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湄澜池-第4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你要记得,我会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时的语气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终于我回来,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许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乡,发现她早已遣散家仆不知所踪,开始寻找她的那一刻,也许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们一步错过,从此无缘。

当夜我离开了那个村庄。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江南,避开她等待的人所来之处。

我清楚地知道我已永远失去了阿翎,这使我领略到什么才是万念成灰。

八岁时第一次见她,她是母亲收养的孤儿。从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顾她爱护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岁时那个黄昏,当我坐在紫藤架下吹箫,乍见她衣袂翩然自迷蒙的暮色里来——那时心上莫名一窒,乍断的箫声。

就在那时我恍然发现我对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单纯,而她看我的眼光让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毕竟无人说破。

十八岁时父母去世。我处理完后事,独自离开了故乡。

我不能与她在我们的古宅中单独相对,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誉毁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样一个古老市镇惊世骇俗,我不能抛开一切带她去一个无人认识的所在,我只有远远地离开。

在我离开她的十年间,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无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够我的荏苒在衣剑法在江湖上闯出声名,却无人知道我出剑时惠风荏苒般的温和缱绻,其实只是寄托了我对一个不能去爱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从此以后,我该如何?

我该如何度过我连思念也不该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筑起小屋,打猎为食,融雪为水,度过了整个冬天。

我不再计算时日,我喜欢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有时我整夜无眠,倾听郁郁孤狼对月长嗥,万山回音。

常常,我觉得它的孤独也同我一般。

在一场大风雪中我救起一个几乎已冻僵的猎户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来猎取玄狐,我找到他时他已取到了四张完整的毛皮。

他说这样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张,这样他便可以换取足够的盘缠离开这里的雪山。他的祖父与父亲都葬身于山中忽来的暴风雪,他已厌倦了这里,他要去传说中永远没有风雪的江南。

我帮助他猎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猎中显露的习武资质更令我称奇。山中无事,我对他略加指点,他的进步一日千里。

他离开时,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关荻。

他说他出生时正是秋天,山那边的野苇湖开满了荻花。

春天来时,融雪成溪,我搬迁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从我屋边经过。

夏季山中也并无暑气,只是木叶转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来临我翻过山岭找到关荻说过的野苇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雾,令我忽觉往事苍茫便有如这般。

我在苇塘边吹箫练剑,看瑟瑟荻花在箫声剑影里轻舞飞扬,我看见长空幽蓝,万古云霄,常觉胸中不着一物般地不染纤尘。

山中四时轮转,我却刻意地忘记岁月如何。

不知几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没有听见我已听成习惯的那匹孤狼的长嗥。

我寻找那匹狼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季,却始终未能找到。我有时恍惚,觉得我所听见的狼嗥也许从未有过,不过是我的灵魂在深夜里脱窍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为自己的躯体挣出的最后一缕哀音。

群山返青的时候,我离山而去。

我不知怎样走回了阿翎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村庄,当我明明已不记得道路。我想这也许该归因于一种冥冥的指引。

我猜测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东的第三栋屋前。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黄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内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轻轻点头。

“……你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生病了,在睡觉。”

“阿湄,”我心中一阵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她走过来,拉开了本来只是虚掩的院门。

“叔叔,你能不能帮我舀水?我要给妈妈熬药。”

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我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水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目光,而那样的目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日益消逝。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哭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满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花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像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亲的身边。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好好待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同样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不要停,”她说,“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看了我一眼,带着一种淡淡讽刺的神情:“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刹那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还不如我明白她。”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鹊起的年轻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踪技巧,坚忍不拔的意志,以及奇异的独门武功威慑黑道群雄。传说中他的武器是一条长长的铁链,那使我想起很多年前与我一同猎狐的少年手中灵活的套索。

有几次我们殊途同归,追踪同一伙盗匪到了同一个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无声退去。

我看见昔日猎狐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英俊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虽然仍有不足,却因出手惊奇难测而颇具神威。

在追踪盗匪告一段落时,我会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让她知道。我会在她生日时在她常去玩耍的废园里藏下一份礼物。当我在暗中看见她被惊喜映亮的脸,才觉得我这样活着,至少还有一些意义。

阿湄日益成长,比小时候活泼快乐。我看见她的成长,仿佛看见从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让我深深感念,同时也是深深的刺痛与折磨。

她七岁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静时去看望她。

当晚孤鸿号野,翔鸟鸣林。

我看见星光撒上她熟睡的面颊,她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有依稀泪痕。我才知道她的快乐和活泼只属于白天。

我的心境悲凉如水。我不明白阿翎为什么不肯把阿湄交给我抚养,至少我会比她的父亲更好地照顾她。

那晚我离开时,发现一道人影由废园里窜出,越过围墙,烟般疾逝。我遍体生寒,追踪而去。半个时辰以后,他没入一条深深小巷。

我谨慎地进入小巷,几步以后,我听见一阵金属撞击之音,强劲风声劈面而来。电光石火,我想起这可能是谁,在间不容发时,我问:“关荻?”

铁索哗然落在我脚下,那人走近我,在星光之下向我左右端详,良久一笑,雪白的齿光在黑夜中一闪而没:“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我说,“方雁遥。”

他明亮黑眸电般一闪,“原来你就是方雁遥。那么,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那几次也只是巧合。”我说。

“是么?”他侧头反问,笑容灿烂,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明快天真。

我与他相视而笑,故人重见的欢欣尽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们煮酒尽欢,促膝畅饮。他将别后际遇一一述说,我默默倾听。

后来他问起我去慕容府的缘由,我约略告诉他阿湄身世。但当我问起他为何会在那里,他却微一犹疑。

我知道他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他却又孩子般笑起来,随即坦白:

“我去那里,是与慕容家的一个女子相会。”喝一杯酒,他又道:“大哥,无论如何,我也要娶她为妻。”

我望着他,他的脸英俊异常,眼中光芒如在煅烧宝物,仿佛永远可以为了他的目标不计其余,我知道这一次他仍会实践他的诺言,就如同这些年来他默默成就少年时的梦想。这使我为他觉得高兴,而又惕然如悟忆起自身,意兴阑珊。

我在似喜似悲中度过长夜,天明作别。然而我未曾想到与他一夕别后,再见似已遥遥无期。

就在那一年冬天,关荻忽然消失于江湖,不知所踪。

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慕容世家与塞北池家联姻,刚刚执掌家政的池家长子池杨迎娶了艳名闻于江南的慕容宁。关荻的失踪似与此事颇有关联,使我不由担心。但多方查访,依旧没有他的消息。

三年以后,我追踪一伙大盗直至塞北,忽然听说慕容宁在池家红莲山庄的红莲峰顶纵火自焚。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此事与关荻有关,匆匆赶去。在离山庄十里的山中,我找到了重伤的关荻。

他的伤势在一个月后痊愈,但他整个人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完全失去了笑容,也几乎不再说话。他望着人时眼光依然灼热,却只令人心底生寒。

他从未告诉我那时在红莲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次,他在噩梦之中惊醒,声音嘶哑地对我说:“池杨烧死了她,是池杨。”

他的话令我悚然心惊,我不能想像会有人亲手烧死自己的妻子,即使那人是以冷漠深沉著称的池杨。

风波渐渐平息以后,我们一路向西,回到了从前初次相逢的雪山。

在那个野苇湖边我们筑起树屋,从头修定他的武功。他每日埋头苦练,我知道他的全部心志现在只为复仇而燃烧。

我无法劝解,只有相助。

我每年仍会离开数月,前去看望阿湄。直到她十五岁生日,我再次见她,才明白日后不可再去。

我去时正是清晨,清露宛转,如丝碧草上浮着一带轻烟。

我看见一个少女坐在凉亭,穿着鹅黄绸衫,百无聊赖地踢着双脚。偶然间抬头,眼波四下流转,却似一切并不曾入眼,只是关心着一件事,神气不安而又快乐,可爱而又可怜。

无人知道当我看见这一幕时,如何在蓦然狂喜后而又肝肠寸断。那仿佛是把多年前的一幕完好无损地移植到如今。只不过,那再也不会是一早起来,在我房外等我带她出游的阿翎。

不知不觉间,她的女儿已长成与她无比相似,让我不能自已地疑真疑幻。乍起的梦境终究陨灭,惊喜一霎,倍感神伤。

在一片恍惚中我离开了慕容府,走了很远才发现,我竟忘记放下我为阿湄准备的礼物。

我回到了雪山。

以后的两年间,我再也没有去探望阿湄,因为我不敢再去面对那样的折磨。

两年以后关荻听说慕容府与池家再次联姻,决定前去报仇。我只有相从。我从未想到过会在池家与阿湄重逢,因为传说中的新娘是慕容泠。

当我第一眼见她,我再一次将她错当作阿翎。但当关荻将她掳作人质时,我已明白她的身份。

我不明白的只是慕容家为何要她代嫁而来。此事一旦被池家发现,她的处境何等危险。难道慕容家上下竟无人关心她的安危?

窗外爆竹震耳欲聋,阿湄要俯下头才能听得见我的问话:

“为什么嫁过来的是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掉下泪来,脸上却浮出笑容。

“是我自愿的,”她说,“何况池家的人已经知道真相,并没有将我怎样。”

看我仍要再问,她低声阻止:“叔叔,无论如何,现在我很安全,你先睡一睡,什么事都等明日再详说。”

鞭炮声终于变得稀落,我仍然耳鸣不断。

阿湄为我拉开被子,一瞥之间似是发现了什么,略为惋惜,却没有说话。

“什么?”我问。

她微微犹豫,随即说:“你身上挂的妈妈绣的香囊,给人斩破了。”说着解下来,要递在我的手中,却又“咦”了一声,缩回手,转身在灯下细看。

“是什么?”我问。

她慢慢转过身来,手中捏着一张折叠的绵纸,神色怔忡不宁地低声道:

“妈妈把这个缝在了香囊的夹层里。好像,是一封信。”

我接过来,手抖得厉害,我害怕稍一用力就会撕破那张薄薄的绵纸。

我记起十二年前我与她绝别的那个夜晚,阿翎把这只香囊挂在我身上。

她究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不肯在她生时说清,却要写这样一封信,要我在她死后多年才得以发现。

阿湄将油灯移至床头,拨亮了灯芯。

屋中弥漫着爆竹的青烟,淡淡的硫磺气息。

四下里鞭炮声忽然沉寂,已是新年。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那封十二年旧信的最后一层。

跳进我眼中的第一句话已令我双眼模糊: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

我停了停,到眼前再次清晰,才能继续读下去。

……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那年我七岁,你八岁。你的母亲让我叫你大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并没有开口。

我并不是害羞,我只是不愿让你当我的哥哥。

也许那时候我便知道长大后我会爱上你。

我也不愿叫你的名字。雁遥。

这两个字常让我觉得你的一生会像大雁那样南来北往,遥不可及。

事实上也真的如此。

因为那是你的名字,所以我不得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雁翎。

我想如果你一定要做永不栖息的雁,我情愿做你的一根翎毛。关山长河,天南海北,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和你同去。

然而我不过是在痴人说梦。

我知道做不成你的翎毛,你迟早会离开我。

我知道。

你离家前的那个晚上,我去找你。我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一起走?

你一直没有回答。

于是我说我会等你,我说我会一直等到等不下去的那一天。

其实我是在说我会等你直到我死。但我想你并没有听懂。

我在家乡等了你五年,我拒绝了很多人的提亲。流言四起。

我忽然发现即使你此时回来,你也决不会有勇气带我离开。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替你舍弃那个家。

所以我遣散家仆,远走他乡。我走到一个遥远的北方村落,我在那里安定下来,继续等你。

并不是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只要你想要找我,你应该可以找到。

我于是又等了四年,我遇到了慕容安。

我不清楚我为何会答应和他在一起,也许我已濒临绝望,也许我正因绝望而恨你,要用伤害自己来伤害你。

但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不再等你。

他这样要求过,然而我没有答应。

我从未爱过他,也许他同样未曾爱过我。

然而他竟比你明白我。

他走时对我说:

“如果你以为这样你还可以继续等他,那么你错了。”

我不管对错,因为我已没有选择。

我早将一生变成一局与你的赌博,我不能退场,在我的生命结束以前。

我终于等到了你,你来时正是阿湄满月的第二天。

看见你的一霎我就明白我已等到了我一生想要的东西,虽然我已失去了接受的资格。

我的痛苦应该是你的两倍,因为看见你的伤心我的痛苦更添了一重。

我怎么可以答应嫁给你,让你抚养别人的孩子?你是那样一个骄傲的男子,虽然你的骄傲很少让人看到。

你会终生无法释怀,娶了我,你不会幸福。

于是我骗了你,让你离开。当你离开时,我以为我们终生不复相见。

你走的时候是夜半,四周很静,我伏在窗前用心听你的脚步。

我一直在听,直到再也无法听见。

一切都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夜,你自以为无人知道地离家。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在我命不久长的时候。

我觉得为此我可以感谢上天。

我想必隐瞒得很好吧,让你以为我始终在等阿湄的父亲。

你从不知道每次你转身,我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你。否则你便会明白我的真心。

你对阿湄很好,我毫不怀疑在我死后你会愿意抚养她。

然而我不要你这样,我要你自由。

我不想让她在你眼前,时时刻刻提醒你,曾经有我的存在。

其实我希望你可以将我忘记,如果这样就可以去掉你脸上的忧愁。

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知道所有这些真情,所以我把它交给天意去裁决。

我看见从前我绣给你的香囊已经不见,便做了一个新的给你。我会把这封信缝在里面。

也许很多年后你会看到它。

也许,你永远不会。

我死的时候如果在你身边,我会觉得幸福。

我希望你吹箫送我,那样我便会有了勇气。

就像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你仍记得么?

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第五章遇雪关荻

大风卷雪,枯木摧折。

正月初七。

池家人马仍未放弃搜捕,但我们已离开暂时容身的客栈,顺利潜入山中。

八百里呼音山千峰雄奇,深谷幽秘,藏匿之处何止千百。我并不为追兵担心,令我担心的只是大哥。

大哥伤势反复不定,我明白是他心事使然。

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开怀,却也从未见他如近日一般伤痛。他心中沉埋往事仿佛一夕之间连根掀起,翻复折磨更胜从前。

而他所以被勾起前愁旧恨,全因助我复仇来此重遇慕容湄。

回思种种,我但觉此生欠他良多,无可报偿。

他在那场十年不遇的暴风雪里救起我,是我们初次相遇。

那一次我欠下他我的性命,还有我整个未来。

他将我救回他的木屋,他帮我猎取用以交换我未来的狐皮,他指点我后来赖以生存的武功。

我永远记得他在寂寞山林飞掠的身姿,夺目剑光追击着疾奔的玄狐,白虹黑箭,苍茫积雪激荡成烟。血光乍溅时,他倏忽止步,提起猎物,眉间浮起淡漠的忧伤。

那一瞬间我对他崇仰敬慕如同对待传说中的山林之神。

我并不确知何时是我们的二次相逢。因为在他现身与我相见以前,他已暗中助我多次。再见他的惊喜无以复加,我本不善言辞,但那一晚我们长夜对饮,我告诉他别后经历,我竟能滔滔不绝。

也许与他重逢,让他看见我因他而改变的命运,早已是我多年暗藏的夙愿。

多年不见他并未改变,一如既往地沉静温华,寂寞忧悒。我对他仍然敬慕有加,却已倍感亲近。这个诡谲江湖,众人眼中,我是来历不明横空出世的一个异数,而造就我,知道我,只有他。

第三次相遇是在呼音山中。

那时我重伤,心死,一半的血流出体外,在身边结为深色寒冰。

就在那时他出现。

即使看见我沦落至此,他的眼光依旧从容,只是当他俯身查看我伤势时,我才看清他眼中忧色多添了一重。

他带我逃出生天,带我重返我出生的山岭。

他和我同看那片苇湖中生生不息的野苇,仿如看见我们人生的枯荣。

某一个夜晚,清水长天,月色流离。

我难以入睡,起身到湖边练功。收势时回头一望,看见他不知何时已出屋静立,白袍低垂,如一段落地凝结的月光。

我望着他,心头刹那翻转,远远叫了一声:

“大哥!”

那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他微微一动,隔着很远,我依然感到他淡淡笑容。

停了片刻,他才说:“方才练得不错,只是个别几处过于心急,再来一遍吧。”

我向着他的方向笑笑,从头练起。

我心中温暖,顿时开阔。

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人世风霜江湖夜雨,都有他在。

从此以后,他是我师,我友,我长兄。

然而这于我至关重要的人此刻情形不容乐观。

他本已退下的高烧重新反扑,今天夜里更陷入昏睡之中。现有伤药看来已全不管用,我心急如焚,然而无计可施。

慕容湄向我打个手势,示意我出洞去谈。

“叔叔需要新的伤药,”她说,“二哥曾告诉我一个药方,也许有效。但是药材挑选十分严格,我需和你同去。只怕留叔叔一人在此,无人照应。”

事已至此,我们并无他法,我下定决心。

“我们连夜出山,明日定能回来。”

她犹豫一阵,点点头。

我们回到洞中,设下几处机关,在火中填足木柴,防备野兽来犯。随即离洞而去。

大雪初停,朔风未静。天空黑如凝墨,惟一光亮来自四周积雪。

慕容湄轻功不弱,却内力不足,又无行走山路的经验,我一路提携,行来尚不算慢。五更时我们到达铃雨镇,镇中最大的药铺怀生堂当街矗立,灯火全无。

风声忽停,四下死一般沉寂,似是邪祟将出,万物屏息。我冷笑一声,心中明白,但仍以匕首撬开店门。

慕容湄燃起火折,照见靠墙而立顶天立地的几只药柜,上千抽格令人眼花缭乱。她吸一口气,上前翻拣。

一只只抽屉滞涩咿哑地响起,每一声仿佛都要裂寂静而后快,慕容湄的手微微颤抖。黑暗仿佛有形,压榨着她手上脆弱的光焰,只待其略有退让便要猛扑而上,噬灭这一点异己的光明。

我立于门边,听见几声零落犬吠,一阵扫荡街巷的长风。我冷冷一笑,握紧了腰间武器。

她大约花了两盏茶时分选定称好了药材,抬起头来松一口气,低声说:“走吧。”

我拉住她手,紧紧一握。

她立刻明白,全身一僵。

我另一只手提起一张椅子,用力向店门掷去。在听到破门声以前,我已拉着她由后窗跃出。

后院亦有埋伏,刹那火光大亮,一瞥之间只见有十余人已由藏身处涌出,上前夹攻。

为求从速脱身,我下手毫不容情,铁索横带,击破两人头颅,回卷时又缠飞一人,远远抛出。

余人顿感震慑,怔忡不前,我趁机拉起慕容湄跃上房檐。

然而檐上亦有人相候,在我即将落下时刀风呼啸直扫我双腿,我在空中险险避让,脚下落空,铁索飞出,卷住檐上偷袭之人。

那人凝立相抗,我们借力斜荡,远远落上另一处屋檐。手下骤松,那人收力不及乍失凭依,一头栽下。

脚下屋檐千重,我们提气疾奔。身后仍有人追来,一时难以撇下,令我暗自心焦。

慕容湄忽低声说:“让我用暗器?”

我意外之喜,低声答应,松开她手。她微微侧转,双手连扬,大片湛然寒芒无声浮起,袭向追兵。

身后闷哼连声,已有数人中了暗器,余人略有迟疑,我拉起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