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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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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媚嘴角的微笑越来越妩媚,也越来越残忍。

她尝到了血。

那人的鲜血,在水底绽开的一朵朵妖艳之花,让她彻底兴奋起来。她心底升起了一阵渴望,要将满湖碧波化为利刃,将她的敌人寸寸凌迟。

她要将那人的血,那人的肉,那人的灵魂,那人的骄傲,那人的高华,全部揉碎。

两人劲气逼起的雪浪在水底翻涌着,互相追逐,又互相躲闪,寻找着对方每一丝罅隙,发动着无情的攻击。

每一瞬,都游走在生死边缘。

晏清媚能感受到,对手的真气在一丝一丝耗尽。她知道自己已掌控了一切。只需再多加一分力,多靠近她的命脉。只需在最致命的点上,再施加一点压力。

如果不是在水下,晏清媚一定会笑出声来。

她甚至能预见到,那人死亡前的眸子。

痛苦不过是一瞬,此后便永远是宁静。

那高高挽起的云髻将披散而下,化作在水中沉浮的墨色之花,簇拥着已死去的苍白的容颜。

这是何等完美。

就在此时,那人双手猛然一划,在身前突然凝止。晏清媚就觉身边的水流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住,带着她的身体向那人身前狂奔而去。她大惊之下临危不乱,顺着这股水势,九纹菊刺出,剑影如电,直刺那人的面门。

那人双手不知怎地一合,就将九纹菊夺了过去。

晏清媚又是一惊,但这又怎样?她身子游鱼一般从那人身边滑过,驱动水流为剑,将那人紧紧困住。

猛然,九道碧光自那人手中发出,迅捷无伦地射入了湖水中。一阵苍茫的雷霆声响起,碧光炸开,化成九条无比巨大的龙形,带着满湖碧水,破空飞去。

晏清媚惊骇地张大了美眸,无法置信地看着九纹秘杀自此人手中施展出来——几乎跟她所施展的一模一样。

湖水被龙形化成的螺旋拘束着,轰然凌空,整座湖的水都被带了起来,横飞到了十几丈的高处。晏清媚倏然发现,此人施展的,并非正宗的九纹秘杀,因为碧龙在腾空的一瞬间,就无法维持龙形,连环炸了开来。

但,显然,那人所争取的,只不过是湖水升空的那一瞬。湖水升空,她便不在水中。只一瞬间,黑裳飞舞,那人已闪上湖岸。漫天湖水在她身后崩摧陨落。

这一招虽然强大,但却不足以挣脱九纹秘杀的束缚。如果晏清媚不管她出什么招数,全心全意狂攻,那人绝无法从水底逃脱。但恰恰因为,对方施展出了这一招她族千年秘传的绝学,让她一时间无比错愕,必杀之势微微一顿,才让对方有了逃脱之机。

九纹秘杀,最大的破绽,果然还是一个“秘”字么?

湖水落下,淋了晏清媚满身。

冰冷。

她缓缓从湖水中升起,就见那人矗立在水岸上,亦冷冷地看着她。

两人浑身都已湿透,鲜血的污迹沾染在破碎的衣衫上,凌乱不堪。但两人的仪态却仍然那么高华,似乎方才那场恶斗,无法损伤她们的美丽。

缓缓地,晏清媚手中绽开一朵新的九纹菊。

那人眸中锋芒一闪,手指轻弹。

一道凌厉的剑芒劈空闪过,在两人正中间划落。湖水暴起,被这道剑芒激起一道两丈多高的水墙,轰然爆炸之声不息不止,一直响了一刻多钟。

这是警告,在警告晏清媚,如果她还想缠斗,就一定要有必死的觉悟。

晏清媚低头,一瓣一瓣理着九纹菊的花朵,静候着爆响平息。

剑芒消散,湖水宁静。她忽然温柔一笑。

这一笑让她充满了风情。

“春水剑法?”

“我知道你是谁了。”

这一笑让她充满了风情。

“春水剑法?”

“我知道你是谁了。”

她的眉毛轻轻弯了起来,就像是新月一般。若不是身上的伤还在刺痛,那人几疑她是在跟一位闺中好友闲谈。

“如果你是位男子,我会认为你是华音阁主。如果你很老,我必定猜你是传言天下第一的尹痕波。但你是如此年轻,又生得如此美……”

她看了一眼那人因衣衫破乱而露出的如雪肌肤,笑容更加明媚。

“所以你只能是一个人。姬云裳。你就是姬云裳。”

那人冷冷一笑,道:“那又怎样?”

晏清媚妩媚一笑,踏波向姬云裳走去。

“你若是姬云裳,那就永远不会是我的敌人。因为我有求于你。”

她的笑容没有改变,但笑容中的含义却更加复杂起来,有些魅惑,有些挑逗,宛如与情人戏语:

“普天之下,只有你才能助我完成此事。你若肯答应我,我什么事都肯答应你。”

这些话不免有些轻佻,只因她知道,姬云裳无法对她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如果姬云裳是男人,也许他们会发生些什么。但,她也是女子,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这挑逗便成了挑衅。

姬云裳皱起眉头,这本应该是一件值得生气的事,但看着晏清湄的笑容,她忽然发觉自己竟不知道该不该发火。

这个笑得又妩媚又天真的女子,褪去了锋芒,也不过花信年华的少女,没有丝毫的危险。和方才持九纹菊与她生死大战的绝顶高手,仿佛完全不是一个人。

晏清湄依旧在向她走来,走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气息。姬云裳突然想起来,刚才她们在水下的时候,也曾靠得如此的近,她甚至能感到对方微凉的肌肤。

姬云裳的心竟然有些乱,她一声轻喝:“站住!”匆匆将目光挪开。此刻,她宁愿面对的是一招九纹秘杀,而不是那双新月一般的眸子。

晏清湄止步,微微抬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似乎在嘲笑她刚才的慌乱:“你害怕我?”

姬云裳眉头皱起,似是终于被晏清媚轻佻的挑逗激怒:“你求我什么?”

晏清湄展颜微笑,面容却猛然一肃:“我求你带我进华音阁一趟!”

姬云裳面容一冷:“华音阁?你进华音阁做什么?”

晏清媚:“青鸟。我要见青鸟。”

“传说西昆仑山上的神之末裔青鸟族拥有不可思议的预言能力,能够洞见未来,无一遗漏。但千年前的一场浩劫,青鸟族几乎全族覆灭,只剩下了三只。一只居于扶桑国的伊势神宫中,一只被华音阁主豢养在阁内。我想要进华音阁,见青鸟星涟,问她一件事情。”

晏清媚眸中闪过一阵兴奋之色,轻轻拾起姬云裳之手,柔声道:“你是华音阁仲君,尽知阁中之秘,必然知道星涟在哪里。你我武功又这么高,趁着个月黑风高之夜溜进去,必定没人能够发觉。好不好?”

她注视着她,脸上是淡淡的笑意,仿佛她面前的,不是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而是一位相知多年的好友。

这本来是一件突兀的事,偏偏她做来却是如此自然。

或许她们本应该是这样的,一见如故,成为最好的朋友,无论对方提什么要求都不会拒绝。因为她们是如此相似,她们的灵魂本就一体,却被分割进了两个肉体中。

姬云裳感受着她手中的温度,几乎就像是自己的手握着自己。

但她的面容却渐渐冰冷。

“不。”

她冷冷看着晏清媚的惊愕。她知道这个字会带来什么。

晏清媚有些不堪置信,追问道:“你说什么?”

姬云裳的面容是那么冰冷,如果有一丝可能,姬云裳必定会答应她。那双眸子在她眼前地点点被失望的阴霾遮蔽,看去是那么动人。

但不能。

这是个禁忌。是身为仲君的她,必须要遵循的禁忌。

“我不能带你进华音阁,更不能带你去见星涟。”

“如果你必定要去,就先要赢了我的春水剑法,砍下我的头颅,踏过我的尸体。”

冰冷漫过她的脸,充满她全身,令她就像是一尊冰雕。

晏清媚一寸一寸地放开手,因为姬云裳是那么冷,再握着,她就会冻伤自己。

她知道,这样的表情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永远都不可能踏入华音阁一步。

她有些恼怒,她第一次这样求一个人,却被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但她脸上的笑容却并没有改变,声音也更加温柔:“那好,我答应你,不入华音阁。传闻乐胜伦宫就在雪山之巅,圣湖之畔,千年未开,留待有缘。乐圣伦宫中有神秘的力量,同样能解答我的疑问。但没有人知道乐胜伦宫的开启之法。你说,我会不会就是有缘人?”

姬云裳身子轻轻震了一震。

“我知道。”

晏清媚惊讶。她一双美眸盯住姬云裳:“你知道乐胜伦宫的开启之法?”

姬云裳颔首:“是的。”

“但我不能让你去。”

晏清媚脸上终于有了怒容:“为什么?”

姬云裳无言。

那是另一个禁忌,束缚住她的禁忌。

数年前,她远赴边疆,寻找传说中的上古秘阵——曼荼罗阵。她不仅找到了法阵,还用卓绝的天才破解了其中最大的秘密,从此功力大进,卓出尘外。从此,她成为曼荼罗阵的守护者,在阵中,拥有几乎不败的力量,但也与神明缔结下了一个契约。

——只有当她死去的时候,曼荼罗阵才会破毁,乐圣伦宫也才会开启。

这个禁忌将伴随她一生,天荒地老,都无法突破。

姬云裳沉默良久,突然微笑:

“你我都受了伤,为什么不到我的居所中,疗居一段时间?”

“或许,你能够说服我。”

晏清湄冷冷看着她,似乎要读出她眼底的秘密,良久,终于展颜一笑:“好。”

姬云裳看着她,眸中渐渐也有了笑意。

其实,是她盼着用这段时间来说服晏清湄。因为她知道,每个进入华音阁莫干湖或乐胜伦宫第五圣泉的人,都必将受到血之诅咒,永世不得解脱。青鸟的预言虽然准确,但却是要用自己毕生的幸福来交换。

但姬云裳却不知道,这血之诅咒,正是晏清媚所求的。比起她所受的苦,这血咒又算得了什么?

如果姬云裳早知道这一切,她还会不会拒绝晏清媚?此后所发生的一切,是否就会改写?

前尘幻影,都上心头。隔着落日灰暗的余晖,在晏清媚心中一闪而过。

十九年的岁月,如水而逝。

晏清湄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终于,姬云裳还是没有答应她。一月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没有向姬云裳告别。最终,她在扶桑国伊势神宫中找到了另一只青鸟,得到了她想要的预言。

她的所求,已经如愿。但这一切,却如同这个小小湖水上荡漾的波光,看去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

曾几何时,两人相约,每年都要在这湖上再见一次,直到她的九纹秘杀能够杀死姬云裳的那一天。

但十九年来,她一次都没有来过。

只因她知道,她仍没有足够的把握,杀死姬云裳。

直到今天,她终于修成了真正的九纹秘杀。这一招千年绝技,终于在她手下,尽显威能,被她尽窥天地之秘,由“秘”入“幻”,成为天下无敌的绝招。如今,她的九纹秘杀不但可以花瓣施展出,亦可以用花蕊施展出。姬云裳若再想突袭,只怕会在她的第二招九纹秘杀下,形神俱灭。

——当菊蕊将刺破她的手腕,散出嫣红的血色,那比湖波还要澄静的眸子中,一定会流露出前所未见的惊骇吧?

想到这里,晏清湄嘴角挑起一缕笑意,九纹菊斜指,满池湖波竟在这一指下,隐秘地一跃。

她在扶桑这几年,又修得了极为高妙的绝技——忍术。

忍术在扶桑国流传极广,但真正会的人却极少。幸好皇宫中却藏着最正宗的忍术卷轴。她从这卷轴上却学到了很可怕的东西:

天人合一。

天地间一切力量,被称为“地”、“水”、“火”、“风”、“空”,驾驭这些力量的,就是“法”。如果驾驭得法,那么一切力量都会化为我之力,成为“风”“林”“火”“山”。

其疾如风。

其徐如林。

侵掠如火。

不动如山。

是以,自晏清媚站在水边起,忍术的精髓就随着她身上淡碧色的真气袅袅散入周围,与潮湿而浓密的水雾纠结在一起。周围所有的一切,湖水,古藤,雾气,甚至这座山,都以成为她的一部分,任何踏入其中的人,都将承受风林火山的袭击。

她有把握,可在一招之内,就取得姬云裳的性命。

绝不用第二招!

菊蕊,将从她手中刺出,撕开姬云裳的衣襟,带着彻骨的森寒,准确地点在她心脏的位置。只需轻轻抬手,一道血痕便将出现在那凝脂般的肌肤上,并随着她的手势缓缓上行,最终轻轻刺入她的下颚,强迫她抬起头。

那时,她便可以戏谑地看着那双眸子中流露出的恼怒与羞愧,尽情玩赏。

何况,她还有更凌厉的绝招,未曾施展。那是姬云裳绝对想不到的秘魔之法,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

——那时,她会后悔曾经的所作所为么?会祈求自己的原谅么?

晏清湄微微冷笑,手一划,一连串的爆响炸散在空中。

甚至,在等候姬云裳的这九日中,湖畔每一座山川、每一缕湖波、每一丝光线都已被她细细揣摩,纳入在掌握。她相信自己有十数种方法,可以将姬云裳败于剑下,每一种都深思熟虑,完美之极,再无丝毫破绽。

可姬云裳为什么还不来?

她忍不住有些烦躁。却忽然笑了。

是她疏忽了。

她十九年都未来,姬云裳怎会知道这次她又来了呢?她应该通知她一下才是。

她伸出手,九纹菊在她指间轻轻颤动。手指纤细、白皙,宛如柔荑,仍然如十九年前一样。

一声轻响,九条苍碧色巨龙卷起整湖湖水,冲天而起。

她知道,姬云裳只要看到这九道龙气,就一定会赶过来。

那是她与她的约定。

九龙茫茫入天,湖显得那么空。

晏清媚的心中忽然划过一丝惆怅。

淡淡的惆怅,却令她忍不住一颤。就像是心忽然碎了。

她皱眉不语,却想不起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苍龙失去了主持,轰然跌落,将湖中剩余的残水砸得粉碎。晏清媚身子陡然一震。

湖底,似乎藏着令她极为牵挂的东西。

她忍不住匆匆伸手,再度施展九纹秘杀!

苍龙悲啸,卷天而起。

她终于看清楚了水下的一切。

那是五道泉水,从五条水底暗道里流出,汇聚到在湖的中央。泉水像是经过了极远极远才到达这里,早已失去了力量,缓慢而寂寞地流动着,又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静默地相拥。五道泉水的颜色各不相同,纵然经过了千里万里,却仍丝毫都不变色,黑,白,青,绿,蓝,五种颜色柔柔卷在一起,卷成一只巨大的曼荼罗。

被疾落的苍龙砸得粉碎。

晏清媚一声惊呼,九纹秘杀狂乱地出手,只为看清楚这朵曼荼罗。

当年她负气离开时,姬云裳淡淡的一句话响在她的耳边:

“如果我死去时,我会用五道圣泉与你告别。”

——只有曼荼罗阵破毁,湖底连接五道圣泉的地脉才会被打通,才会在湖底形成如此绮丽的景象。

晏清媚全身巨震。她忽然明白,这九日九夜都是白等了。姬云裳并不是不肯来,而是已不能来。

天荒地老,她永远都不能来了。

只留下一朵悲伤的曼荼罗。

而她,只能紧握着一朵一朵九纹菊,一遍又一遍施展着九纹秘杀,只为看清楚这朵曼荼罗。

——她输了。

她等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来了。她再也没有了扳回一城的机会。

也只有在这时,她才霍然明白,姬云裳为什么不肯带她寻找乐圣伦宫。

曼荼罗阵护卫着乐圣伦宫,只有曼荼罗阵毁,乐胜伦宫的道路才会被打开一线。姬云裳若不死,乐圣伦宫便永无开启的一刻。

剑气狂舞,晏清湄一遍遍施展出熟稔于胸中十九年的九纹秘杀,将湖波击得粉碎,这些可以挫败无数绝顶高手的招数,却无法弥合那越来越破碎的水镜。

直到真气枯竭,直到她无法再抬起一根手指。

她伏倒在水边,几乎不能呼吸。那朵五色曼荼罗透过湖水,却忽然显得那么清晰。

清晰到她根本不必施展九纹秘杀,就能够看的清清楚楚。

清晰得犹如是幻觉。

晏清媚忽然笑了起来。

永远,有些东西,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无法看清。

就如她,一直在争,一直在抢,却始终不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伸出去争抢的手,却恰恰将最想要的推得越来越远。

一个灵魂分割成的两部分,本该彼此相伴,彼此慰藉,但却猜疑、嫉妒,互相毁灭。究竟是谁的错?

十九年来,她赢了谁,又输了谁?

水光荡漾,倒映出她的容颜。依旧那么美丽、高华。

却再不似十九年前。

年华成空。

那双生的影像已然破碎,苍茫世间,只剩下她一个人注视着命运的悲惨。

一丛九纹菊,伴着她寂寂盛开。

而此时,她忽然感受到一阵寒冷。九纹菊的幽光照在她身上,是那么冷,那么寂寞。她霍然明白,她的生命就是一招九纹秘杀,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她跪倒在地上,突然大笑了起来。

第一章幽寻尽处见桃花

何为天下?

上古之世,先民们点燃第一从篝火,抬头仰望苍穹。那时,天空还是一片混沌。于是他们用人类第一句文雅的语言,骄傲而矜持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一刻,蛮荒蜕变成文明。人,作为天地间的主人,向茫茫天地发出了第一声宣言。

天下,就是站在中原,放眼望去,所能看到的地方。天下,是最初诞生的文明。

天下,即我。

及至汉朝,居住在中原的人们终于走了出去,从草原,从山林,从大泽,从沙漠。他们惊异地发现,四周居然居住着这么多人!匈奴,百越,扶桑,羌氏。他们或许没有中原文明,但他们亦是天地的主人。人们的视野发生了变化,天下也随之而变。于是开西域,定阴山,联百越,定大海。大汉王朝沉醉在天下尽皆我之藩属的荣耀中。天下,是无与伦比的武功。

天下,为攻。

而到了盛唐,一条蜿蜒万里的丝绸之路将人们的视野从长安引向远方。草原尽头还是草原,山林尽头还是山林,大泽尽头还是大泽,沙漠背后还是沙漠。当这些勇敢的人们跨越这一切,他们发现了充满异国情调的新国度。身毒,大食,暹罗,大秦,这些国家被千山万水隔绝,纵然唐之国力达到了顶峰,也不可能纵跨高原戈壁,用铁蹄将这些遥远的异国纳入自己的版图。但是,文明,却不是遥远与艰险所能阻挡的。美丽的诗句,悠久的历史,壮丽的文明,被刻在瓷器上,绣在丝绸里,印在纸张上,传在唱词里,驮在驼背上,从长安走出来,走到每个太阳能照到的地方。于是,这些强兵猛将不能攻陷的地方,一一沦陷,成为大唐国荣耀的一部分。从没有任何一个文明,能让世界如此怀念,能如此深远地影响整个世界。大唐国的天下,是文采风华,壮丽锦绣。大唐国之天下,比之秦皇汉武,更为深邃,久远。

天下,在心。

何为天下?

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威振四海。天下,是始皇帝之残暴,之威严。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天下,是汉武帝之骄傲,之武功。

万国来宾,为天可汗。天下,是唐玄宗之雍容,之文明。

何为天下?

站在御宿山上,周围三十六里,便是天下。

武功文化,秦皇汉武,英雄豪杰,都毫无意义。

只因这里有一个绝顶的名字。

这里有一个绝顶的人。

华音阁。

卓王孙。

于是天下不再是文明鼎盛,武功卓绝。不再是万国来宾,英雄无敌。而仅仅是一个名字,一个绝顶的人。

华音阁、卓王孙。

天下无人敢犯。

在这方圆三十六里之内,他便是天下,这里就是他的天下。

此地是为武林之中,最为神秘的禁地。自卓王孙成为华音阁主之后,就再没有人敢不经他允许,进入华音阁。

尤其是华音阁的后山。

这里山川俊秀,明山净水,风景极为秀丽。但只有极少的几个人才知道,这么美丽的风景中,藏着天下最恶毒的阵法。

太昊清无阵。

这个阵法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没有人知道。因为见识过的人,都已不在人世。在这个阵法中,只要踏错一小步,美景立即就会成为地狱,将侵入者寸寸凌迟。

这是绝对的禁地。敢踏入此地的人,不但承受太昊清无阵可怕的攻击,还要直面卓王孙的逆鳞之怒。

那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所以,这里常年不见人迹。唯有山鸟清啼,青苔返照。无风的时候,花落依旧,在小径上印出浅浅的痕迹。

这里有的,只是寂寞。淡青色的,连日光都晒不透的寂寞。

一柄油纸伞,撑开了碧绿的山岚,浮现在深深浅浅的阳光中。

油纸伞是杭州如意坊的珍品,用上好的油纸裱就,上面绘着一树桃花,花开正艳。纸伞被一只纤纤素手执着,半斜在肩上,挡住了伞下的容颜。只能看到半截高高梳起的宫妆发髻,和唇上的一点嫣红。翠色的衣衫流水般自肩头泻下,亦是唐时的宫装,与时下流行的式样格格不入,却与此时的山水、此时的人那么的和谐。仿佛时空转换,又回到了那个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时代。翠裙上绘着百种鲜花,鲜红的牡丹,洁白的芍药,金黄的凌霄……

以及,墨绿的菊。

一只木屐轻轻踏在落花之上,三寸有余的高底上镂刻出精巧的纹饰,衬着雪白的袜,更显得那足如纤纤弯月,盈盈一握。木屐踏过满地落花,却连淡淡的印迹都没有留下。那人仿佛一缕光,一线风,一抹云,一片羽,飘过这片山林,不带起一丝尘埃。

唯有一点悠悠的木屐之声,淡淡传过,踏入这座百年古阵中。

太昊清无阵,却没有半丝被惊动。

花丛中至少潜藏着七八种世间罕见的毒物,只要给它们蹭到半点,立即就会暴血而亡。而花丛下,至少埋着十余种猛烈的暗器,只要稍有触及,立即就会引发,将十丈之内炸成粉芥。每一丛花、每一棵树上都隐藏了极为精致的机关,至少微微一碰,警讯立即就会传到虚生白月宫中。

虚生白月宫里有一个人。

卓王孙。

只要有一步踏错,就算斩得了毒物,未必能破得了暗器;就算破得了暗器,未必挡得住卓王孙的调兵遣将;就算挡得住卓王孙的调兵遣将,却一定挡不住卓王孙的剑。

但木屐声声,碧绿的裙裾扫过浅浅花木,毒物、暗器、机关,却没有半点被触及。

因为,那人的每一落步,都恰恰踏在太昊清无阵唯一的一条通道上。

如所有的阵法一般,太昊清无阵亦有一条生路,唯一的生路。但这条生路隐蔽无比,绝没有任何人会知道。

除了华音阁的历代阁主。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浅笑浮动,在油纸伞后若隐若现。她的神态是那么优雅、从容,当她行走在这世间最危险的阵法时,却如闲庭信步。

油纸伞轻轻停住,淡淡的日光透过伞面,落在她脸上。纤长的眉目间,隐隐带了种娇柔的妩媚。

太昊清无阵的正中央,坐着一个人。

她,就站在他面前。

油纸伞轻轻停住,淡淡的日光透过伞面,落在她脸上。纤长的眉目间,隐隐带了种娇柔的妩媚。

太昊清无阵的正中央,坐着一个人。

她,就站在他面前。

铁恨看着自己的手。

三年。

三年有多久?

三年,足够让他忘记江湖上所有的光荣,忘记他曾经是捕神,曾经抓过无数的大盗,曾经被誉为不败的传说。

足够让他将金蛇缠丝手修炼到化境,让他的武功强了不止一倍。他原来只能用右手使出金蛇缠丝手,但现在,他的双手都能在任何时候将这门奇功施展出来。双手同使,他有自信,就算卓王孙的春水剑法,也未必能破得了他这一招。

当然,是三年前的卓王孙。这三年,他都没再见过卓王孙。

他没有见过任何人。

三年来,他几乎一直坐在这里,看着淡淡的风,微微的云。有时他会想起二小姐,想起她柔柔的笑。想起曾经告诉她,要带她去天涯海角,看潮起潮落。

但他终于没有。他端坐在这里,一坐就是三年。

每天,二小姐会送一篮子饭来,跟他闲话半个时辰。他听着二小姐低声细语,看着她的笑容,他知道她一直盼着自己走出去,带着她去天涯海角。

但她从来不说,而他,也从不提起。

因为,他不能离开。

绝不能。

油纸伞仿佛一朵云,轻轻停驻在铁恨面前。

铁恨抬头,金蛇缠丝手的劲气已灌满双臂,随时都可以出手。他感到很惊讶,因为他绝想不出任何人,竟能如此平静地通过太昊清无阵,来到这里。

除了卓王孙,怎么能有人办到?

油纸伞缓缓垂下,收起,长袖垂落,轻轻掩住纸伞上的桃花。

铁恨眼睛一亮。

他从未见过如此温婉的面容。

来人脸上的微笑竟比二小姐还要柔婉,却更多了一种沉静,一份从容,一点优雅。

似乎岁月、风霜,都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她站在江南淡淡的山水中,风的空灵,云的柔婉,雨的清幽尽情洒落在她身上。

却又一尘不染。

她微笑抬头,掌心托一朵墨绿色的九纹菊:“我可以过去吗?”

铁恨无言。

她可以过去吗?

过去是什么?

是一面很普通的崖壁。崖壁上有一个很普通的山洞。从洞口看进去,洞里并不大,里面放了些石桌石椅。

但,这里却是太昊清无阵的核心。太昊清无阵唯一的那条生路,在这里戛然而止,被铁恨端坐不动的身形截断。要进这座山洞,或者从山洞中出来,要么打倒铁恨,要么引发太昊清无阵。绝没有第三种办法。

崖壁很普通,如果不是那在青苔下隐隐泛出的淡青色光芒。那是精钢发出的光。这座崖壁,竟全都是用精钢浇注而成的,而那小小的洞口,也被粗如儿臂的钢筋封住。

究竟这里面锁着的是什么?

来人收起伞,雪腮畔浮起盈盈浅笑,仿佛是在跟一位旧友寒暄:

“我可以过去么?”

铁恨眉头缓缓皱起。

淡淡的金光顺着他的血管流下,灌到掌心,然后散成千万细微的金芒,循着手臂肌肤流动,直达心脏。在宽大的袍袖遮盖下,他的两条手臂散发着强烈的光芒,就像是两条金色的蛇。

她可以过去么?

那他三年来,又何须枯坐此处?

辜负了二小姐如花的年华。

那人微微躬身,微笑着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铁恨眼神一动,他忽然发现,那人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食盒。

漆器食盒,分上下三层,描绘着精致的花纹,与二小姐提的食盒几乎一样。来人仿佛毫无恶意,只不过是想给石洞中人送一顿饭。

铁恨目光回转,深深盯着那人的双眸。

这双眸子温婉,妩媚,清澈得就像是深山中的清泉。

铁恨忽然起身,静默地站在一边。

他本发过誓,他绝不会让任何人走进这座山洞的。

但现在,他却让开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提着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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