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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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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产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个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着嘴巴偷笑起来。余对他们的看起来彬彬有礼但实际上油滑无比的形状十分反感,便严厉地说:不要推让了,万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余指着成布衣说;你——余指着苏中和说;还有你们——余的手在高台上绕了一个圈,说;当然还有我,我们大家,都要给他陪葬——余指着孙丙说。高台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两个医生更是目瞪口呆。余命令成布衣,说: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翘腿蹑脚地走上前去,那模样好似一条想从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近前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从孙丙肩上探出来的木橛尖儿,然后又转到孙丙身后,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细长的手指动摇了木橛子的首尾时,便有花花绿绿的泡沫冒了出来,腐肉的气味令人窒息,苍蝇们更加兴奋,嗡嗡的声音震耳欲聋。成布衣脚步踉跄地来到余的面前,双膝一软就要下跪。他的瘦脸抽搐着,嘴巴歪着,一副马上就要放声大哭前的预备表情。从他的嘴巴里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话语: “老爷……他的内脏已经坏了,小人不敢动手……” “胡说!”赵甲双目圆睁,目光逼视着成布衣的脸,严肃地说,“俺敢担保,他的内脏没有受伤!”他把目光转移到余的脸上,继续辩白着,“如果他的内脏已经受伤,那么,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现在。请大老爷明察!” 余略一思索,道:赵甲说得有理,孙丙的伤是在腠理之间,流脓淌血,不过是伤口发恶。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让谁治? “老爷……老爷……”他嗫嚅着,“小人……小人……” 不要老爷小人地耽搁工夫了,余洒脱地说,你大胆动手,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成布衣终于把胆子壮了起来。他脱下了长袍铺在台上,把辫子盘在头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后就要水洗手。小甲飞跑下台,提上了一桶净水,伺候着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将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长袍上解开,显露出了包袱里的内容:一大一小两把刀子;一长一短两把剪子;一粗一细两把镊子;一大一小两个橛子;大瓶子里是酒,小瓶子里是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团棉花,一卷纱布。 他操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开了孙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拧开酒瓶子将酒倒在棉花上。然后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挤压擦拭着橛子出口和入口处的皮肉,更多的血和脓流出来,更多的臭气散发出来。孙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从他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令人头皮发紧、脊背发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孙丙疗伤的过程中显然恢复了自信和胆气,职业的荣耀压倒了他的恐惧。他竟然停止了治疗,不是弓着腰而是直着腰来到余的面前,用一种骄傲而霸道的口吻说: “老爷,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担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后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复健康……” 余打断了他的话头,用嘲弄的口吻说:如果你愿意把这根橛子钉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脸色顿时变得灰白了,刚刚直起来的腰马上就弯了下去,目光也随着变得闪闪烁烁。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孙丙身上的伤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根竹签子从那个紫色的小瓶子里挖出一种酱红色的油膏,涂抹到孙丙的伤口上。 治疗完毕,他躬身退后。余命令苏中和上前诊治。苏颤颤抖抖地靠上去,把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高举起来,去摸孙丙的被绑在横木上的脉搏,他那副高举着手、倾斜着肩膀、低垂着头沉思默想的样子,显得既好笑又可怜。 望切完毕,苏中和曰: “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干舌焦,面孔肿胀,体肤高烧,看似大热之症,但脉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葱管,实乃芤脉失血之相。此乃大虚若实、大亏若盈之症,一般庸医,不知辩证施治,必按热症处理,乱用虎狼之药,如此则危乎殆哉!” 苏中和不愧是三代名医,见识果然与众不同。余对他的分析甚为叹服,急忙说: 处方! “急用独参汤灌之!”苏中和坚定地说,“如果每天灌三碗独参汤,小人认为,他完全可以活到后天上午。为了更加保险,小人这就现抓几服滋阴的小药,以成住使导引之势。”苏中和就在高台上打开他的药囊,根本不用戥称,只用三根手指,一撮一撮地将那些草根树皮抓到纸上,然后包裹成三服药。他捧着药包,转着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该交给谁。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药包放在余的面前,低声说: “灌下独参汤半个时辰后,水煎服。” 余挥手让两个医生下台,他们如释重负,躬腰垂首,慌不择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飞舞的苍蝇,余对纸扎匠陈巧手和裁缝章麻子说:你们应该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吧?  书包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五)
正晌午时阳光最强烈的时候,陈巧手和章麻子已经在高台上扎起了一个上面用席片遮阳盖顶、三面用席片围拢、前面用白纱做帘的笼子,将孙丙的身体罩了起来。 这样既遮蔽了阳光的曝晒又挡住了苍蝇的缠磨。为了降温,赵小甲还将一块巨大的湿布遮盖在席片之上。为了减轻招引苍蝇的臭气,几个衙役提水冲洗了高台上污秽。 在赵甲的帮助下,眉娘将一碗参汤喂进了孙丙的肚子,过了半个时辰,又给他喂下了苏中和开出的药汤。余看到在喂参汤灌药汤时孙丙积极地配合,可见他还有生存的愿望。如果他想死,他就会闭住嘴巴。 经过了一番漫长的救治,孙丙的状况有了明显的好转。隔着一层轻纱,余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余听到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身上的臭气也不如上午那样嚣张。余疲惫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忧伤。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给余的任务就是看好孙丙不让他死,现在,他自己不想死,赵甲父子不让他死,眉娘不愿意让他死,独参汤发挥着效力使他的身体保持着活力不可能因为衰竭而死,你就这样活下去吧。在噩运没有降临之前余也不想死。 余放胆地走出通德校场,上了似乎都有点陌生了的大街,走进了一家酒馆。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往后传呼: “贵客到——” 胖胖的店家像绣球一样滚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脸上堆积着受宠若惊的笑容。 余低头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即便余身穿便服,高密县城里还有哪个不认识余。余每年的惊蜇日都要到郊外亲自扶犁劝农,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种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余都要在教化坊前设桌讲经,劝谕百姓,宣讲忠孝仁义……余是个亲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离职,肯定会收到一柄大大的万民伞…… “大老爷光临小店,使小店蓬荜生辉……”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请问大老爷想用点什么?” 余脱口而出:两碗黄酒,一条狗腿。 “对不起大老爷,”店家为难地说,“本店不卖狗肉,也不卖黄酒……” 为什么?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不卖? “这个吗……”店家支吾一会,似乎是下了决心,说,“大老爷也许知道,本城里卖黄酒狗腿的只有孙眉娘的最好,俺们卖不过她……” 热乎乎的黄酒,香喷喷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涌上心头…… 那你店里卖什么? “回大老爷,俺家卖高粱白干二锅头,芝麻烧饼酱牛肉。” 那就来二两白干,一角牛肉,再来两个热烧饼。 “请大人稍候。”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县坐堂前心烦意乱,想起了孙家眉娘务情檀栾。她是个可人儿善解风月,水戏鱼花就蜂柔情缱绻…… 店家将酒肉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挥手让他退到一边。今日个余自己把盏,端起小酒壶将一个绿皮盅子倒满。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两杯热酒灌下去,脑袋顿时晕糊糊。三杯浊酒灌下去,长叹一声泪如雨。 余喝酒吃肉,余吃肉喝酒。余酒足饭饱。掌柜的,酒肉钱记到账上,过几天让人来还。 大老爷能到小店吃饭,是小店的福气。 余走出店门,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六)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余唤醒。宿洒未消,头昏脑涨,昨天的事情像一笔陈年旧账,已经模糊不清。余摇摇晃晃地走进校场,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余听到从升天台上传下来孙丙平缓而舒畅的呻吟,知道他还健在。快班的班头刘朴从高台上小跑着下来,神色诡秘地说: “老爷……” 顺着刘朴嘴巴呶去的方向,余看到,在对面的戏楼前,簇拥着一群人。这些人衣甲鲜明,形状怪异。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红耳赤;有的蓝额金睛,有的面若黑漆。余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孙丙领导的队伍。难道是他的余党重新纠集反进了县城?余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围在一只巨大的红色木箱周围。箱子上坐着一个用白色和金色勾画了象征着大忠大勇的义猫脸谱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挂着一件长大的黑色猫衣,猫帽上的两只耳朵夸张地直竖起来,耳朵的顶尖上,各耸着一撮白毛。其余的各位,有披了大猫衣的,有顶戴着小猫衣的。一个个神情肃穆,仿佛等待着登台献艺。在衣箱上面,横放着一些枪刀剑戟,红缨灿灿,一看就知道是戏班子的把式。原来是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了,余松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到了升天台前,难道仅仅是为了演戏?高密东北乡民风剽悍,对此余已经深有体会。 猫腔戏神秘而阴森,演出时能令万众若狂,丧失理智……想到此余心中一阵冰冷,眼前出现了刀光剑影,耳边仿佛鼓角齐鸣。刘朴在余的耳边悄声说: “老爷,小的有一个预感——” 讲。 “这檀香刑是一个巨大的钓饵,而这些高密东北乡的戏子,正是前来咬钩的大鱼。” 余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微笑着,迈开方步,端起大老爷的架子,在刘朴的护卫下,来到了他们面前。 猫腔班子里的人都闭口不言,但他们的炯炯目光让余感到了森森的敌意。 “这是知县大人,”刘朴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默默无语。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余问。 “从东北乡来。”那个端坐在衣箱上的义猫用戏中的腔调,瓮声瓮气地说。 来此何干? “演戏。” 谁让你们在这种时刻到这里来演戏? “猫主。” 谁是你们的猫主? “猫主是我们的猫主。” 他在哪里? 义猫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孙丙。 孙丙是国家重犯,身受重刑,在这高台上已经示众三日,他如何能够指示你们前来演戏? “高台上绑着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早已回到了高密东北乡,”义猫心驰神往地说,“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余感叹一声,道: 你们的心情本官完全理解。孙丙虽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他毕竟是你们猫腔的祖师爷,在他临终之前,为他献戏,既合人情,又合公理。但是,你们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演戏,显然是不合时宜。你们都是本县的子民,本官向来是爱民如子,为了你们的身家性命,本官劝你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你们的东北乡,在那里你们想怎么演就怎么演,本官决不干涉。 义猫摇摇头,低沉地、但是坚定不移地说: “不,猫主已经指示我们,让我们在他的面前演戏。” 你刚才还说,升天台上绑着的,只是你们猫主的身体,而他的灵魂早就回到了高密东北乡。你们在这里演戏,难道是要演给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看吗? “我们遵从猫主的指示。”义猫毫不动摇地说。 你们难道不怕杀头吗?余手指着县衙的方向,声色俱厉地说,袁大人的精锐官兵正驻守县衙;余回手又指了指通德书院的院落,说,这里正休整着德国的马队。 明天就是铁路通车大典,无论是洋兵还是官军都是如临大敌。你们在这样的时刻,跑到德国兵的眼皮底下来搬演你们的猫腔狗调,这与犯上作乱、聚众闹事又有何异? 余指指升天台上的孙丙,说,难道你们想学他的样子? “我们什么都不干,我们就是演戏,”义猫好像赌气似地说,“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就是要演戏。” 高密东北乡人民喜欢演戏,本官早就知道,本官对你们的猫腔很是喜欢,猫腔的曲调本官都能演唱。猫腔宣扬忠孝仁义,教化人民通情达理,与本官的教谕目的完全一致。本官对你们的演出活动一向是大力支持的,本官对你们这种热爱艺术的精神深为嘉许,但现在绝对不行。本官命令你们回去,等事情过后,如果你们愿意,本官将亲率仪仗,到高密东北乡请你们到这里来演出。 “我们遵从猫主指示。”义猫执拗地说。 余乃本县最高长官,余说不能演,就是不能演。 “万岁皇爷也没有不让百姓演戏。” 你难道没听说过,“不怕官,就怕管”吗?你难道没听说过“砍头的知府,灭门的知县”吗? “你把俺们的身体剁烂,俺的头还是要演。”义猫气哄哄地站起来,吩咐他的徒子徒孙们,“孩儿们,开箱。” 那些各式各样的猫们从箱上抽出了刀枪剑戟,俨然就成了一支古老的队伍。红木大箱也豁然打开,显出了里边的蟒袍玉带、凤冠霞帔、头面首饰、锣鼓家什…… 余吩咐刘朴跑到书院,招来了十几个正在轮休的衙役。 本县苦口婆心相劝,完全是为了你们好,你却一意孤行,全不把大老爷放在眼里,余指着义猫对衙役们说,把这个为首的大猫抓起来,其余的杂猫,用乱棍给我打出城去! 衙役们嘴里咋咋呼呼,胡乱挥舞着水火棍子,其实完全是虚张声势。那个义猫却扑地跪倒,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然后就开腔唱了起来。他刚刚跪地时余还以为他要向余求情呢,但余马上就发现他跪得是升天台上的孙丙,他们猫腔的祖师。 他发出一声哭嚎余还以为他是看到孙丙受刑后心中悲痛呢,但余马上也就明白了,这声哭嚎是一个高亢的叫板,是一个前奏,接下来的演唱就如开了闸的河水滚滚而来了。 猫主啊~~你头戴金羽翅身披紫霞衣手持着赤金的棍子坐骑长毛狮子打遍了天下无人敌~~你是千人敌你是万人敌你是岳武穆转世关云长再世你是天下第一~~ 咪呜~咪呜~~ 那些黑脸的猫红脸的猫花脸的猫大猫小猫男猫女猫配合默契地不失时机地将一声声的猫叫恰到好处地穿插在义猫响彻云霄的歌唱里,并且在伴唱的过程中,从戏箱里熟练地拿出了锣鼓家什还有那把巨大的猫胡,各司其职地、有节有奏地、有板有眼地敲打演奏起来。 第一棍打倒了太行山~~填平了胶州湾~~第二棍荡平了莱州府~~吓死了白额虎~~第三棍打倒了擎天柱~~颠倒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咪呜~~咪呜~~ 他们声情并茂的演唱立即就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衙役们都是本县人,其中有半数来自东北乡,他们对猫腔的痴迷和亲和,更非余这个外乡人所能理解。尽管余从孙眉娘那里学会了许多猫腔的唱腔,但无论如何猫腔的调子也不会把余感动得像高密人那样眼泪汪汪。余已经感受到了,今天的演唱非同一般,义猫毫无疑问也是猫腔行当里的大师级的人物。他的嗓子具有猫腔调里最经典的铜声铜气的沙哑,而且能够在最高的调门上再往高处翻上一番一一这就是猫腔著名的翻花——在猫腔的历史上能够唱出翻花的除了常茂就是孙丙。孙丙金盆洗手之后,连眉娘都认为翻花绝技已经失传,但没想到,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义猫,又让绝技再现。余承认义猫的翻花演唱精彩绝伦,这样的演唱完全可以登上大雅之堂。余看到街役们,包括办事机警、头脑清醒的刘朴,都进入了痴迷的状态,他们一个个眼睛发亮,嘴唇半张,已经忘了身在何处。余知道用不了多会儿他们就会与那些猫们一起咪呜大叫,很可能还会遍地打滚、有可能就会爬墙上树,这杀气腾腾的刑场就会变成群猫嗥叫、百兽率舞的天堂。余感到无可奈何,不知道这件事会如何收场。而且余还看到,那些在升天台上站岗的衙役们也都魂不守舍,形同偶像。孙眉娘在席棚门口已经用哭声伴唱,赵小甲更是欣喜若狂。他想往这边跑,但他的爹扯住了他的衣裳。 看起来老赵甲多年在外,中猫腔的毒还不深,还能够保持着冷静的头脑,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重任。至于那孙丙,他在席笼里余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的哭笑难分的声音,已经告诉了余他的精神状况。 义猫边唱边舞,袍袖翻飞犹如两片白云,尾巴拖地宛如一根###。他就这样载歌载舞着、感人至深着、如鬼如扭着、勾魂摄魄着,十分自然地沿着台阶一步步登上了高高的戏台。在他的带领下,那些猫们也登上了高高的戏台。一场轰轰烈烈的演出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七)
所有的事情都坏在了猫身上。当台上猫衣翻飞,台下猫声大作时,余不由得想起了与孙眉娘初次相识的情景。那天余下乡抓赌归来,余乘坐的小轿行进在县城的石板大街上。暮春天气,因为细雨蒙蒙而黄昏早至。大街两侧的店铺已经打烊,青色的石板上积存着一汪汪的雨水,泛着白色的光芒。街上没有行人,在一片静寂中只有轿夫们的脚踩着雨水发出扑喷扑腾的声响。余坐在轿子里,身体感觉到微微的寒意;余的心中,泛滥着淡淡的忧伤。余听到大街外侧的池塘里蛙声响亮,回想起乡下的麦浪和水中游动的姐以,余心中除了忧伤又加上了惆怅。余既想让轿夫们快步如飞,及早赶回县衙,泡上一壶新茶,翻看古人的诗书,但可惜余身边没有红袖添香。夫人是名门贵胄,品行端方,但于那儿女之事,却是冷如冰霜。余已经对她发誓不娶侍妄,但余实难耐这枕席荒凉……正当余心绪烦乱之时,只听得路边门响,抬头看到那家的门前高挂着酒招,从昏暗的屋子里溢出了酒肉之香。余看到一个身穿白衫的青年妇人站在门媚一旁,口出脏话,作用声音清脆响亮。随即就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正巧打在了余的轿子上。余听到她骂: “打死你这个馋猫!” 余看到一只狸猫箭一般地蹿到了街对面的房檐下,用舌头舔着胡须,往大街对面张望。轿前的长随大声叱呼: “大胆!你瞎了眼了吗?竟敢掷打大老爷的仪仗?” 那妇人慌忙地施礼打躬,道歉的语言赛过蜜糖。余透过轿帘,看到她风情万种,暮色中她的娇羞在闪闪发光。余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片温情,询问长随:这家是卖什么的? “回大老爷,这家的狗肉和黄酒全县第一,这个女人,就是狗肉西施孙眉娘。” 落轿,余说,本县腹中饥饿身上发冷,到店里去喝碗黄酒暖暖肚肠。 刘朴低声劝余: “老爷,俗言道贵人不踏贱地,这路边的小店最好不要光顾。依小的之见您还是尽快回衙,免得夫人在家盼望。” 连万岁皇爷也微服私访,探察民情,余说,余一个小小知县,算不上什么贵人,口渴了喝一碗酒,肚子饥了吃一碗饭,又有什么要紧? 轿子靠到店门前落下,孙眉娘慌忙地跪在了地上。余钻出轿子,听到她说: “大老爷恕罪,民妇该死。那馋猫叼走了一条鲜鱼,民妇着急,错投了大老爷的轿子,还请大老爷原谅……” 余伸出手掌,说大姐请起,不知者不怪罪,这点小事,余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余下轿是想到你店里吃肉喝酒,请你带我们进入店堂。 孙眉娘起身又打了一躬,说: “多谢大老爷宽宏大量!今天早晨就有喜鹊在俺门前喳喳叫,想不到竟然应在了大老爷身上。大老爷快快请进,还有这些公爷们也请进房。”孙眉娘跑到街心捡起了那条鲜鱼,看都没看就扔到了街对面猫的眼前,说:“馋猫,你把大贵人引来,这是老娘给你的奖赏。” 孙眉娘手脚麻利地点灯掌蜡,将桌椅擦拭得放出毫光。她为余烫上了一坛美酒,大盘的狗肉端到桌上。烛光下看美人美人更美,余心中一潭春水碧波荡漾。衙役们眼睛里鬼火闪烁,提醒余且莫忘道德文章。克制住心猿意马起轿回行,但心目中已刻上眉娘形象…… 锣鼓声、猫胡声、歌唱声像一群白鸟飞出校场,先是有三二两两的县城百姓提心吊胆地沿着校场的边缘进入,然后就有一小群一小群的百姓来到了戏台前方。他们似乎忘记了这里刚刚执行了天下最残酷的刑罚,他们似乎忘记了受刑人身上插着檀木橛子还在升天台上受苦受难。戏台上正在搬演一个艳情故事,说得是一个住店的军爷调戏一个美貌的店家姑娘。看到此余心中略感安慰,因为涉及到孙丙抗德的词儿已经唱完,即便是袁大人前来听戏,料也无有大妨。 军爷啊,请问您喝什么酒? 俺要喝女儿红酒才出缸。 俺家没有女儿红 大姐身上有芳香 军爷想吃什么内 天上的凤凰切来尝 俺家没有凤凰肉 大姐就是金凤凰 ………… 戏台上眉目传情的店家女儿身段优美,惹人情思。在她与军爷的一问一答中,仿佛在一件一件地脱去衣裳。这是猫腔的垫场小戏,多涉风情,轻松活泼,为青年男女所喜爱。余双鬓斑白,已是中年,难道就不爱风情了吗?余看着这调情的垫场小戏,就想起了在县衙的西花厅里,孙家眉娘为俺唱这种小戏的境况……眉娘啊眉娘,你给大老爷带来了多少销魂的时光啊……你裸着玉体,头上戴一张小猫衣,在余的床上翻来滚去,在余的身上爬来爬去……你一抹脸,脸上就是一副活灵灵的媚猫的表情……从你的身上,余意识到,这世界上的动物,最媚莫过于猫……你伸出鲜红的猫舌头,舔纸着余的身体,让分感到欲仙欲死,让余感到心头鹿撞……眉娘啊,如果千爹嘴大,就要把你含在嘴里…… 像一阵风把军爷和卖弄风情的小女子刮到了台后,身披着大猫衣的义猫在急急如狂风的锣鼓声中又登场。他潇洒地跑下几个圆场,然后就在戏台正中落座,抑扬顿挫地开始了念白: “某乃猫主孙丙是也,某早年习唱猫腔,带着戏班子走遍了四乡。金能唱大戏四十八出,演遍了古往今来帝王将相。金到中年之后,口出狂言,得罪了高密知县。 高密知县化妆蒙面,将俺的胡须拔光,毁了俺的戏缘。俺将戏班子托付他人,回乡开了一家茶馆卖茶度日。某妻小桃红美貌贤惠,育有一男一女心肝儿郎。可恨那洋鬼子入侵中华,修铁道坏风水恁的猖狂。更有那小汉奸狗仗人势,抢男儿霸女子施恶逞强。某妻子大集上遭受凌辱,从此就晴天里打雷起了祸殃。某哭哭哭哭哭断了肝肠~~某恨恨恨恨恨破了胸膛~~ 义猫在台上翻花起浪地慷慨悲歌,在他的身后,群猫执朝持枪,一个个怒火万丈。台下群情激昂,咪呜声,跺脚声,震动校场。震动校场,尘土飞扬。余心中越来越感到不安,不祥的阴云渐渐地笼罩了天空。刘朴的提醒声声在耳,余的脊背一阵阵发凉。但面对着台上台下似乎是走火入魔的演员和群众,余感到无能为力,就像一只手拉不住奔驰的马车,就像一瓢水浇不灭熊熊的烈火,事到如今,只能是听天由命,信马由缰。 余退到席棚前冷眼观察,升天台上,只有老赵甲手持一根檀木橛子,默默地站在席笼一旁。孙丙的呻吟声完全被台下的呼喊淹没,但余知道他肯定还是好好地活着,他的精神肯定是空前的健旺。传说中一个高密人远在他乡生命垂危,忽听到有人在门外高唱猫腔,他就从病榻上一跃而起,眼睛里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孙丙啊,你虽然身受酷刑生不如死,但能看到今天的演出能听到今天的歌唱——为了你的演出为了你的歌唱——你也不枉了为人一场。余往人群中放眼,寻找着赵家的痴儿,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小甲爬到了戏楼的柱子上,咪呜咪呜的怪叫着,身体像熊一样滑下来,然后又像猫一样爬上去。余寻找着孙家的眉娘,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她披头散发,正在用一根棍子抽打着一个行役的脊梁。这样的狂欢不知何时能止,余想抬头看看时辰,却发现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八)
大约有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德国士兵从通德书院里跑出来。余暗暗地叫了一声苦,知道大祸即将临头,急忙迎上前去,拦住他们其中的一个手持短枪的小头目,想把眼前的事情对他细说端详。军……爷,王八蛋你就算是个军爷吧,军爷眼珠子碧绿,宛如两条葱叶,他咕噜了一句什么话余不清楚,然后他一巴掌就把余扇到一旁。 士兵们跑向升天台,他们步伐沉重,踩得木板嗵嗵作响。用粗大的松木支撑起来的高台晃晃荡荡,仿佛支撑不住这突然增加的分量。余对着戏台上的人们和戏台下的人们大声喊叫:停止——停止——停止吧——但余的喊叫微弱无力,就像用棉花团儿击打石头的厚墙。 士兵们在升天台上排成了密集的队形,与戏台上的演员遥遥相望。此时戏台上正在进行着一场混战,几个扮猫的演员,与几个扮成虎狼的演员,噼噼啪啪打成一团。义猫端坐在戏台正中的一把椅子上,用直逼青云的歌喉,为他们伴唱。这又是猫腔的一个不同寻常之处:在武打的过程中,始终有一个演员在伴唱。有时候伴唱的内容与剧情并没有直接联系,结果是属于剧情中的内容的武打,似乎变成了为独唱者的伴舞。 哎哟爹来哎哟娘~~哎哟俺的小儿郎~~小爪子给俺搔痒痒~~小模样长得实在是强~~可怜可怜啊把命丧~~眼睛里流血两行行~~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 余用乞求的目光仰望着升天台上的德国士兵,余感到一阵阵的鼻酸眼热。德意志的士兵们,据说你们那里也有自己的戏剧,你们也有自己的风俗,拿着自心比人心,拿着自身比人身。你们不要以为他们是在向你们挑战,你们不要把他们和孙丙领导的抗德队伍混同起来,固然孙丙的队伍也都涂画着脸谱,穿戴着戏装。现在在你们眼前的是一个纯然的戏班子,他们的演出看起来很是癫狂,但这是猫腔戏本身传统,他们的演出是遵从着古老的习惯:为死去的人演戏,让死人升天;为弥留之际的人演戏,让他欣慰地告别人世。他们的戏是演给孙丙看的,孙丙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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