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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配你怎么又哭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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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浩儿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眼睛,弯了眼睛,软软糯糯地喊着,“娘……娘……”

小嘴张开,含住易芝君的手指头,咧嘴傻笑,口水流了出来。

傅宁远长眉微蹙,问丫鬟:“仙宫大人今日来看过夫人没有?她怎么说?”

丫鬟倏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仙宫大人说、说夫人昨天动了心肺,让我们尽快……准备后事……”声音越来越小,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

傅宁远的拳头在广袖中攥紧,他挥了挥手,沉郁道:“你们都下去。”

转身,看向床榻上的那个女人。

易芝君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自己大限将至的消息似的,只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美目含泪,逗着他笑:“浩儿,这几天有没有想娘,有没有不乖?嗯……乖孩子,娘也想浩儿。”

她的皮肤惨白得像纸,肩头削瘦,乌发雪肤,如同一个艳丽的女鬼。

傅宁远恍然间惊觉,她已经多久没有晒晒太阳了。

他把她在这个房间里关了多久?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他也记不清了。

傅宁远沙哑着嗓音:“芝君,想不想去院子里逛逛?”

易芝君睫毛轻轻颤抖,小心翼翼地抬眸。

眼中有着卑微的期盼:“我……我可以吗?”

傅宁远猛地别过脸,不敢看她泪眼盈盈盛满企盼的水眸。

“当然可以……”他吸了一口气,声音干涩,破如沙锣:“芝君,怎么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你过去……从来不会这样和我说话的。”

易家大小姐的语气不应该是永远高高在上无法无天的吗?

怎么会变得这样渺小卑微低到尘土里?

傅宁远觉得心脏像是被人大力地捏住,抽抽拉拉地疼,疼得令他无法呼吸。

易芝君身子瑟缩了一下,抱紧怀中的浩儿,小声道:“我怕又惹你不高兴了,你会不给浩儿请大夫。”她将额头贴到浩儿脸上,蹭了蹭,眼神空洞而漆黑,“我的浩儿千万不要再生病了,乖乖的,长命百岁,不要生病……生病会没有大夫,会像娘这样死掉的……”

傅宁远猛地抬头:“谁跟你说的浩儿生病没请大夫?”

“燕奴呀……”易芝君扯了扯嘴角苦涩地笑了笑,“她说浩儿生病那天,你在她那儿,亲口听到你说让仆人不要请大夫,装作浩儿没有生病的样子。”易芝君低下头,声音幽幽的,“可是我的浩儿明明生病了呀,他发着高烧,烧成了傻子……”

傅宁远握紧了拳头,面色沉郁,默不吭声。

易芝君抬头,笑得虚弱:“你这样做,是为了给你和燕奴的那个孩子报仇吧?”她有些委屈,抿唇,“可是我不知道你喜欢她呀,如果你那么喜欢她,我或许就……”

傅宁远黑漆漆的眸子看着她。

她笑了笑,没有说下去,只道:“没有或许,是我活该,不会讨你喜欢,总是做些让你生厌的事,你现在应该是恨透了我,巴不得我早点去死,为你和燕奴的孩子报仇吧。”

傅宁远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哆嗦着闭嘴。

“阿远,就到此为止好不好?我害死了燕奴的孩子,这么些年,一直被你折磨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眼看着我马上就要死了,咱们结清了好不好?”易芝君上前两步,眼中挥散着濒临死境的幽光,“我的浩儿是活该,不该投胎到我的肚子里,令你生厌,但他身上也流着你的血呀……”易芝君突然住了嘴,她苦笑,“我怎么又傻了,浩儿在你心中哪里比得上燕奴的孩子?”

傅宁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笑得比哭还难看:“芝君,我们出去逛逛吧。”

落英秋絮,烟微阳瘦,易府后院里开满了紫花野菊,紫莹流光。

易芝君惨白的脸色在暖阳下,干净得有些透明。

她拍了拍浩儿的背,轻声道:“秋天到了呀……”

“芝君,你身子虚,浩儿我来抱吧。”

傅宁远伸手,势欲抱走易芝君怀中的浩儿,却被易芝君侧身躲过。

仿佛是脑袋中的一根线绷得太紧,被硬生生扯开。

她突然发作起来。

那双水眸里充满戒备和不安,急急道:“不要碰我的浩儿,他很乖,不要打他!”

“我没有打他,芝君,我是怕……”

“不要过来,不准碰浩儿,你滚开!你们都想害我的浩儿,都想让他死!你们滚开!”

易芝君一步步往后退,情绪有些激动,眸光惊惧仓惶。

“好好好,我不碰,芝君你不要乱动,后面是花坛,小心摔跤了。”傅宁远拧着眉头。

忽而听到一声轻柔的声音飘来。

“姐姐,你身体好些了么?燕奴担心极了。”燕奴扶住易芝君不断后退的身子,满脸担忧。

“娘……”易芝君怀中的浩儿突然冲燕奴伸出手,傻笑着,冲着燕奴喊:“娘……娘……”

易芝君一把抓住浩儿的手,面色惶恐,焦急地说:“浩儿,娘在这里,她不是你娘,我才是!”

浩儿傻兮兮地笑了起来,冲着燕奴喊:“娘……娘……”

易芝君揪着自己的头发,死命地拉扯着,呢喃:“她不是你娘……我才是,我才是呀……为什么你们都要她,不要我,为什么都不喜欢我……”易芝君惊惧得眼前一黑,心血翻涌,仰头向后倒下。

傅宁远三步并作两步抱住易芝君,以及她怀中的浩儿。

“姐姐这是怎么了?”燕奴做出担心的表情。

傅宁远厉声道:“你滚回去,不准再出现在后院。”

燕奴脸色一白,嗫喏道:“是。”

傅宁远抱着易芝君大步奔向宫玖所居住的屋子,一把推开宫玖的房间:“仙宫大人,仙宫大人,快来看看我娘子,她方才又晕倒了。”

宫玖射出红线扣在易芝君的手腕上,嗔怪地看了一眼傅宁远:“怎么又让她动肝火了,怕她死得不够快吗?若是恨她,直接杀掉便是,何苦来得这样纠纠缠缠?”

傅宁远脸色苍白:“仙宫大人的意思是……没救了吗?”

宫玖收了红线,哼了一声:“反正本宫是没辙了。”

傅宁远将浩儿交给奶娘,将易芝君抱回她自己的屋子。

静静地看了她的睡颜一会儿,傅宁远离开,一个人去了芝君庙。

芝君庙是五年前易老爷为易芝君所建。每个人在这座神庙里给易芝君上一炷香就能领到三文钱。因此门庭若市,福泽万里,香火鼎盛,救活了不少乞儿老人。

傅宁远原先是对这座庙颇为不齿的。

这世上哪有神明?若是有,天下间怎么还有那么多信徒流离失所饱受欺凌?

那时候的他,不懂易老爷的绝望仓惶和担忧。

如今,在易芝君生命即将消逝前的这几日,突然就懂了。

人呐,一旦被逼到穷途末路,便只会求神拜佛以慰人心了。

傅宁远跪在蒲团上,默默念着经。

芝君庙里供奉着的人是易芝君神像,神像和易芝君有九分相像,但眉眼间却没有易芝君的张扬。

如今那抹桃艳流光的张扬也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从易芝君的脸上消失。

留下的,只有仓惶和惊惧。

以及进药后的疯魔。

那药,是他从一个外藩商人那儿得来的,是一种慢性毒药,需要长时间下药,日积月累,能够让人神志不清,疯癫而亡。那商人告诉他,这药无色无味,便是神仙也察觉不出来。

傅宁远给易芝君和易老爷同时下了这药。

易老爷花了半年,死在了病榻上。

而易芝君却花了三年。

傅宁远到底是心软了。

当易芝君又惹他生气了,他便给她下药,但是几乎是在第二天他就会开始心疼,请大夫来调理。又一日,又惹他生气了,便再下药,再心疼,再调理,如此反复。

那桃艳清濯的娇小姐,只要咬着指头跟他说一声要什么,就算是让他死他也会愿意。

但终究是旧梦。

书生,寒窗苦读数十年,只修得了那一身傲骨。

更何况,他傅宁远还是一个穷书生。

他身上,最值钱的,便是那卑鄙可耻的自尊。

而易府,却偏偏将这自尊踩在泥土里碾上十几脚。

他怎么能不恨。

当初初遇时的风花雪月在泥土里生出黑暗妖娆的花,背道而驰,天南地北。

☆、第30章

她娇娇软软地说:“阿远,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芝君做错了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原谅芝君。”

他笑着答应,可是在时间的消弭中渐渐凉了心。

望着那碗凝血不融的血水,抿唇冷笑。

他的答应,可不包括她红杏出墙怀上野男人的孩子。

易芝君,那个女人,怎么会笑得那样天真而残忍,抱着他的腰,哄骗着他让他原谅她这样荒唐的错误?她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这么说?是因为他穷酸卑微而她永远高高在上吗?

恨,悄无声息地曼延弥散。

他夺走了她的一切,但仍不满足。他爱上那种在她身上驰骋挞伐掌控一切的感觉,原来将人的自尊踩在脚下的感觉是这样畅快淋漓,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有向他哭泣求饶的一天。

但上天作证,在他最恨的时候,也从未真正想过要了她的命。

他怎么会容许生命中失去易芝君这样一个人。

她几乎是他漫苦凄清的生命中唯一的一抹桃色,那场桃林盛宴,粉絮游丝,他怎忍心舍去。

傅宁远合掌,脊背弯曲,深深地匍匐在神像面前。

若是世上真有神明,信徒傅宁远愿舍寿,换芝君半生无忧。

青烟袅袅,香火徐徐,众神无悲无喜。

傅宁远面无表情地从蒲团上站起,转身离开,却听得身后一声呼唤。

烟隔飘渺,仿若云端的佛偈。

“施主请留步。”

转身望去,身后站着一个青衣少年,含笑而立,面目慈悲,宛如佛坐莲台。

傅宁远拧眉:“你是……”

青衣少年淡笑,悲悯苍生:“我是渡施主苦厄之人。”



易芝君从混沌中猛地醒来。

她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处境,问丫鬟碧容:“浩儿呢?”

“小少爷被奶娘接走了。”碧容道。

易芝君道:“让奶娘把浩儿抱过来。”想了一会儿,又道,“让刘管家也过来。”

碧容迟疑:“这……”

易芝君面色一冷:“怎么,我现在连你也使唤不了?”

碧容想起今日傅宁远抱着易芝君回来时脸上焦急的表情,心中一凛,猛地跪下来,瑟瑟发抖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将他们喊来。”

易芝君不耐地挥了挥手,待碧容离开,才捂住胸口小喘。

她苦笑,身子这样虚弱,才说几句就已经开始喘气,看来真的是活到头了。

但至少,请撑到浩儿安全离开这里之后再死。

易芝君,你能为浩儿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碧容让人请了浩儿和刘管家来,心中想了想,又唤了一个丫头:“你快去芝君庙通知姑爷,就说小姐醒了,现在在屋里接见刘管家,要快,在一盏茶的时间之内赶到知道吗?”

丫头点了点头,急急忙忙路过后院,却被石子儿绊倒了,膝盖出了血,脚也麻了,伤得不轻,眼瞧着是无法在半盏茶内赶到了,突然看到假山后头飘过一抹绿影。

丫头急急唤道:“仙子小姐,仙子小姐。”

苏菜菜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丫头道:“仙子小姐能帮我去芝君庙找姑爷回来吗?就说小姐醒了,现在在召见刘管家,让姑爷回来看看。奴婢脚摔了,怕是一时半会儿赶不到。”

苏菜菜摸了摸水灵灵的脸蛋,娇羞道:“竟然叫我仙子……”

丫头沉默,又道:“仙子小姐帮我去找一找姑爷吧……”

苏菜菜笑得满足,像只偷了腥的猫:“好说好说。”

话分两头。

澜芝阁。易芝君的闺房。

易芝君从花梨木雕翠玉兰浣纱衣橱里拿起一叠厚厚的地契,交到刘管家手里,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刘管家,您看着芝君从小长大,芝君求您,拿着这些地契带着浩儿走好不好?芝君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擦了擦眼泪,急忙道,“若是这些不够,芝君这里还有很多银票,您都拿走,只求放浩儿一条活路,芝君自己是无所谓,但浩儿不能这么没了。”

“小姐,使不得,使不得呀,你快起来……”刘管家连忙扶起了芝君,哀痛道,“就算老奴想帮小姐,也没有这个能力呀,现在整个易府都在姑爷的掌控下,老奴的一举一动姑爷都看在眼里,指不定刚刚出了这个门,姑爷后脚就跟来了,更何况……更何况老奴的儿子还在姑爷手里。”

易芝君惨白了一张脸,哭得无助:“那怎么办?我可怜的浩儿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刘管家到底是看着易芝君长大的,见她面容愁苦不复往昔荣华,又哭得这样凄苦无助,心中的愧疚越发的浓重,猛地跪在地上,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声泪俱下:“老奴对不起小姐,对不起老爷,当初姑爷给老爷下药的时候,老奴的儿子在姑爷手中,不敢提醒老爷,如今又害小姐受这个苦,是老奴混账,老奴对不起老爷,小姐放心,就算是拼了老奴这条命,也会把小少爷送出去……”

易芝君肩头一震,不敢置信地望着刘管家:“刘管家,你说药……什么药?傅宁远他……他给我爹爹下了什么药?”话未说完,热泪便从眼眶中溢出,簌簌地往下落。

芝君庙。

青衣少年拂手一挥,大堂上方凭空出现的影像慢慢消失。

傅宁远的面色苍白如纸:“不,不可能……那日画舫游湖,御谦怎么会和芝君什么都没做,光是品茶品了一下午?这虚像是假的,我分明听人说,他们之间有苟且……”

“虚像是时间剪影,怎么能够做得了假?”青衣少年笑得悲悯,“那日,易芝君和御谦,的确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所以为的那些,不过是你的自卑作祟而已。”

不,他不相信。

他不敢相信。

若这是真的,那浩儿那孩子……他以后该如何面对浩儿那孩子?

傅宁远眼中有着绝望的凄狂,孤注一掷,死灰欲燃:“那那碗凝血不融的血水怎么解释?若不是芝君背叛我,浩儿的血怎么会和我的血不相融?”

“因为滴血认亲本身就是谬论,你竟然会相信这种谣言而不去相信自己的妻子?你眼睛瘸了不成?”苏菜菜跨过门槛,气愤道:“原来你一直都在怀疑易小姐对你不忠?简直蠢得该死!”

傅宁远眼中似有血泪喷薄:“谬论?滴血认亲怎么会是谬论?《南史》记载……”

“不要和我谈那些没有生命的死书!”苏菜菜一把打断他,“你随便喊十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仆人,割开他们的手指,相互滴于一碗清水里,就知道孰是孰非了!”

澜烟阁。易芝君的闺房。

易芝君听完刘管家的话,流着眼泪,突然发癫似的笑了起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被傅宁远报复,受尽折磨,原来……原来爹爹也是他害死的?呵呵,他竟然为了燕奴的孩子,害死了爹爹,害死了我爹爹?”易芝君大笑,仿佛是想要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大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数百倍,却流着泪执着地笑着,“我如今也要死了,两条人命抵他一条人命……傅宁远,你好狠啊……”

易芝君噗的喷出一口血,白色的襦裙上染上了点点血渍,犹如血莲盛开在洁白的冰雪之上。

芝君庙。

十个仆人,十只小碗,竟然有六只碗里的血都是相溶的。

但他们分明是知根知底毫无血缘的人。

傅宁远的嘴唇发抖,眼中慌乱,一步一步后退,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古书怎么会出错?古书怎么会是错的?”他茫然的黑眸突然一凝,想起了什么,仿佛是受了伤绝望孤苦的困兽找到了救命的浮木,慌乱仓惶,“芝君,我的芝君,芝君在哪里……”

他转过身,落荒而奔。

“修道之人?”青衣少年,慈眉善目,含笑盈盈看着苏菜菜。

苏菜菜困惑,小子你哪位?

青衣少年笑得温柔:“我是渡苦渡厄之人,何余烬。”

何余烬,名字有些熟悉呢,苏菜菜拧着眉头。

澜烟阁。易芝君的闺房。

易芝君意识模糊地躺在床上,听着耳畔丫鬟小厮们慌乱的声音以及刘管家悔恨痛哭的声音,只觉得一切都离她那样远,她的身体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

鼻尖嗅到一丝桃花的芬芳。

大概是真的要死了吧,易芝君阖着眼睛,恍恍惚惚的想。

不然,秋日里,怎么会闻到桃花的香气呢。

她看到那白衣儒杉的穷书生,长身玉立,站在在桃花树下,对着她腼腆温柔地笑。

她听到他温柔坚定的歌声,悠久而漫长,像是一首岁月不老的丝竹乐曲。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末了,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易芝君。

喊得那样绝望凄苦。

是谁呢?

易芝君在混沌中笑了笑,是谁都与她无关了。

世界已经结束,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跪在佛前,默默祷告:如有来世,易芝君,千万千万,不要遇见傅宁远。

那个在桃花树下为她唱歌的少年,六道轮回,上天下地,再也不要遇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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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傅宁远紧紧抱着易芝君尚有余温的身体,低着头,沉默不语。

她死了。

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她已经死了。

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他一眼。

仆人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傅宁远此刻脸上的表情。

傅宁远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胳膊不住的收紧,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轻轻打着颤。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已经瘦成这样了呢?全身上下全是骨头,一点肉都没有,硌得人痛得很,仿佛再用一点力道就会让这女人的身体散架一般。

那个丰腴玉润的娇小姐,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那些娇娇软软的温言细语,分明就像是昨日夜里的缠绵。

她一脸餍足后的慵懒,娇柔迷人,趾高气扬,又带着小女儿的娇羞。

“知道就好,所以你要好好待芝君,一定不要负了芝君。”

“这天下,想要娶芝君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呢……”

“要是你有朝一日负了芝君,芝君一定不会回头再多看看你一眼。”

“不过,就算他们千般好万般好,我也只喜欢夫君你一个人。”

“将来我给你生七八个孩子,一半跟你姓,一半跟我姓,不用担心我爹,我爹爹什么都听我的。”“阿远你又笑话我,我咬你呀。”

“阿远,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芝君做错了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原谅芝君。”

那日,你到底要我原谅什么?

芝君,醒过来,告诉我,到底让我原谅什么?

别装睡了,我知道,你又在捉弄我。

快醒过来。

告诉我。

究竟是要我原谅什么?

醒过来。

我什么都原谅你,都原谅你,芝君。

只要你,醒过来。

傅宁远将脑袋深深埋进易芝君的肩窝,黑眸晦涩沉痛,哆嗦着泛白的唇角,发不出声音来,眼中的热泪顺着眼眶滑落,浑身剧烈地颤抖,仿佛是幼兽失去母兽时绝望凄婉的悲鸣。

无声的悲鸣。

可是他怀中那个慢慢冷却的人,再也看不到他惊痛的眉眼。

苏菜菜赶回来,便看到这样一副情景。

黑袍的男人紧紧抱着白衣染血的女人,浑身发颤,凄苦绝望,像是要把女人揉进他骨血中一样。

画面悲凉,仿佛被全世界遗弃。

浩儿从奶娘的怀里爬了出来,滚到地上,跌跌撞撞爬到傅宁远脚边,抱着他的脚,傻兮兮地笑,口水顺着唇角往下流,他仰着一张傻气的笑脸,奶声奶气的背着诗。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傅宁远的肩头剧烈一颤,继而将怀中的易芝君抱得更紧,身子发抖,像是抱住世上最后的救赎,不愿再面对这个荒唐郁孽的未来。没有勇气再看那孩子一眼。

仿佛黄泉碧落,忘川奈何,天地间,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易芝君的身体突然迸发出一阵粉色的光芒。

苏菜菜虎躯一震:尸、尸变了?

却看见一团白色的影子从易芝君身上滚了出来。

“终于……吃饱了,嗝……”餍足的叹息。

是一个豆蔻年华的雪衣少女。红瞳,巴掌脸,细眉细眼,营养不良,瘦得只剩骨头。她眼圈鼻头和嘴唇都是粉红色,像是哭了很多天哭得红肿了一般,映着她惨白的脸色,有些像吸血女鬼。从衣服里露出来的雪颈上有着斑驳的粉色蝴蝶印迹,大小不一,爬满了她的玉颈,似有向上攀附的趋势。

苏菜菜环顾了四周,陡然惊觉,似乎只有自己看得到这奇怪的少女。

宫玖无声无息靠在苏菜菜身后,轻声喟叹:“咦,同归出来了。”

苏菜菜吓了一跳,捂着活蹦乱跳的小心肝,瞪大眼睛道:“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

下回出场的时候能稍微有点脚步声成么壮士?苏菜菜默默腹诽。

宫玖眯着眼睛道:“易芝君死的时候,为师就来了。”他拿狭长的凤眸扫了苏菜菜一眼,娇嗔道,“苏儿,你看戏看得太入迷了,身入此局,雾里看花,这样可不太好噢。”

苏菜菜一愣,连忙转移话题道:“你刚刚说同归,这女孩就是那只叫苏同归的嗜虐兽吗?”

宫玖舒心地笑了笑:“没错,她就是嗜虐兽,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

何止是不一样?苏菜菜默默道,嗜虐兽在她眼中基本上就是个长着犄角獠牙血盆大口的变态。

却不想,本尊竟然如此小清新。

雪衣少女回过头来,红眸发痴,饥渴难耐,垂涎地看着易芝君,易芝君的额头绽放出一抹粉红色的荧光,慢慢扩散,从那一团荧光中扑扇扑扇飞出一只粉色光芒的蝴蝶,蝴蝶振翅飞舞,荧光点点,飞到雪衣少女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她的下颔处,凝固,粉色光芒渐渐消失,那只飞舞的粉蝶变成她下颔上的一抹粉色印迹,和她脖颈上的粉色蝴蝶斑一模一样。

苏菜菜指着那只化作印迹的粉蝶,张大嘴巴:“师父,这是什么法术?”

宫玖摇了摇头,解释道:“这并非是法术,而是绝殇。嗜虐兽以情殇为食,常附身在痴情女子身上,尝其绝望品其殇,除非寄主能感觉到来自心上人的爱意不再痛苦,不然嗜虐兽便会一直呆在寄主身上,直至将寄主身子元神掏空为止。寄主身死,嗜虐兽餍足而出,寄主身上最后一缕情殇,称为绝殇,绝殇化作粉蝶斑附在嗜虐兽身上,从脚踝处顺沿而上,四肢,心脏,锁骨,下颔……待最后一只绝殇爬上嗜虐兽的眉心,漫身蝴蝶振翅而飞,粉光莹润大盛,嗜虐兽便会兴极而亡。”

苏菜菜菊花一紧:“兴极而亡?这是种什么死法?”

“傻孩子,这世间,有爱才有殇。”宫玖慢条斯理道:“嗜虐兽一生惊惧仓惶,活在绝望中,感觉不到爱和快乐,从来不会笑。那些翩翩飞舞的粉蝶,每一只绝殇上都有一丝当初尚未变成绝殇的缱绻爱意,嗜虐兽会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感受到来自几百几千个痴心女子的爱意,在爱和快乐的包围下,微笑着死去。”

苏菜菜望着那雪衣少女下颔上的粉蝶发呆:“所以,同归身上的蝴蝶斑,是她生命的倒计时?”

宫玖叹息:“的确,按照她这种吃法,不用十年,那绝殇便会爬满她的脸……”

苏菜菜问:“明明知道自己会死,嗜虐兽为什么还要吃绝殇?多吃一只绝殇,他们就离死亡近了一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愚笨的兽?”

“因为不吃情殇他们会饿死。而绝殇,是情殇名品,对于他们来说,就好比人类之于罂粟花,是他们无法抗拒的瘾。”宫玖笑,眉眼弯弯,唇角没有丝毫暖意:“所以嗜虐兽他们一生活在凄惶绝望中,看着自己的死期一点点逼近,看着他们自己将自己逼向深渊,无人救赎。”

“还是来晚了啊……”

一声悲悯的叹息,那位叫做何余烬的青衣少年来到嗜虐兽旁边,纤手一翻,凝神掐诀,食指上凝出一滴鲜红色的血,他将血喂到嗜虐兽嘴边,柔声道,“同归,吃这个……”

嗜虐兽露出警惕的神情,秀眉拧得死紧,充满敌意:“何余烬你烦不烦呀,怎么老追着我不放?不过这次你来晚了,我已经吃掉绝殇并且又多了一只粉蝶,你看……”嗜虐兽指了指自己的下颔。

她脸上有着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骄傲自喜。

“这次你隐去气息跑得太远,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到这里,可惜,还是没赶上,让你离死亡又近了一步。”何余烬摇了摇头,露出慈悲的笑容,温文尔雅,犹如青竹冉立。

将食指指腹上凝出来的血珠又凑近嗜虐兽了些许。

“别对我露出这么恶心的笑容,恶心死了。”嗜虐兽一脸的厌恶嫌弃。

拧着眉头,似乎颇为垂涎那何余烬食指上的血珠子似的,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继而慌忙地抱住他的手,如同野兽进食一般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贪婪地吸着他指尖上的伤口。

苏菜菜扯了扯宫玖的袖子,茫然道:“这是……佛祖割肉喂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错,是驯养。”宫玖的表情无不讽刺,“这人想驯养苏同归已经想了几百年了。每次等到同归吃完绝殇的时候就强制性地喂血给同归,现在他的血在同归心中大概是和绝殇一样美味的存在。”

“为什么不是喂食花花草草馒头花生,而是喂食他自己的血呢?”苏菜菜问,这得多痛呐。

宫玖眯起了凤眸,勾唇讥笑道:“因为其他东西别的人也可以喂同归,而只有他何余烬身上的血,同归离了他就永远吃不到。”

苏菜菜心中默默为何余烬点赞:大侠好手段。

宫玖又道:“不过这人几百年了都没有驯养成功,同归一次次地附身到痴心女子身上,一次次弃他的血肉于不顾。”宫玖嘲讽地看着何余烬,声音冰凉,“兽性难驯,这小子竟然自不量力想要驯养上古纪就已经存在于世的兽,简直是痴人说梦。”

何余烬抬头,看向宫玖,唇畔带着悲悯苍生的笑容。

他的眸光从宫玖身上滑过,落到苏菜菜身上,轻启朱唇:“姑娘,他说得没错,兽性难驯,你可要小心了。”

小心?苏菜菜虎躯一震。她要小心谁的兽性难驯?

这里除了她,就是宫玖呀。

苏菜菜的智商“腾”的上线。

“师父,你也是兽?”

☆、第32章 一更

宫玖脸上闪过一丝沉郁。

他没有理会苏菜菜;只眯起眼睛对嗜虐兽冷声道:“同归,看在你帮我弄了那么多美人囊的面子上,我帮你拦住他;你赶紧逃;不要再被这个贱人抓到了;嗜虐兽就应该有嗜虐兽的样子,就算死;也要像一个兽那样自由高傲地死去;而不是成为凡人圈养在笼子里的宠物。”

嗜虐兽一愣;瞳仁中贪婪的深红色渐渐退却;变成浅淡的水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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