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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缘修道只缘君-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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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州……原来欧阳兄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去到了颍州……”苏焱捧着这封调令微笑着喃喃自语。正史中欧阳修对颍州的情结极深,甚至年老退职时也没回到故里庐陵,而是举家迁到了颍州的西湖之畔,而在颍州西湖,他曾经写下十首描写那里优美景色的《采桑子》,那也是苏焱幼年时期背得头疼却又让她对诗中景色产生过无限向往的句子……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她轻声自吟,似乎看到了那些悠然自在的清丽画面,又抬起头来笑看着欧阳修道:“欧阳兄,颍州可是个好去处,那里的西湖与临安齐名,从前晏殊大人也曾经任过颍州知府,而你、你也必定会喜欢上那里的。”

“嗯……我很感谢苏公子的提携。”欧阳修点点头,又看了看她和一直在一边淡淡微笑着的秦观,却忽然轻皱了眉头,儒雅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过与不舍,低声道:“只是……竟就要与少游、秦兄就此别离了。”

“啊……呵呵,这……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嘛!欧阳兄前途为重……”苏焱听他这么一说,想起这一年来的相处,也是感慨良多。若不是当初于瓜洲渡口遇到了欧阳修,有他陪伴在自己身边度过最初那些孤独难熬的日子,她哪里能那么快从悲伤中走出来?这一年来他就如邻家大哥般关怀照顾着她,只是她到现在却依然瞒了他很多事,不免对他有些歉疚。而掐指一算,距他们初见竟又几乎是整整一年,苏焱不禁在心中苦笑,看来这几乎是天意了,每隔一年就要让她经历一次离别滋味,去年是和苏家兄弟告别,今年又要送走欧阳修,而明年,是不是就要轮到别人来送别她了呢……

她又抬眼看向子瞻,见他也正带着伤感的表情注视着自己,便冲他微微一笑,拍着手道:“这样!为了给苏公子和欧阳兄践行,我们晚上去无双亭赏月喝酒好不好?反正晚上没什么人去蕃釐观的,我们出去也不用怕引人注目!”



第七十二章

晚间的蕃釐观中果然罕有人至,从而也衬得无双亭中正在举行的小聚会更加冷清。

苏焱端着酒杯,一边不停给其他几个人敬酒,一边高声说笑,竭力想把这笼罩了些许离愁的气氛冲淡一些:“欧阳兄,子瞻大哥,你们倒是喝啊!子瞻,这蕃釐观你没来过吧?这无双亭是我建的,名字是欧阳兄题的,等日后春暖花开了,你有机会就来这里,你还没见过琼花吧?”

子瞻端了酒杯,正默不作声地盯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发愣,这时听到苏焱叫他,抬起眼睛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见苏焱眼中露出疑问神色,他张了张嘴,却依然没有说出一句话。

苏焱呆了呆,从白天子瞻接到调令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了,有心问他怎么了,但碍于现在人多也不好开口,便只得暗自在心中猜度,这时却听欧阳修笑道:“少游,秦兄,我敬你们一杯。在扬州这段日子是我最快活的时候,自去年我们三人萍水相逢以来,还不曾有过离别……我此次去了,他日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到这里来……”

苏焱听他说到最后语气低落,赶紧大笑着打断他:“欧阳兄,少游敬你一杯才是!这一年来多亏了你各方照顾,你去了颍州之后,也要多多保重,平日里酒可得少喝些,可别真这么年轻就成了醉翁了!”说到这里,两人相视而笑,苏焱向他举起酒杯:“少游愿你……前途无量!”说着,她先仰起脖子将酒一饮而尽。

欧阳修也将杯中酒饮尽,落座后便问道:“那少游和秦兄呢?当真依然不打算出仕么?你二人若是愿意去赶考,必定金榜高中的。”

苏焱下意识地看了秦观一眼,见他依然斜倚在一旁悠闲自得的模样,见她向他看过来,也只是微微一笑:“呵呵,在下无拘无束惯了,实在不想涉足官场之中,宁愿一生也就这么闲散过去,倒也不错。”

“人各有志,秦兄个性洒脱,却也着实令我羡慕。那少游呢?你一直希望秦兄出仕,却为何自己从不涉足?”

“啊?”苏焱一怔,心想别说她身为女子根本没有应考资格,就算她是男子,只凭她死记硬背的那堆古文就算瞎猫逮着死耗子给她撞上榜了也完全不懂为官之道,当下便只好讪笑:“哈哈,我……我可完全不懂政治啊!而且我是除了扬州哪里也不愿意去,只想老实地在家乡待着……”她没注意到说出这话时子瞻猛地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脸色隐没在阴影中,表情痛苦地扭曲了一下。

“放心,有我陪着你。亏你还老催我去考什么州试,要是连我都走了,你身边马上不就谁都不剩了?”一边秦观笑吟吟地打断了她,却换来苏焱一声叹息——眼看子瞻后天就要出发了,可对秦观的游说却依然没有成功,难道真的要让他错过这次绝好的机会么?

“这样也好,我们大家日后相聚也方便,颍州、临安离此地都不算远,后天一别,他日定再于这无双亭下一醉方休!”欧阳修笑着举杯,苏焱的眼睛却随之黯淡了下去——他日,她只怕此生是再也不会有那个机会了……

这场酒喝到最后,就苏焱喝得最快最多,子瞻一直心事重重,几乎没怎么沾酒,欧阳修还是老样子,饮了不多已然醉态毕露。秦观拦了苏焱几次都没拦住,到最后她几乎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捧着酒杯迷迷糊糊地笑道:“我……我来到这里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你们……看到你们现在终于有所交集……我、我比什么都高兴……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就是这些……也就是这些……”

说到这里,她忽然两眼又噙了眼泪:“你们……你们日后若是发现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一定要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是存心的,不是存心的……”她把酒杯一丢,伸手捂着脸开始大哭,虽然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但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地冒出来:像今天这样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剩下清醒的两人听了她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彼此看了一眼,却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解。子瞻看不得她哭泣,刚想站起身来扶住她,秦观已经伸出手去将她揽进怀里,像哄小孩子一样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好了,不要哭了,什么都原谅你,什么都……”

一片泪眼模糊中,她最后看到的是秦观温柔的笑脸和子瞻担心的双眼。然后她再也支持不住,伏在秦观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苏焱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时还觉得头痛欲裂,宿醉的滋味依然是那么不好受,她先闭着眼睛回忆了昨晚的一切,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到了笑话欧阳修第一个醉倒后就断掉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只是半夜朦胧间睁眼似乎看到子瞻和秦观还在她房内看守着她,他们好像还在低声交谈着些什么,可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她在做梦呢……

“醒了么?好些了没?”身旁传来的声音吓了苏焱一跳,她惊讶地转脸看去,就见子瞻正坐在桌边,这时见她起身,便端着茶杯走了过来:“要不要喝点茶?你昨晚醉得很厉害。”

苏焱愣愣地看着他,却见他一双眼睛里满布血丝,显然一夜没睡,讶道:“怎么还不去睡觉?”

“你醉成那样,我哪能安心去睡。”子瞻将茶杯递了给她,又伸手替她顺了顺略微蓬乱的长发,才苦笑道:“不过我倒是真的见识到你的睡相了,秦兄可一点没夸张……”

苏焱顿时涨得满面通红,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昨晚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个不像样法,能把子瞻也折腾成这样,只好把脸藏在氤氲的茶气里不说话。子瞻看她一眼,忽然又笑了起来:“对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秦兄昨夜答应了去洛阳拜入父亲门下,明日就随我一起出发。这样也方便他参加考试,运气好的话明年就能直接参加殿试了。”

苏焱一惊,捧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泼出来的滚烫茶水把手背烫红了一大块,她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喃喃问道:“他愿意去了?怎么突然就愿意了?他昨晚不是还……”

子瞻连忙把她手中茶杯夺下,又去盆里倒了冷水湿了手巾,再拿过来有些笨拙地给她敷在手上,一边皱着眉头低声道:“怎么这样不小心!疼得厉害么?”

“子瞻,为什么他突然就愿意了?你之前那样劝说他都不为所动……昨晚你和他说了什么?”苏焱却顾不上这些,只是一把拉住了子瞻的衣袖,满脸不解地望着他。

子瞻一愣:“你听到了?”而后又冲着她温柔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又含着些许苦涩,轻声道:“遂了你的心愿,还不好?我既然答应了你助他,自然不会食言……不过,我先前倒是错看他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苏焱怔怔地看着他,实在猜不透子瞻的话里都是什么意思。这样看来,昨晚他们果然有过交谈,她朦胧中看见的是真的,“你们到底……”她还想继续追问,门却忽然间被推开了,秦观走了进来,见她已经坐在床上,便笑道:“醒了么?昨晚叫你不要多喝,把你背回来可不容易,吐了我一身啊。”

苏焱转脸看向他,却见他依然是那张若无其事的笑脸。她很想开口问他为什么突然就决定走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有什么可问的?这样最好了,真的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了,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第二天清晨苏焱去渡口送别子瞻与欧阳修。他们两人分别乘上往不同方向的船。秦观本来说是和子瞻一同走的,但是不知道他和子瞻决定了什么,又多停留了一天。这天正是农历七月初七,也是七夕。

欧阳修笑着向他们拱手道别。自春天以来,他脸上阴霾已极少出现。苏焱也微笑以对,知他这一次去接下来的仕途便该是青云直上,心里也很为他欣慰。而他那场情伤,也许一时还是难以痊愈,但是他终会遇到那个“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的无邪少女,她一定能彻底打开他的心扉的……

子瞻临上船前,把苏焱拽到一边,拉着她手不住地叮嘱她要好好保重自己,绝对不能和他断了联系,书信每一旬就得写一封,更不允许再踏足她不该去的地方,直到苏焱一个劲地点头保证他才终于舒展了眉头,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我想带你回去临安的,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可是……我知道你不会答应,这话……我也一直说不出口。这时候再问出来,虽然不抱希望,但还是想听你的回答才能死心……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子由他……他也很想你……”

苏焱鼻子一酸,抬眼看向子瞻,就见他眼眶也在泛红。原来他自昨天一直说不出口的话就是这些。其实她又何尝不想回去,最后一年了,她一向爱热闹的人,哪里禁得起如今曲终人散的寂寥。只是回去也只会让她对苏家更增依赖,让子瞻更加痛苦,倒宁可和他保持了距离,这样走的时候才能做到决绝。

这时她想起去年在临安的岸边告别子由时,突然赶来的子瞻眼瞳中的泪光,那泪光她在这一年里梦见过很多次,每一次都让她难受不已。她本以为自己这样一个人,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仿佛雪泥鸿爪,偶然在他们的生活中停留了一下,很快就会消失无踪。可如今却被他们这样记在心里,真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又想起当年初见子由那晚,她唯恐他忘了自己,还特意塞给他一个玉佩好叫他看到了就不得不想起她来,可现在,她倒宁可他们再也不记得她这个人……

在看着欧阳修与子瞻的渡船同时启程时,苏焱怔怔地伫立在岸边,一边向他们挥手,一边轻声低喃:“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她那时并不知道,在子瞻去年前往岭南的途中,路过当年他进京赶考的渑池时,已经写下这首诗了。



第七十三章

回来的途中苏焱心情低落,一直也不说话,秦观陪在她身边也是默不作声。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秦观明天一早就要走,似乎心里就被什么东西涨得满满的,却没有办法理清,这种即将孤独的预感一年前她也不是没经历过,可那时自己还是很坚强地觉得能够独自在这个世界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为什么一年之后却变得这般恐惧明天的来临了呢?

“少游。”这个时候,她门外忽然响起了秦观的声音。这是他们今日从江岸返回以来他第一次对她说话:“睡了么?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也不来和我话别?”说到这里,他声音里开始透了笑意:“我知道你睡不着,起来吧,我在后花园等你。”

苏焱一下坐起身来,扭头就向着门外看去。见那人影已经消失,她却募地眼眶发热。真是的,都已经到最后一天了,他居然还要来扰乱她的心绪!凭什么你叫我去我就去?苏焱赌气地又想躺下身去,却终究还是一边叹气一边伸手拿过了椅背上的衫子。

她到了后园时,就见到秦观正悠闲地坐在石阶上对着天上星星出神。听到她的动静,他回过头来微笑,对着她招了招手:“‘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少游,到我身边来。”

苏焱呆了呆,潜意识里她很想后退的,脚却不听使唤似的走去了他身边。秦观笑吟吟地看着她,还把身子往她这边挨了挨。苏焱感觉到他靠过来的身体,却没有像往常一下忙不迭地回避,只是这么沉默地坐在他身旁,想起他那张一向不笑时也带了三分笑意的脸,还有那句不离口的“我要和少游做朋友”,忽然间就觉得很心酸。自己平日里一天到晚嫌他是块撕不掉的狗皮膏药,为什么临到他走时却觉得这般不是滋味呢。

“少游,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来一天么?”秦观转了脸看她,那么温柔的声音,让苏焱也转脸看去,漫天星光下他淡淡笑着的脸,让她一下想起两个月前在滁州小客栈的露台上看过的他的模样,这一刻也同样让她失神。

秦观见她不解,便抬起手来指着天幕上的星子,笑道:“因为今天可是七夕。”

苏焱愣愣地看着他,却见他对着自己略带无奈地微笑摇头:“这种日子,便是牛郎织女也要见面的,我又怎能撇下你一人离去?”

苏焱瞪大了眼睛,见他向着自己伸出手来,把自己的手握在他掌心里。她习惯性地想挣扎,结果却鬼使神差地反握住了他的手。秦观的手掌依然是那么柔软而温暖,她在那瞬间猛然想起今年元夜时,自己最感寂寞的那一刻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牵起她手的情形,只有那个时候,她似乎完全没想过要让他离开自己身边的……

可是现在这与秦观相处的最后一晚,他却对着自己说出这仿佛情话一般的句子,而她甚至都不曾亲口对他承认过她本是女子。尽管两人如今心照不宣,可这气氛实在是暧昧得让苏焱浑身发热。她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又开始出汗,可是却与那次被秦观强行握住又不一样,那时她惊恐万分地想要挣脱,今天却因为知道再不会有这机会而只想紧握……

秦观忽然低声说道:“我一直无心功名,不过昨夜和子瞻说了那么多,倒也有种顿悟。”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一入仕途从此也不知前方是福是祸,只是……”他微笑着看了苏焱一眼:“如果只有这么一个办法的话,我也只能这样做了。”

苏焱有些疑惑地望着他,又想起前夜自己朦胧间看到的景象。刚想开口询问他子瞻到底对他说了什么,秦观却定定地盯着她双眼:“明年这时候,我也就回来了。少游,可能等我一年?”

苏焱一怔,握住他的手都僵了一下。她来不及去想秦观对她说等他一年是要做什么,而是她根本就等不了一年了,明年的六月二十三日就是她要彻底返回现代的日子,哪里还能等得到这七月七日的七夕去?

秦观见她低头不语,忍不住轻声笑道:“不答应我可就不走了。”却没想到苏焱听到这句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脱口而出道:“真的?”

她这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意识到她居然流露出了自己的真正心思,愣了半天才满脸通红地别过头去,心口却擂鼓般地跳起来。秦观闻言则是一脸惊喜地看向她,继而大笑:“原来你舍不得我走的?少游,只要你一句话,我可就真的不走了!”他一边笑一边就要伸出手去揽住她肩膀,却被苏焱恼羞成怒地一把推开了。

苏焱恼秦观调笑自己,可更恨自己居然对他说出这句话来,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真的是舍不得他走的?可是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如果可以和他分开这应该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他现在要是不走……就凭他这一年已经把她弄得心慌意乱到这种地步,剩下的一年她还过不过了?

“谁舍不得你走了?你……你……”你这一去,今生也不会再看到我。我从此老老实实在西宋活过最后一年,运气好的话可以收到你通过省试的消息,而等到你通过殿试成了进士衣锦还乡之时,我早已销声匿迹,你再也没有机会调笑我,然后再过得几年,你就会把我这个人完全忘记掉……

苏焱本想像以往一般回嘴的,可这些她无法说出口的句子却让她的心情一再地低沉,几乎要落下泪来,终于她站起身来,哑着声道:“我累了,明早还要起来送你,你也早睡!”说着,就头也不回地向着屋内走去。

却在这时,她听见秦观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结果这一夜苏焱就再没能睡着,耳边那两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就跟咒文一样不停盘旋。这出自《古诗十九首》中的诗那最后两句分明说的是饱含离愁的少女,秦观那时候引了这首诗难道也是在暗指她的心绪?那个尽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家伙……苏焱闭上眼睛在心中埋怨,却最终只是听到了眼泪滑落枕上的声音。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苏焱就起了身,站在窗前深呼吸了几口气,暗自叮咛自己今天务必要以平静的心态送走秦观,最好是一副笑嘻嘻若无其事的模样,若是给那家伙看出自己有半分舍不得的意思,还不知道他要得意成什么样子呢!

她这么兀自想着,开了门正要下楼去,却见楼下周掌柜已经在准备开店,苏焱一愣,张口问道:“周掌柜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啊,少游,你也起了啊?刚才秦公子要出去,把我叫起来帮他开门,我想既然起都起了,干脆就开始做生意算了,反正自从苏公子来住了几天之后我们生意好得很……”

苏焱听了这句话,顿时脸都白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她瞪大了眼睛问道:“秦观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周掌柜一愣,皱了皱眉头才回道:“有半个时辰了吧。”

苏焱瞬间只觉得全身气血上涌,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愤怒和悲伤升腾而上——秦观居然招呼都不和她打一声就这么走了?!明明说好要去给他送行的!昨晚还微笑着说要让她等他一年的人今天怎么就这么走了???

等苏焱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奔出月明轩去了,不顾周掌柜在她身后的叫喊,她急急地拦住路上经过的车夫求人家送她去瓜洲渡口。坐在疾驰颠簸的马车上她依然脸色苍白,脑中却是一片混乱,她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秦观人都走了,她现在这么巴巴地追过去又想怎么样?告别么?他既然一言不发地走就说明根本没这个必要!好啊,平常一副离不开她的样子,走的时候居然这么绝情!她才不会在乎呢……那她到底为什么还要追呢?啊,是了,她还有很多问题没问他呢,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瞧出她是女人的!以后都不可能再见了,总不能让她终身抱着这个谜团回去现代吧?

到了长江边上,马车尚未停稳苏焱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来直往江边冲过去,她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可还是远远地看到那艘船已经起航了。苏焱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一边跑一边大叫道:“秦观!你给我回来!!”

她一直跑到岸边都不曾停下来。面前就是滔滔的江水,而她根本就不会游泳的。可是苏焱似乎连这点都忘记了,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了江水里向前走着,很快地,江水就淹到了她的腰。夏天的清晨,江水依然冰冷,而她追到了这里却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艘船越行越远,在视野中渐渐地成了一个小点。

“混账!!”苏焱伸出手捂着脸大哭起来:“秦观你这混账!!为什么都不和我说一声!!我不会等你的……不会等你的!!”她不断地抽泣着,心里只觉得从来没这么难受过,竟然昨晚就是最后一次和他说话了,那个一向嬉皮笑脸的男人,被她冒充了名字的男人,狗皮膏药一样的男人,却总是在她最失意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总是看到她最狼狈的一面,又总是帮她掩饰一切……而她,却还有很多事不曾告诉他呢……

“只要一年就好了……你回来……就一年……”苏焱哭得身子渐渐低了下去,江水几乎把她的衣衫全部都打湿了,她冷得身子都有点发抖,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回去岸边,就好像她这样站在这里,秦观还能在那艘已经远去的船上看到她一般:“明明说过和我成为朋友之前要一辈子耗在我身边的,凭什么说走就走了!混账,知道我是女人,占了我那么多便宜就跑了……我自己也是混账……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原来之前她一直在逃避,可为什么到他走时她才终于肯面对自己的内心了呢?而就算这时真的把他追回来了却又如何?难道要亲手断送掉他的前程么?明明一年后自己终究是要离开的,他就这么走掉对两人都是最好的结果……可是为什么脑子里这么理智的想了,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让他回来呢……

却就这么在她哭得正伤心欲绝的时候,身后的岸上忽然响起一个又是惊讶又是焦急的声音:“少游?你做什么呢?快过来!!”

苏焱刹那间整个人都呆住了,这个声音……不、不是秦观吗?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见岸上那人也正淌着江水往她这边过来,平时一贯带着笑意的脸上此时已被一片焦虑之色取代,却不是秦观又是谁?

苏焱直看得整个人怔在那里,为什么他没走?他不是早就出发了么?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的?那艘往临安的船不是已经开走了么?

秦观一直到了她身边见她还在呆呆地望着自己。低头看她满头满身都是水,面色被冻得发青,同时一脸泪痕。他不禁皱了眉头,刚要开口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她猛地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苏焱什么都顾不上了,就这么紧抓着他不放手。经历了刚才那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的恐惧,这时候再看到他简直比什么都让她更激动:“就一年,就一年好不好?再陪我一年……一年就行了……”说到最后,她已经伏在他怀中哭得泣不成声,却只觉得秦观的手在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同时附在她耳边柔声道:“好了,我不走,哪儿也不去,不要再哭了……”



第七十四章

我看我一定是疯了……

苏焱躺在月明轩中自己的床上,两眼盯着床顶的白幔发呆,心中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疯了,我疯了,我疯了……

她自江中抱住秦观大哭一场,被他轻声细语安慰半天终于恢复平静之后,才想起来问他为什么他没走这个问题,结果他的回答差点让她当场吐血。

“我只是看今天出发得早,来不及在月明轩中吃早饭,便想提前出去街上买些早点回来备着,结果一回去就听周掌柜说你疯了一样地在门外找了马车往渡口赶。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也赶紧跟着过来了,结果……”

说到这里,秦观对着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少游,原来你这般喜欢我的啊。”

苏焱当时真的很想立刻跳进长江里就这么淹死算了。她之前在江水中哭得要多伤心有多伤心,想到他要走自己就跟平生第一次失了恋的少女般痛苦,可结果居然是自己大摆乌龙一场……为什么当时不仔细问问周掌柜呢?明明她冲出去后他还在后面喊什么的,为什么她就不能停下脚步听个仔细呢?为什么到了岸边也不仔细打听一下往临安的船到底是几点出发呢?居然只是听说秦观出去了自己就方寸全乱,误以为他就这么舍了自己走了,于是她就傻不拉几地跑到江边又是表白又是号泣,最后还被这人逮了个正着……

神啊,可不可以让她就这么死在长江里……

但是秦观显然不给她这个机会。他直接拦腰将她抱起,就像当年从腻云楼中把她救出来那次一样,大大方方地抱着她拦了马车,若无其事地抱着她进了月明轩,一边笑一边将她送回房间,再下去吩咐了掌柜烧了洗澡水给她,待她洗完换了身衣服又从厨房拿了姜汤逼她喝下去,然后就坐在她床边满脸忍俊不禁地笑望着她直到现在。

苏焱觉得自己真的没脸去看他的表情了。一想到自己先前居然主动扑到他怀里,抱着他求他不要离开自己的样子她就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所以自她回来后她就看都不敢再看秦观一眼,也不开口,一直这么对着床顶发愣。

忽然间秦观那张脸出现在了她的正上方。苏焱先是一惊,然后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拿被子把自己头蒙住,却不料被他伸手握住了胳膊动弹不得。然后他俯下身来,细细地看着她开始涨红的脸,又伸另一手拨开她面上垂乱的发丝,却也不言语,就这么默默地凝望着她。

苏焱咽了一口口水。她早已别开了眼睛不敢去回望他,却过了许久也不见他说话,终于忍无可忍地偷瞄他一眼,便正对了他那双满是柔情的眼睛。登时她只觉得心都差点跳出来,感觉自己简直要被他那双眼睛逼疯了——再这么被他盯下去,她非昏倒不可!

“少游……”秦观终于开口了,声音却是温和又带了一点魅惑:“为什么突然不想让我走了?”

苏焱愣了愣,才转过头去定定地看着他,这算是突然的决定么?应该是很突然的,如果不是她误会了一下也许今天真的就会那么故作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上了往临安的船也不一定,然后那个独自留下的自己会怎么样呢?现在简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可是如果说是突然,但实际上自己根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舍不得他了,可这到底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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