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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春晚-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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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娘一惊而起,手中的茶盅掉在地上,咕噜噜打了个转儿。便是稳重的惠娘,也被自己的绣花针刺了一下,疼得她一激灵。

小环拉了容娘往外便走,边走边道:“是临安小郡王使了人来哩,消息定是准的。夫人已派人去请大郎去了,咱们快些去老夫人处吧。”

到了老夫人处时,容娘雀跃的心却有了些担心,为何两位夫人笑容有些勉强?

容娘悄悄地移至徐夫人身边,拉了拉徐夫人的手,满心的疑问要释。

徐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脸上未见开颜,苦涩道:“承蒙圣恩,得了招讨副使一职。”

别的职务容娘不晓,招讨使容娘却是知晓的。草庙镇之行让容娘刻骨铭心,那袁大头之狠辣的神色,至今常在噩梦中见到。

招讨使,便是去讨伐叛逆者。至于副使,想来是品级上低了一级,差使大约便是如此吧。难怪两位夫人如此勉强,去征讨叛逆者,又是一桩险事啊!

容娘心中黯淡,反笑着安慰道:“婆婆,娘,大哥一心一意要回军中,如今如愿了,可该高兴着呢。再者,便是我们不愿,大哥也不会听我们的。不如让他放心去就职吧,可不知是去哪州哪府?”

老夫人听了,竟然点头称是,又道:“便是咱绍兴府,一日的路程,近着呢。再者绍兴府总比别处好些,叛逆之事不常有,便是有也成不了气候,大郎足可应付。”

徐夫人听了稍许宽慰。

守中却过了晚饭方才回来,回来之后便与两位夫人长谈,也不知说些甚么。容娘却不好去问得,只好打发小环去探个究竟。

小环一时回来,脸露不豫之色,却呐呐不肯言。容娘见状,便激她道:“无妨,你不肯说,我待会去问大哥便是。”

小环一急,便道:“你莫去,我说与你听罢了。——张教授,要将张四娘送与大郎做小妇!”

容娘陡然惊起,结结巴巴道:“他……他……他疯了。”

可不是疯了,却是思想已久。此事并非张教授别有他图,而是当日月娘病重,张夫人与月娘定下的事情,想着月娘身子不好,不能服侍大郎,欲将张四娘接过来做小妇。若日后月娘去了,便可将张四娘扶正。自家姐妹,想来定不会亏待两个孩子。

虽守中并不乐意,但张四娘确实过来月娘屋里服侍了月娘两月有余。虽最后月娘去了,此事耽搁下来。但张教授只以为徐家顾忌月娘刚去,方将此事搁下了。

虽张家有意要张四娘嫁过来做正室,但徐府已有打算,且徐夫人亦是将容娘之事告知过张夫人的,对此张夫人并无异议。本来两家以为,张四娘之事便从此过去了。

谁知,这月媒婆上门说亲,张夫人正忙着打探对方家世之际,张教授却断然拒绝,说是一女不嫁二夫,早就议定了的亲事,断无悔改之理。况且,张四娘那两月与大郎常在内室相见,早就该是大郎的人了。不然,便是将张四娘置于不贞不洁的处境。故此,张教授执意要张四娘嫁过来,便是做小妇,也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

容娘想到早先许三娘所说,张教授于礼仪之事,最是看重。若许三娘有些许不合规矩,被他看见,也是要训斥半日的。三娘子,还只是张教授的外甥女呢!

自己在张家遭陷害那日,张教授的黑脸赫然浮现在眼前!

是了,他便是那么样的一个人!

容娘跌坐在椅上,半响动弹不得。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定亲

“我已回了丈人,守中此生,必定戎马颠簸,不得安宁。我已负月娘,不愿再负张家女,以伤两位尊老。但丈人个性秉直,并不肯听。望娘与我在丈母面前说些话,将此事了了。”

守中此言一出,徐夫人大是为难。张教授的脾性清平人无不知晓,最是讲究理法。无论亲疏远近,若是叫他瞧见或听见不合理法的事情,他必得亲自管教一回的。

况且,张教授平日最重守中,便是守中尚且劝阻不了,她又怎能说得通?

老夫人听了一回,虽不喜那张四娘品性,但一个小妇,她倒是并不甚操心。因而老夫人劝道:“便依了你丈人吧,月娘去了,他们两位老人家伤心呢!若是张四娘过来,许能放心些。况且她不是带着萱姐儿么,便让她带着萱姐儿住进月娘的陪嫁宅子里头,也是便宜。”

守中却皱了眉,道:“原说过了,待昌明与沈夫人成亲后,萱姐儿便交与沈夫人管教。她如今太过横蛮,正需沈夫人规一规才好。”

老夫人听那话里头意思,是嫌张四娘带的不好。她忆起前事,大郎也有过如此嫌弃,方才起了接萱姐儿出来的念头。若非如此,依大郎对张教授与夫人的尊敬,必定不会行此失礼之事。

“哎,到底是庶出,修养气度上差些。若你丈母身子好些,也不会交与张四娘。罢了,你娘脸皮嫩。我老着脸去亲家那里说一回吧。”

老夫人到底不愿违了大郎心愿。守中的个性她清楚,正气太过,一心报国,这一辈子恐怕也就在战场上过了。刀枪无眼,时运是说不准的。不若家中多迁就他些,不令他操心,战场上方能心无旁骛。

守中听了,便谢过老夫人:“多谢婆婆体谅!过些日子想来兵部的文书便会抵达。守中便要去绍兴府赴任。我已与丈人通过气了,请他们二老认容娘为义女,好替容娘主持婚事。”

老夫人与徐夫人面面相觑,皆大为吃惊。如此大事,大郎竟然未与她们商议,便擅作了主张?

老夫人生气,埋怨道:“你倒是替容娘都想周全了。身份也有了,你丈人又得一个女儿,心里也舒坦了。想来不会将张四娘塞过来了。”

徐夫人却很是高兴,她满意地瞧了瞧大郎,又劝慰老夫人道:“娘。大郎想得很是哩。我正愁怎么给他二人成礼。容娘可是连个接草贴的人都没有呢。这下可好了,我这便瞧日子去,容娘给亲家磕了头,便有人给她做主了。赶在大郎赴任之前,将亲事定了也好。待容娘及笄,便可成亲了。”

老夫人听了倒也再无异议。

容娘听了小环半吊子话。正生气着呢。不想徐夫人过来如此一说,心中一时又惊又喜又愁又怨。惊喜的是大哥竟然如此待她,为她思想周全至此,让她大为感动;愁的是要认他人为义父义母,她实在不愿;怨的却是大哥突然行事。竟然不曾知会一声。说到底,她不太愿意踏进张家。那里。是她不愿回想的地方。

容娘想了想,试探着说道:“娘,是否可认陈大哥与沈夫人为兄嫂?如此也可全了礼数。”

徐夫人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傻儿,你不晓得你大哥的心思呢。他对月娘愧疚得很,是要你去替他尽一份孝心啊。”

容娘听了,想到月娘,心中便是一酸。虽有满腹的不愿,也只好默默吞下。

“我不喜那张四娘,张教授,——我也怕。”容娘轻轻地依在徐夫人身上,对此事始终不甚热心。

徐夫人揽了她,笑道:“往事莫追。往后存一分心眼,别人也算计不到你头上来。张夫人甚是喜欢你,张教授你也不常见,怕甚么。娘可舍不得将你送给他们家,不过行个礼数罢了,还是咱家的人呢!”

徐夫人说道后头,便有些打趣的意思了。

容娘娇羞得在徐夫人怀中扭开了,脸上滚烫的,却是欢喜。

待徐夫人走后,小环便笑嘻嘻地恭喜容娘,贺她终于得偿心愿,可与大郎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唉,果然还是大郎好些。他肯顾着你,老夫人也拿他无法。”小环两眼亮晶晶的,十分佩服大郎。

容娘心知她拿大郎与六郎相比,便淬她一口,道:“你莫乱说话,若传出去了,你我皆难做人。况如今,六嫂在家中住着呢。”

小环咋舌,顽皮问道:“小娘子如今可放下了?”

容娘乍听,眼中微暗,继而取笑道:“你呢,当日送扁食的可不是我?”

给六郎送扁食的可不正是小环,还叫邓氏知晓,以为是容娘所为。

小环脸上一红,便怪容娘揭她脸皮,让她出丑。小环倒也大方,在容娘面前毫不扭捏作态:“我那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怎能当真?送一回便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哪敢再妄想。”

此事如此解决,去了容娘一大心病。她讨厌张四娘,但若是惠娘呢?若是他日有旁的小娘子要做大哥的小妇呢?自己可能做到如嫂嫂那般贤淑,或是如婶娘那般容忍?容娘心里隐隐觉着,无论是谁,她都不会欢喜,亦无法忍受他人与自己一同服侍大哥。

真是此愁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日子却如那空中飘过的白云,无声无息的过去。许多心事,许多计较,都抵不过这摸不着看不透的如梭时光。

徐夫人十分慎重,心中装了又是嫁女、又是娶妇的念头,务必两头都要盘算好。自家是男方,各样礼数要周到;容娘虽拜张教授夫妻为义父义母,亲家那边虽十分客气,各样应备物事说是他们准备,徐家这边却不好叫他们破费,只好将去的礼加重两倍,以免张家破费甚大。

徐夫人不肯委屈容娘,一切仍照了婚俗之礼行之。换草贴,相看一节自然省了,缴担红,送聘礼……。在守中去赴任之前的这一月里,将成亲前的各样事宜一一落定。

徐夫人尚且不满,说是太过匆促,不甚庄重。张教授也有怨言,说容娘便该住到张府去,待成亲后方才过来徐府。还是老夫人说了好话,说是靖哥儿离不了容娘,只好一切权宜才罢。

最为满意的是卫大娘,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娘子终于要成亲了,有了依靠了,她那颗心也可以放下来了。且大郎为人,最为靠得住。看这些日子行事便可知,大郎肯为容娘说话,为她担事,也不枉容娘吃的那些苦头了。

卫大娘于是偷偷的给大郎做鞋履。这些,要靠容娘是不成的。她的手艺,怕是穿不出去。

容娘果然不喜做女工,便是嫁衣,她也无从下手。况且此时已是十月,她是十二月的寿辰,到时若出嫁,无论如何也是来不及的。

“大郎的衣裳你得做吧,不然仍叫惠娘去做?”

小环将布帛铺开,嘴里却来激容娘。

容娘白了她一眼,无奈只得动手。

省了的相看这一节,其实大郎给补上了。

大郎趁了空隙,带着靖哥儿与容娘去回头沟跑了一趟。那处大概模样已成,容娘依稀记得回头沟如一座小小城堡一般。外头是一截短短的城墙,将两处山体相连,里头便自成一体。城墙下设城门,可容一辆驴车通过。往日破壁的草屋,如今皆换了石头房子,虽朴素,却别有一番趣味。

可是容娘只是依稀记得罢了,时日未久,但容娘记得清楚的却是那晚,城墙上,大郎将一支金钗插上她的青丝那一刻。

她全然不敢动弹,垂了眼睛,月光下,只看到大郎袍服下的靴子,心中模模糊糊想到,自己,却还不会做鞋呢,也不知乳娘描的鞋样子准不准?

头上微微一动,侧头时,便觉着重了许多,将她的脖颈都压弯了。

大哥的味道闻了让人安心,头上那支金钗让她心头急跳。从此往后,便是——他的妇人了!

大郎问她:“可好?”

容娘恍惚间不知他问什么,却答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将大郎都惹笑了:“大哥哪里来的钱买金钗?”

大郎无声而笑,胸膛一阵震动。想来心情颇好,他竟然打趣道:“确实无钱,是娘给的。我的家当,不是早就交与你了么?”

容娘羞得恨不得钻进地洞。

大郎却将她拥进怀中,那是她有生以来最难忘的日子,甜蜜,兴奋,憧憬……!

她知晓大哥从来都不是任人管束的人,若是他想,谁都难不住他。故此,他将头低下的时候,她并无惊讶,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她喜欢那样的触碰,深入肺腑般的纠缠,虽痛,却甜。

“你多吃些,太瘦了,嗯。”大郎的手臂太过坚硬,将她揉得太紧,似乎骨头都要碎了一般。她早就不能清醒思想了,迷迷糊糊应了。

小环用剪子在桌上敲了一敲,将容娘敲醒。她窥了窥容娘神色,咂咂嘴道:“便不该让小娘子一个人和大郎上那什么墙头,瞧着吧,小娘子的魂都失了。若让亲家老爷晓得,不剥了你的皮。”

亲家老爷此时却无空来管此事,他得管着自己家的小娘子,要将她匆匆忙忙的嫁人哩。

容娘知晓,不由大惊:“甚么,嫁与白甲?”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叔

然而容娘已无暇顾及张四娘如何嫁与白甲之事。因为,四叔,回来了。

大郎似乎要在赴任前将一应事务有个交代,成日里忙个不停,容娘已经好几日不见他的人影了。

然老夫人这些日子却是不甚欢喜,脸色阴沉,进食也少。容娘与老夫人不甚亲近,也不敢去劝,只抽空做了清淡饮食奉上。徐夫人与邓氏倒是日日陪着,也不多话,看着靖哥儿在老夫人榻上撒欢。

容娘觉着奇怪,似乎有些事情是自己所不知晓的。但娘不曾告与她,玉娘更是懵懵懂懂,不知所谓。容娘按捺住心头疑惑,一心一意处理田庄与廊房事宜。

手头已有了近两千贯,不想庄子上喂养牲畜的收入很是可观,若再多喂些,不比庄稼收入低。廊房除了给叔父的那一处,和留给两位管事的两处,其余尽数售出。另有再造的两处,容娘心中却是有些没底。

城北的廊房,张家与高家包揽了阔绰宽广的大房,多是三进的前店后院式,清平的大户早就买了他们两家的。徐家的启动在后,都建成了一进的小院。所幸如此,才将屋子尽数卖与有心却无力买大房的中户。

但如今造的这两处,却是清平最大的两处廊房!

昌明想得特异,入户的店面仍在主街,层层往里,是一进又一进的院落。每一进院子,两侧皆是整齐的齐楚阁儿,中间是偌大的天井。如今空荡荡的,留着给将来的买家自己筹划。过了第三进宅子,地基忽地往下,竟是缘着地势将山坡削成一梯一梯的,巧夺天工,竟然又造了两进院子,统共五进!

如此奇异而大胆的造法,将清平城中各样人等惊得一乍一乍的。现屋子已大致成形。每日里有许多人去看稀奇,看了之后便啧啧称道。艳羡之余,却恨自己囊中干瘪,无法掏出这许多钱财买得一处。

容娘心中没底,至今并无人问津。但昌明拿出草图时,她一眼相中,其余图样再也无法入眼!罢了,若是卖不出,自家留着便是。

回头沟的事务也差不多了。容娘大概算了算,竟然前后花了七八千贯在那处。若是再要买后头的山地,恐怕须得万余贯!

啧啧。大哥也真是太会花钱了!自己。也真是太能挣钱了!

容娘不由得意的将账本抚了抚。当初娘给她与七哥的一千六百贯啊,那还是大哥的薪俸呢,怪道他要钱要的心安理得!

七哥,怕是要等大哥去赴任才会回来了。此次下场竟然名落孙山,他自是怕极了大哥!当日六哥可是解元郎呢!

容娘将账本合上,便欲去厨房里瞧一瞧。六哥去了临安。六嫂却留在家中将养身子。天气越发凉了,老少须得吃些暖身子的热汤才好。

外院却有些声响,似乎有人进来。容娘诧异地望向垂花门处,那里,数人之中。大哥高大挺拔的身形显得鹤立鸡群,她的眼睛顿时无法移开。

大郎本在与旁边的一个郎君说话。似是有所发觉,抬头瞧了这边一眼,稍顿,瞧了她一眼,仍引着那两人进来。

此时正逢秋雨飒飒,风微寒,天色肃穆,阶前枯叶被微风刮起,无力地打了一个卷儿。

大哥身旁的那人,形容清隽,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其眉目与六郎相类,却比六郎多了几分玉洁松贞的气度。

莫非……!

容娘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前头的妇人,眉眼含愁,却掩盖不了那清秀的脸庞与玲珑身姿。看形态,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妇人!

容娘站在游廊一侧,垂首而立。大郎经过时,吩咐道:“叫人去请三叔一家过来。”

容娘应了,轻轻退后几步。待那一行人进了老夫人的堂屋,她才叫小环派人去叔父宅子里请人。

待容娘进屋,那两人已然跪在地上,妇人抽搐着说不出话来,只喊了一声“大娘”,便将头磕倒在地,殷殷哭泣,伤心欲绝。

那清隽的郎君磕了头,背脊挺直,瞧不清神色。

容娘已然明了此两人身份,不由偷偷地去瞄老夫人脸色。

老夫人脸色铁青,侧头不理。任由那二人跪在地上,并不叫人扶起。

徐夫人一脸尴尬,瞧了瞧老夫人,又瞧了瞧地上二人,不好做声。

大郎皱眉,上前道:“婆婆,四叔归来,一家子团圆,是喜事,不必太过伤心。”

容娘心头一颤,垂了眼眸。她隐隐猜到老夫人不喜四叔缘故,若是如此,大哥此话,岂非——警示!如此,也太过大胆了!婆婆的脾性,平时瞧不出来,若是发怒,不晓得大哥能否抗住?

耳边传来婆婆阴沉的声音:“起来吧,莫摆你那副哭丧脸,我还没死呢。”

容娘的小心肝抖了一抖,不由得替地上那二人捏了一把汗。

妇人软颤颤的谢过老夫人,衣裙窸窣作响,想是起了身。

容娘并未听见四叔话语声,屋中太过沉寂,似雷雨之前的乌云蔽日般压抑。

“四郎,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娘?兵荒马乱的,你竟自顾着跑了,你可还当自己是徐家的子孙?长居临安,你侄儿恁大的声响,满朝皆晓,你莫说你未听见?怎地不寻来清平奉养长辈?”

老夫人的话语如冬日里北方结的冰凌棍子,阴森冷硬,顶端尖锐,可见寒芒。

容娘简直不欲呆在此处,却不好脱身。

“儿不孝。”

老夫人长长的诘问只得了十分寡淡的一句回答,话语平平,丝毫不带愧疚之感。容娘等了一时,四叔竟然再无他话?

四叔修长的身子挺立如松。从容娘这边看过去,竟带了一丝不折不饶的味道。容娘暗暗心惊。

果然,老夫人越发气盛,她似一日之间老了数岁似的,脸上纹路益深,又带了狠色,简直可称凌厉了。

“哼,好。好,你不孝!亏你阿爹如此纵你,捧得你在手心里,如珠似玉的,将你说的天上地下无双!瞧瞧,你这个好儿,养了你有何用!——你不必回来,回来便来堵我的心,想叫我早死么?”

老夫人将手在榻上的矮桌上一拍。话尾已然带了颤音,想来气得不浅。

四叔仍然不语。

那妇人呜咽了一时,忍了伤痛。上前一步道:“大娘休怒。早听见守中的风声时。是打算过来的。可那合伙之人将店中钱财一扫而空,债主寻上门来,将店封了。四郎,——也被关了半月,吃尽了苦头……。”

那妇人的声音柔柔弱弱,令人听而生怜。可惜此时老夫人怒火沸腾。正要找个地方发泄呢。

“哼,沁娘,你倒是好,官人对你如何恩宠,你全然忘了么?竟然缠着四郎叫他不得归家。你可对得起官人?狼心狗肺的东西……。”

“婆婆!我带四叔去拜见祖宗牌位,告与阿爷。也好叫他在九泉之下安心。四叔不过在家盘桓两日,临安店中仍需打理,不能在此逗留长久。”

此话明明白白两层意思,一来强调四叔仍是徐家的子孙,二来提醒老夫人,四叔仍是要走的,不必如此激动。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闭了眼睛,不再理睬。

一时进之府上诸人来到,各人神色各异,匆匆厮见过,便去徐家祖宗牌位前拜见。

容娘去了厨房,嘱咐宋婆子与卫大娘收拾几桌席面,款待远归的叔父。

李元娘寻来说话,妇人最是好奇*奇闻,她的消息来源又多些,竟将当日旧闻摸了个大概。

老节度使自不必说,乃是久经沙场的铿锵英雄。婆婆与他原也夫唱妇随,纵有几个小妇,也无损夫妻恩爱。忽一日间,有人送了一个美姬过来,便是四叔的生母阮沁娘过来,也就是容娘等人需唤叔婆婆的那人。叔婆婆当时不过二八芳龄,生的水灵葱翠,兼性子婉转温柔。老节度使初始尚且不甚用心,孰料过得一年半载,老夫人便瞧出些不同来。

老节度使渐渐不去其他小妇的院里,身上零碎,慢慢的都换做了叔婆婆所做。许多赏赐之物,竟是老夫人尚未见到,便已挪到叔婆婆处。叔婆婆生了四叔,老节度使欢喜若狂,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居然要为他去请荫恩!须知彼时三爷已及冠,也未得过荫恩呢!

“你可知四叔多大?”元娘神神秘秘的模样,容娘白了她一眼,又拧了她手臂一把,叫她速速说来。

“与大哥同龄!”

容娘陡然瞪大了眼珠子,不可置信的瞧着元娘。

元娘得意地一挑眉头,另讲了一桩叫容娘大吃一惊的事情。

“当日在旧都,阿爷故去。婆婆便叫四叔带了叔婆婆出府另过。故此,难逃之时,便走散了。”

容娘默默想了一想,大哥南逃之时不过十七八,若是如此,四叔分府另过岂非……。

容娘与元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寒意。然各人心境,不好随意揣测,尤其婆婆乃是长辈。两人住了嘴,另扯些闲话。

有婢女慌慌张张来报:“阮娘娘晕过去了。”

容娘与元娘大惊,忙起身去看。

却是叔婆婆见了老节度使的牌位,哭晕了过去。

容娘忙叫人去取嗅盐,又有人叫掐人中,去瞧时,四叔的手轻颤,正掐着呢。叔婆婆脆弱的脸上湿漉漉的,有些青白色,又失了生机,瞧了让人无比的伤感。

是真情吧。容娘心底忽地起了如许念头。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张四娘

大郎去了绍兴,四叔回了临安。

娇娇弱弱的叔婆婆被老夫人留在了府里,说是为老节度使守节,实则日日夜夜陪在老夫人身侧,伏低做小,勤心服侍。

一心一意的服侍!

老夫人的日常饮食皆是叔婆婆一手料理,针线之类从此再不用婢女们动手。晚上叔婆婆更是睡在了老夫人床边的脚踏上,打起了地铺。更别提半夜起来端茶递水、服侍起恭之类。

容娘每每留心观察,叔婆婆垂眉敛目,脸上神色十分柔和丝毫未有勉强。便是老夫人每每训斥,她亦谦恭受了,从不回话。

小环说,每逢初一十五,叔婆婆便偷偷地去给阿爷上一注香,悄无声息地哭上半个时辰,仍旧抹了眼泪过去服侍婆婆。

“早知如今,何必当日呢?那时便不该独占宠爱,不晓分寸才是!小娘子你可仔细着,若他日大郎纳小妇,你须得厉害些,不给人蹬鼻子上眼去。”

小环嘟嘟囔囔着,一边缝着衣裳,一边唠叨不停。

容娘默默听了,将手中白绫抻开,瞧了一边针脚,重又密密缝了下去。大哥去绍兴,带了几件换洗衣裳,中衣却是不够,须得多做几套才好。小环不许她做这些贴身衣物,容娘只瞧了她一眼,并不理会。

小环气馁,絮絮叨叨念了一回,只得作罢。

这一月有许多事务,容娘自己也需做些针线。每日里忙到半夜方才入睡。玉娘瞧见了,便将自己的针线停了,日日过来帮忙。

昌明大婚,白甲的婚事不过是在后头几日。原本容娘的意思是要派人帮着张罗,然他两位坚辞不受,也只得作罢。

昌明大婚那日,不过是在庄子里摆了两席酒,客人亦少。大郎临行之前便已做了交代。说是初赴任,必定繁忙,恐不及赶回。至于随喜礼,大郎说随意。容娘无奈,破费脑筋想了想,包了二十贯钱交与昌明,沈夫人那处却是问了她的喜好,送了一箱子书过去。

白甲大婚却有些纠葛。张家是城中数得着的大家族,张教授又是桃李众多。免不了操办一番。张夫人见白甲居处甚为狭小,便欲置办一处宽敞的宅子做陪嫁,好让四娘与白甲在那处成婚。孰料白甲知晓。执意辞了。说是既嫁与他,自然贫富随他,不得挑拣。

如此冷硬的态度,反倒招来张教授赞许,说白甲甚有气节,又是战场上的好汉。是为良婿。

灰心丧气的张四娘听见,气得一日不曾吃饭。

容娘此时想起张四娘此桩婚事的诡异来,便叫小环去打探一番。毕竟白甲已是而立之年,张四娘才不过刚刚及笄呢!小环却拖拖拉拉,只劝她忙活自己的事便好。李元娘嘴里也掏不出甚么。只含糊说白甲家中干脆,嫁过去反倒好相处。

容娘越发疑心。偏她这个做人义女的,张四娘算的上是她的姐姐了,也只好提前去张家住下,送阿姐出嫁。

张夫人见容娘过来,满心欢喜,忙将萱姐儿唤过来,交与容娘。容娘笑着抱了,知晓张四娘出嫁,不好再由她带着。

萱姐儿细眉长眼,眼珠子漆黑闪亮,肖似大郎。她抿着嘴打量了容娘一回,撇撇嘴,又扭过头去。

容娘十分纳闷,以为她是生疏之故,便哄她道:“萱姐儿,我是姑姑呢。不如你带姑姑去后院玩?”

萱姐儿挣扎着扭了扭,似要下来的模样。容娘便将她放下,不料小人儿一下了地,便自顾着往前走了,连头都未回。待萱姐儿的乳母尴尬地朝容娘笑了笑,赶紧跟上。

容娘笑了笑,也跟在后头。出了张夫人屋子,至拐角处,萱姐儿忽地转身,狠狠道:“莫来。”

眉眼之间尽是戾气!

容娘诧异,还只道自己听错,或是萱姐儿说的是乳母?然萱姐儿眼珠子明明看着她,眼中的厌恶神色明显是对着她的。

容娘蹲下,拉着萱姐儿的手,看住她的眼睛,道:“萱姐儿?”

萱姐儿嘟着嘴扭转头不理。

这幅神色在靖哥儿身上极少见到,他通常是哭上一阵,也就放开了,少有赌气的时候。

这般小的孩儿,小胳膊小手,软乎乎的,稚气深浓。便是嘟着粉粉的唇,也是招人喜爱的。

容娘轻轻的将萱姐儿转过来,柔声道:“萱姐儿带姑姑去玩好吗?咱们到后头的园子里去。”

萱姐儿绷紧的小手渐渐的放松,薄薄的眼皮子抬起,里头是溜圆的黑仁,闪烁着莫名的光芒。

容娘只呆了一呆,大大的笑脸扬起,便欲去抱萱姐儿。

萱姐儿的眼瞳忽地一闪,薄薄的嘴唇撮起,“噗”的一声,一口口水便喷在了容娘脸上。

容娘不料她如此顽皮,全然没有防范,被喷了个正着。她闭了眼睛,旁边的小环气呼呼的用帕子帮她试脸,嘴里小声的嘟嘟囔囔。萱姐儿却得意的嬉笑着跑开了。

“瞧瞧四娘子把萱姐儿带成甚么样儿了?怪道大郎要接她走哩!”

容娘心里起伏甚为厉害,头回被啐,是卞氏那几个婆子。如此侮辱人的手段,不想萱姐儿竟然知晓?张教授如此家教,怎会容忍此等粗俗行为?

但容娘在张家住了两日便看明白了。张教授规矩重,却并不管着这个小娃儿,若是恼了,便板着一张脸。萱姐儿也晓得讪讪的,垂了头,似乎羞涩的模样。张夫人引着月娘早逝,却是疼萱姐儿疼到心眼儿里去了,唯恐拘着她了。

更何况萱姐儿小小年纪,竟然晓得在两位长辈处有所收敛。离了张夫人那处,便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而张四娘,更是样样惯着萱姐儿,任她予取予求。萱姐儿看谁不乐了,连打带踢,张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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