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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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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分四面而立,中间是一座广大的祭坛,上面也雕满了各式各样的怪兽。那些怪兽形态各异,有立有卧,窜动的碧光映在它们身上,就仿佛是活的一般,纷纷随着碧光扭动着或大或小的身子。

它们只有一个相同之处:所有的怪兽,包括鼎上与祭坛中的,都没有瞳孔。

它们空洞的眼眶都仰天而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祭坛外面,森森跪着几百名白袍之人,巨大的面具遮蔽在他们脸上,上面雕着狞厉凶恶的怪兽之状,看上去诡异之极。只是这些面具上的怪兽,也一样没有眼眸,空洞的眼眶也仰视着苍天。

在鼎中碧火的围绕下,所有怪兽都化成了碧色,只是它们的眼眶却是漆黑的,透出无法照耀的阴霾。

而相思与杨逸之缓缓落下的方向,正是祭坛的最中央。

整座祭坛,广大而深邃,上面空空落落,没有一丝东西,除了那些翘首仰望的怪兽们。

而两人所落处,却正是此处。

相思一惊,看这祭坛与这些人如此怪异,只怕正在举行什么祭奠。

江湖广大,往往在人烟稀少之处,存在着许多上古的宗教,用神秘的仪式来传承他们的教义。这些宗教大都讳莫如深,最忌讳举行仪式之时,遭人偷窥。若是两人闯入的正是这种地方,只怕会有莫大的麻烦!

相思有心避开,但周身真气涣散,有心无力。正忧急之间,两人已重重摔落在了祭坛上!

地上跪拜之人忽然一齐抬头,他们面具上的眼眶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化,变成平视,数百双深陷漆黑的眼眶全都凝视着相思二人,合着面具那毫无表情的阴沉沉的脸,显得极为阴森可怖。

嘭的一声响,四只鼎中的火堆一齐炸开,满空都是飞舞的巨大碧色火团,飘飘摇摇地悬浮在空中。

那祭坛上雕刻的怪兽之像,也都已经改变了形象,无数点被火团映耀成碧色的漆黑虚无之眸,竟全都垂了下来,四面八方凝视着悄然站在祭坛最中央的两位不速之客。

深谷中寂静无声,只有这无数双空眸,在森森凝视。

相思知道他们的处境非常不妙,这些宗教都十分原始,拥有种种古怪的禁忌,一旦发现侵入、窥探者,往往就要用血来守住他们的秘密。

也许,他们两人的血,也将化成碧色,布满这广大的祭坛。

碧色涌动,宛如无际的潮水。

相思禁不住一声惊呼。

这声极轻的呼告将杨逸之从深深的昏迷中唤醒。

他缓缓睁开双眼。体内那肆虐的掌力让他几乎不能思考,但他仍能感受到这强烈的危险,他勉强起身,将相思拉到身后,双袖无风而动,似乎要将生命最后的光华凝成那曾倾绝天下的风月之剑,带着她走出这座妖谷。

哪怕这将燃尽他的生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静寂之中,那些人突然发出一阵悲嗥,纷纷跪了下去。

他们狂烈地扭动着身躯,一面悲嗥,一面向两人爬了过去。相思一惊,就见他们的双手在地面上拍打着,仿佛在倾诉着什么。但数百人一齐啸舞,这声音实在太过嘈杂,她什么都听不见。她紧张地四顾左右,却无处可退。

因为这些人已将整个祭坛全都包围起来了。

杨逸之踏上一步,双袖抬起,宛如一双带血的羽翼,张在相思身前。

报恩未竟,他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那些人的悲嗥之声越来越强,他们带着的面具剥落,显出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泪水在这些脸上纵横流着,他们伸出双手,似乎在向相思乞求着什么,但他们仿佛又在深深地惧怕,只在她四周悲嗥,却不敢用他们的手触到相思的衣衫。

相思紧紧蹙起了眉头,她陷入了困惑。

隐约地,她感知到,也许自己已经成了这祭祀的一部分。

那些人呼号无望,重又站起身来,向两人围拢。杨逸之双袖猛然舞动,光芒倏然一闪,竟显出鲜艳的红色。

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带着相思闯出。

那红色中尽是肃杀。相思一惊,急忙拉住他的手:“不!不要伤害他们!”

她从这些人的眼睛中,看出了伤痛与乞求。

杨逸之勉强凝聚起来的剑芒,倏然涣散。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冲天而起的剑气,就会将她也一起刺伤。

一口鲜血喷出,与他的那袭白衣,立即就被满空碧光吞没。他再也无法负荷体内那沉重的伤势,软软倒下。

那些人流水般围了上来,相思惊惶道:“不要伤他!”

那些人恭谨地行了一礼,让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是一顶简朴的轿子。

相思知道,他们要带她走。她不知道,他们要带她去哪里。她没有犹豫,只是扶起杨逸之,缓缓步入了轿中。

她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了苦难。

轿子四周都遮蔽着厚厚的轿帘,相思并不知道去向何方。她只感觉轿子高高低低地在山中跋涉,一直走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停下。

随着抬轿之人离去,轿子仿佛陷入了极度荒凉的静寂中。

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所轿子仿佛被置于大荒之地,世界尽头。

相思沉吟着,终于缓缓将轿帘挑起。

她看清了轿子所处的地方。那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宫殿似乎早已废弃,其中一无所有,甚至连原本恢弘的穹顶也已只剩下了几道残粱,突兀地矗立着。

轿子就在宫殿的正中间。相思低头,就见宫殿的地板上,镂刻着与深谷祭坛一样的怪兽花纹。

这些怪兽的瞳孔,也全都被剜去了。它们空无一物的眼眶,昂天抬起,诉说着无尽的悲凉。

相思的心一紧。

那宫殿由七十二根柱子高高支起,每根柱子,赫然都雕成了一只巨大的蛇形。

蛇相狰狞,粗可合抱的身躯尽力伸展着,似乎是在支撑那巨大的穹顶,又似乎是想窜上苍天,羽化雷霆。它们巨大的头颅被穹顶压扁,显得凶残而威猛。

它们的眼眶中,也没有眼眸。

一条条巨大的白色旌旗自穹顶垂下来,一直垂到地面,将宫殿中的景致遮蔽成隐隐约约。每一只旌旗上面,都绣着一只巨大的瞳孔。

白色的妖瞳。

风自巨柱之间吹进来,卷动旌旗,那些妖瞳仿佛在闪动。神明似乎将它们的形象隐在这些幕幔之间,沉默地凝视着每一个来朝觐的世人。

相思忽然感觉,自己正置身在神魔的注视中。她赫然发现,如此巨大的宫殿中,竟似是没有一个人。

那些在深谷祭祀的人们,将她运到这座大殿之后,便消失不见了,仿佛消失在了苍白的日光里。

相思怀着满腹的疑窦,将杨逸之安顿在轿中,自己慢慢走了出去。不多久,便到了宫殿的尽头。

她看到了一座城池,一座破败不堪,几乎已成为废墟的城池。这座宫殿就处在城池的正中央,修筑在一座三丈多高的巨大石台上,俯瞰下去,城池的一切尽收眼底。

也正是如此,相思才能够将这座城池的苦难一览无余。

青烟缕缕,自城池的四处升起,那不是炊烟,而是战火所烧留的余烬。但这几乎已是城中唯一的生气,此外便是一片死气沉沉。倾塌的断壁残垣充满了城的每个角落,在这些壁垣上,遍布着漆黑的尸体。

这城市已完全陷入了死亡,不再接受任何生命的希望。

相思的心一紧,她并不是没有见过人间的苦难,但如此深重而广大的灾荒、战乱,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忍不住缓缓跪下,泪水沾湿了衣襟。

她为这些漆黑的尸体而哭泣。她以为,每个生命都是上天的恩赐,不应该承受饥饿、疾病、灾荒……但偏偏在这个世界上,却有着无数的苦难,也有着无数受苦的人。

一个声音悠悠自宫殿的深处传来:“我给这座城池起了个名字,叫荒城。”

相思急忙转身,就见层层幕幔之中,隐约显出了一个巨大的石座。那是洁白的汉白玉石,不羼杂一丝异色,石座之上,斜倚着一个苍白的影子。

一袭白袍簇拥在他身上,那是最纯正的洁白,不带有人世间任何的污秽,很随意地穿在身上,却也同样苍白。他虽然同杨逸之一样穿着白衣,但杨逸之的白是高雅清贵之气,温文谦和之美,而他的白却苍白得如此惊心动魄,透出不杂丝毫污秽的冰冷,以及一种宛如末世的荒凉。

一张白玉雕成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脸,面具也雕得极为精致,并不同于深谷祭祀之人所戴之古朴笨拙,而仿佛只是一层薄雾,紧紧贴在他脸上,亦幻亦真地映衬出极为精致的轮廓。

长长的旌旗飘摇,使他的身形有些恍惚,并不能完全看清面貌。但他那一头长发,却显得那么刺眼。

那是极长极长的发,自汉白玉的椅背垂下来,笔直,修长,每一丝每一缕似乎都不交杂在一起,每一丝每一缕都沉静地垂着,宛如一道道光,照在这片广大的空间中。

那长发也是苍白的,苍白到几乎通透。

满城风烟,似乎没有半点沾染到他身上,他就仿佛是这片荒凉天地所凝成的最后一线光芒,不依托于任何外物而存在。

相思忍不住被这苍白深深吸引,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那面具依旧没有眼眸,却有两只瞳仁自其后透出,显然正是那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的颜色极淡,宛如一对毫无杂质的宝石,在荒城的阳光下几乎凝为一线,透出天地间唯一的光辉。

这光辉虽然极为清空,但却透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魅惑。似乎邪恶与纯净在其中融会,化为一种看透世间一切疾苦的宁静。却又被被风吹成冰冷。

这双眼睛凝视着相思:

“欢迎到荒城来。”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些许玩世不恭的意味。虽然看不见面貌,却已可推断出,声音的主人很年轻,也许比相思还要年轻。

相思愕然道:“荒城?为什么叫它荒城?”

那人的手搭在白玉扶手上,一缕如雪的散发握在他掌中,轻轻把玩着。他的手竟也如这缕长发一样无限苍白,这把玩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并没有在意相思的询问。

过了良久,那人修长的指节轻轻扣着扶手,眼中的神光突然如春风化水,皱起了一抹微笑:“因为这座城池中的生命,即将荒芜。”

他的声音没有半点惋惜与悲哀,仿佛所谈论的是某件风雅韵事。一如某处的鲜花将会盛开,某夜的月色将会鼎盛。

相思的心紧了紧,她听出了那人的意思。

那人缓缓摊开掌心,将其中的那缕银发轻轻吹散,宛如吹去了生命之树上的最后一片绿叶。

那一刻,长袍微微吹起,显出他修长的身体却是如此羸弱,仿佛在风中的一片羽毛,随时会随着这座荒城的陨落而消失。

“所以他们才奉我为神,到回天谷中,设下白瞳祭天之阵,想要挽救这座城池的命运。”

相思道:“怎样挽救这座城池?”

那人看着她,眼中的慵懒转为讥诮:“神谕中说,莲花将从天而降,将虔诚与宽恕引领到这座城池中,从此,这座城池将再也没有苦难。告诉我,你是这座城池的天降之莲么?”

天降之莲?深谷中祭祀的人们,是在寻找他们的救星么?难怪他们并不敢伤害自己,只围着她苦苦哀求,向她倾诉着苦难与希望。

一张张沾满眼泪的脸显现在相思的心中,他们已将自己当成是天之救护么?

她心中涌起了一阵惶惑与惭愧,因为她知道,被日曜用湿婆之箭挟天一真水封住真气的她,是没有力量解救这座城池的。一想到那些在深谷中祭天之人,得知实情后那失望的眼神,她就觉得一阵酸楚。因为他们的神欺骗了他们,为他们降下的是这么一个无能的人。

惶惑与惭愧化为深深的歉疚。对她来讲,这是不是不是子虚乌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座城池的人注定了要失望。

对命运及信仰的失望。

相思的心中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她急急问道:“是谁降下神谕的?他一定有办法!我们可以再去求他,让他另外想个办法的!”

那人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的目光中有深深的嘲弄,淡淡道:“是我。”

相思的身躯猛然僵直。她忽然意识到,这人在高台宫殿中等着自己,也许就是因为已没有了另外的办法。

也许不到了最后关头,没有人会寄希望于如此荒诞之事。而当这件事真正发生时,就说明这个城池的命运,已走到了尽头。

她,能够拯救么?

相思无言。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也许,她应该更小心一些,如果她的真气不曾失去,她便会有很多办法。

如果,她告诉了先生她的行踪,而不是私自踏上这条为吉娜复仇的旅途;如果,他能出现在她身边……[小说网·。。]

相思紧紧咬着嘴唇。

那人忽然松开缠绕在指间的长发,轻轻道:“除下你的面具。”

第六章草木岂堪酬雨露

相思怔了怔。

自在井中与公主换过装束之后,她便一直穿戴着这身玄光金甲,盔上有一只小小的面罩,遮住了她的容颜。这本是公主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而专门打制的盔甲,却被相思用来偷梁换柱。后来奇变横生,一直没有闲裕将面具盔甲除去。

那人缓缓道:“你若肯救荒城之人,便将面具除去。”

他的话语让相思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这个满身苍白,高高在上的少年,似乎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不由得就信服。他能够预言相思的出现,也许,也能解救这座城池?

相思的手抬起,按在玄光面罩上。

突然,一个声音道:“让她走。”

这声音虽然嘶哑低沉,但却如此坚定。石座上高坐的那人,竟也被这句话惊动,他的目光,忍不住自相思的身上挑起,落在了这个人身上。

一样的白衣,但上面沾染的鲜血,在这座宫殿一望无际的苍白中,却是那么刺眼。杨逸之静静站在那里,宛如天地间一抹落寞的伤,浮荡在记忆的尘埃里,又宛如一缕缱绻的光,徜徉在温懒的夕阳中。

只是他的目光,依然坚定。

那人的目光一触到杨逸之,通透如猫眼石般的瞳孔立即收缩。

就算重伤,落魄,但杨逸之锋芒,却是任何人都掩盖不了的。只不过这锋芒并不是凌厉尖锐的,而是温和、包容,如风而无处不在、如月而无不照耀。

那袭淡淡的白衣,一如他的人,谦和冲淡,却无物能掩盖。

在漫天苍白中,他是那一点无法遗弃的清远高华。

石座中人的目光渐渐锐利,那隐在面具之后嘴唇,慢慢挑起,形成一丝微笑。

所有的白色,都是他的尊严,是这座苍茫的大地早就赐予他的,杨逸之这点,也不例外。

他微笑道:“我以为,任何人,在天地面前,都应该跪拜。”

那些悬挂在穹顶上的幕幔,仿佛因他这一句话而具有了生命,倏然激烈地旋转起来。幕幔上所绘绣的白色瞳孔,也在刹那间脱离了帷幔,变得鲜活灵动,狰狞地凝视着杨逸之,要将他看透。

幕幔宛如灵蛇翔动,卷起一阵飓风,向杨逸之袭了过来。

杨逸之明白,这些幕幔决不简单,只要被它们挨上一点,或许就再也无法走出这座荒城。

但他必须要救相思出去,不能让她受到丝毫损伤。

杨逸之的身子化成一道朦朦胧胧的光芒,闪电般穿过了层层幕幔。他一把抓住相思,疾声道:“走!”

幕幔翔舞,追袭过来。

杨逸之体内的伤被劲风卷动,立即激发成一阵剧痛。这痛楚让他的脸变得苍白——一如座中之人。

座中少年缓缓拥起宽大的袍袖,包裹住自己纤弱的身形。他注视着两人,眸子中的笑意渐渐渗出一丝残忍,仿佛他就是死神本身,在高高的王座上,悠然欣赏世人在绝望的命运中挣扎。

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白色光芒照亮,已化为刺骨的玄冰,返照出铺天盖地的荒凉。

杨逸之拉住相思,已飘落台下。

寒风卷涌,幕幔卷出了宫殿,向两人追来,杨逸之不敢耽搁,身化冷电,向城外奔去。

石座中人并没有动。

那些飞绕的幕幔,与其说是追杀两人,不如说是为了助杨逸之完成这场弃命之舞。

神谕,一旦降下,便无法更移。

那双隐藏在白玉后的眸子微动,其中的光芒渐渐改变,仿佛一个寂寞已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玩具。

杨逸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紫气在自己体内慢慢滋长,一点点侵蚀他的生命。他本该寻一山明水秀之处,借助天地菁华,压制体内这条毒龙,但现在,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有一个念头:

救出公主!

两人衣襟带风,迅速掠过了重重巷口,前面就是高高的城墙。杨逸之暗暗忖度,仍有力纵身而去。

他心中的安慰更强了一分。

他腾空而起,宛如一缕光,一缕风。

但相思的身躯却在这瞬间变得僵硬。僵硬到杨逸之所凝聚的最后一丝力气,都无法带起她那纤柔的身躯。

她的眸子盯在巷子的深处,仿佛那里有她对凡俗所有的牵挂。

杨逸之身子震了震,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巷深中,也有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怀着对这个世间的无知与好奇,但现在,这双眸子却几乎没有了光彩,大块的黑斑在他的肌肤上蔓延着,他的身体仿佛一大半都浸在黑暗的渊薮中,无法自拔。

杨逸之认识,那黑斑,赫然是瘟疫的痕迹!

兵荒马乱中,本就极易起瘟疫,这座城池屡遭战火,大半人死于战场上,剩余的小半人,几乎全都沾染了瘟疫,挣扎在垂死的边缘上。

世道不平,只能浩叹。

但那双仿佛染了瘟疫之色的童瞳,此时却忘记了死亡的恐惧,满怀希冀地看着相思。相思那颗柔弱的心,猛烈地震动起来。

一时,她忘记了自身的安危,如被命运驱使一般,向那孩子走去。

那孩子笑了起来。

他尽力地想用一个天真的笑容迎接相思,因为他读懂了相思的善意,但他的生命已经残破不堪,这个笑容竟无法凝聚。他张开手,仿佛想要找相思抱,却只能扑到在地上。

相思急忙纵上前来,将他抱住。

她身上的玄金战甲冰冷,但那孩子却仿佛感到了温暖,笑容终于凝聚。他满足地躺在相思的怀中,轻轻地,道:“祖神说,我们迎来了莲花天女,就不再生病了,也不会挨饿,是这样的么?”

他的眸子已有些灰暗,但这灰暗看去竟是那么的纯净,相思竟不敢看。她的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惭愧,深深痛恨自己。

她,为什么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救苦救难的莲花天女呢?

那孩子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让笑容在自己的脸上延续着:“你好漂亮啊,我想,只有妈妈讲过的故事中,才有这么漂亮的仙女呢。”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并不想说谎,但更不愿让这个孩子失望。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气息,任风的如何轻微的一点飘摇,都会使之熄灭。

她哽咽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孩子的话音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你会治好我的病,是么?”

相思的泪水滴下,轻轻点了点头。

一点嫣红自孩子的面上升起,让他看上去有了些生机:“爸爸妈妈会回来么?”

相思勉强止住自己的哽咽,道:“会的,一定会的。”

孩子的声音欢愉起来,他相信相思,他相信相思所说的每一句话:“街道上卖桃花糕的阿婆、小河里钓鱼的阿公、为我捉鸟的叔叔,陪我摸虾的哥哥,他们都会回来么?”

从孩子渐渐模糊的瞳孔中,相思似乎能看到这座荒城曾经的繁华,以及居民们那单纯幸福的生活。

而如今,却只剩下满天的尘埃,纷扬在一片废墟之上。

相思哽咽着点了点头。

孩子笑了:“那就好了,我好想好想他们啊……”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去,并且永远停伫那幼稚肮脏的脸上。死亡仿佛在一瞬间倏然而来,夺走了他最后一点生命。

他身上的黑斑也在这一刻将他的皮肤全都占满,透出地狱一般的阴冷。他的手,紧紧攥住相思的衣衫,不肯放开。便如他攥住的是最后一丝温暖,一旦放开,他就只剩下一个人,饥饿疲惫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永远等待那永不属于他的黎明。

相思紧紧拥住了孩子,柔声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她慢慢除下了头盔。

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中,唯余的光芒仿佛在这一刻点亮,流泻在她的脸上。

虽然此刻的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但在这点光芒的映照下,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宛如一朵在暮色中开放的莲花,四周的满天风尘也不禁惶然退避,守护着她的宁静与圣洁。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脸上,试图温暖这具早就冰凉的躯体。泪水点点而下,却洗不净那战火的污浊。

这一刻,她抬头而起,满空都是荒凉。

这一刻,杨逸之颓倚在城墙上,第一次,他看到了相思的脸。从此,刻于骨、铭于心,永世无法忘怀。

这一刻,相思轻轻放下孩子,转身,走向那巨大的高台。

这一刻,杨逸之放下了心头的执着,从此后,不需再是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一刻,她想成为传说中的天降之莲,绽放在荒漠的城池上。

这一刻,神谕徐徐开启。

石座中人静静注视着她:“我知道你会回来。”他眼中透出深深的嘲弄,并没有理会相思身边的杨逸之,只向她伸出手,柔声道:“到我身边来。”

杨逸之伸手欲拦,相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让我自己去见他。”她的声音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决断,让人不忍拒绝。

杨逸之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要小心。”

相思勉强微笑点头,转身向石座走去。

石座中人一直伸出手,保持着邀约的姿势。

相思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他的手拂开:“我已揭下了面罩。”她将手中的玄光盔抛在地上,抬头注视着他,一字字道:“怎样才能拯救荒城的人?”

那人揶揄地看着她,收回手,苍白的手指无比怜惜的从自己披垂的散发上拂过:“不要问我该怎么做,而要问你自己愿意付出什么。”

相思咬了咬嘴唇,温婉如水的目光也变得坚定:

“我的所有。”

那人轻轻一笑,将目光投向残缺的穹顶,阳光倾泻而下,将他雪白的长发照得几欲透明,他整个人也笼罩在一层雪白的光晕中,显得不再真实。

他轻声道:“我有很多的名字,有的很长,有的用你们的文字根本无法书写……但此时此刻,我有一个新的名字。”他望着指间的一缕长发,自顾说下去:“我,就是上天降临的灾星,这座城市的重重劫难。所以,你可以叫我‘重劫’……”

相思打断他:“我只想知道如何救他们。”

他突然回头,目光陡然变得森冷如玄冰,满头如雪的长发在空中飞散,方才的慵懒、从容都化为无边的怒意——为相思的突然打断而愤怒。

“从此刻起,你必须时时默念这个名字。必须忘记你曾信奉的一切神明。从今而后,无论恐惧、痛苦还是欢乐,你的祷告都只能因我之名——因为我已是你灵魂的主人。”

相思看着这个孩子般喜怒无常的人,没有恐惧,也没有退缩。

她轻轻摇了摇头:“为了救荒城的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却不能勉强我自己去信仰你。”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似乎不带一丝尘埃:“也不愿,欺骗于你。”

重劫猫眼般的眸子凝成一线,宛如薄刃,在她脸上寸寸扫过,突然挥手,他身后的帷幕徐徐开启。

那是一只巨大的石鼎。

浑然天成,似乎不是雕刻而就,而是大自然天造地设的一朵莲花形的石鼎,那是诸神未曾长成时天地的印记,镂刻着无穷无尽的岁月。

透过石鼎上方滚滚浓烟,依稀可见鼎中盛满了绿色汁液。这些汁液浓淡不一,现出从浅碧到墨绿的不同色泽,竟有十余种之多,彼此纠缠但绝不融合,在鼎中不住翻滚沸腾。

重劫缓缓行到鼎前,苍白纤长的手指在蒸腾的水气中轻轻抚过,他的动作中充满了温柔与爱惜:“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最仁慈的神明,就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大神梵天……”

他的眼中现出景仰之色,双手缓缓张开,似乎要指示梵天那无所不在的仁慈,又似乎是在拥抱天空:“他以大慈悲创造出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却又满含伤悲地沉睡了,任由他最心爱的子嗣们在这片大地上苦行,受着风霜雨露之苦。但他并没有舍弃他们,这个鼎便是证明。”

他的双手垂下,拂着鼎上的纹路,那是巨大的莲瓣,古拙而苍老地盛开在鼎身上,仿佛一朵末世的残花,盛开在岁月的轮回中。他的眼睛中满含肃穆:“这只鼎,传说便是由孕育梵天的莲花所化,乃是大神对这个凡间最后的恩赐,所以,它也具有创造的能力,可以洗尽这个世界的污秽。”

“而我,经过虔诚的供奉,才获得上天赐下的神谕,在鼎中为荒城居民调制救苦之药。一共一百四十七种药材,其中二十五种堪称名贵,十一种价比黄金,五种可谓稀世奇珍……但却还是治不好他们,因为我缺了一样东西。”他双手扶住石鼎边缘,凝望沸腾的药汁,方才的愤怒仿佛已随着鼎上的浓雾消散开去,只剩下深深的伤痛。

那一瞬间,他化身为世间最善良的名医,为自己无法拯救病人的疾苦而垂泣。

相思不由为他的变化而疑惑,喃喃道:“还缺什么?”

重劫似乎再度被她从哀伤中惊醒,徐徐抬头,眼中的痛苦瞬间就已散去,化为一个刻骨的嘲弄。

相思不禁一怔。

所有的痛苦与悲悯仿佛只不过是一场夸张地演出。

重劫似乎很为自己的表演而得意,轻声笑了起来,将双手徐徐探入还在沸腾的药鼎。

粘稠的汁液顿时将他苍白的衣袖吞没,但他的笑却没有停止。

良久,他从鼎前起身,手中却多了一柄匕首,一只玉瓶。

他一点点拭去匕首上沾染的药汁,直到那枚匕首片尘不染,发出夺目的寒光。

返照的刀光映出他通透得有几分妖异的眸子:“莲花天女,现在看清我所作的一切,只要有分毫的差错,那么全城的人,都将因你而死。”

他右手微沉,匕首从他左手手腕上划过。

鲜血溅出,滴在他苍白如纸的肌肤上,镂刻出一道蜿蜒的、蛇形伤痕。

相思这才赫然发现,他的肤色的确是太过诡异。

这并不是终年不见阳光白,也不是失去血色的白,而完全是一块通透的白玉,在阳光下呈现的色泽。

虽然总有人以玉来比喻美人,但若玉的色泽真的出现在一个活人的肌肤上,那却只能让人感到深深的恐惧。

——这竟已完全不似人类的肌肤。

难道,眼前这人只是传说中的机关大师,用美玉制成的人偶?

相思却已无暇多想,因为她必须看清那人的一举一动。稍有差错,她的善举或许就会变成一场劫难。

一场荒城居民再也无法承受的劫难。

她无法不相信重劫的话,因为这已是她唯一的希望。

重劫将玉瓶置于腕下,承接着点滴而下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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