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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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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鹤剑紧紧握在杨逸之手中,一缕寒冷的杀气游走在剑锋之上。这些蒙古汉子虽非武林高手,但阵前马后喋血平生,对阵云杀气极为熟悉,登时鼓噪了起来。

杨逸之眉头微微蹙了蹙,身子猛然拔起,飞夺金帐!

他不敢再耽搁,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擒下把汉那吉!

清鹤剑挑起帐门,杨逸之才要窜进,猛然红光一闪,一道剑风飘然而至,直透杨逸之眉心!杨逸之急退,那剑风也在这倏忽间消失不见。

杨逸之双袖缓缓垂下,清鹤剑隐在他长长的袍袖中,锋芒不露。他就宛如山中听泉的名士,淡雅从容,宠辱不惊。

那一剑,绝非庸手所发,剑势之凌厉狠辣,犹胜七十二名白羽剑手。把汉那吉手下什么时候又来了如此高手?

杨逸之眉峰隐隐挑起,静静地思索着。失去了风月之剑的他,一定要谨慎,否则,别说救出相思,就连他自身也怕会永久陷在蒙古阵中。

把汉那吉的声音沉沉传了出来:“本王特调红翎军,守住金帐,你若想保住性命,就请回吧。”

请回?杨逸之淡淡一笑,他能回么?

他缓缓跨前了一小步,猛地一阵红光闪动,数柄被染成赤红之色的晶亮小剑倏然出现,电飞星跳,向杨逸之刺了过来。

杨逸之仿佛早就料到这一点,身子微微顿了顿,脚步收回,宛如从未动过一般。他一退,那剑光也随之倏忽隐去。

但就在剑光消隐的刹那间,杨逸之收回的脚步倏然踏了出去,而且一踏便再不停留,身子如秋叶飞舞,迅捷无伦地抢进了金帐中!

一声冷叱响起,红影布满了整座金帐,漫天剑气有如天河怒决一般,四面八方向杨逸之倾倒而下!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清鹤剑化作一道柔波,荡了出去。

他施展的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剑法——华音阁的春水剑法。

春水剑法并不是秘密,一共十二式,江湖上几乎人人都能施展,但只有在华音阁主的手中,才能展现出大威力,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剑法。

在杨逸之的手上呢?

清鹤剑宛如一泓冷水,横荡开来。剑势连绵,自左而右,在他身前划了个弧月形,剑势连震,宛如波光跳跃一般,正是十二式春水剑法中的“怀珠沧浪”。

这一招剑法平平无奇,在杨逸之手中施展出来,并不怎么凌厉诡异,既没有高绝的真气,也没有迅捷的速度。

只是恰到好处。

剑光扫过,空中响起一阵裂帛之声。

晶亮的红剑光华立时黯淡,跌了下去。空中只剩下几只红绸飞舞。

这些红剑,是绑在两丈长的红绸上的,红绸舞动,剑光便飙射而至,令人防不胜防。清鹤剑一剑飞纵,削的不是敌剑,而是红绸。

冷喝声再起,几条红影落下,将杨逸之团团围住。红剑仿佛有灵识一般,跌落在他们手中,几人一齐向杨逸之怒目而视。

这是几位浑身裹在红衣中的男子,每个人都纤长,细瘦,身子极度单薄,就仿佛是一个被月光拖长的影子。但杨逸之知道,他们是最好的杀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隐蔽在别人无法发现的罅隙里,突出伤人。然而蒙古皇族军帐中的红翎军,却不是杀手,所以他们着衣色并不是黑,而是红。富丽华贵的红。

虽只是红,但瞧去缤纷错乱,艳丽无比。只因他们的衣服中,杂着绛红、水红、猩红、绯红、朱红、赤红、飞红、暗红,红为一色,却绽放成千姿百态。只除了他们那冰冷苍白的眸子,以及手中微微颤动,随时能夺人性命的红剑。

那剑的形状极为奇特,仿佛是一片赤红的长翎,剑锋被刻成一缕一缕极细的翎毛,稍稍弯曲。连剑柄都细如灯芯,被红衣禁卫捏在手中,尚在轻轻颤动。

这是否就是白羽红翎中的红翎军?

传说蒙古皇室供奉着两支由高手组成的禁卫军,一支负责护卫,曰白羽,一支负责暗杀,曰红翎。把汉那吉的金帐之鹰一半羽毛为白,一半羽毛为红,便是代表着受白羽红翎之佑护。

而此时出现的,是否就是红翎军呢?

杨逸之的眉峰挑起,暗暗叹息一声。这对于力量几乎用尽的他来讲,绝对是个坏消息。

蒙古军人强马壮,绝非可以来去自如的。杨逸之数度冲撞军中,精力几近于竭。仍能维持着他谦谦君子之风的,不是力量,而是他与生俱来的风骨。

如山风松月的君子之骨。

但如今,这磊落萧散的风骨是否能替他抵御这蚀骨的杀气?

又是一阵红潮涌动,数名红翎军自金帐中悄然现身,他们全都以红巾罩面,一根红翎斜斜将红巾别住,仿佛是隐在红之中的秘影。为首一人头戴一顶尖尖的金冠,却也涂成红色,用一袭红色面罩笼住,金冠雕成了一只残忍的鹰之模样。

他的眼睛更冷,一如寒冰一般,盯住杨逸之,涩然道:“再进一步,死!”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他知道,鏖战,已无可避免。他的目光越过红衣之涛,停在把汉那吉身上。

那是他的目标,是荒城百姓的幸福,是公主的平安。

把汉那吉据案读信,不去理杨逸之,但他的眼角不住挑动着,显然,也为这帐中杀气所惊。

杨逸之道:“我不想杀人,我若取下诸位冠上红翎,便请诸位退下如何?”

红衣首领怒道:“你看轻我们?”

杨逸之太息道:“言重。”

红衣首领冷笑道:“就如你之约!就不知你有没有命说这等大话!杀!”

猛地红光暴起,团团围住杨逸之的红翎军,全都飞身窜起,向杨逸之扑了过来!他们的打法悍烈之极,竟似全不畏死般,糅身贴上,一寸短,一寸险,红翎之剑短小,他们施展的剑法也酷毒之极,宛如毒蛇抽动,一旦出手,便一定要咬下对手一块肉来,就算杨逸之一剑将自己斩成两段也在所不惜!

杨逸之吃了一惊,他绝未想到红翎军施展的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微一犹豫之间,红翎杀手已然扑到了身前,凌厉的剑风几乎刮到了杨逸之的肌肤之上!

前后左右,都被剑风封住,杨逸之已无处躲闪!

寒光一闪,清鹤剑刺了出去。立时,宛如在他身周刮起了一阵微风。

微风虽轻,但那些凌厉刺来的翎剑,却不由得都是一偏,就见杨逸之的身影疾旋了起来。翎剑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旋转的方向刺去,红衣杀手就觉翎剑一阵剧烈的颤动,几乎脱手飞去。他们大吃一惊,急忙运转内息,全力稳住剑势,杨逸之的身影已如流云般飘了出去。

每位杀手手中的翎剑都停住了,互相交缠在一起,刺在杨逸之方才所在之处。

狠辣的剑势让这些杀手都感手腕微微一麻,一时无法再运转剑势,杨逸之已从他们身边掠过。

他的左手展开,手中是五支红翎。

红衣杀手遮面的红巾悄然褪下,他们顾不得翎剑,惊惶地伸手掩住面罩,那是身为黑暗中的杀手的自觉,但没有一人知道杨逸之是何时取走红翎的!

杨逸之的剑招他们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也是春水剑法,冰河解冻。再浅显不过的剑招,再随意不过的手法,但就是这浅显随意的一剑,凭着仅有的一点力量,却让他们这必杀的红翎一剑,互相刺在了一起。

于是必杀之剑便变成了绝剑。

杨逸之面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希望红翎军能够知难而退,因为他必须要擒住把汉那吉。

红衣首领冷冷看着杨逸之,两道细长的眉渐渐竖了起来。他嘶声道:“夺了他们的红翎有什么奇怪?你若是夺了我冠上红翎,我便心甘情愿地服了你!”

一语未毕,他左右手齐动,两柄翎剑齐齐出现在手中,左刺右劈,毒蛇一般向杨逸之戮了过来!

他才一出手,杨逸之便知道此人武功远在方才众杀手之上,绝非易与之辈。

他不愿硬接,飘然后退。红衣首领厉声道:“结阵!”

红影翻飞,金帐中的众杀手身影飘飘,围着杨逸之疾旋起来。

杨逸之忽然有种错觉,那金帐在一瞬间竟似变得无比广大,他的身边仿佛有千千万万名红衣杀手一齐转动,一眼望去,几乎望不到边!

他心中一惊,但见那些杀手越转越快,身影也越是恍惚,隐隐然连成赤红的一片,宛如红涛怒卷,化成高可及天的恶浪,向他劈面打了下来。

杨逸之知道这阵法玄奥无比,将结阵之人的精气神全都聚合到一处,化阵势而为一人,着实厉害。他失去了风月之剑,可凭着无上剑心败一流高手,却无法与这等奥妙之极的阵法抗衡。当下一声清啸。

清鹤剑化成万点寒光点出,只听一连串清响声连绵传来,清鹤剑刹那间与阵中翎剑撞了几百下,杨逸之剑心运处,将这些力道统统摄来,托着他的身子冲天而起,向帐顶投去。

帐顶上,是他前番进帐时击出的那个巨大的窟窿,也是他逃生的唯一希望。

清鹤剑几乎碰到了金帐之顶,这时,杨逸之恍惚之间听到了一声鹰鸣。

清越的鹰啼声在金帐中响起,此声才起,杨逸之便觉身子一沉,竟几乎直跌了下去!他右臂一长,清鹤剑已搭住了帐顶金箔。眼中余光瞥去,就见红衣首领身子摆成了一个奇怪的样子,向杨逸之飞了过来。

那样子极像一只鹰,一只血红之鹰。

而结成阵法的红衣杀手全都委顿在地,面色苍白之极,似乎在方才瞬间全身的精力都被吸蚀殆尽,全都转嫁到了红衣首领身上。

杨逸之一凛,他忽然悟到,方才所结之阵,并非是为了困住他,而是要让红衣首领聚合足够的力量,发出这秘魔般的一击。

红衣首领的身子翔舞空中,看上去是那么的凄厉,妖异。

他身上的衣服赤红如血,身子极端扭曲着,双手尽力张开,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鹰。

这景象,诡异得让杨逸之心头一凛。

他知道,再想平安收手,不伤害一个人,已经是不可能了。

清鹤剑斩出。

他斩的,并不是红衣首领,而是金帐的帐顶。

巨大的金箔被他一剑斩下,轰然向红衣首领砸了下去!那金箔极大,红衣首领躲闪不及,砰然砸在身上,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金箔轰然炸开,竟被他身上蕴蓄的丰沛之力击成碎片!

惨叫声中,首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见杨逸之人清如月,站在把汉那吉身边。那柄清风一般的清鹤剑,点在把汉那吉的颈间。

没有人想到,他来的是如此之快!

红衣首领没有想到,把汉那吉也没有想到!

也许,只是因为他不再想杀戮。杨逸之双目中尽是锋芒,清鹤剑逼住把汉那吉的喉头,冷洌的杀意沿着剑锋透了过去,刺得把汉那吉一阵疼痛。

这个温文的少年,终于动了杀意。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若再不以雷霆之势阻止这一切,只会让更多的人死去。

“命他们退下。”

把汉那吉脸上的笑容一丝丝收回,鹰隼般的目光渐渐犀利起来,盯住杨逸之的手。这只手无比坚定。

“你在逼我?”

杨逸之不答。

把汉那吉盛怒:“你竟敢要挟成吉思汗的子孙?”

杨逸之坚如磐石。

把汉那吉锐利的目光宛如利刃,在杨逸之脸上深深划过。

杨逸之丝毫不退缩,坚定道:“王爷天皇贵胄,我以王爷的性命换荒城百姓与大明公主,不知王爷答不答应?”

把汉那吉仰天狂笑,完全不在乎咽喉要害暴露在清鹤剑的锋芒之下:“成吉思汗的子孙岂受别人逼迫!”

杨逸之剑势一吐:“那你就死!”

剑尖已点在把汉那吉肌肤之上,把汉那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杨逸之那坚定的杀心。这让他更是狂怒:“你可知道,我在帅帐中升起白旗,命令三军不要伤你,只因为我们蒙古汉子敬佩真勇士?”

杨逸之冷冰冰道:“多谢!”

把汉那吉更怒:“你可知道,你能杀进金帐,所仰仗的不是你的武功,而是这杆白旗!我若命三军全力出手,你早成齑粉!”

杨逸之淡淡道:“我知道。”

但他的剑却不偏移半分。把汉那吉的怒气跟他的杀气撞在一起,在整个金帐中回荡。把汉那吉突然拔起腰间的金刀,凌空一斩。

杨逸之的手与清鹤剑都一动不动。

一支雕翎缓缓落下,那是挂在金帐中的金盔顶上的雕翎,取自当年成吉思汗弯弓射落的大雕身上,象征着把汉那吉王子的身份。

把汉那吉道:“这只雕翎,能让千军万马饶你一条性命,只饶你一次!”

他厉声道:“降白旗,升红旗!”

金帐外轰然答应。

白旗,为仁圣之旗;红旗,为喋血之旗。

红旗升,杀无赦!

金帐外三军以兵刃击地,有规律地呼呼而喝,满营尽是军威之声。把汉那吉已再没爱才之心,他给杨逸之雕翎,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让杨逸之明白,他的坚持,是多么脆弱。

所以,蒙古兵再不会留情,将会以最强的阵容迎战杨逸之。他们将在阵前将这个强弩之末的男子格杀。

这绝无疑问,相思囚禁之帐距金帐足有百步,这段距离,足够杨逸之死十次的了。

在真正的战场上,一个人的生命是何等的渺小。

杨逸之轻轻收回清鹤剑,小心地捡起那支雕翎,深深一躬:“多谢王爷。”

他昂首向金帐外走去。

风萧萧而起。

把汉那吉气恼地将金刀摔出,哐啷一声,砸得案上之物四飞溅落。

第十六章一剑曾当百万师

相思跪在帐门前。

她身前有一道深深的箭痕,象征着她与把汉那吉的君子之约。

那一日,是她用纤弱的身体,挡在就要折返屠城的大军前,向把汉那吉求得一个承诺。

在见到俺答汗之前,她绝不逃走,他也不让任何人进入帐中冒犯于她。同时,荒城的居民得以保全。

她本想告诉杨逸之,她并不是公主,蒙古其实无法用她来向明朝勒索什么。

她没有去想,发现上当的俺答汗会将她怎样。

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已无暇顾及自己的安危。

然而,她的声音却被连天的号角与喊杀声淹没了,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白色的身影再度没入无边的血色中。她却始终无法跨出帐门一步。

只要她不跨出箭痕,她与把汉那吉的君子之约就还在,荒城的百姓便是安全的。

她双手合十胸前,虔诚地祷告着。

她的心甚至比在山中祈雨的那一刻还要虔诚。

如果可能,就让上天将一切痛苦十倍地施加在她身上,而不要让这个男子受到一丝伤害。

因为,她已无法承担他的付出!

呼喝之声宛如海涛怒涌,围住了金帐,围住了杨逸之。金帐距囚禁之帐不过百步,但此时却无疑千里万里。

营帐全都撤走了,杨逸之再不能像先前那样,飞跃而过。

他要回到相思身边,就必须一步步走过去,踏着火,踏着血。

他亦知道,凭他现在的重伤之身,是无法突破千军万马的。在此前的战斗中,他尽量保持着体力,但仍然牵动旧伤,火辣辣地疼痛起来。这让他几乎立身不住,随时都要倒在阵云的洪涛中。

但他不能倒下。

他的生命,他的信念,在遥远的尽头呼唤着他,呼唤着他走下去。

他似乎已有了必死的觉悟。

杨逸之紧紧咬住嘴唇,咬出了血。那血立即蒸腾成一道光,没入了他的体内。

他那因疲惫与失血而苍白的面容上,立即浮出了一道极为诡异的红晕。

飞血剑法乃是禁忌的魔剑,一旦施展,必将元气大伤,而且心智也会受到重创。当年一代剑神郭敖,便是由于施展了飞血剑法,而堕入魔道。

但此时,除了飞血剑法,杨逸之一无所有。

然而,他必须要赶到相思身边,必须将这支雕翎送到相思手中。

然后,才会有一位无忧无虑的公主,回到属于她的锦绣生活中去。

他要看到,她成为一朵慈悲的莲花,在天地间尽情盛开。

而他,不惜沦落为魔,用杀戮与热血,为她求得一线生机。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一剑挥出。

激烈的血气自他口中喷涌而出,贯入了清鹤剑中。这把名剑立即飞舞出一片粘稠的血光,猛然扩大,宛如一朵血红的流星,轰然怒斩进了那只巨大的铜鼓中。

铜鼓轰鸣,竟被这一剑斩得微微晃动。方才杨逸之与一百勇士比拼,巨力激发,将它竖了起来,此时被飞血剑斩中,便缓慢地向前滚去。杨逸之脸色连红三次,一连三剑皆斩在铜鼓之上,那巨大的铜鼓发出闷哑的雷霆般的吼啸,滚动之势更急。

他迷茫的双眼中,忽然现出了一阵妖异之极的红色,纷纷飞舞,化成片片桃花,漫漫飞卷在天地之间。

那是天授村中,他干谒公主时所弹奏的一曲《郁轮袍》。

那时,他以桃花飞红为弦,一曲清音动天地,感动了公主的悲悯。而现在,这漫天桃花再度重现,却是他的血,他的心。

杨逸之双手轻轻捻在这些无形的琴弦上,闷哑的铜鼓雷音忽然清越起来,化成贯穿天地的振振宏声。

那亦是一曲《郁轮袍》,却充满了凄怆、悲凉之声。

杨逸之血色斑驳的衣袖在铜鼓上飞舞,鲜血不断自他的体内飞出,让这天地之音连绵不断,横绝四海。

蒙古兵全都呆住了,他们从未听过如此凄伤的声音,这声音似是从他们的心灵深处响起,哀、感、顽、艳,让人不禁想要流泪。

点点飞血漫舞空中,却宛如最艳丽的娇花,随着佛陀讲法,纷纷落满人间。

但杨逸之的身影,裹在红雨中,却是那么萧索,苍白。

诸天飞红,他是唯一的例外。

诸神欢喜,他也是唯一的悲伤。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此时之杨逸之,杀,怒,怨,但其惜天下生灵之心,却一恒如之,是以《郁轮袍》仍贯通天地,成血之绝唱。

万千蒙古兵都为这至高极妙的琴音所震慑,纷纷放下了手中兵刃,眼看着杨逸之离那顶囚禁之帐越来越近。

红衣首领眼中满是怨毒之色,他的修为极高,在杨逸之倾全力所激发出的《郁轮袍》之音中,尚能保持心灵清净,见此景况,厉声疾喝道:“杀了他!”

这声尖锐之极的啸声满含着红衣首领的憎恨,刹那间冲破了《郁轮袍》的凄美,所有人心头一震,猛地醒了过来。

而杨逸之脚下的铜鼓,已然逼近了囚禁之帐。

帐前的蒙古士兵见如此庞大的铜鼓宛如洪荒巨兽般压了过来,都是一阵大乱,纷纷躲避。蒙古军令虽严,但他们毕竟是血肉之躯,如何跟这等钢铁之物抗衡?

突然,几点剑光在夜色中闪动,自蒙古军阵中飞起,闪电般向杨逸之射了过来。杨逸之面色闪过一阵嫣红,一手控御着《郁轮袍》之音,一手清鹤剑纵横飞舞,片刻之间,跟来袭之剑叮叮当当撞了十几下,只见几个白衣剑士大鸟般落了下去。

杨逸之眉头微微皱了皱,他发现,白羽禁卫与红翎军已然出动,夹杂在蒙古军中,伺机向他进攻。这些人中不乏高手,杨逸之不敢怠慢,全神戒备。忽然,只觉脚下铜鼓猛地一声大响,竟然停住了。杨逸之大吃一惊,急忙看时,却见蒙古兵将收起的毡布堆在地上,挡住了铜鼓。

囚禁之帐近在咫尺,但他已被红翎军与白羽禁卫团团围住了。

他的伤痛,在体内蚀骨般地流窜着,随时可能将他的生命灼烧净尽,不留下一丝一毫。更深重的,是他的疲倦,他几乎已没有力气提起手中的剑。他踉踉跄跄,几度在阵中冲杀来回,加上施展飞血剑法,他的生命如风中之烛,黯淡之极。

但他仍记得那山海一诺。

那时,他说,“等着我。”

而今,他就在营帐之外,只隔着不到十步,却已无法迈出哪怕一步来。

他能感觉到,他已经在渐渐死亡中。

他昂天发出了一声叹息。

与此同时,白羽红翎一齐飞舞,剑光冲天,向杨逸之怒斩而下。

杨逸之的叹息宛如天地浩叹,那是在叹息他的慈悲,究竟仍要化为血雨腥风。

他的身子冲天而起。

一片血光随着清鹤剑那孤傲的剑意卷起,化成一道深浓的剑光,裂电般击在最先冲到杨逸之身边的白羽禁卫身上。那禁卫一声惊呼,被这道剑光透体斩过,宛如破了个气泡,体内的鲜血立即“啪”的洒了出来。

鲜血并没有落地,反而妖异地化成一道赤流,向清鹤剑上卷去。杨逸之身形已化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追逐在清鹤剑之后。他绝不退缩!

哧哧几剑刺在他身上,血光立即溅出。

杨逸之仿佛没有痛觉一般,清鹤剑立即回折,一剑横扫,那几名红翎军立即头断、身碎、肢折!

铜鼓之上,立即炸开一大朵血色妖莲,浓重的血气宛如阴云般笼罩在半空中,吸蚀着每个靠近者的精血。这妖莲竟是如此妖艳,在生命的喂养下,肆意盛开。

蒙古士兵一阵大哗,每个人心头都涌起了一阵剧烈的恐惧,忍不住狂涌退开。

清鹤剑飞溅出一片血光,旋舞在杨逸之身边,将他的白衣渲染得一片血红。

把汉那吉的双目中也带着一丝惊恐,看着杨逸之如此妖异的变化。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杨逸之那决绝的意志。他厉声道:“放箭!放箭!”

三军轰然答应,每个人都掣出了弓箭。蒙古兵纵横天下,一半依仗的便是骑射之术,几乎人人都佩戴着弓箭。此时眼见杨逸之如此悍然惨烈,都起了拼死抵抗的决心,把汉那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杨逸之感受到了危险。

飞血剑法使他的心智陷入了狂暴,他的感觉变得迟钝,但纵然如此,他仍然感受到了那极度膨胀、迅速杀至的危险。他高高跃了起来。

清鹤剑上的血气如云,随着他冲天飞起。漫天箭雨追袭而至!

杨逸之并没有躲闪,他一咬牙,将清鹤剑舞成一道光幕,遮挡在身后。光幕流转,却不时牵动伤口,被剧痛撕开一道道裂口。

他知道,这残存的力量挡不住最强劲的弓箭。他的身体必须承受箭簇深入肌体的痛楚。但他却没有躲闪、迟疑的时间了,他要尽快兑现他的允诺。

几只箭穿过了剑光,没入了他的体内,大蓬的鲜血挥溅而出,在飞血剑法的驱使下,化成光,化成雾,旋绕在杨逸之身边。那强烈的冲击力让杨逸之一飞数丈余高。

杨逸之看到了囚禁之帐,就在他脚下不远处。他使劲咬了咬牙,猛然发出一声清啸。

清鹤剑上凝结的血光立即狂溅而开,化为一道剧烈的雷霆,在杨逸之身周盛放,这如同在他背后升起了两只巨大的血之羽翼,托着他孱弱的身躯,怒箭般向囚禁之帐飞去。

轰然暴响中,他穿破了帐上那厚厚的毡布,却被帐门上的铁柱阻挡,重重摔倒在帐前。

只差一步。

满天尘埃中,他缓缓抬头,仿佛能看到相思那错愕的眼睛。

虽然是那么遥远,但他能看到相思的错愕转为惊惶,他依稀看到相思起身,飞奔到他面前,想要扶起他,只是她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知道自己满面浴血的样子一定非常可怕,于是艰难地微笑着,想要给她安慰,但渐渐远去的神志已经不容他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

鲜血从额头淌下,模糊了视线,眼中的刺痛让他稍许清醒,于是,他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擎起了他的左手。

手里,是他一直紧握着的雕翎。

那一截已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雕翎。

相思眼中饱含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紧紧握住他濡血的手,这双为她在千军万马中,数次出入、折箭无数的手,如今却是如此无力。

杨逸之抬起头,怔怔注视着她,眼中却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他似乎想叮嘱她什么,但喉中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月光黯淡,四周震天的喧嚣在他耳中突然化为可怕的寂静。唯有鲜血滴落的声音,声声敲打在心头。

鲜血,将他原本清俊如神的面容完全沾染,突然,那个还未完成的微笑凝固在了脸上,他如同怀中的花一样,瞬间枯萎,跌倒在满天尘埃中。

但他终于将雕翎送给她了。

此后,她将回到她的世界,深居福地洞天之中,享受皇家尊严,不必再流泪,不必再悲伤。

他欠她的恩情,或者就自此报完。

他的心清净已久,不意踏足红尘,却引出这一段本不该有的红尘眷恋之情…

…或者该也自此了断了罢。

一生云淡风清,卓然尘外,却只因这片刻沉醉,从此沦入无尽黑暗的炼狱。

却又何妨。

相思哭泣着,一次次努力想要扶起他,却失败了。

那是最后的血之《郁轮袍》,仍然回荡在她的耳边,让她终于顾不得与把汉那吉之约,飞奔出了囚禁之帐。

但她却只能看到垂死的杨逸之。

只能听到《郁轮袍》的最后一声绝响。

他的身体变得那么沉,脸色变得那么苍白,宛如一尊毫无生机的石像,再也无法醒来。

相思跪在地上,双肩不住颤抖,眼泪纷落如雨,滴在他浴血的脸上。她茫然四顾,却是如此无助。

渺渺苍天,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再回应她的祷告?

把汉那吉冷冷看着她脚下。

一道深深的箭痕已将她和囚禁之帐隔开。

一边是清净的佛堂,一边是滚滚战云,满地血腥!

情急之中,她已跨出了那道箭痕。

约定已破。

把汉那吉轻轻挥了挥手,唰的一声,百余位弓箭手已将这座小小的帐篷包围。

箭尖在冷月下闪出摄人的光芒,齐齐指向包围中心的两人。

杀意自冰冷的箭尖蔓延开来,只要一声令下,这些利箭就要饱饮敌人的鲜血。

把汉那吉的手悬在空中,冷冷看着相思,似乎要给她一个在下令放箭前离开的机会。

那不过是因为,雕翎握在她的手中。

相思止住了哭泣,缓缓抬起头,她眼中是一片森寒的箭光。然而,她没有犹豫,只轻轻张开双臂,将杨逸之挡在自己身后。

夜风吹起她水红色的衣衫,月光流水一般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她的目光中已全无畏惧。

把汉那吉皱眉,似乎最后一点耐心也化为怒气,他对左右道:“把她拖下去!”

一排戎装武士从帐篷的另一边走来。他们几乎是生生踏过了那座本以破败的小帐,整齐的步伐声惊起一地尘埃,宛如生生踩在人的心上。帐毡被无情地撕裂,佛龛被随手推倒,那幅白衣观音像也落入尘土。

这已是最后的警告。

是大明公主的身份为她赢得的一次机会,体面退开的机会。

相思仍然没有动。

把汉那吉重重一哼,那些武士再不留情,齐齐伸手向她手腕抓来。

“住手!”她挣脱开去,将手中那截浴血的雕翎举起。

把汉那吉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既然你拿出了雕翎,容许你退回箭痕内,我们的约定同样有效。”

相思却摇了摇头:“我拿出这截雕翎,不是为了救我自己。”

把汉那吉冷笑:“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想救谁?”

相思的目光从满面杀气的武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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