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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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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站起双手接过,看一眼大夫人,恭然说声:“多谢。”将酒杯举到唇边。

忽听一个激动的声音大声道:“不要喝!”

我转头望去,见四姐姐慕容泠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惨白,浑身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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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的手一震,没有作声,缓缓放下酒杯。

大夫人冷笑:“泠儿,怎么了?”

四姐姐朝大夫人走过去,拉住她的袖子,低声说:“娘,你累了,我们不要喝酒,这便回去吧。”

大夫人冷冷看了她很久,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忽然挣袖甩开她,冷冷道:“我自己回去!”

她步履僵硬地经过二哥身边,慢慢走到门口。却在将出门时忽然回头,尖叫一声:“慕容澜!”

二哥一震抬头。

大夫人冷冷微笑,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动,机簧轻响,无数泛着绿光的银芒自她袖中激射而出……

四下一片惊呼。

我猛然转脸去看二哥,却万分心惊地发现他竟未稍有移动。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二哥如要闪避,他身后的老夫人必被射中。

一时我觉得时间都似已凝滞不流,在令我窒息的沉寂中我看见二哥缓缓一笑,神情仿若有憾,却又似明知世事不过如此。

我不由闭上双眼。

……

一声凄厉惨叫令我睁开眼来。

我发现二哥竟然并未被射中,他低着头,臂中挽着四姐姐。

四姐姐前胸的衣服已成一片幽碧。

她竟替二哥挡下了所有毒针。

大夫人仍在歇斯底里地惨叫,二叔和三叔一左一右制住了她。

所有的人全都奔到四姐姐身旁,她却只看着二哥一个。

她问他:“你没事么?”

“我没事。”二哥低声回答。

她放心地出了口气,凄凉微笑起来。这时她的脸已经升起一团青气,嘴唇乌黑。

老夫人大哭:“快拿解药……”

二哥摇头,声音低涩:“是翠生寒。”无药可解的翠生寒。

这时四姐姐含混不清地叫了声:“二哥!”双手向空中伸去,她的瞳孔已经扩大,似已不能视物。

二哥握住她的手,深深凝望着她。忽然他俯下脸去,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四姐姐全身一震,整张脸忽然放出异彩,她努力睁大眼睛,挣扎着想要问句什么,但她的舌头已经胀大得发不出声音。

二哥仿佛知道她要问些什么,点点头,柔和清晰地说:“是真的。”

四姐姐眼中波光一转,随即慢慢暗淡……

……

很久以后,二哥放下四姐姐。

他走到大夫人面前。大夫人已经停止了尖叫,披头散发,整个人都已瘫软,挂在二叔和三叔的手臂上。

二哥看着她,一字字地说道:

“你没有猜错,大哥是我杀的。”

所有的人全都呆住,大夫人也慢慢抬起脸来。

二哥却声音平稳地说下去,仿佛他说的事全然与己无关。

“出事那天,爹和大哥他们先行启程,我因突发之事被滞留在松江。事情办妥后我连夜赶上,到达郁山时,却看见遍地伏尸,几个弟弟都已被杀死。天戈帮的人仍在围攻爹和大哥。我冲入战团,和他们并肩御敌,很快天戈帮便只剩四人。”

“就在那时,我听见爹的怒斥,回头一望,正见大哥一剑砍在爹的右臂上,爹伤后无法握剑,对我大喊:‘小心,是他跟天戈帮勾结的!’但大哥已朝我扑来,我全力后退,仍是被他刺伤。这时爹在他身后以左手剑横扫他双腿,大哥不及防备,扑倒在地。天戈帮的人刀剑齐落,向爹砍去,我扑上前,替爹挡下。我不知道我杀了多久,到后来,整个郁山山顶,只剩下我们三个活人。”

“那时候下着大雨,每次闪电,就可以看见地上红色的雨水,血还在从我们三个身上流下来。大哥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爹捂着右臂,咬牙问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家人,大哥仰天狂笑,就像是已经疯了:‘你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么?我不过是一个被你利用的傀儡。’”

“爹不再理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杀了他。’我拄剑站着,头晕眼花,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爹对我大喊:‘他勾结外人杀自己的父亲和弟弟,这种畜生,还能留么?杀了他!你去杀了他!去杀了他!’这时我头顶响起一声声的闷雷,爹在雷声里一声一声向我喊。我想要转身逃走,不知道该做些些什么。但等我再有感觉的时候,我看见我自己的剑已经插在大哥的胸口。”

屋中一片沉寂。

忽然大夫人尖叫:“你说谎!源儿为什么要和天戈帮勾结?”

二哥无比疲倦地回答:

“因为爹一直要我替大哥出手,他要借此隐藏我的实力,借大哥磨炼我。大哥只不过无法再忍受做这种牺牲的傀儡。”

大夫人静了下去,她一分分向地面上瘫坐。仿佛她的世界已在这一晚彻底崩溃,她已万念俱灰。

……

夜雨淋漓,二哥在废园的凉亭坐直至天亮。

我陪着他。

“大夫人其实可怜,她给自己的折磨实在太多。”

二哥一时没有作声,片刻他说:“阿湄,你太善良。”他凝望着雨雾,低声道:“你替阿泠嫁去池家,写信给池杨揭穿你身份的也是她。”

我为之一凛,却终觉无话可说,长长叹息。

……

过了很久,二哥轻声说:“阿泠三日后下葬。”

胸中刺痛,我慢慢落下泪来。

我听见二哥的声音凄寂渺茫得如同亭外夜雨:“她不是爹的女儿,她自己早已知道。”

恍惚间我明白了什么,这发现让我心痛心惊。

“二哥,”我问他,“那时……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二哥嘴角轻轻一颤:

“我对她说,我全都知道,并且,我和她一样。”他失神一笑:“我只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让她快乐一些。”

我们于是不再说话。

雨夜里草香幽微,雨声绵绵无尽。似是很多人荒废沥尽的心血,由谁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拿来人听。我在茫茫的雨声里,忆起四姐姐清丽绝伦的脸,和她哀伤而迅忽的一生。

一时花开——

一时花谢——

……

大夫人在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禁的春深馆内。几个阁中姊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陆续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于第二年初夏离开人间。

奚秀园中的秋千板已生满青苔,有一天我轻轻擦净,独自荡起。我荡得那么高,我看见墙内重檐墙外人间在我的眼中飘起跌落。来往俱自空尘,寂寞如此这般。

秋天来时竹华尚绿,帘影外有箫声吹冷日色。

那一日我打开后窗,看见吹箫的二哥正独自坐在凉亭。我走出门去,默默站在他身旁。

一曲既终,他放下长箫。

“你终于要走了?”他缓缓问我。

我不能够回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仰望长空。

那时风微云渺,天色幽蓝纯寂。我听见他低声说:“阿湄,你何其忍心?”

忽然间我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后,二哥将会如何孤单。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单也是一样。

从他当上慕容门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注定如此。

再无人可以帮他。

……

我离开时是秋天。

废园里开满蓝色的野花。就像很多年前当我初见二哥,遍地蓝花纯净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选在那天离开,因为我不想与他告别。

当夜我投宿客栈,解开包裹时却从里面落下一个油纸小包。

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叠纸张。细看竟是每处州府的地图,张张手绘,极尽精美,注解更是不厌其详。

我双手颤抖,翻至最后一张,只见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迹仿佛仍墨痕未干:

“山河万里,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备而去。予参阅数版州郡图志手绘而成图谱,尽其详,望有所稗益。拗误之处谅必难免,自参酌之。此行只身远涉,惟愿心意得偿,效彼于飞,则兄怀有慰;然或风霜可虑,倦于漂泊,则芜园湄居当自无恙,静待尔归。时值秋雨,夜阑孤灯。鸿雁不来,子之远行……为之一叹。兄澜临别草字。”

我怔怔凝视,不觉间已潸然泪下。

……

寒凉十月末,雪霰蒙晓昏。

某一个早上,我走回了幼时居住过的村落。

我请人将妈妈的坟墓掘开,把叔叔的骨灰安放进去。一切安排妥当之时,大雪纷扬而下。

我在他们的墓前守了一晚,然后我静静离开。

经过村东,便经过了我们从前住过的房屋。屋舍依然旧观,只是已换了主人。我不由驻足观望。

我看见院中的水缸,缸前那块垫脚的石头居然仍在。我记起很多年前当我站在那里探身去舀缸中的水,身后忽然叩响,扶篱望我的叔叔多么年轻。我看见院中的柴堆,我曾坐在那里为了妈妈的病无声哭泣,那时曾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起,带我去了野外,野地里开放着各色的牵牛花……还有东墙下的紫藤架,冬季只留下一架枯枝,积了一满棚的雪,却永远也不会再有人坐在那里,吹出的曲子凄凉动听……

……房中有人出来,是个五六岁的大头孩子,他远远站着,好奇地看我,却不说话。

我向他笑笑,泪水缓缓流下。

他忽然便怕了,回头向屋内拼命地叫娘。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院中,疑惑地问我:“姑娘……你找谁?”

我向她摇一摇头,静静离开。

我知道我已无法开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

二哥画的那些地图,已被我做了很多标记。在北方一带我花费了三年,却没有找到池枫。

有时我会想,我大约一生也不会找到他。然而我一生也都还有希望。

我想也许他会在我经过之后搬迁,当所有的图画满的时候,我可以再重头来过。这样一遍一遍,我永远没有绝望的一天。

……

那一天,我经过河北境内一座荒山,忽然有三条人影自我身边箭一般掠过。我看着他们拼命攀上山崖,仿佛身后有追命索魂的厉鬼。

我在山路边站定,冷眼看着他们。

他们很快爬至崖顶,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迎头击落,三人惨叫相避,两人摔落山谷,一人狼狈不堪地退回。

他返头狂奔,经过我,忽然眼中凶光闪过,我猝不及防被他勒紧脖子,一把拖过。他狠狠道:“不许过来,否则我便杀了她。”

山壁上一人飞身跃落,他行动时有清亮的金属相击的声音。我被拖着后退,看见他一步步走来。

忽然我看清了他熟悉的脸,如果不是喉咙被人扼住,我一定会失声惊呼。

一条铁索飞缠而来,掐住我脖子的手忽然松开。我向前一纵,逃开了那人的掌握。

回头,我看见铁索扬过半空,一端缠缚的人颈骨已断,铁链一抖,将尸首送入深渊。

三年不曾见过的关荻转头望我,问:“你没事吧?”

我迷茫地摇头。

他收起铁索,淡淡解释:“这三个人是太行三凶,犯案无数。姑娘一人行于山野,以后要多加小心。”

我没有答话,我凝视着他。

他英俊深刻的轮廓并没有太多变化,神情却已有所不同。那从前眉间眼内的阴郁火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平静与隔膜令我无比陌生。

他神色之中完全没有认识我的痕迹。

他向我微一拱手,转身离去。

我想要叫住他,却终于忍住。

忽然间我觉得永远不复记忆从前的事情,也许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幸运。

……

这一年我度过长江,重回江南之地。

在江南我又花费了两年时间,然而一无所获。

某一天傍晚,我路过一片小小荷塘。

荷塘位于一座村庄边缘,不远处一座三进石屋,青竹篱笆围了大大一方院子,里面颇种了些花草。

屋后有清溪流过。

塘中莲叶田田,数十朵荷花色韵温婉。夕阳将塘水染上一层淡金,偶尔有红头绿蜻蜓漂亮地飞过,轻轻一尾点破,刹那水光离合。

塘边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树,我靠着树坐了很久。

天暗下去,有晚归的农夫自荷塘边经过,奇怪地打量我,走得远了,仍频频回头。

天色真晚了,一个女子不该此时孤身在外。

我回望不远处的房屋,窗上不知何时已亮了灯火。看不见屋中人,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食物芳香。我忽然觉得有些饿,掏出袋里的干粮。我想等主人吃完了饭,我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们是否能答应我今晚借宿。

远远地自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到院前,一把推开了篱门。这样大的脾气,大概不会欢迎我。我微微失望。

然而我看见她在房前停下,叩响房门。

原来她并不住在这里。

“杨先生,”那女子边敲门边大声嚷着,“求您去看看水生,这孩子方才回来就嚷肚子疼,饭也不吃,您……”

房门打开,灯光泻了一地。

“钟嫂,”一个声音说,“我拿了药箱,这就过去。”

钟嫂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我看见主人回到房中,我紧盯着他在窗上晃动的长长剪影。

灯火忽被吹灭。

主人走出来,带上门。和钟嫂一前一后地离去。

我的干粮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我就那样呆呆坐了很久。

……

太阳几乎退得干净了,将黑未黑的时候。

青的天空,背后透着暗光,还看得见丝丝缕缕的浮云。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篱的旁边。

院里有一棵梨树,还有一棵杏树。

院中的花草,我识得几种,非供观赏,有明灭的药香。

我轻轻微笑,眼泪滑落双颊。

……

他回来时,我仍坐在荷塘边的柳树后。

他的脚步惊飞了路上的蚱蜢,它们撞进草丛,蛙鸣便也忽然静了。我耳边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塘中冒起了一只水泡,又波地一声破裂,许是出水透气的鱼。我听见我的心跳,像是他脚步的回音。

我望着他悠然走来,推开院门,回身关好。

然后他放下药箱,手扶着竹篱静静道:“阁下既已光临,何不现身一见?”

……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说我,想必他已误将我当作他的仇家。

我由树后转出来,远远地看他。

我低声问他:“你手扶的那里,是不是机关?”

忽然他松手,后退了几步。

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脸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终于又看见我寻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见他清亮双眼,他的黑发与青衫。

我走过去,推开篱门。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来看他。

我觉得眼前这人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的,却又其实无从说起。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也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直到红尘尽头碧空落幕,无数天花寂寞飞舞……雨水凉风……

当我终于可以开口时,我却只是说:

“我很饿。”

……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诊时不及吃完的晚饭。我看着狼藉的碗碟对他说:

“你做江南的菜还是不够地道,以后我来教你。”

他却只是微笑着望我。

我指手画脚地说:“外面荷塘里就有鱼,捉一条来,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鱼。若有鲫鱼的话,奶汤鲫鱼我也很拿手。”

他依旧笑而不答。

我忽然为这一直的自说自话觉得累,垂下头去。

“你不高兴看见我?”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语气同从前一样温和宁静:“怎么会?我只是太过吃惊。”

再听见他的声音,我觉得无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间,回来,递过一条手绢。等我慢慢哭完,他说:“今晚住下吧。”

我点头。

他似微微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里?”

我怔住,眼泪刹那干涸。忽然我发现事情没有如此简单,找到他并非就是最终的了局。

“我找了你五年,”我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你,我哪里也不必再去。”

我看见他眼底深处有两丛小小的火焰闪烁跳动,但是他随即垂下眼帘。

沉默很久,他说:“阿湄……我不能让你留下。”

“为什么?”我十分冷静。

他忽而抬头,神气平静萧然:“家破人亡后,我已万念俱灰。”

他一片坦然迎视着我,眼底火焰已全盘封存,再不见痕迹。我一霎恍惚,几乎就要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站起来,低头望着他,缓缓却清晰地问他:“是真的?”

他移开目光,默默点头。

我于是知道再也不必追问。

……

当晚我在他的客房中睡下,睡得并不踏实,不时醒转。他的房中却无响动,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着。

天色发白的时候他起来,推门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然而起床时我看见厨房盆中有一尾游鱼。

他跟进厨房来,静静站在我身后。

“我更喜欢吃奶汤鲫鱼。”我听见他说。

……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们默默无言地一起吃完。

在门后的清溪中我洗净了碗盘,回头,见他在门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轻轻掉开头去。

厨房擦洗得十分洁净,我默默站了一阵,发现我已无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进堂屋,拉开大门。

“阿湄……”他在身后叫我。

我蓦然回头。

他看我许久,却终于垂下眼:“你要去哪里?”他问。

我想想,然后我一笑:

“总是有去处吧,至少二哥他无论何时都会让我回去。”

他缓缓点头。

“不必为我担心,”我说,“其实,我也只需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再不能回头看他,我走到院中,推开篱门,沿我来时的路匆匆离去。

……

入夜时我走进那片树林。

我爬上一棵大树,割去遮挡了我视线的几根枝叶。

月明星淡,远处的清溪闪着碎银似的光华。

越过他的石屋,我看见荷塘,昨晚我倚过的柳树。再那边,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里没有点灯。

天快亮时我困了,在树枝上睡着。醒来是正午,村里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烟,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两夜两天,但我完全没有看见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静,他的烟囱也是,仿佛那只是一栋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终于知道我并没有猜错。然而这却使我的心酸涩湿沉,几乎要失去跳动的气力。

……

这一天傍晚飘起了小雨,我离开树林,到十里外的镇上买好了东西。

回来时,雨已停歇。

我推开他的竹篱,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机关竟没有一处启动。连房门也没有上闩。

打开房门,依然没有一丝声音。

忽然我无比恐慌,我大声叫他:“池枫!”

却没有回答。

我的心剧痛地一掀,连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刹那布满全身。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无法移动。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灯火。

灯火在我的左侧,是我曾经住过的客房。我冲到门口,就看见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过的床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静静望我,他的神情里有一种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脸浮泛出一种古远的岁月浮尘的气息,仿佛那个房间,那个人,连同他手中的那一线光焰,都不过是久远以前留在此间的幻象,吉光片羽,触手即散。

……

很久以后我走进去,把手中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过他的火折点亮了油灯,在灯下我看清了他憔悴的脸容。

一时间我痛怒交加。

“为什么不吃不喝,难道还嫌自己命长?有人进屋也不察觉,若是仇家,岂非束手待毙?”

我擦掉眼泪,转身钻进厨房。拿来碗筷,我打开桌上我带来的卤菜。用陶罐买来的鸡汤面仍有余温,我倒在碗里。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我说。

他震动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当然知道。”我平静地说。

他用力捏紧筷子的手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深深望着他,缓缓说道:

“我还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因为你不能流血的毛病,还因为追杀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后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让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让我走。你想要我永远也不能肯定你的生死,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活着。”

他垂下头,苦涩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伸手抬高他的脸,让他可以看见我的眼睛,我一字字地说:

“我回来,是因为我可以答应你,即使有一天只剩我自己,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只要你希望我这样。”

他凝望着我,双眉微蹙,略带苦恼地将信将疑。

“你记得么?”我继续说下去,“那一晚就在红莲峰下,你说过,你所以快活,是因为你身边的人想要你如此。我从没告诉过你,我也是这样的人,不管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照做。”

他的眼底闪过一线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边的地上,拉起他另一只手,轻轻贴上我泪湿的脸。屋中有微风徐来,很暖的果香,树上的杏子熟得该摘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而安宁。

“池枫,”我说,“为什么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妇,我也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热,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颤抖都传到他的手上。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里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和激情。

我低声答应。

抬起头,我看见他眼中的泪光第一次真正变成泪水……

热泪滂沱。

……

夜最深时我们在荷塘边静坐。

蛙声成片,蟋蟀琴鸣。

“闭上眼睛。”我说。

他听话地闭上,终有点不安,微微脸红。

“做什么?”他问。

我明白他想错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脸上也忽然有些发烧。

我由怀中取出盖头,盖好,端坐。

“行了。”我说。

他很久没有声息。

有风迎面,柔软的丝绸贴紧了我的脸。我在盖头里不耐烦地吹了一口气。

我听见他笑起来,然后他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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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问:“怎样掀呢?手边又没有挑头。”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刁难,从前那次他又何尝用过什么挑头?

我不会让他得逞。“树枝也可以。”我说。

他起身,我听见清脆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他轻轻走回。

盖头掀起,我看见月光,他手里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脸。

我看见他在微笑,然而他眼里有层浮动的薄光。

我想我也同他一样。

……

“你从没想过要光复池家么?”很久以后,我问他。

他摇一摇头,声音苦涩:

“大哥送我去集岚院时便跟我说过,一旦家中出事,决不要我为他报仇,否则即便九泉之下也不会与我相见。他说万物循环自有因缘,执著于恩仇,不过百损无益。大哥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所以并不曾与慕容门人同归于尽。”

他抬头仰望浩瀚夜空,叹了口气:“其实百年门楣,兴衰有数,岂是一人之过?又或是一人所能挽回?为一己野心,要他人生死追随,又何忍于心?”

我握紧他手,放心一笑:“原来你如此明白。”

他的神情忽无限感伤,凄凉笑影一闪而逝:“明白又能如何?寄蜉蝣于大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微茫,来日无寄……阿湄,那才是每个人都脱不了的命运。”

我一时无语。

刹那间眼前掠过池杨的长剑血衣,红莲峰上的苍茫背影,二哥的寂寞蓝衫,终年长锁的眉头。忽觉心中空洞,一片怅然。

但是我闭一闭眼睛,将所有这些全自眼前抹去。握紧他的手,我说:

“就算只是两颗粟米,又或是一对蜉蝣,若可以随波而至五湖四海,又或是任兴游于三山九州,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池枫望着我,眼神清亮。

我抬起头,看见头顶银河光灿,碧空净若琉璃,不由片刻出神。

“池枫,即便人生不过微渺,而来日始终无寄,得见如此良夜,又何尝不值得庆幸珍惜?”

他沉思无语,忽然轻轻一笑,“不错,”他说,“阿湄,你我其实幸运。”

静夜生凉,我默默靠上他肩膀,四周虫鸣安谧。

他伸臂揽住我,我们背靠着柳树渐渐睡着。

……

天明时醒来,发现我们仍坐在荷塘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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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上田的村民经过我们,认识他的向他打着招呼,奇怪地看我。

他也看我。

忽然他笑,落落大方地介绍:“她是我媳妇儿。”

我目瞪口呆。

我转过脸去看荷塘,犹自面红耳赤。

我看见塘上密密层层的荷叶,而清浅初阳正映干叶上宿雨。

微风西来,水面清圆。

——风荷正举。

(完)

注:关于慕容澜未完的故事,将会在《一树碧无情》中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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