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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春晚-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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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伸,身后突然安静,静得可怕。

小娘子缓缓抬起了头,闲汉们纷纷抽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样的脸庞,五官精致,无一不美,倒也罢了。偏生的那双眼睛,便如深潭之水,清幽冷冽,目光所及,众人心中一寒,不由纷纷避开。

李大怔了一怔,手僵在了小娘子下巴下一寸处。那小娘子却眼含嘲意,将手中之物往前送了一松。李大只觉腹部有物相抵,低头瞧时,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首的一端,是小娘子的芊芊玉手,因为用力,青筋突出。

“嗤,李大你个怂头,说甚有几个姘头,怕是个银样蜡枪头吧,也不知开过荤没有!不过是个小娘子,也吓得你屁滚尿流!”

闲汉中有人嗤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听见。

众闲汉跟着嘲笑李大,甚至有人潜至李大的后头,意行不轨。小娘子早已瞥见,身侧亦有人移动。她冷冷一笑,匕首轻送,已是划破了李大的衣裳,血迹染出,顿时将众人镇住。

“莫再起歹念,不然,我便刺进去!他一死,你等别想妄活。”

有人脚步轻迈。

“也莫肖想制服我,若是今日谁敢碰我,我便马上割了自己脖子。你等,也别想活!”

一汉子讥讽道:“小娘子,左右我等没有活路,怕你作甚?”

被小娘子凛然气势镇住的一干人蓦地醒悟,浑身一松,便纷纷起哄戏谑:“是啊,小娘子给我等指一条活路来呗!”

容娘心中一冷,正待发话。

“啊……!”一身惨呼从后头传来。

众人一惊,纷纷转身去瞧。闲汉之一抱着自己的一条胳膊颓然倒地,他的神情极是痛苦,嘴里兀自惨叫着。

他的脚边,是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大郎君,服饰平常,然那人身上莫名的散发出一股煞气,那种气息,十分陌生!

众人心知不妙,胆小的已开始盘算逃走,但,迟了!

那位郎君扫了一眼小娘子,狭长的眼睛里寒光一闪,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挨近他身边的汉子便一个个惨叫着倒地。这些素日在街巷中称王称霸的混人,今日便似那秋天枯黄的草茎,疾风一扫,纷纷折断。

隔得远的汉子转身欲逃,谁知后头也有两人挡住,那个年长些的,殊无表情的脸,动起手来心狠手辣,但凡被他碰着的,无不哭爹喊娘。

李大吓得两腿发抖,嘴里求饶道:“小娘子,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不敢了,求小娘子绕了小人。”

小娘子也不理他,径自将匕首退了,朝那位高大郎君道:“大哥,这匕首脏了,我不要了。”

那郎君接过匕首,在兀自发抖的李大身上一擦,试了血迹,沉声道:“如何不要,今日开了血光,方算得上是好刀,收着。”

小娘子不太情愿的接过,仍放回刀鞘,塞回衣袖中。

李大如何蠢笨,也明白过来此人是何等人物。他吓得两腿一软,跪地磕头不止:“将军,将军饶命,小人该死,望将军放过小人,小人日后再也不敢……。”

那人正是徐守中,他也不看李大,径与后头那煞神将车子抬正,只瞧了容娘一眼,容娘意会,拉着哭哭啼啼的小环上了车子。

“白甲,此处交与你了。”守中朝白甲一颔首,坐上车辕,任八斤驾着驴车归去。

小环被吓得狠了,惊魂未定,过了一时,仍自伤心的抽抽噎噎。容娘抱膝,也不去安慰,默默的想自己的心事。

小环哭了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呐呐问道:“小娘子便不怕么?”

容娘侧脸,两只漆黑的眼珠子神色莫辩,须臾,方道:“自是怕的。可是小环,恶狗秉性如此,你越是怕,他越凶恶。你若不怕了,他倒有几分忌惮。故此,下回你记着,你心里便是害怕,也不要显露出来。”

小环愣了愣,想起小娘子以前流浪的经历,不由得伸手去摸了摸容娘的手。

快进府时,守中交代几人守口如瓶,不可将此事提起。容娘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正怕长辈斥责呢!大哥如此,竟是不予追究之意。

容娘几人那副狼狈模样,老夫人与夫人自然会问起。守中在前,只说驴子受惊,容娘主仆三人受了些惊吓罢了。两位夫人忙着安慰,又要容娘回房好些歇息。

容娘回房,只觉身上脏污不堪,沐浴过后,又觉困顿,索性上床睡了一觉。今日劳碌奔波,又有此大惊,回到家中,热水解了乏,神思松懈,这一觉睡得无比悠长,醒转时,已是下午。

容娘问了时辰,心中不由一紧,责怪小环道:“你也不叫醒我,哪有如此骄纵的时候。连午饭都未去伺候,况今日大郎在家呢,你存心叫我挨大郎的训!”

小环却笑道:“我禀了两位夫人,两位夫人都要我莫唤醒你,大郎在一旁,也未说甚么。”

容娘稍许心安,起身穿衣梳头,小环端了热好的饭菜过来,摆上桌,道:“大郎要小娘子醒来后去书房一趟。”

正待坐下的容娘一呆,哀叹道:“还是有这一遭!”

☆、第九十五章 训诫

五月绚烂的阳光如一位活泼的少年郎,翠绿的新叶上闪烁的是他银白的袍角。

容娘惴惴不安的走进书房。这屋子是她往日经常进来的。可如今里面的人换成了大哥,那满室的书香顿时消散,余剩的只有大哥那强烈的气息,刚强的,冷静的,深不可测的气息,令人心中深怀怯意。

其时守中正在书案前凝神查看甚么物事,头微垂,鼻梁挺拔,唇紧抿。便是容娘进屋,他也未有一丝松动。

容娘轻轻立定,眼睛飞快的瞥了那案上一眼,似是些图纸之类。她也不敢多看,瞄了一眼,仍垂首候立一旁。

须臾,守中大手利落收拾起案上纸张,捡一本厚厚的书压了,方抬眼看容娘。

“如何会有今日之事?”

容娘心中抖了一抖。所幸大哥的声音是平静的,不似问罪的语气。她想了一想,反问道:“不知大哥所问何事?”

在守中面前,容娘仍是胆小的,话语轻飘飘的出了口,脸却未抬起来。

守中定定的看了看那个小小的脑袋,垂得低低的,似是十分惧怕他的模样。

“今日此两桩事难道不是同一桩?连同你去岁被掳之事?”

守中说的不急不缓,人已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

容娘心中一怵,方才知晓守中平平语气中隐含深意。那般不堪的际遇,想起来自然是十分不快的,午夜梦回,记忆当中的某些事情,是一念起,便要痛上几天的。如今数月过去,容娘只当往事已然结痂,不想守中今日还要掀开来瞧一瞧,那痛,便带了丝血色。

“嗯?”

守中的中指关节叩了叩书案,单调的鼻音更显威仪。容娘心头一颤。心念急转,不知守中何意,只好道:“容娘愚昧,还请大哥教诲。”

那头一时寂静,容娘心中上上下下,各色各样的念头呼啸而过,她却甚么也抓不住。大哥如此不言不语,究竟是何样心思呢?不如训她一通,倒干净利落。

正如此想着,守中忽然开口道:“我观你的言行。其他倒也罢了。只有行为一处。不知避讳。轻易抛头露面,不够端庄。若非如此,那张家郎君如何能识得你?小郡王如何识得你?若当初行为规矩,断不至有日后之难!”

此话甚重!

守中的话便如山顶轰隆隆滚落的巨石。来势汹汹,气势逼人。

须知女子妇行,极为讲究。认真论起来,容娘也知自己理亏。要做到那般规行矩步,容娘暗自思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然容娘素来便有事到临头,反要奋力挣扎一番的勇气与习惯。她不假思索,抬头直视守中,争辩道:

“大哥如何冤枉于我。年头岁尾。元旦立春、花朝清明、浴佛端午、七夕中元等,恁多节日,恁多的小娘子在外游玩观赏,不经意被人看了去也是有的。为何独独容娘如此,便是言行有失?大哥此话未免有失偏颇!”

容娘眸子清亮。神情较真,已全然没有了惧意。她只知若不反击,便又要被推搡到深不可测的谷。,便如张府之事,懵懂间,自己已被判了罪。那种孤寂的滋味,她不愿再尝,哪怕对面是那般威严的大哥!

守中不由一怔,不想容娘说出此番话来。须知在军中,他只需开口,自有人承担各人责任,一五一十,利索得很。不料这个妹子,今日如此一回,倒有些让他不好接口。守中的眸子一凝,容娘顿觉寒意袭来,她悻悻垂首,心中颇为不平。

“休得狡辩。若依得你,世间女子皆可任性妄为,自由恣意了?凡事自有因果,若无往日之因,何来今日之果?你不好生悔改,倒强词夺理,如何能避来日之祸?依你之言,为何城中恁多小娘子,独独你有此遭遇?”

守中这番雷霆之语,镇的容娘不好出声。追忆当初,张炳才使如何识得自己的呢?是自己纠缠七哥去看烂泥塘的房子,碰上赵东楼,继而在河上,遇到张炳才!如此说来,倒真的是自己之错!但,若非赵东楼与张炳才曾有纠结,如何会有那日的遭逢?若非家中被禁,自己又如何会抛头露面,被张炳才捉住?家中被禁,却是因为……!

“大哥,那不过是各人的劫数罢了。便如大哥,你力抗金人,反被罢黜,因是甚么,果是甚么?大哥可悔?”

左右今日有此一训,容娘决计说个痛快。她不躲不避,黑幽幽的眸子直直的看向守中。

守中脸上一紧,缓缓道:“我,不悔!”

容娘舒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悔。”

守中严厉的眼神便扫了过来,容娘忙道:“日后容娘定当严加约束自己,谨言慎行,规规矩矩。”

守中听了,倒也不再理会。他只强调,日后外头事情,都由守惟去跑,容娘不得擅自外出。否则,永不准再管外头之事。

容娘不想此关过得如此顺利,竟有些不可置信。她神识微张,只恐守中中途有变,再度袭来,她须得随时做好接招的准备。至于大哥的强调,唉,大哥果然歹毒,不能管外头之事,管着些家中琐事,又有甚么意趣?

容娘这厢暗自腹诽,那边守中瞥了她一眼,尚未及笄的小娘子,虽容颜殊丽,身形却甚纤细,未及圆润,仍显得稚嫩。当初,月娘便是这般模样吧!

“容娘,婆婆说你愿意嫁与我?”

屋中寂静一时,忽地响起守中的话语,且说的又是如此,——敏感的终身大事。容娘头中一轰,心中狂跳,刹那间面红耳赤,浑身滚烫,便是连脚趾头似乎也烧了起来。她侧了头,避开守中的视线,两只手只紧紧揪着帕子,将那帕子绞成一团。

“你须得知道,我今被罢黜,只是良民一个,无任何功名在身。你若嫁我,也只是平民妇人,无任何荣光可依。且,来日若有际遇,我仍会回到军中。家中境况,你自清楚。二郎与七郎,于俗务上头甚为笨拙,日后诸事,将要由你一人承担。——你可细细想来,若不愿意,勿需勉强,家中自会替你定门亲事。若是愿意,我也可安心将家中诸事托付与你。如何?”

容娘心中如鼓击雷锤,咚咚咚的响个不停。她又是尴尬,又是羞涩,又是,——难过!她不知为何大哥当面说起此事,然大哥的话,风光霁月,虽不合礼法,却是无可指摘。

容娘咬了咬唇,勉强压了心中响动,道:“是。”那声音,却是细细的,羞涩的。她今日着水红色绣桃花瓣右衽短襦,下面系了一条白绫裙子,衬托得乌发如云,桃腮杏脸,十分妩媚。

便是于女事上不甚热衷的守中,见了容娘那眼饧耳热的娇羞之态,也不由得眼睛顿了一顿。然他是何等人也,不过一瞬,便收心敛神,道:“城北之事,你待如何?”

正自羞答答的容娘忽地听到守中之语,满腔羞意顿时如沸锅中浇了一瓢冷水,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有些恼意,奈何守中一本正经,也不得不好生想了一回,道:“正想着呢。若有证据,可断定是谁纵的火,揪往官府,判得明白,当可解民众几分恐慌。然火灾既起,想来还是有人甚为忌讳,仍需另想他法,消散他人的惧意方好。此事须得尽快了结,不然民众恐慌愈盛,于我们愈不利。”

民众对火灾十分恐惧,当日旧都火灾一起,连绵数里,烧得精光。普通老百姓度日,居处最是要紧,火灾一起,便为不祥。此次火事,虽来得太过蹊跷,然民众看到那熊熊大火,已生退意,如何还有心情来计较你的火灾因何而起?

守中轻轻点了点头,道:“其余事你且莫管,你只管如何善后,想好了便告与二郎,由他去与九郎商议。”

言罢,守中那狭长的眼睛静静的瞧了瞧容娘,那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容娘呆呆的看了一时,忽地明白,沮丧道:“容娘知晓了,外事由二哥去跑。”

容娘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次日醒来,精神便有些不济。偏偏靖哥儿今日甚是闹心,紧紧揪住容娘不妨,凡穿衣梳洗,皆要容娘亲自动手收拾,不得假手他人。

容娘哄着他收拾妥当,正要去老夫人处用饭之际,小环急急进来,喜滋滋的道:“小娘子,八斤说,昨日那群闲汉,被绑起来浸在清江河里过了一晚,今儿早上被人瞧见,方才得释。一个个,站都站不起来,去了半条命呢!响午,他们家人便一户户的登门致歉,刮了人家钱财的便还钱财,欺辱过的便磕头认错。如今城中传遍,人人拍手称快哩!”

容娘轻轻笑出声来,知道定是白甲等人所为。原来,拳脚功夫,比起嘴上功夫来,却是直快得多呢!

吃饭之际,容娘心情甚好,靖哥儿也瞧着她笑嘻嘻的。

婆子来禀:“张家小妇李二娘来寻小娘子,小娘子可见?”

☆、第九十六章 求情

且说婆子来禀,李娇儿求见容娘,屋中用饭诸人神色各异。老夫人微微皱了皱眉,道:“虽她救过你,到底是那张家的人,叫婆子打发了吧!”老夫人尚不知城北之事与张家关系甚大,不然早叫婆子轰人了。

容娘正将一匙汤饭递与靖哥儿,听得老夫人此话,汤匙不由得停了一停。靖哥儿“啊啊”的叫唤,容娘方将饭送进他的嘴里。偏生靖哥儿嫌饭烫了些,舌头一伸,便将饭吐了出来,弄得下巴、衣襟上浆饭淋漓,好不邋遢。容娘忙扯了帕子去擦,靖哥儿却又调皮,一口咬了帕子,顺势便倒进容娘的怀里。

“姑,抱抱,抱抱!”

“哐啷”一声,却是容娘手里的碗被靖哥儿碰倒在地。靖哥儿反拍手嬉笑,十分欢喜。

守中停了箸,喝道:“坐回椅上,自去用饭!”他是那种不怒自威的人,虽眉眼如常,也叫人心惊肉跳。

靖哥儿吃了一吓,清澈的大眼睛瞬时雨雾笼罩,“哇哇哇”的嚎啕大哭起来。容娘待去抱他,守中那边发话道:“任他哭,日后不许惯着,没得像个小娘子般娇气。你去外头见那李二娘一面。”

容娘正有此意,如今有了守中的话,忙将靖哥儿安置在椅上,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靖哥儿哭声顿减,抽抽噎噎的点了点头,容娘方自去了。

老夫人笑眯眯的问道:“靖哥儿,你姑姑与你说甚么了?”

靖哥儿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小嘴嘟起,道:“秋秋,秋秋!”

他的所谓秋秋是荡秋千的意思,容娘叫人在内院桃树上扎了一个小小秋千,靖哥儿傍晚心慌时便时时在秋千上摇晃着度过,摇来摇去,小小的身子渐渐柔软,双眼闭合。坠入梦乡。

乳娘又添了一碗饭在靖哥儿面前,有守中在,无人敢造次,只轻声劝靖哥儿自吃。靖哥儿怨忿的瞥了他爹一眼,忽地大声道:“爹爹,坏!”

稚嫩的声音在只有碗筷碰撞声的屋中显得十分清脆,老人素疼小辈,何况是失了娘亲的重孙。老夫人弯了眉眼,打趣道:“你爹爹坏,你爹爹啊。小时也与你一般调皮哩!如今做了爹了。知道讲规矩了。”

守中起身。一把挟了靖哥儿,便往外去。

“婆婆,我带他出去兜转一圈。”

靖哥儿大惊,慌忙喊道:“姑。姑……!”

容娘自然听不见,她与李娇儿自富阳一别,已是半载,如今她渐渐恢复,李娇儿却似过了花期的花朵,当日圆润的脸颊扁了下去,脸色萎黄,一副病体未愈的模样。唯有一双眼睛,平和、明亮。似乎这世上的苦痛皆可忍耐,未来皆可期许。

容娘见状,心中疼惜,便细细询问娇儿近况,只恐她被张家欺负。谁料娇儿径直道:“小娘子。那场大火是宅中刁仆擅自做主,行的恶事。张郎正自后悔约束不严,他心中愧疚,因腿脚不便,不好来得。我本无脸来求情,但看在张郎待我一场情分,好歹来递个话。张郎说,若府上愿意,他愿赔付双倍的费用。”

娇儿神情自若,竟似真个来递话,而非求情。

容娘瞧着她,心里越发不安。娇儿恁的心软,怎会不为张炳才求情?

“娇儿姐,不如你自张家出来吧,那张家终究不是什么好去处,你……。”

“容娘,你不必担心。我已跟了张郎,自然是一辈子都要跟着他的。此事我不好求情,凡事皆有因果报应,既已犯下过错,受些惩戒也是应当的。”

娇儿轻轻的抚了抚容娘的手,以示安慰。容娘反手抓住娇儿的手,正欲劝告,不料手中触感粗糙之极,她不由低头查看。原来娇儿双手斑驳张裂,竟如久旱未雨的岔田!

“是那卞氏?她虐待你,可有打骂?”容娘咬牙,心中既痛又恨。

娇儿笑容温煦,丝毫不以为苦。她柔声道:“容娘,这是我的孽障,定是我上辈子做了错事,这辈子来偿还。你放心,我日日念经,心中不苦,反而高兴呢。况这些事,我在娘家也常做,很是平常哩!”

容娘定定的看着娇儿消瘦蜡黄的脸,心中苦涩难当。如此善良的人,偏生掉入那泥淖,不得脱身!她急欲做点甚么帮帮娇儿,但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竟未有良策。若娇儿不欲脱离张家,她又如何帮她?

娇儿说完,不欲久待,起身告辞。容娘万般不舍,也只得送她出去。

娇儿出了徐府,便径往城西娘家而去。五月的天,渐渐炎热,她爹竟然仍穿着夹衣,只脸色好些,在院中闲坐。她娘去街上卖些零碎,并未在家。娇儿喊了声爹,又将家中收拾了一遍,悄悄将些铜钱搁置在娘的枕头底下,方告辞回去。

张宅里头,正是鸡犬不宁。张炳才与卞氏再战,张炳才吃亏在口角不利,不能行动,竟被那卞氏死死吃住,反被骂得气急败坏,面上涨的通红。

“你……,你这个贱人,我今日不与你说,你自己做下的蠢事,自己去了结。了结完了,滚回你卞家去!”

张炳才坐在椅上呼喝,神色狠厉。

那卞氏倒不急不忙,笑吟吟道:“要我回卞家也可。只你张家将占用我的嫁妆赔与我,写张和离书,明儿我便回去。”

她那细长的眉眼一笑,得意十分,又道:“你当我稀罕你这个独腿儿么?半年了,你不敢出门,不就是怕被人耻笑?你也知羞!我羞甚哩,便是回趟娘家,姐妹们也要笑我是独腿娘子。离了你,我另找个去,过我的快活日子!”

此时刚好娇儿进来,张炳才搁下心中气愤,问道:“徐家可答应?”

娇儿福了一福,只说并未进得徐府的门,已托婆子将话带进去了。

张炳才绝望的跌进椅中,须臾,他双手狠狠的捶打自己的大腿,十分痛苦的模样。若非他断了一条腿,心中颓废,又怎会听任卞氏掌了家事,做下此等惊人之事来?若放在往日,他自然不当一回事,但如今他晓得那废他腿之人的身份,他又怎敢去老虎身上拔须!莫非,此回自己竟要再去一条腿?

卞氏见他自残,只在一旁冷笑,并不相劝。娇儿见了,终究心软,忙上前抱住张炳才双手,柔声安抚。

卞氏虽嫌弃张炳才残疾,却见不得他二人如此亲密模样。她眼睛一眯,凶相毕露,衣袖捋起,上前一把抓住娇儿青丝,反手扇了几个耳光,口中兀自骂道:“你这个假惺惺的贱人,若非你当日放走那徐家的贱货,如何会有郎君今日?你日日念的甚经,装的甚菩萨?莫非我便是那恶人,吃了你的肉啃了你的骨头,做的那可怜兮兮的模样!”

卞氏愈说,心中恶气愈盛。她蓄的好长指甲,尖端如钩,恁的吓人。如今她用那尖长的指甲狠狠的往娇儿脸上身上柔软处招呼,直将娇儿抓挠得遍体伤痕。娇儿也不回避,用手护了头脸,任由卞氏施威。

张炳才挣扎站起,去拉卞氏,反被卞氏反手甩开。他怒喝道:“你疯了,与她何干!你若再不住手,我便将你交出去,让你一人去顶罪!”

卞氏听了,反回头得意笑道:“我顶罪?我伯父乃兵部侍郎,堂堂朝中三品官员,我堂姐更是右仆射府上新妇,谁敢动我?你如此胆小如鼠,也配称郎君!”

张炳才冷笑不已,他趁卞氏说话之际,猛的将她一推,拉了娇儿起来,护在怀中。那卞氏气盛,便欲重来,被张炳才顺手用一旁的拐杖抵住,她怕张炳才下狠手,只得恨恨去了。

看官如今晓得,卞氏为何如此猖狂,皆应她仗着身后有依仗,气势太盛罢了。可她不知晓的是,张炳才的那一条腿,是何人所卸?自张炳才知晓赵东楼身份,他不敢声张,只说时运不济,自己不慎跌断了腿。桂儿两个知情的小厮,已被他卖得远远的。娇儿温顺,自然闭口不言。谁料,卞氏竟做出如此猖狂的事情出来!

张炳才心道,罢了,到时将这恶婆娘推出去,也好泄一泄她的嚣张气势。

他在这头如此盘算,容娘那头却在为娇儿冥思苦想,恨不得立时想个法子来,接了娇儿出来方好。她反复嚼味娇儿的话语,心中越发疑惑。

腿脚不便?八斤说得甚么,断他一条腿仍嫌不够?容娘脑中念头一闪,顿时明白张炳才定是被废了一条腿!此事不是大哥便是赵东楼,但,既如此,张炳才如何敢再来惹事?容娘一线一线的捋下来,心中已然明了,是那卞氏!狠毒的卞氏!

容娘这厢明白,那边靖哥儿端坐在椅上,十分好奇地看他爹安排庶务。

“此事需速速了断,给那几个恶仆吃点苦头,叫他们去衙门自首,将背后指使交代清楚。纵是那卞侍郎有意照顾,也叫他措手不及。衙门里头,卢管事去给知县递句话,若不秉公处理,卧牛岗上那些个匪徒手中的刀枪之事,他最好能说的明白。”

那边高九郎处也已接到信息,高九郎冷笑几声,与刘虞城做了些布置。

刘虞城有些担心,道:“那卞氏的堂伯,乃是兵部侍郎,投靠的右仆射,如今正是当权。只怕……。”

高九郎清眉俊眼,素来温润的脸上闪过一丝嘲意,道:“不必怕他,小郡王今晚不到,明日一早也该到了。”

☆、第九十七章 选择

这两日清平城内如沸腾的滚水,人人热议的是张徐两家的纠葛。那张家也是巨贾之家,那卞氏又出名门,临安好深的背景,放一把火,倒将自己的眉毛给烧个精光。据说还是徐府看那卞氏家族面上,饶她牢狱之灾,只叫她赔了四百贯!

四百贯,可买五六间那般屋子了!一时又有人十分艳羡,那徐府竟然被人放一把火放出了四百贯!

这张家本就行事嚣张,老的又吝啬又势利,少的霸道不讲理。如今娶了这卞氏,一个小娘子家,气焰居然如此嚣张。所谓礼出名门,原来却也有伪的!怪道那张家独腿郎君只肯说是卞氏一意孤行,想是平日被她欺压惯了,不堪忍受。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各样言语便似一阵阵的风,从城南刮到城北,又从城北刮往城南,钻进狭小的巷弄中,渐渐的又生出多少有趣的话题来。

比如,那群闲汉如今尚起不了床,脚还是软的。家里人去询问到底出了何事,那些素日甚是精刮的嘴竟然如蚌壳一般闭得死紧。

又比如,在街上摆摊吞火赚些生活的五儿悄悄与他娘说,徐府小娘子在街上被人围堵欺凌,眼看不得脱困,小娘子竟然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刀子,将李大的肚子掏了个碗大窟窿。

也有人反驳说,小娘子哪有如此大气力,明明那日是徐家大郎出现。爷哩,他只用一根手指头一点,一群恶汉便如死人一般倒地,啧啧啧!

心怀国仇家恨者激动异常,道:“有如此天神,过河有望啊,过河有望啊!”

素喜从妇人身上讨些便宜者心中一寒,瞄惯了妇人的双眼不经意间总要瞥一瞥人家的衣袖,只怕一个不小心便被掏了窟窿。

更有那从临安来探亲的小报从业者,听了之后。两眼一亮,立时买了纸笔,据此编了稀奇故事,抄了几百张,往街上一投,两个铜钱一张,扣了回临安的路费还甚许多!

名门贵户出恶女,城中巨贾讨刁媳。

妒火一出五百贯,颜面丢尽一千年。

落魄将军是天神,从天而降伏妖魔。

弱质女流乃巾帼。匕刃藏身护贞洁。

……

文笔平平。好在小民易懂。大卖!

故事主角之一卞氏,正在屋中歇斯底里嚎叫,将她那价值不菲的陪嫁“框框当当”摔了许多。屋外听墙角的赵氏一会儿就要拧一下眉头,心里急急把账算。不晓得这个不好惹的媳妇要废掉多少好物事。

“当初要我嫁来此地,便哄我说,张家如何如何好,离临安又近,有甚事派个人回去,立马那边便来给我做主。怎么,就这么点事,便甩手了。说甚我做事歹毒,丢家中脸面。去岁伯父在江南路圈的那样大地盘。赶走那样多人家,怎的就不歹毒了?我不过是放一把火罢了!什么小郡王,什么左仆射,统统是借口,不过是看张家落魄。便把我丢开,再不管了啊……!”

赵氏听得此话,蓦地想起当初儿子出事之时,张家大房的言语,可不与儿媳娘家是同样话语。她心中顿时起了惺惺相惜之心,推门进去劝道:“儿啊,咱也别气了。别人不管,咱自个管自个。五百贯钱咱出得起,往后咱收紧些过日子,日子也很过得。”

她自认推心置腹,孰料卞氏正因张炳才将她推出领罪,心中痛恨。只见她眉毛倒竖,厉声道:“做你的千秋美梦吧。你张家一个铜子儿不剩,若非我拿钱来贴补,怎做的这囫囵生意,你们家怎过的这富贵日子。如今我想明白了,你们自顾快活,想要钱时我是张家人,要受罪时我便是卞家女,咄!”

卞氏一口痰淬在赵氏脸上。赵氏大羞,愤愤去了。卞氏尚在后追骂:“从此你们过你们的,我过我的。若是爽快,快些写和离书来与我,我立马走开。若是拖着不写,你们张家之人便不必过我这院中,我自快活!”

卞氏尚且不痛快,她便似一条元宵夜喷火的草龙,逮着谁便要喷一通,周围丈许地内不能站人。众人皆躲了,唯有照顾张炳才的娇儿,因见郎君不便行动,被卞氏挖烂了脸,只得将自己替了上去,饱受蹂躏,剩得气息奄奄,不知今夕何年。

容娘听到,心中郁郁寡欢,只恨自己本事不够,不能救娇儿出来。想了半日,她长叹一声,叫小环使人送些钱去娇儿家,免得娇儿自顾不暇,还要操心家中爹娘。

小环一时去了,春雨笑嘻嘻自外进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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