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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左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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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外星世界冰川世纪的中央有一座其面貌随雪而变化的怪城,这座怪城有一座黑暗的王宫。此时我正独自与一个陌生人呆在它的高墙背后。

今晚我说的一切,还有自从我踏上冬季星以来所遭遇的一切,在心目中突然显得愚蠢而又不可思议。我讲了不少故事,是关于宇宙间遥远的地方别的星球、别的人类、或多或少有些仁慈的政府的故事,我能期望面前这个人或别人相信吗?纯属天方夜谭。我是乘坐一艘怪异的飞船出现在卡尔海德的,而且我的生理特征在某些方面不同于格辛人;这需要解释。但我的解释显得荒谬,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相信您的话,”陌生人说。这位异种人与我独处一起,一种强烈的自我异化感攫住了我,我抬起头来,望着他,茫然若失。“也许国王也相信您的话。可是他并不信任您,部分原因是他不再信任我了。我有过错,太粗心大意了。是我把您引入了危险境地,因此我不能要求您信任我。我忘记了国王是谁,忘记了国王在自己的眼中就是卡尔海德,忘记了什么是爱国主义,忘记了国王本人自然而然是彻底的爱国主义者。艾先生,我想问一下,您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爱国主义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那种强烈的个性力量一下子全压在我身上,震撼了我。“我想我不知道。如果您说的爱国主义并不是指热爱自己的祖国,那我就不知道,不过我倒知道意味着爱祖国的爱国主义。”

“不,我说的爱国主义并不是指爱祖国。我是指恐惧,对别国的恐惧。这种恐惧感的表达方式不是诗意的,而是政治的:仇视、敌对、侵略。这种恐惧感在我们身上不断滋长,年复一年地滋长。我们走自己的路已经走得太远了。而您却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早在许多世纪前就超越了民族,您对我讲的啥都不大懂,却要向我们指出一条崭新的道路——”他戛然而止。稍过片刻,他又接着说,语气平和,不冷不热:“正是由于恐惧,现在我才拒绝促成您与国王的大事。但这种恐惧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艾先生。

我的行动并不是爱国主义的。在格辛这里毕竟还有其它民族。”

我弄不懂他的话中含义,但我肯定他是说这话而言其它。在这座晦暗的城市里我遇到不少城府很深、难以交流、神秘莫测的人,但头数他最世故。我可不愿钻进他布下的迷宫。于是我三缄其口。一会儿后,他才继续说,口气相当谨慎:“如果我了解您的话,你们艾克曼人主要致力于人类的共同利益。譬如,现在奥格雷的人就有地方利益服从全局利益的经验,而卡尔海德人在这方面几乎是空白。还有,奥格雷纳共同体人民大都是精神健全的,即使不算聪明,而卡尔海德国王不仅不理智,而且还有点愚昧呢。”

显然,阿加文国王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位忠臣。我略带几分厌恶说:“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国王是不好伺候的了。”

“我说不准伺候过国王,”国王的首相说,“或者打算伺候过。我不是别人的仆人。一个人必须是自己的影子……”

雷姆利钟楼敲响了六点,已是深更半夜了,我便趁机告辞。

我在走廊里穿上大衣时,他说:“我失掉了眼前的机会,因为我猜想您即将离开艾尔亨朗——”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呢?——“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能再向您提问题的。我想了解的东西可多了。尤其想了解您的心灵语言;您才刚刚开了个头呢。”

他的好奇似乎是发自内心的。他具有权势人物的厚颜无耻。他许诺帮助我,这也似乎是真的。我说没问题,只要他乐意,任何时候我都愿意效劳,那天晚上就这样结束了。

他把我送出花园,只见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天空高悬一轮格辛星的月亮,硕大、黯淡,呈赤褐色,月光撒在雪地上。一片冰天雪地,我直打寒颤,他带着惊奇,礼貌地问:“您冷吗?”当然,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温馨的春夜。

我又疲乏又沮丧。我说:“自从我到这个星球以来,一直在受冷挨冻。”

“这个星球在你们的语言里叫做什么呢?”

“格辛。”

“你们自己给它取名没有?”

“有,是第一批探索者取的。他们管它叫做‘冬季星’。”

我们来到花园门口停住。外面,一道道窗户透出一束束淡淡的金辉,雪影散乱,高高低低,朦朦胧胧,王宫的庭园、房舍衬着月影{奇书手机电子书}雪影,影影绰绰,阴森可怖。我伫立在狭窄的拱顶下,举头仰望,心中纳闷脚下那颗奠基石是否也是用人骨人血砌成的。埃斯文向我道一声晚安,转身走开了。他招呼人也好,道别也好,没有一句客套话。我脚上的靴子踏着月光照耀的薄薄的积雪,穿过王宫里寂静的庭院、曲径,穿过城市幽深的街道,回家。我感到寒冷,前途未卜,给背信弃义、孤独、恐惧搅得心烦意乱。

第二章冰雪腹地

故事取自北卡尔海德《炉边传奇》集,是录音带,存于艾尔亨朗历史大学档案室,讲故事人是无名氏,故事是在阿加文八世王期间录下来的。

大约200年前,在白令暴风雪地边境的夏斯领地,有两个兄弟,他们盟誓婚恋。昔日和现在一样,胞兄胞弟可以彼此婚恋,但其中一人生下孩子后,兄弟俩必须分手。因此,当他们中的一位怀上孩子后,兄弟俩就接到夏斯领主的命令,必须撕毁婚誓,从此彼此不得再度性爱。刚一听到命令,怀孕那位弟弟当即哀恸之至,不听婉言相劝,服毒自杀了。结果,夏斯的人们把自杀的耻辱归罪于哥哥,纷纷谴责他,把他驱出夏斯领地。

他遭到自己的领主的放逐,消息不胫而走,四处传开了,因此没有人收留他,只是让他寄宿三天,便把他当作流放者撵出家门。于是,他四处流浪,处处遭到乡亲父老们的白眼,他的罪行得不到宽恕。由于他青春年少,心地纯善,所以一直不相信会落得如此下场。落难时终于醒悟了,便来到夏斯领地边界,作为一位被放逐者站在通往领地外面世界的门户,对领地的父老乡亲们说:“我在人们中间是个没有脸面的人。人们看不起我。我说话,人们听不见。我来了,人们不欢迎我。我找不到有炉火的地方休息,寻不到食物充饥,睡不上铺好的床。然而,我还是有自己的名字,那就是格恩瑞。这个名字是我对领地的诅咒,还有我的耻辱也是对领地的诅咒。替我保留这个名字吧。现在我要无名无姓去寻求一死。”话音刚落,一些炉边人一阵骚动,大吼大叫,跳出来要杀死他,因为杀人的后果还不如自杀严重。他逃离人群,往北越过边界,朝冰川跑去,将追赶他的人抛在后面。追赶者垂头丧气地返回夏斯。格恩瑞继续往前奔走,两天后来到了白令冰川。

他在冰天雪里往北方一连走了两天。没有食物充饥,也没有地方栖身,只有身上穿的大衣。冰川上寸草不生,飞禽走兽绝迹。时值风雪肆虐季节,头几场大雪降临,漫天飞雪,不舍昼夜。他孤独一人,冒着暴风雪踽踽而行。到了第二天,他感觉身体不支了。到了第二天夜里,他只好躺下,睡一会儿。第三天清晨,他醒来一看,双手冻坏了,还发现双脚也冻伤了,尽管双手麻木,无法脱下靴子瞧一瞧脚。他便开始匍匐而行。其实他大可不必折磨自己,反正死在冰川上的哪个地方都一样,但他觉得他应该往北走。

过了很久,周围的雪终于停了,风也止了,太阳出来了。由于在爬行,风帽的皮毛遮住了眼睛,他看不到远方。手、脚、脸都感觉不到疼痛,他想全身都冻麻木了。然而,他仍然往前爬。一眼望去,冰川的积雪十分奇异,仿佛是一堆白草从冰里长出来,手一摸弯曲下去,继而又变得笔直,如同草叶片一般。他停止了爬行,坐起来,把风帽推在脑后,环顾四周。极目远眺,只见一片片雪草地,雪白,晶亮。一簇簇白色的树木,长着白色的树叶。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儿,一派银装素裹。

格恩瑞脱掉手套,看一看双手。手呈雪白色,冻伤已经痊愈,他可以伸展手指,站立起来了。他感到不痛,不冷,不饿。

他远远地瞧见冰地北面耸立一座白色的钟楼,好像是一个领地的钟楼,钟楼那儿有一个人远远地朝他走过来。渐渐地格恩瑞看见那人赤身裸体,皮肤全白,头发也是全白。他走近了,近到能听见格恩瑞说话的距离。

格恩瑞问道:“你是谁?”

浑身雪白的人说:“我是你的兄弟和克母恋人霍德。”

霍德就是他那位自杀的兄弟的名字。格恩瑞认出这个全身白的人体态和相貌同他的兄弟一模一样,但就是缺乏活人的生气,声音干瘪得像冰发出的吱嘎声。

格恩瑞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霍德回答:“这儿是冰雪的腹地。我们自杀的人都居住在这儿。在这儿咱们俩可以过夫妻生活。”

格恩瑞惊恐失色,连忙说:“我不呆在这儿。当时如果你跟我一道离开家园,来到南部地区,咱们本来可以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的,因为没人知道咱们的违法。可是你却一死了之,毁掉了你的誓言。现在你叫不出我的名字了。”

果然如此,霍德蠕动白色的嘴唇,却说不出哥哥的名字来。

于是他几步跨到格恩瑞面前,伸出双臂搂抱,左手抓住了哥哥。格恩瑞使劲挣脱,跑开了。他向南方跑去,跑呀跑,看见前面高高地耸立一座落雪堆成的白墙,跑进白墙时,他跪倒在地,跑不动了,只好爬行。

他来到冰川的第九天,夏斯东北部的奥尔霍奇领地的居民发现他躺在他们的领地里。他们不知道他是何人,来自何方,只是发现他在雪地里匍匐,饥饿,雪盲,脸冻成了乌黑,起初他说不出话来。不过他并没有终生残废,只是左手冻坏了,必须切掉。那儿一些人说他就是夏斯的格恩瑞,他们听说过他;另一些人则说这不可能,因为早在秋天第一场暴风雪时格恩瑞就来到了冰川,肯定已经死了。他本人呢,否认自己叫格恩瑞。

冻伤痊愈后,他便离开了奥尔霍奇,跨过暴风雪边界,来到南方地方,更名为恩诺克。

恩诺克晚年居住在雷尔平原。

一天有客从故乡来,恩诺克问他:“夏斯的情况怎么样?”

客人说情况糟透了,田地荒芜,庄稼枯萎,春天的种子冻死在地里,成熟的谷物烂掉,多年来年年如此。

随后恩诺克告诉客人:“我就是夏斯的格恩瑞。”

接着向客人叙述了他是如何来到冰川的,以及在那儿的种种遭遇。讲完后,他说:“回去告诉夏斯的人们,我收回我的名字和诅咒。”

不久,格恩瑞就病逝了。那位旅行者把他的话带回了夏斯。据说,从此以后那地区又欣欣向荣了,从田野里到家里到炉火边,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第三章疯狂的国王

我睡得很迟,起床也很晚,上午都快过去了才捧起我对宫廷礼仪的记载以及我的前辈探险者对格辛人心理特征和举止言谈的观察资料阅读。其实我已经能倒背如流了,此刻阅读只是为了驱走我内心的声音,这个声音在不停地唠叨:“全弄糟了。”我无法驱走这个声音,只好与它争辩,坚持说没有埃斯文我一样可以干——说不准会干得更好呢。毕竟,我的工作是一个人的工作。最先来自艾克曼关于任何一个星球的消息是由一个声音、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目前健在、孑然一身的人说出来的。他也许会死于非命,正如佩雷基在四金牛星座遇害一样,也许他会被关进疯人院,正如前三位探险家一个接一个被关押一样;然而他仍然在行动,因为卓有成效。一个诉说真理的声音只要有时间,有足够的时间,就是一支比舰队与军队还要强大的力量;艾克曼有的是时间……内心那个声音说:“你不能去。”但我说服了它沉默,并且到达了王宫,准备在下午两点接受国王的召见,心里很沉着,也很坚定。可是还没有见到国王,我呆在前厅时这份沉着与坚定就给摧毁得荡然无存了。

王宫卫士和侍从领着我穿过王宫的长廊庭阁,来到前厅。一位侍从武宫叫我等一下,便把我一人留在那高大无窗的屋子里。我站在那儿,一身准备谒见国王的盛装。我已经卖掉了第四颗红宝石(据探险者们报告,格辛人同地球人一样,珍视含碳的珠宝,于是我揣了满包宝石到冬季星来,用做食宿)。花掉三分之一的所得购置昨天游行和今天受国王接见穿的服饰:如同卡尔海德式衣服,件件都新崭崭、沉甸甸的,做工精细,一件白色的皮毛针织衬衫,一条灰色马裤,一件青绿色皮短袖紧身长衣即赫布衣,系着一根皮带,新帽子、新手套很得体地塞在皮带下面,脚穿一双新皮靴……衣冠楚楚,这使我平添几分沉着与坚定感。我沉着而又坚定地环视四周。

和国王寝宫的所有房屋一样,这间房子高大,呈朱红色,古老而空荡荡的,寒气逼人,弥漫着霉烂味,仿佛气流不是从别的房间,而是从数世纪前吹进来似的。壁炉里火焰熊熊,但无济于事。卡尔海德的炉火只能温暖精神,不能温暖肉体。卡尔海德的机械工业发明至少有3,000年历史了,在这30个世纪里卡尔海德人研制出先进节能的中央加热系统,热源采用蒸气、电力以及其它原理;可是他们却不安装在家里。也许假如他们安在家里了,他们反倒会失去生理上的耐寒能力,正如北极鸟被关在暖棚里,一旦放出来,就会冻坏脚一样。然而,我却是一只热带鸟,怕冷;呆在室外冷,呆在室内也冷,始终都是冷,冷得钻心。我只好走来走去,暖和身子。长长的前厅里除了我和炉火外,环堵萧然,只有一只凳子、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碗精美小石子和一台雕木镶银与骨头的古老收音机,这是一个工艺精美的贵重玩意儿。收音机正在低声广播,我把音量稍微调大,听见王宫新闻公告取代了嗡嗡播放的一首赞美诗或叙事抒情诗。卡尔海德人通常不爱阅读,他们爱听不爱读新闻和文学,因此书籍和电视媒介不如收音机普及,至于报刊,根本就不存在。早晨在家收音机播放早间新闻时,我没有听,现在我又听得心不在焉。一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才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止了踱步。埃斯文怎么啦?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则公告。

“依据本王令,克尔姆的埃斯特勋爵瑟尔瑞姆·哈尔斯·列米尔·埃斯文被革去王国首相和议员职务,驱逐出王国以及卡尔海德的所有领地。三天之内他若没有离开,或在有生之年又返回王国,任何人都可不经审判将他就地正法。卡尔海德任何国民都不得与瑟尔瑞姆·哈尔斯·列米尔·埃斯文交谈,不得在自己的家里或庄园里收留他,违令者将处以监禁,凡卡尔海德臣民不得借贷钱、货给他,也不得为他偿还债务,违令者将处以监禁并罚款。昭示全体卡尔海德臣民,哈尔斯·列米尔·埃斯文被放逐的罪名是叛国罪:他打着效忠国王的幌子,在议会和宫廷或秘密地或明目张胆地鼓吹卡尔海德联邦自治领地放弃主权,拱手交出权力,向某个民族联盟俯首称臣。昭示全体国民,所谓民族联盟纯属子虚乌有,系一小撮卖国贼凭空编造,旨在削弱卡尔海德国王的威权,为本王国目前真正的敌人效劳。七月二十三日八点于艾尔亨朗:阿加文·哈格。”

收音机里还报道说,御令被印刷并张贴在该城好几道城门和路桩上,上述内容就是御令全文。

我的第一个冲动很简单,猛地关掉收音机,仿佛阻止它提供加害于我的证据似的,接着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却又戛然止步,继而回到壁炉边桌旁,呆然而立。我的镇静与坚毅顿时无影无踪。

我想打开公文包,取出发报机,向汉恩发一份求救加急电报。但我克制住了,看来这个冲动它比第一个冲动更愚蠢。幸好,我来不及继续冲动,前厅另一端的双扇门就打开了。

侍从武官站在门边,边让我通过,边宣布:“金瑞·艾,请!”——我的名字是金利,但卡尔海德人发不出“利”音——随即带我来到红厅,谒见国王阿加文十五世。

王宫红厅宽大无比,中央有三座火炉,其中中央最大那座前面立着一座低矮的大平台,国王正站在上面:一个矮小的身影笼罩在淡红色的幽暗里,只有拇指上戴的那只大图章戒指闪烁着微光。

我走到平台边缘停住,按照预先的吩咐默默无语。

“过来吧,艾先生。坐下。”

国王没有坐下,他站在离我10英尺远的地方,身后炉火正旺,火光闪闪。这时他开口了:“有什么话就告诉我吧,艾先生。据说你带来了一个信息。”

“陛下,我把要说的话全忘在脑后了。我刚刚了解到埃斯文勋爵失宠了。”

国王咧嘴微笑,继而大笑。“活该,”他说,“这个目中无人、装腔作势、做伪证的卖国贼!昨天晚上你和他共进晚餐,嗯?他还向你吹嘘他多么有权势,他是如何操纵国王的,他如何一直在我面前美言你,因此你会发现我是多么容易打交道——嗯?这就是他告诉你的吗?艾先生?”

我犹豫不决。

“他在我面前讲了你些什么,如果你有兴趣,我就告诉你吧。他一直劝我拒绝见你,让你坐冷板凳,再不然就把你打发回奥格雷纳或者岛上去。这半个月来,他老是在我面前喋喋不休,烦死人啦!倒是他该卷起铺盖滚到奥格雷纳去,哈,哈,哈——”又是一阵尖声假笑,国王边笑边拍巴掌。一名卫士立即出现在平台尽头的帷帘之间,一声不响。国王对他咆哮一声,他一溜烟消失了。国王又是笑,又是咆哮,走近我,目光逼视着我。他那双眼睛的黑虹膜闪耀着略带橘黄色的光。他比我预想的可怕多了。

我愈听愈糊涂,看来只有坦诚相告了。于是我说:“陛下,我冒昧问一句,我是否被认为卷进了埃斯文的罪行里?”

“你?没有。”国王凝神注视着我,“艾先生,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是性变态者还是人造怪物或是天外乌有之乡来客,但你不是卖国贼,你只是别人的工具。我不惩罚工具。”

真奇怪,国王加重了语气,显得自鸣得意。这时候我才猛然想到,两年来人们没有劝告过我。他们有问必答,但从不公开劝告我,甚至埃斯文在最热心帮助我时,也没有劝告过我。这一定与悉夫格瑞霍准则有关。

“别让任何人利用你,艾先生,”国王说,“别卷入派系。撒自己的谎言,做自己的事,别轻信人。你明白吗?别轻信人。那个撒谎的冷血卖国贼,那个该死的家伙,我居然轻信了他。我还把银项链戴在他那该死的脖子上。我真希望当时就用那根项链把他吊死就好了。现在我决不相信他。决不。决不相信任何人。让他在米什诺瑞垃圾坑里挨饿吧,捡垃圾充饥吧,让他的肠肠肚肚烂掉吧,决不——”

国王浑身颤抖,喉咙里发出令人恶心的声音,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我。用脚猛踢那炉旺火的木炭,只见火花旋转飞舞,落在他的头发上和他的无袖束腰外衣上。

国王背对着我接着说,声音尖厉,痛苦:“有话就说吧,艾先生。”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陛下?”

“可以。”他往炉火前一站,身子左右摇摆。我只好对着他的背说了。“我说我是什么人,您相信吗?”

“埃斯文派医生源源不断地送来关于你的录音带,你的飞船所停放的工厂的工程师送来了更多的录音带,其它部门也送有录音带。他们全都说你不是人,他们不可能都在撒谎吧。那么,你有什么可说呢?”

“陛下,那么,还有其他人和我一样。我是代表……”

“代表那个联盟,那个权威,那很好。那么,他们派你来的使命是什么呢?“陛下,我没有隐瞒我的使命。艾克曼想和格辛各国结盟。”

“目的何在?”

“开阔视野,拓展复杂、奥妙的智慧生命领域,增进友好往来,让上帝的光辉普照宇宙。猎奇,探险,愉悦。”

我说的不是帝王将相、征服者独裁者的语言,用那种语言说话是无须回答的。国王神色阴郁,凝视着炉火,时而抬起左脚,时而抬起右脚,没有理睬我的话。

“乌有之乡那个王国,那个艾克曼有多大?”

“整个艾克曼共有83颗可住人的星球,上面居住着大约3000个民族或部落。”

“3000?哦,我明白了。那么说说看,既然我们是一个民族对3000个,干吗要和那些住在乌有之乡的怪物民族发生关系呢?”他转过身来望着我,仍然在跟我舌战,提出一个修饰性疑问句,差不多是一个玩笑。可是玩笑却开得太肤浅了。正如埃斯文所提醒我的,他变得心神不安,草木皆兵了。

“陛下,83颗星球上3000个民族,但离格辛星最近的星球,乘飞船以接近光的速度航行也需要16年之久。如果您担心格辛星会遭到邻居的袭击和骚扰,就请想一想他们住得多么遥远吧。要穿越太空,袭击得不偿失。”

我没有提到战争,因为卡尔海德语中没有这个词。

“不过,贸易是值得的。通过发报机交流思想、技术;通过有人或无人驾驶飞船交易货物、工艺品。双方可以互派大使、学者、商人。艾克曼不是一个王国,而是一个协调组织,一个进行贸易和交流知识的场所;没有它,住人星球之间的交往就会危险重重,贸易就会承受巨大的风险,这您也看得出来。人的生命短促,因而如果没有网络,没有中心系统,没有控制,没有工作连续性,是无法应付星球之间的巨大时差的;所以,他们就加入了艾克曼大家庭……陛下,您可要知道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都是。所有人类星球都是在远古时代从一个星球汉恩星派生出来的。我们虽然人种不同,但都是同一个人类的子孙后代……”

我这一番话并未激起国王的好奇心,也未使他感到放心。于是我接着说下去,我想说明艾克曼人的存在不仅不会危及他的悉夫格瑞霍或者说卡尔海德的悉夫格瑞霍准则反倒会使其得到强化,但仍枉费口舌。

国王犹如一头困在笼子里的母水獭,怒容满面,左右前后摇摆,痛苦得龇牙咧嘴。

我住口了。

“他们都和你一样黑吗?”

格辛人一般都是黄褐色或红褐色皮肤,但我看见许多人和我一样黑。“有些人要黑些,”我说,“我们有各种肤色。”我说着就打开我那个装有发报机和图片的公文包,取出胶卷、照片、图片、活性材料、立体闪光灯——俨然一个小小的人种画廊:汉恩人、希费沃尔人、凯蒂安人、地球人、阿尔特纳人、沃特莫斯特人、卡普特因人、奥洛尔人、弗尔…托鲁斯人、诺干人、恩斯勃人、辛姆人、季德人以及希谢尔·哈文人……国王漫不经心地浏览了几张。“这是什么?”

“一个辛姆人,雌性。”我不得不用这个字眼,因为格辛人只用它来表示一个处于克母恋高峰阶段的人,另一个选择则是用它表示雌性动物。

“永远是雌性吗?”

他扔下闪光灯,身子摇来晃去的,目光凝视我,或稍稍有点偏移,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他们全都像你吗——像你吗?”

我可不能降低这道障碍来将就他们。他们最终必须自己学会跨越。

“是的。就我们所知,格辛人的性心理在人类中间是独一无二的。”

“那么说来,其它星球上的所有人都永远处于克母恋状态中吗?那是一个变态的社会吗?蒂帕勋爵就这样说过;当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呢。这个,也许是事实,但令人厌恶,艾先生,我不明白这儿的人干吗需要忍受同我们有天壤之别的怪物们打交道?不过,你到这儿来或许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别无选择?”

“应该由您替卡尔海德做出选择,陛下。”

“那么,如果我把你打发走呢?”

“那么,走就走吧。不过我还会回来试的,同下一代人打交道……”

这一下触痛了他。他厉声问道:“你会长生不老吗?”

“不是,根本不是,陛下。可是时间跳跃会起作用。假如我现在离开格辛星,前往最近的星球奥洛尔,要花17年的行星时间才能到达。时间跳跃妙不可言,可以接近光的速度旅行。假如要掉头返回,那么我在飞船上只呆几小时就相当于这儿34年;因此我可以重返这儿。”时间跳跃观念多少带有一点使人长生不老的玄妙,凡是听我讲过的人,从霍尔顿岛上的渔夫到首相,无不为之着迷,只有国王一人无动于衷。他手指着发报机,劈头问道:“这是啥玩意儿?”声音尖锐刺耳。

“发报通讯装置,陛下。”

“是无线电台吗?”

“这装置不需要电波,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能。它的工作原理和同步恒量在某些方面类似万有引力——”我又忘记了听者不是埃斯文——他读过关于我的每一份报告,认真听取了我的每一个解释,而且都有所得,但现在我的听者是一位心不在焉的国王。“陛下,这玩意儿的功能可从在任何两点之间同时发出信号。一点必须固定在一颗具有一定质量的行星上,但另一点却可以随意移动。这玩意儿就是另一点。我已经设置了原始星汉恩的坐标值。乘飞船从格辛星到汉恩星需67年时间,但我只需在键盘上输入一个信息,那么在我输入的一瞬间,汉恩星上就收到了。您想同汉恩星的斯特拜尔人联络吗,陛下?”

“我不会说乌有之乡语言。”国王咬牙切齿地说。

“我事先通知了他们,因此他们配有一个懂卡尔海德语的翻译。”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这个,您是知道的陛下,我并不是第一个到格辛星来的外星人。在我之前有一队探索先驱,他们不告而来,乔装打扮成格辛人,在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和诸列岛秘密旅行了一年。回去后,向艾克曼议会报告了他们的卡尔海德之行,那是40多年前,您祖父在位时候的事情了。他们的报告极为有用。我就是先研究了他们提供的情报,他们录下的语言,然后才到这儿来的。您想见识一下这玩意儿的妙用吗,陛下?”

“我讨厌奇技淫巧,艾先生。”

“这不是奇技淫巧,陛下。您的科学家们已经检验过——”

“我又不是科学家。”

“你可是个君主,陛下。艾克曼原始星球上的君主们正在等着您回话呢。”

国王恶狠狠地望着我。我本想恭维他,引起他的兴趣,殊不知却把他逼进了声誉的陷阱。这一下全糟了。

“好吧。问你的机器,卖国贼是什么?”

我在设置成卡尔海德语的键上缓缓地输入:“卡尔海德的阿加文国王询问汉恩星上的斯特拜尔,卖国贼是什么。”

字母在小小的荧光屏上一闪而过。国王注目观看,他那坐立不安也稍息片刻。

一个停顿,一个长久的停顿。在72光年之遥的地方,无疑有人正在紧张地将指令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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