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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的养成计划-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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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微暝,夜空仿佛压得很低,有触手可及的旷寂,悲欢离合皆在其中,被丝丝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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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六年十月,李治终于下旨:“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

我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便专心待产,经历一番疼痛挣扎,我的第三个孩子来到了世上,李治为他取名李贤。

冬意渐近,景色阑珊。

贤儿整夜啼哭,我照看着他,昨晚只微合眼一个时辰,此时不免疲惫。我半卧在窗边的长椅上,亦梦亦醒,午后,才下过一场雨,缓风湿润,将细雨吹作轻烟,氤氲着我轻扬的袖袍与衣袂。

“媚娘!”李治急促的声音由帐外响起。

浓重的麒麟香的终于散去,不再沉闷。我缓缓睁眼,意识仍是有些朦胧,恍惚中也顾不上行礼,只迷糊地问道:“陛下,怎么了?”

“朕本想过几日便下旨,立你为后,”李治掀帘入内,有些慌乱地说道,“方才命许敬宗与李义府入宫商量此事,不料有人来报,李义府昨夜去了长孙无忌府中,至今未归……”

看来李治对这国舅长孙无忌的恐惧,一时仍是无法消除,否则他也不会因长孙无忌一个举动便如此惊慌。我徐徐起身抖落一身湿润,回眸时故作不解:“臣妾愚昧,不知李义府去了长孙无忌府中,与立后一事有何关联?”

李治见我不为所动,急道:“媚娘,你明知这李义府向来力挺废后,与长孙无忌水火不容,如今他们二人竟行至一处,怎能不令人起疑?!”

许敬宗跪于纱帐之外,沉声说道:“昭仪,立后一事,近几日便可将分晓,李义府在此时竟与长孙无忌交往甚密,若他临阵倒戈,后果便不堪设想!”

“陛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们既用了李义府此人,便不可再妄加揣测。”我意味深长地微笑道,“退一步说,若李义府果真倒戈,我们也不必惊慌。此事我们已谋划许久,乃大势所趋,并非一人之力可倾覆。”

李治仍是有些迟疑:“那依你之见,如今该如何是好?”

“许敬宗明日便立即书写奏书,联络百官,上表立后。”我静了片刻,仰首平静地说道,“陛下,如今反对立后最为激烈的是褚遂良与长孙无忌,可先下旨,将褚遂良贬为潭州都督,如此一来,对文武百官便有震慑之用。”

“媚娘,这褚遂良乃是顾命大臣,若轻易贬逐,恐怕会……”李治一怔,面上仍是游离之色,“且长孙无忌与朝中那些老臣也不会轻易让褚遂良被贬,朕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需从长计议才是。”

“陛下,危机四伏,时不我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帝王者,绝不能心存犹疑。若此时放弃,日后想卷土从来,便难如登天。”我从容地拢了拢衣襟,抬眸看李治,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可还记得李勣说过的话,此乃陛下家事,他不会过问。这便是一句万金不易的承诺,也就了暗示长孙无忌决不会得到军方的支持。得此一诺,我们便可放手施为,不致担心长孙无忌情急之下效当年霍光行废帝之事。只要兵马不掌握在权臣手中,我们便再无顾忌。”

“这……”李治眸光闪烁,半晌无语,似仍无法决断。

我谋划许久之事,如今只差最后一击,怎可在此时放弃?若我晓得回头,若能留有余地,也就不是我了。在权术这条路上,我走得最远最决绝,远超寻常之人,因为我是以性命在搏。

“陛下,这是贬逐褚遂良的诏书,我已草拟好了,就等陛下做最后的决断。”我走到案前,取过一份书稿递于李治。

“一切,一切便依你吧……”李治呆望着我,轻轻松了口气,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

“是。”我回身轻唤一声,“许敬宗!”

“在!”许敬宗立即跪地答道。

“此处笔墨纸砚皆有,我命你立即草拟出一份立后诏书。”我轻描淡写道,“以你的文才,此书应是信手拈来、一挥而就吧?”

“是。”许敬宗立即跪坐案前,取了狼毫笔,也不知是一时失手,还是过于惊慌,他竟碰翻了一旁的笔筒,那笔筒骨碌碌地向前滚了一段,停在我的脚边。

我弯腰拾起,捏在手中,轻瞥了眼许敬宗额角的冷汗,如此危急时刻,他的慌乱亦是人之常情,我漫不经心地说道:“看来今日你身子有些不适,难有发挥,不如由我口述,你来执笔,如何?”

“是。”许敬宗见我笑得若无其事,便也镇定下来,他端坐案前,轻染笔尖。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我转动着手中笔筒,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微思忖后说道,“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待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此诏书措辞精妙,用典雅致,昭仪好文采。”许敬宗停笔赞道。

我微颔首,他的溢美这之词听入我的耳中,却到不了我心底。

几片枯叶,随风飘入窗内,落于脚下。

窗外一株腊梅,疏影横斜,幼小洁白,暗香泠泠,直沁过来,烂漫袅娜,姿态横生。

未察觉中,梅花竟已开了。

翌日早朝,依旧暗潮汹涌。

李治难得强硬地将褚遂良立即贬逐,而后便下了立我为后的诏书。

经历方才一事,群臣默然,长孙无忌则面色铁青地立于殿上,却一言未发。

我藏身帘后,兀自冷笑。我深知长孙无忌败得不甘,但他却仍不知为何会败。

他败就败在轻视了我,看轻了我这个出生卑微的小女子。他不知我有最锋利的兵器隐匿于岁月风霜中,因为我从不相信所谓的宿命之说,我只信何为人力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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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红的凤凰霞帔,五彩翟纹,层层叠叠,如织朝霞入锦,腰间青色革带,系以璎珞双佩,托举着翩跹欲飞的金云凤纹。外披金丝浅绣轻容纱衣,广袖飘飘,灿若流金。

为我穿好这身衣袍,宫女们早已满头是汗,福嫂与林锦将我扶坐在暗纹绣墩上。

宫女们呈出各类饰物、脂粉,应有尽有,实难细数。

“这身凤袍也只有昭……皇后娘娘才能穿得住。”林锦捧起我的长发,先用檀木梳拢遍,再用银篦梳通,最后才以竹篦细细篦过,“皇后娘穿了这身衣袍,明艳不可方物,却亦高华尊贵,似花魁牡丹,风华无双。”

我侧头故作嗔怒地白了她一眼:“呵……锦姨,我从不知你也如此能言擅道。”

福嫂在前为我上妆,她沉思片刻,轻叹一声,并未着浓妆,只为我轻点双唇、淡描双眉:“媚娘灵秀天成,脂粉只会污了颜色,淡妆便可。”

“你们看我这眉眼生得如何?”我满意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轻抚微微上挑的双眉。

“皇后娘娘眉眼生得好,你婴孩时,有个算命的道长就曾说过,你宽额广颐,眉眼微挑,是典型的大富大贵之相,后福无穷。”福嫂笑着说道,她顿了下才低声在我耳边说道,“那道长最后还说,皇后娘娘是至贵之相,龙凤之姿。”

“后福?我是一个女人,作为女人,身为皇后,一国之母,这便是福贵之巅了,哪里还敢有什么虚妄的非份之想?”我心中微惊,脸上仍是闲静的浅笑,“我眉眼生得好?我反倒最不喜欢,太过飞扬锋利,像个男人,而且还是个行武的粗鲁男人!”

“呵呵……”福嫂与林锦双双被我说得轻笑起来,一旁的宫女也忍俊不禁。

今日是封后大典,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一片丝竹悦耳的繁华升歌,朝中官员,按品级配戴冠缨,依序候列于阶下。宫内诸司各在其位,数十名宫女依次随同,沿阶而站,迤逦如云。冬阳正好,层层金灿染了半边天幕,浮华如幻,惊心动魄。

锦绣罗衣漫起遮天缈缈烟云,我轻踩上铺向金殿的深红地毡,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大殿彼端,正神情庄重的端坐着身着至尊龙袍的真龙天子。

我拾阶而上,大殿之上,风吹衣袂,我按住飘扬若飞的裙袍,凭虚临风,俯瞰皇城。

这世间多少人不惜一切,只为有朝一日能站在此处。

我抬眸望去,只见远处的宫门一重重依次开启,那是深不可测的后宫。

首发

正文 赐死王皇后与萧淑妃

但我知道,我已立于其上,终有一日,我会站在最高处,拥有至高无上的荣华。那时,能令我侧目的,再不是狭隘的深宫,而是更加广阔的天地。

我转身,徐徐步向他,走入那个无数粉黛勾心斗角却终究梦想成空的帝王怀里。

“从此,你便是朕的皇后了。”李治执起我的手,在群臣复杂的眸光里,他朗声说道。

我心中明白,这是他对我昭示天下的信誓旦旦之诺。

狂风涌起,我似飘摇欲飞,花雨纷落,竟有一瓣淡白纤细的花掉在我的衣襟上。

用手轻轻拈起落花,我觉得这花像是一柄久悬在墙上已落尘的剑,瞬间就能从鞘中破身而出,一时寒光四起,杀机暗伏。

眼红了,血热了,久远的理想未完,已不必隐藏,明日是该执剑仰天长啸出门去了。

于是信手一弹,花瓣便随风卷起,再不复见,满眼冬风百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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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鎏金熏炉中淡淡地焚着银丝炭,细微跳跃的火焰闪出了扑朔迷离的光亮,隐约散出暖香,在这温暖的殿中迁延曲折。

我半倚在厚软的绒毯上,好整以暇地喝着茶,望着坐在对面,略显惶恐的感业寺主持。

“如何?”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啊?”主持神色茫然,捧着茶盅的手一颤,盅盖杯沿清脆地磕碰了一声。

我的唇角漫出一丝笑意:“我是问师太觉得这茶如何?”

“哦,哦……”主持这才回过神来,她顿了顿方才说道,“出家人不谓好坏,日子过得久了,旁观了人情冷暖,就像那三滚后的茶叶,慢慢地沉入杯底,只剩表象而已。”

我微挑眉,亦不答话,只轻轻晃动手中的杯盅。淡绿茶叶悠然浮沉,在杯中变换着不同的位置,固执地不肯沉入杯顶,仿佛正竭力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最佳平衡点。

“无论是何人,若经不起世情冷暖,浮浮沉沉,怕是也品不到这其中浓香。”主持见我并未发难,便垂首恭敬而平稳地继续说道,“而那温软的茶水也似我们的内心,足以接纳世间一切爱恨嗔痴。”

“佛说四大皆空,其实也就无所谓爱恨嗔痴。”我目光微动,唇角的弧度并未褪去,只添了些许嘲弄的意味,“品茶,品的只是一种心境,感觉身心被净化,滤去浮躁,沉淀下的深思。师太,我说的对不对呢?”

主持原本低头细听,冷不防被我反问一句,一时惊诧莫名,她仓促地抬头,却又被我眸中的犀利扫了回去,随即又垂下了脖子,不停捻着手中的佛珠,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师太佛法精深,慧眼如炬,赐予妙慧仙师,翻修感业寺庙宇,重塑金身。”我放下茶盅,发出一声轻笑。

主持浑身一颤,慌忙起身:“镜空…不,贫尼该死。皇后娘娘,您,您方才说什么?”

“师太,还是叫我镜空吧!”我犹带笑意,直了身子向前略欠了欠,“时过境迁,当年我初到感业寺的情形,如今想来,仍是历历在目。您那时也是这样站着,手捻佛珠。一晃四年了,而您面容未见丝毫苍老,仍是神采不凡……”

主持见我忽提起往事,吓得全身抖颤,随即跪伏于地:“这一切都托福于菩萨保佑,以及皇后娘娘的庇护!感业寺能扶持过娘娘,也算是修来的洪福!”

“呵……师太,此乃喜事,何必惊慌?”我起身亲手将主持扶了起来,“真要说起来,若不是有了感业寺一段,也不会有我的今日。”

主持愕然半晌,细细打量我的神色,眸子里的忧光才渐渐安定,而后颤声道:“皇后娘娘大恩,贫尼感激不尽!”

“今日我也乏了,你先退去吧。”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重又坐回椅上,微眯起眼,摆了摆手。

“是。贫尼告退。”主持施礼告退。

林锦为我换了杯茶水,这才说道:“皇后娘娘,这主持当年在寺中那般刁难您,您不责罚她已是仁德,为何还要对她封赏有加?”

“你知道韩信么?”我侧目望她,不置可否,反问道。

林锦被我问得一头雾水,却仍答道:“嗯?我也读过几日书,韩信我还是知道的,他忍跨下之辱,方才有日后的成就。”

“韩信裂土封王,荣归故里,找到了当年给他胯下之辱的市井无赖,韩信非但没有杀他,反将他封为中尉。”我舒出一口气,惬意地品着手中的香茗,“《史记》淮阴侯列传道:‘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只有如此,韩信才能真正洗刷当日的耻辱,我亦是如此。”

“我……”林锦一怔,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

我搁下手中的茶盏,悠然笑道:“你不懂啊……如此也好,懂得少些,活得也会欢喜些……”

“皇后娘娘……”有内侍在殿外求见。

“进来吧。”我懒懒道。

这个年轻的内侍显得有些惶恐:“皇后娘娘,我有要事禀报。”

“说。”我轻拂衣袖,示意他不必惊慌。

内侍怯怯地说道:“今日陛下去了囚禁王皇后、萧淑妃的别院……”

“住口!”林锦随即打断他的话,“世间只有一个皇后,那便是武皇后,哪里还有什么王皇后?!”

内侍被林锦一喝,愈加害怕:“是,是,小的该死!小的失言!”

“你莫怕,将当时情形细细说来。”我侧目白了林锦一眼,柔声劝慰道。

内侍定了定神才说道:“那时我离得远,也看不真切,只是听那二人一直苦苦哀求陛下,陛下最后哀伤地说道:‘朕即有处置……’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

“我知道了。林锦,带他下去,不可怠慢。”我淡然道,冲林锦一施眼色,她立即心领神会,带了那内侍退下了。

宫城上下,谁没有得过我的好处,我身后多的是守口如瓶的宫人与臣子,人总是要向权与财低头的,这点,我比谁看得都分明,都透彻。

李治的性子我太清楚了,他软弱而又多情,若他真对那两人起了恻隐之心,恐怕就是后患无穷了,因为皇后的废立说到底也只在他的一道诏书间。而我此时立足未稳,绝不能有丝毫偏差。

我不及细想,立即起身向正殿走去。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暗淡,风意陡寒,瞬时浓云影日,簌簌地下起雪来。

李治独自一人站在殿中,临窗而立,衣袂飘然。

我缓步上前,没有掩饰,张口便问:“陛下,你今日见过王皇后与萧淑妃么?”

“啊?不,不,没有……”李治见我劈头就问,一脸慌乱,竟失口否认。

我深深地看着他:“去便去了,毕竟你们夫妻一场。”

“朕……”李治倒吸一口气,苦笑道,“朕见她们二人确实凄苦……朕想……”

“陛下此举,亦是人之常情。”我连眉头都不皱,只淡淡说着,“只是陛下乃天子,并非常人。若如此多情,恐怕会招来大祸。”

“大祸?媚娘你言下之意?”李治被我说得一愣。

“陛下立我为后,险些与顾命大臣们翻脸,我虽做了皇后,但他们仍对此事不满,所有的政敌,只是暂时逼退,并未被击溃。”我微微蹙眉,侧首迎上李治的目光,“陛下此时若对废后礼遇有加,恐怕那些大臣寻得了把柄,变本加厉,再次上表,到那时,局势亦会大变,望陛下三思。”

李治听我如此说,不觉脸色煞白,怔怔地问:“你说的有理,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我见李治瞬间变了脸色,想来方才王皇后与萧淑妃催人泪下的可怜模样已被他丢之脑后,变得毫无意义,他如今担忧的恐怕只是他的王权是否牢固。长安城中,宫闱之内,从未有过真正的温情脉脉,所有的一切都只为留住那高高在上的地位。

我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神色,却再也无法寻得一丝软弱的情绪:“陛下英明,想来心中早已有数,臣妾便不妄语了。”我的微笑仍是无懈可击,“陛下累了,早些歇息吧。臣妾告退。”

我施礼后离去,李治也未做挽留,他静静地凭窗而立,目光萧索却又犀利。

我与李治相交近二十年,他性子懦弱,为人仁厚,这点从他仁孝长孙皇后与恭敬先帝便可看出。但他亦赐死自己的手足——李恪、高阳公主,下一刻他便要赐死毫无过错的发妻,如此冷血的诏书样样都是他亲手所下,手段又是何等残酷!他似内心厌恶纷繁的厮杀,手中却又握有绝命的利器。如此一个矛盾的男人,却是我要相守一世的夫君。

我冷眼旁观,只是利用了人性的贪婪与人心的阴暗,无需挑拨与离间,只要适时适地地让某些人知道某些事,所有的一切便能如我预想般顺利地进行下去。

暮色渐落,庭中薄雪满地,踏上却轻软无声。晚冬梅花,遥遥映着寒风飞雪,涟漪顿生。

我伸手折了一枝白梅,放在鼻下轻嗅,冷香沁了满怀,我缓步前行,蓦然回首,身后的天却倏地暗了下来。

我不禁了然一笑。

*************************************

翌日午后,我犹在睡梦中,便听林锦在榻旁轻唤。

“恩?”我半梦半醒,含糊地问了句,“何事?”

“陛下下诏了……”林锦有些吞吐,但其中的意思我瞬时便明白过来。

“哦……”我起身披衣,平静地颔首。我昨日只轻描淡写地与李治商议,却是注定了王皇后、萧淑妃的万劫不复,今日便颁下了处死王萧二人的敕书。在此事上,我不知该责李治薄情寡义,还是该赞他的果敢雷厉。

林锦为我梳发,神情甚是古怪:“还有一事,那感业寺的主持,今晨也死了……”

“她?”我略顿了下,双眉微皱,“细细说来。”

“昨日皇后娘娘封赏她,她自是欢喜异常,回到寺中,经过池塘,一个不慎,竟失足落入池中,”林锦嘴上说着,手上也未闲着,熟练地为我挽了个髻,“等来人将她捞上来,却已断了气。可惜啊,本是得了封赏,该享福了,却是命浅福薄,受用不得。”

我扯唇冷笑,即使我想饶她,天亦留不得她。冥冥之中,果有天定,恍如一梦。

“皇后娘娘,我还有一事禀报。”林锦一丝不苟地为我绾发,“皇后殿中人手不足,我便私自从内侍省那边又拨调了些人过来。”

“这等小事,你做主便是了,不必回我。”我并不在意,只对着铜镜细细地照着。

林锦收声敛容:“其中有一人,想请皇后娘娘一见。”

“带进来吧。”我见林锦神色凝重,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也不多问。

很快进来一个瘦小的宫女,她清瘦的脸上有几颗雀斑,生得并不美丽,看着却很伶俐,她恭敬地向我行礼:“奴婢香桂,参见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起来吧。”我收回目光,随意一摆手。

“皇后娘娘可曾记得梅苑?”香桂轻轻地问道。

“你知道些什么?”抚着发鬓的手一顿,我故作无意地问道。

“奴婢在先帝时,曾是梅苑的宫女。”香桂仍不紧不慢地说道,“当日梅苑大火,却将一切烧得一干二净。”

这次我不再多问,只是停了动作,侧首望着她。

香桂被我凌厉的目光望得微微一颤,但很快她便淡然说道:“奴婢知道那火是何人所为。”

“是长孙无忌对么?”我停了一停,缓缓问道。

首发

正文 所有罪孽之事我都已犯下

香桂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皇后娘娘怎知……”

我半点眉头不皱,记忆如临河倒影,扑面而来。当日我原是发狠想放火烧了梅苑,断了母亲与先帝的种种,不料却有人抢在我前头动手。事后我仔细分析,母亲那时根本不在梅苑,此人的本意绝非要她的性命,而是要杀死我。谁都知道先帝爱母亲至深,谁若想加害母亲,结果绝不是身首异处这般简单,所以此人的目标是我。我若死了,母亲会哀伤,但先帝却会欢喜,此人此举,是要讨好先帝。排除其他,有能力做此事的人,除了长孙无忌,还能有谁?

母亲……回想往事,我眼中慢慢浮上了泪。窗门微开,寒风涌入,冷冽透骨,我微微一颤,猛地醒悟过来,这长孙无忌是绝留不得。我与他并非私怨,而是因为他是我权术之路上的拌脚石,定要除去。

“香桂,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直接听从林锦的调配。”我暗暗握紧了拳,片刻后松开,若无其事地微笑道,“你先下去吧。”

“是。”香桂听后欢喜地谢恩去了。

这个女孩并不单纯,恐怕当年她亦是长孙无忌安插在母亲身边的眼线,而今她懂得出卖旧主人来讨好新主人,便知她心机之深。

但世无恒友,亦无恒敌,唯有恒利,我正需要这样的人,狡猾而有追求,并不是罪过。而善良若被利用,那便是愚蠢了。愚蠢之人人留在身边,才真正会拖累我。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的命运,走向权利漩涡的中心,是让洪流吞噬,还是由我来掌控这颠沛的波澜,我亦不知未来。

所有罪孽之事我都已犯下,还能如何?

只能一错再错。

*****************************

晨露微滋,静而无风,草木如洗,一切方醒。初阳灿若流金,肆意洒下,映入窗来,似泼溅有声。

我披了件蓝底云纹的外袍,裙边上滚了一圈雪白的软毛,长发也未绾起,自肩头倾泻而下,宛如流泉。

弘儿偎着我,半伏着身子,他看着用锦裘包裹住的贤儿,不时用手指去拨弄着他,最终逗得两人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我唇角勾起笑意,抬眼向外望去,仿佛忽有蝴蝶自窗前掠过,蝶翼扇起了轻微的风丝,沉淀着一种闲散的安定。

“母后,为什么弟弟的眼睛是褐色的呢?”弘儿抬头看着我,好奇地问道,“和我的不一样呢……”

弘儿的问话毫不掩饰,我只觉心一沉,立即板下脸来:“听着,弘儿,贤儿是你的弟弟,和你没有任何不同,往后不可再如此说了!”

“母后……”弘儿见我忽然声色俱厉,立时骇得面色苍白,他颤了颤唇,才勉强将话说齐,“弘儿知错了……往后不会乱说了……母后不要气了……”而后他垂了脖颈,安静地站着。虽在哭泣,却倔强地咬着唇,除了隐隐抽动的肩膀,他是静默的,似不欲让人知晓他的软弱。

“我的傻弘儿……”我的心瞬时柔软起来,两臂一伸,将他搂在怀中,缓缓递出一方锦帕。

“母后,弘儿没哭……”弘儿他抬起头,清明带泪的眸子迎上我的目光,他脸颊上的泪珠格外清澈,似挂在碧绿草尖的朝露。

我温和一笑,手持锦帕轻轻拭去他的泪。

弘儿微红了脸,他低头喃喃道:“我,我才没哭呢……”

“是,你没哭。我的弘儿是世间最勇敢的孩子,是不会哭的。”我笑意微微,轻抚着他的发髻,声音轻柔如春日晚风。

“是啊,弘儿不哭的。”弘儿随即破涕为笑,他笑时露出左脸颊上的那个酒窝,愈发玉雪可爱,他挺起胸膛,颇为自豪地说道,“我不哭,以后也绝不会让母后哭。”

我呆望着弘儿,他笑得纤尘不染,脸颊上仍有未干的泪痕,是这般的稚气天真,却又是未经雕琢的明媚,那明亮清澈的笑容足以照亮每一寸晦暗的角落。

弘儿撒娇似的靠在我身上,我们离得很近,我能清楚地嗅到他衣上薰的辟麟香。我瞬目隐去迷蒙泪光,紧紧地抱住他,似害怕他会突然消失,心中的惶恐来得如此迅疾,只因我不忍他这份吹弹得破的纯真一眨眼便被尘世所败坏。

只是,世事,从来就不如人愿……

“媚娘。”李治的声音隐隐传来,我一惊,抬首看去,不知何时,他竟已走到我身前了。

我放开弘儿,随即起身施礼:“不知陛下驾到,臣妾疏忽,未曾迎接,请陛下恕罪。”

“呵……”李治并不怪罪,反是笑得开怀,“是朕来得唐突,并未命人通报。若不是如此,朕又如何能见到方才那一幕呢?”

我心中又是一惊,也不知李治来了多久,看见多少。

林锦在此时端了一盘枣泥糕走了进来,弘儿一见,立即展颜扑上前去:“母后这里的糕点最好吃了!”

林锦慌忙将糕点递给他,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手上却还紧抓着两块不放,我看着他迫不及待的吃相,忍不住笑道:“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别噎着了。”

李治先是在旁笑着,而后他看了看弘儿与林锦,眸中微有闪烁。

我见他如此神态,便知他定是有话要单独与我说,便对林锦说道:“你带弘儿去庭中走走,记得给他加件斗篷,小心别让他着凉了。”

“是。”林锦领着弘儿便去了。

李治坐在长椅上,半晌不语,我亦不开口。

殿内空寂,香炉内焚着合鸣香,淡白软烟袅袅升起,与虚浮之阳相映,光影离合,妖娆多姿,魅惑迷人,明知繁华不可长久,却在这一刻恣情纵意地焚烧着,没有丝毫隐藏。

李治先打破沉寂:“太子今日上表请辞……”

“太子上表请辞?”我一挑眉,这太子李忠原是后宫一个地位很低的宫人所生,后因是王皇后养子而被册立,眼见得王皇后被处死,亲戚并流岭外,他虽才十四岁,却是个聪明的孩子,主动上表要求辞去太子位,以保周全。

“是,朕今日本想准他的请辞了,但觉得回来与你商量一下再做决定,会比较稳妥。”李治沉吟了片刻。

“此时还不可准他的请辞。”我眸光一动,只淡淡说道,“须有朝臣多番上表,方是水到渠成,才能准了此事。稍后我便宣许敬宗进宫,授意他上书奏请。”

李治望着我,犹豫片刻,终还是问道:“那若准了废太子一事,忠儿又该如何处置?”

“便降他为梁王,出为梁州刺史吧。”我起身,为贤儿掖好被角,唏嘘道,“说来忠儿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什么好事都没经历过,但愿他这一路上别再有什么磨难。”

“如此也好……”李治立于我身后,伸指逗弄着贤儿,面上犹带笑意,“贤儿双眉微挑,睛若琉璃,似乎生得更像你一些。”

“是啊……”我悚然一惊,一时辨不清他笑意里的意味,只得含糊地应道。

李治敛了笑意,神色静穆:“今日早朝之时,李义府说他的奏书递了三日了,还未有答复,怎么他的奏书你没看么?”

我微微一笑:“陛下,臣妾近来都在照料贤儿,教导弘儿,朝中之事,已不过问了。”

“这些朝臣每日都不知在做些什么,鸡毛蒜皮之事都要朕来决断,那朝廷养他们是做什么的?”这时有两个内侍抬着一箱奏书入殿来,李治伸手一指,“你看,如此多的奏书,朕只有一人,如何能看得过来?!”

你每日流连后宫,缠绵悱恻,自然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些奏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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