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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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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可是箫声仍然还在,妈妈还是没有回到床上来。我一个人躺着,旁边是妈妈睡过的已经变凉了的被子。忽然间我觉得非常害怕,好像有什么事就在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发生。”
“我跳起来,穿好衣服冲进院子,我看见叔叔还在吹,他就那么吹了一夜。我看看妈妈,她脸朝里偎在叔叔的肩上,一动也不动。”
“我慢慢走过去,抱住妈妈,她的身子是冰凉的。我想要哭,可我哭不出来。”
“然后箫声终于停下来,叔叔张开手臂,抱住了我和妈妈。”
……
阿湄没有说下去,我伸手拥住她的肩膀。
她从没有对我讲起这些事,就像我从不曾对她提起我的母亲。
离别令人感伤而脆弱。因为又要失去,才想起多年前就已失去的人或者物。
我其实也还记得我的母亲,虽然她死的时候我才三岁。
我记得她非常美丽,皮肤晶莹,光芒流转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耀眼生花。她笑得最多的时候是父亲来看她的时候。父亲有时也会对她很好,但是后来我知道父亲并不爱她。
父亲不爱任何人,无论是他的四个妻子,还是他的十几名子女。我从不曾在父亲的眼中看见过只有爱一个人时才会有的眷念而微殇的温柔。
我记得母亲有一次喝醉酒以后把已经睡着的我摇醒,哭着问我,是不是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完美,所以他才从不爱人?
我永远记得她那时的神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极爱就是极痛苦。
但我还是爱我的父亲。
他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办法不去爱他。
我尽我一切所能,只希望自己配做他的儿子。
我希望有朝一日他会望我一眼,以专注以感念,什么也不必说,我就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儿子。
我努力地读书,练剑,我学一切可以学到的东西。
我废寝忘食,我夜以继日,我学诗词歌赋书画琴棋,园艺建筑星相医卜。
我苦练家传轻功与七大剑法,我研读祖先搜集整理的三十六派剑法精华,我遍览借鉴江湖上各种刀法拳经,甚至在梦中我也在揣摩过招。
十六岁那年我创出的几记剑招令负责指导我们的三叔大为激赏。不久以后父亲把我叫去,告诉我他已将之编入他新创的一套剑法。而且,我从此可以开始随他和大哥行走江湖。
我的一生从不曾那样快乐过,如果在压抑了那么多年以后我还懂得怎样雀跃欢呼,我想我一定会那么做。
我去找阿湄,只有她明白我的快乐。我看她代我欢呼雀跃出我所有的快乐,即使我自己懂得的只有微笑。
那年春天废园里开满了黄色的连翘,那么光灿明华,剔透的春意。我给阿湄吹笛,不再吹箫,因为笛声欢畅而明媚,是我的心情。我用一天一夜画出了重整废园的图纸,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让父亲看见我重整的废园,如他早年设计的奚秀园一般成为闻名江南的园林。
我真的以为我一生的梦想就要开始实现。
我在江湖上度过的第一年充满了新鲜的体验和惊喜。
第一个月我发现我的剑法远比我想像中的高,我轻易地击败我的敌手,在一招或两招之间。第二个月我开始迎战更加厉害的敌手,但是在数招之后,他们剑法中的破绽开始变得刺目地清晰。第三个月,当我击败了我踏入江湖后第十五名敌手后,我仍不敢大意。因为父亲漠不在意的态度让我明白以慕容家子弟的身份击败这些三流对手实属应当。对手的破绽令我警醒,回头反省自己的剑法,我一一修正我可能会有的漏洞。一年时间我获益匪浅。
第二年,我的第一个对手是崆峒派首席大弟子谢渊停。
父亲不许我向任何人提起此次约战,命我自行闭门备战。
战前七天,父亲、大哥、我一同出发时,父亲忽然淡淡地说,此次约战是以你大哥的名义,谢渊停才肯应战。届时你要以你大哥的身份示人。
我怔住,不明所以。
我从不曾与父亲争执,何况这件事如此匪夷所思,争都无从争起。
大哥在旁冷笑:“怕我抢了你的风头么?不过输了的话,还要我来担待。”
我再无话可说。
我易容改装与谢渊停决战。
我与大哥本来体貌相当,略作易容便难以分辨。谢渊停丝毫没有看出破绽。
我在第八招击败谢渊停,令他最为得意的幻雨十七剑仅使了不满一半。
当我以为这场尴尬终于结束的时候,其实才是事情的开始。
在这一年后来的十一个月之中,我代大哥连胜了十二名敌手。
我们的秘密无人知晓,即使是我们的家人都毫不知情,世人更无从得知。
慕容府长子慕容源因此声名鹊起,成为江湖后起之秀中最为耀眼的一个。至于次子慕容澜,早已不复有人记得他甫出道时那些微不足道的胜利。
我心中雪亮。
我至此才明白什么是我应演的角色。
我不是慕容澜,我不是他另一个儿子。
我只是慕容源的影子。
我是一个影子剑手。
无名的影子。
然而我还不曾绝望。
至少父亲他知道,他看见,我的胜利我的成长。
当我战胜越来越多的敌手,当有一天,他终于相信我可以独当一面,也许那时,他会还给我慕容澜的名字。
至于世人,他们其实与我无关。如果我想过要世人知道我的胜绩,我也只是想让我的父亲为我骄傲。
我这样地安慰自己。
然而我控制不了我日益无语的沉寂与泄露在眉间的忧悒。
“二哥,你要怎样才能真正快活呢?”阿湄曾经这样问我。'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最后我说:“也许,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有时我觉得那一天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有时我又觉得那一天似是永远也不会来临,渺茫得不能去想。
以后的两年大哥越来越有资格挑战一流高手,我的压力与日俱增。
我开始负伤,有时伤得不轻,但每一次,我总能设法击败对手,不负父亲的期望,不辱大哥的声名。
大哥名望扶摇而上,隐隐已可以与江湖三大剑术高手分庭抗礼。
父亲对我依旧淡然。
而大哥,我亦看不出他的喜怒。
以他的心高气傲,应该不会隐忍我越俎代庖这么长久,但他与父亲仿佛早有默契,并无一言。
我不懂得我的父亲和大哥。
我甚至不懂得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这样下去究竟在等待什么。
除了一次次应战,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我有时会中夜惊醒,浑身冷汗,无限惶恐空虚,因为我看见梦中的自己面目模糊,在梦里我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在梦里我仿佛看见我毕生无法改变的命运。我深深害怕这样的梦境会变成现实。
我代大哥出战的最重要一役发生在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
挑战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
我对那一役毫无把握。
世人皆知松岩道长的绝招“万壑松涛”威力无匹,一发难收。曾出手四次,从未有人生还。
我没有信心我会是第一个自此绝招下生还之人。
决战前我陪了阿湄三天,那就像是我和她的诀别。
我只需要与她一个诀别,因为除她以外,再没有人会关心我的生死。
我们离开时,阿湄追来相送。
她不知道也许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她的二哥。
武当绝顶。
数十名武林顶尖高手观战。
山下尚有数千等待消息的武当弟子及江湖人士。
我已与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
从日出战至日落,落了雨,又放晴,他仍未施展他的“万壑松涛”。
我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但当他大喝一声“小心”,使出那一招时,我才明白无论怎样防备,这一招依然防不胜防。
那一剑仿佛狂风摧卷,万壑松涛滚滚撼动连绵浩渺扑面而来。
那一剑其实是刹那间攻出的无数剑,推波助澜潮涌而至。无可退避,无可抵挡,所向披靡,势无生理!
电光石火间,他轻点的剑尖已刺入我的右胸。
我尽力避让,随即又中两剑。
山风骤起,我几乎立足不稳。忽然间,灵光一现,我不及多想,凝聚毕生劲力,无视扑面剑影,一剑直刺他的手腕。
万丈松涛刹那归于无形。
我死里逃生,气血翻涌。抬头,见松岩道长面如死灰。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破?”
“树欲静而风必止,”我说,“你的手就是摧动万壑松涛的风。”
松岩道长忽而仰天长笑,抛下手中长剑,“我本来怜才之心已起,不愿你死在我的绝招之下。可惜一时好胜,终于忍不住出手,却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胜负尚未分出,道长何出此言?”
他摇头叹息,“绝招已为人所破,尚有面目再战么?”
转身欲行,忽又回身,“公子资质非凡,于剑术一道前途不可限量,五年以后将再无敌手。保重!”
我知道他要我保重,是要我尽早医治那三处剑伤。'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那三剑快得旁人难以察觉,伤口却不浅。血流很急,只不过在黑衣上看不出血迹。
但我不能就此离开,我还没有演完我的角色。
父亲携我与那些上前祝贺的人应酬寒暄。将近半个时辰后我才脱身回到客栈,已近虚脱。
我的衣服已被血水染得尽湿,大量失血令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自己要来热水,处理了伤口,换好衣衫。还未及收拾,已有人敲门。
我开门,看见父亲。
他漠然扫视屋中零乱,却只是说,“晚间的庆功宴你一起去。”
我哑然。
他明明已发现我受了伤,他明知我受了伤,但他一句也不曾问我伤势如何。他关心的只是这样的场合,我作为慕容源的弟弟如何可以不到场祝贺。他提醒我即使演完了大哥的角色,我依然需要演回我自己。
“我不会误事,”我说,“您放心。”
那晚我敬父亲,敬大哥,敬很多人酒。
我知道我的伤势不该喝酒,但是我想要醉。
可我是这样的不快乐,不快乐到竟然无法喝醉。
我应该很快乐吧,因为我听见那么多人赞扬我破掉万壑松涛的那一剑。
但即使我破尽天下所有的绝招,我也得不到自己父亲的欢心,不,谈什么欢心,是连关心都不曾有过。要我凭什么快乐?凭什么快乐?
那晚我没有喝醉,我开始发烧。
在三天的归程中,我一直在发烧。
我手脚冰冷,然而我的心和身体像有火在焚烧。
我不相信父亲看不出我的异样,除非他从不曾在意地看我,除非他刻意地忽略。
这一刻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可笑。
多么可笑,那个自欺欺人的应战者。他一度以为只要他可以一次次击败越来越强的对手,总有一天他会挣回自己的身份。他甚至隐约觉得战胜了松岩道长,就是这样一个扭转一生的契机。
然而他全盘皆错。
他战胜越多的人,他就越无法脱身。就像一把剑,它越是战无不胜,削铁如泥,它的主人越不肯放手。
然而即使是一柄剑,也该偶尔擦拭,稍为珍惜。
但这么多次生死关头,重创轻伤,父亲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
如果我曾令他关心,那也只是我的成败。至于我的生死,他甚至懒得皱眉。他永远冷冷旁观,不动声色,他任由我自生自灭,自伤自弃。
我想起那个曾经无比欢欣的十六岁少年,在无边黄花中吹笛微笑的少年,仅仅四年,却已恍如隔世。但他在我的记忆里鲜明如画,永不可忘怀。虽然他那样天真,天真得可悲又荒唐,他依然带给我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狂喜与欢乐。那竟是我一生最为快乐的短短时光,然而它已飞逝而去,永不重回。
家中迎接我们的是另一个庆功宴。
我不需要父亲的提醒也知道我自己该坐的位置。
我一杯杯地喝酒,喝不醉也好,至少还有喝醉的希望。
但是突然间,一根竹筷击碎了我的酒杯。
一个声音冷淡地响起,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我没有抬头。因为不必。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死了,现在才知道不是。已死了的心不会痛得让我觉得它又死了一次。
酒杯的碎片割伤了我的手。我将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站起身来。
我走出宾客云集的大厅。走过众目睽睽。
那些异样的眼光已再不能伤我,因为我早已被伤入膏肓。
我走到厨房,抱了两坛酒。
我去了我的废园。
阿湄后来来陪我。我的阿湄。
她陪我喝酒。
她陪我一起不快乐。
然而连她也救不了我的心。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开始咳嗽,咳血。我全身烧得如火如荼。
我已经挣扎了四天,不,我已经挣扎了二十年。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心力。
我想我甚至支撑不到天明。
但是阿湄她不肯让我死。
在我深沉的昏迷中,我依然知道她在我身边,她陪着我,像我从前每一次受伤。当我的咳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当我觉得生不如死,我总能感觉到她的手紧握着我的,仿佛死也不肯松开,永远也不肯松开。
我是不能抛下她的吧,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样的世上,这样一个家里。
我是他的二哥,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在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吹那支曲子,我们还不能轻言别离。
我要活着,为了阿湄。
在这样的苍茫人世,至少还有我们两人,可以冷暖相呵相濡以沫。
我醒来时是晚上,烛火暗淡,远不及她憔悴长睫上成串坠落的泪光。
……
我们那一次没有分离。
然而今天我为阿湄吹了那支曲子,我们将不得不别离。
曙色清明,我望着阿湄的脸。
那么熟悉的眉目与神情,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阿湄,”我说,“照顾好自己。有一天,我会去接你回来。”
阿湄笑了:“说不定我会喜欢上那里,不愿意再回来。”
“那样也好,”我说,“只要你快活。”
我这一生已经再也不可能快乐。
如果可以,我希望阿湄,她可以连我的那份快乐都一起拥有。
浩荡的迎亲队伍慢慢穿过苏州城的闹市。人们夹道观看江南慕容与塞北池家再次联姻的盛况。但是没有人笑闹,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很古怪,不像在看一场迎亲的热闹,倒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灾祸。
十年前,我最美的姑姑慕容宁由同一条路跋涉千里嫁到池家。三年以后,池家来信说她已染病过世。却有传言不翼而飞,说她被池家逼疯,在红莲峰顶自焚而死。
阿湄她当然听见过这样的传言。
她只有十八岁,她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但是她仍坚持。
我说过要照顾的人,结果却为我牺牲了自己。
我的阿湄,我的阿湄。
我送她到长亭。
隔着车窗,我们对饮一杯别离酒。
酒里映着长天枯云,愁肠离索。我们一饮而尽。
阿湄很快放下了车帘,我想她是不要我看见她哭泣。
我对池落影临别一揖,上马飞驰而去。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中,我已付出了太多。
总有一天,我将要回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阿湄。
第三章成亲池枫
今夜风湿霜冷,欲雪的天意。却还看得见清晰的眉月,想必只是场小雪。
十一月三十,并非我回庄的日子。
我连夜回来见大哥,是因为我不想成亲。
如果不是阿得不小心泄露了口风,我还不知道大哥已经替我订下了亲事。
我那据称是江南第一美人的新娘已经到了山庄。而下个月的今天,也就是除夕晚上,听说就是我成亲的日子。
阿得兴奋得双目放光,可我却毫无兴致。
我活了二十四年,从未想过会和谁成亲。而且我以为大哥和我都知道,因为那件事,我这一生永远不会成亲。
我绕过石阵,穿过梅林,快步踏上九曲桥。我一腔疑惑满心不解,只想立刻找到大哥问个清楚,低头匆匆地走,毫无提防地,在狭窄得只容一人的九曲桥上,我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我立刻飞身后退,那人也是一般。
他的轻功身法我从未见过,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不看路的不只是我。”
声音无端地好听,含着三分自嘲,一分戏谑,顽皮却温柔的促狭。
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她。
她是个少女,披着厚厚的连帽斗篷。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两只眼睛光华流转,盈盈灿亮。
山庄里的人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但她又并不像是陪嫁而来的侍女。
刹那一个念头令我怦然心跳。
啊,难道,她就是我的新娘?
“抱歉,”我说,“很晚了,还以为路上只有我一个。”
她笑起来:“我也是。”
当她说着“也”字,似有什么微妙的默契在暗夜里花一般盛开,我不明白我心里忽如其来的微甜和惘然,是否因了她的语气她的笑声。
居然就在那一刻开始下雪。
清浅秀气的小雪。
不是我常见的朔风凛冽飞雪连绵,反而像是江南,流水犹未冻,淡月微云,无风自落的雪花。
我想到江南的雪时,才想起她正是自江南而来,我的新娘。
她正抬脸看雪花,悠然神往。
“像是江南的雪么?”我问。
她怔一怔,望向我。
“你知道我从江南来?”
我笑笑:“我认得庄里每一个人,但我不认得你。那么你一定是跟着慕容姑娘从江南来的。”
她有些释然,想必因为我没有看穿她的身份。
“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荣嬷嬷不许我们出门一步。”
“我不会,”我眨眨眼说,“没人比我清楚荣嬷嬷有多麻烦。”
她笑出声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来这里很久了?”
“是很久,”我说,“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庄主。”
她点点头,不再追究下去。
我们靠着桥栏无言看了一阵雪色,奇怪的是这样的沉默并不让人觉得难堪。仿佛好友知交分别多年,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也就任由它去。偶然转脸,看见雪花落上她额前的几茎黑发,忽觉无限温柔涌上心头。
啊,我的新娘。
她忽然问我:“你刚才那样匆忙,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这才发现当我第一眼看见了她,我便已忘了此行的目的。
“也不怎么要紧。”我说,忽然一阵迷惘。
她望着我,双眼幽幽闪烁,令我觉得无所遁形地不安,却又无由地欢喜,觉得心酸。并不甘闪躲,情愿被她这样一直望着,望下去。
“太晚了,我得回去了。”她垂下眼。
我心里轻轻一沉,问她:“……你们住在哪里?”
“莺飞别院。”
“回去时小心些,荣嬷嬷很警觉的。”我多此一举地提醒,也许只为了多听听她的声音。
“我知道,前天晚上我正要翻墙,她忽然就站在我背后,猛咳一声说,‘姑娘,下次半夜起来摘花,万万要叫醒老婆子我,也好有人提灯照个亮,别抠到墙上弄坏了指甲。’”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荣嬷嬷的嘴真是还像从前一样厉害。
她收紧斗篷,走过我的身边。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笑起来明明像是比谁都快活。”
我怔住,刹那无法思想。当我终于回头想要再看她一眼,她却连背影都已消失不见。
天杨轩灯火未灭。
我走上书房台阶,还没有叩门,便听见大哥的声音。
“进来,等你很久了。”他说。
我推门,绕过屏风。灯下读书的大哥头也不抬。
我自行在他对面坐下。“我一进山庄你就知道了?”
“更早些。”
那么是我一离开集岚院,就有人通知他了。
我无可奈何地笑:“那你一定知道我已经见过她。”
他应了一声,坚持把书又看了片刻,才把书本一放,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淡淡道:“你喜欢她。”
我脸上有点发热:“何以见得?”
大哥直望进我的眼睛里去。
“因为,你让她一眼看出你的不快活。”
我大为狼狈,我这位大哥永远这么目光犀利,言辞尖锐。
“你不是来跟我拒绝这婚事的吗?现在又怎么说?”
“还是不行,”我笑了笑,“我不想害谁……何况是她。”
“别管那个。”大哥皱了皱眉,眼中迸出几点微火,这是他一贯的反应,每次我提起那件事。“所有的人已经开始准备,你一个月后娶她。”
“他们要准备什么?”我不由好笑,“要娶亲的人是我。大哥……”
“那件事你可以告诉她,”他忽然打断我,“如果她也喜欢你,她不会在乎。”
我张口结舌。
“这个月不要回集岚院,多见见她。如果真的喜欢,又何必想得太多?”
我看见大哥眼中光芒闪过,明白他又想起了什么。
我于是不敢多说。
我又回到了我居住了多年的怀枫居。
大哥已派了人洒扫照应,屋中炭火暖明,被褥暄软,我却躺下很久才慢慢入睡。
这晚我做了梦。
我梦见那对眼睛,时常流动着笑意,又可以忽然沉静下来,幽幽地,像风中的火,或者雪夜里的星光。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还有希望的资格,我希望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再次见到那双眼睛竟是在十天以后。
每天夜里我在山庄的各个角落游荡,只为了要遇见她。
我不知道遇见了又能怎样,我只是想要见她。仿佛见到了就可以一生无憾,一生无悔,弹指相聚也罢,至少曾经一起,并肩看过雪和夜色。
即使,她终究不会成为我的新娘。
那天晚上,就在红莲峰旁我见到了她。
她的斗篷在月光下是迷离的银红,呼应着那些红色砂岩神秘的光辉。
我没有刻意放轻我靠近的脚步。她吃了一惊,回头看见是我,轻轻笑了。
“荣嬷嬷今晚一定睡得不错。”我说。
“是啊,”她声音里含着活泼的笑意,“我让她打足精神折腾了十天,今晚终于不行啦。”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红莲峰沉甸甸的红光映照着我们,犹如一幕华美的幻梦。
我终于又和她在一起。我幸福得想要叹息,又觉得生生不息的凄凉。
“你的事情解决了么?”她问。
我笑了笑:“没有,但是它不再令我烦恼。”
“那就好。”她说。她侧过脸来看我,过了一阵,有点疑惑地说,“真是奇怪,你是我见过的笑得最快活的人,即使你好像很有理由烦恼悲伤。”
我一时无话,奇怪她何以将我看得如此通透。却又仿佛早已知道她会了解,如此平静的温暖,似乎我们已相识了生生世世。
“也许,”我说,“那是因为我身边的人希望我快活。”
她侧头望我,神情讶异。过了一会儿,像是找到什么非常珍贵的东西一般,轻轻笑了。
“这就是红莲峰?”后来她问我。
“是。你看它的形状就像一朵莲花。”
她安静地望了一会儿,“峰顶上是什么样子?”她问。
我眼前飘过八年前的黑夜烈火,大雪狂风,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很久没有上去过了。”我说。
她回头看我,风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
“今晚我们上去好么?”
我看见她雪白的脸颊,潋滟的目光。她的眼里映着红莲峰的红,就像是隐隐的火。这一瞬间她多么像我的大嫂,也许她们慕容家的女子原本有着相似的血液。
但是红莲峰其实无路可攀,这么黑的夜,山上还有未化的冰雪。
我想要说“改天吧”,却明明听见自己说“好的。”
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已对她抛不开放不下,甚至不忍拒绝。
自那一年后我就没有再上过红莲峰,只有凭借从前的记忆寻找落脚之处。
她亦步亦趋跟随着我。
峭壁冰滑,她的轻功虽好,我仍不甚放心。我频频回头,但我并没有伸手。我害怕当我握住她的手,我会心软到再不忍放开。
我真是有足够的自私和狠心。因为我甚至没有伸手拉她,当她经过那一面冰平如镜、滑不留足的大石。
她惊呼了一声几乎跌倒,提气纵跃又落上另一块结了寒冰的岩石,我眼看着她失去平衡,直跌而落,一刹那我懊悔得心胸狂跳。
不及多想我已随之跃下。我在空中揽住她,用我的身体保护她,我们在陡峭的石坡翻滚而落,擦过嶙峋的岩石,磕磕碰碰,在断崖的边缘,才终于止住了身形。
当我发觉她仍在我怀里,才惊魂稍定。
她的安静让我惊觉,低头,才发现她正望着我,眼中的光彩比何时都亮,是她的泪光。
“对不起,”她离开我站起身,“我不该这样任性。”
“怎么会,我原也想要邀你去峰顶看月亮。”我爬起来,背和手臂都已经擦伤,流着血,隐隐作痛。我知道我应该尽快止血,但我不去管它。
“我们下山吧。”她背对着我说。
我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冷,让我想要就这样握着温暖它,一生一世。
“我不会再让你跌倒了。”我说。
我们终于攀上了红莲峰顶。
那晚月色幽冥,云波万千,有如清奇天海垂顾人寰。
我觉得我从未离天空如此之近。如此地远离凡尘。
“你究竟是谁?”当她在我耳边叹息一样低语,我微微发抖,无言以答。
她等了片刻,握起我的手。
“你的手在流血。”她说。然后她低垂了头,掏出手绢,轻轻地,无限温存,包扎起我手上的伤口。
“我知道你是谁。”她扬起脸,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灿亮晶莹,深藏的惊喜与感念,带着微愁的温柔。
“——池枫!”她低声唤出我的名字。
刹那之间,绝崖峰顶,人间天上,只有心爱女子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夜最深时我回到了怀枫居。我从不曾这样神智昏乱,心潮起伏。
蓦然亮起的灯火让我吃了一惊。
大哥燃亮了灯,回过身来,望着我冷冷地说:“解开你的衣服。”
我才发觉我伤口的血已经湿透了衣服。
“你不想活了?”大哥皱着眉给我上药,“为什么不立刻回来止血?”
我只知道向他笑。我想要告诉他我很快乐,我只是快乐得不想离开。第一次,为了我自己,觉得快乐。
伤口的血过了好一阵才止住。失血过多令我觉得眩晕。我很久没有流这么多的血,因为我一直都很小心避免受伤。
大哥把我的血衣扔掉,回来坐下,沉思了一会儿,问我:“决定娶她了?”
我想想,还是摇一摇头。
“那很好,”大哥冷冷一笑,“反正她不是我要替你娶的人。”
“什么?”我惊呼。
“我替你娶的是慕容四姑娘慕容泠。她不是。慕容家骗了我。”大哥平静的语气却令我不寒而栗。
“你怎么知道?”
“慕容家自己出了内鬼,我相信那是真的。”
我不必再问,如果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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