵,一二名篇还是记得的。只是凝之能记诵的,是本国之语言,自古诗无达诂,何况整篇全译?稍有瑕疵,皆为诸位方家所笑。凝之一人颜面事小,若玷污佳作则无面目见前贤于地下矣。”
千利紫石突然从小晏身后闪身而出,重重冷笑了一声,道:“紫姑娘绘声绘影,为贵国诗文颂扬了半天,却究竟不肯一露真相,不知是嫌我等驽钝,还是另有难处。”她这几句话咄咄逼人,和平日语气大不相类,小晏不由皱了皱眉。
紫凝之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凝之虽不肖,却并非说鄙国之内就无可达诂诗作之人。”
卓王孙道:“敢问高人仙踪。”
紫凝之道:“无所谓高人,术业有专攻而已。方才诸位所见往生林中不同色彩之树正代表了不同的学术世家。若诸位往村北而去,极北面三棵粉色大树就是鄙国内唯一三个九方语世家。诸子之学为紫色,言辩为赤,诗文为青,神学为黑,书画为白等等。凝之不才,正是国内百种诸子学传人之一。”
千利紫石冷冷接口道:“说起九方语和诗学,杨盟主也可谓当世名家了。这位姑娘不如将名篇背诵出来,让杨盟主品评。”
紫凝之笑望着杨逸之道:“方家在此,可容在下献丑?”
杨逸之淡淡道:“不必了,十年前我已经看过。”
千利紫石道:“那盟主以为?”
杨逸之道:“匆匆一瞥,只见宝山一角,但已觉锦绣满目,超拔出尘,叹为观止。”
众人一时默然。杨逸之平生绝少赞人,肯出如此评价,可见紫凝之并非自吹自擂之人。倒是步小鸾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早已不耐烦,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指着村内道:“你们看,那边好多小孩子跑出去啦!”
几百个十来岁的男孩腰间系着树叶,手里拿些木枝,向村北走去,嘴里还唱着歌,看上去快乐之极。他们在村边一排无花果树下停下来,自动分成几组。一组用树干抽打树枝,一组拾起落在地上的果实,一组干脆爬上树去直接采摘无花果。
小鸾眨着眼睛,好奇的道:“他们在干吗?”
紫凝之道:“他们在为全国人采摘午餐。”
小鸾歪着头,看了看道:“为什么都是小男孩呢,他们的妈妈呢?”
紫凝之笑道:“所有蜉蝣国人都是同岁的。”
小鸾惊道:“啊,这个好玩。但是女孩呢?”
紫凝之道:“蜉蝣国中,男子负责采摘食物、兴建护卫家园,国家运转;而女子则从事文明的构建。”
步小鸾道:“文明?”
紫凝之道:“我们把诗文、哲学、天文、书画等学定义为文明,而其他的如衣食宅邸等叫做物利。”
步小鸾睁大了眼睛,似乎一点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千利紫石突然冷笑道:“原来这里风俗女尊男卑,倒是少见。”
紫凝之眸子中波光微动,如化一潭春水。她注视着千利紫石道:“姑娘此言差矣。我们早已将生死看淡,再无半点私心,名利尊卑又何足挂心。只是蜉蝣国人生命比其他民族都要短暂,欲要有所成就,必须分工明晰,人尽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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