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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好逑-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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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儿有些羞赧,紧紧跟在邵稹身后。
忽然,一个耳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胡娘子?”
宁儿讶然,转头望去,却见到了一张久违的脸。
米菩元满面惊喜,从人群里挤出来,跑到她面前:“你怎来了此处?!”
见到他,宁儿亦是惊喜非常:“米郎!”还未多说,面前却被一个身影挡住。
米菩元这才将邵稹认出来,神色一僵。
“你们认得?”毗利吉善瞅出端倪,一脸诧异。
邵稹没答话,却看着米菩元,淡淡道:“你怎在此处。”
米菩元没好气:“这是我外祖家,我怎不可在此处。”
“外祖家?”宁儿诧异道,“米郎,这是你外祖家?”
“是啊。”米菩元将目光从邵稹脸上移走,对宁儿笑笑,“我母亲是毗利族人,我此番去了疏勒回来,路过此地,就来看看外祖。”
宁儿颔首,莞尔:“原来如此。”说罢,瞥瞥邵稹,见他脸上仍冷冷的,悄悄扯扯他的袖子。
邵稹看她一眼,将脸色放得缓和些,对米菩元一点头:“幸会,我等还有事,再叙。”说罢,拉着宁儿朝大帐走去。
毗利匍真五十多岁,身形高大肥硕。
大帐中,乐声正热闹,毗利匍真坐在上首,与人谈笑,满面红光。
毗利吉善上前去,耳语一番。毗利目中精光一闪,看向进门来的一男一女。
他笑笑,将手一挥,乐声中止,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石真。”毗利匍真的汉话亦不错,声音洪亮,“我道是怎么风雪刮得这么厉害,原来是送来了故人!过来过来,与我喝酒!”
邵稹亦是一笑,走上前去,一礼:“特勤。”
毗利一族,是突厥王族的分支,邵稹一向以“特勤”尊称毗利匍真,他十分受用。
从人将酒杯斟得满满,邵稹也不客气,接过来,一饮就是三杯。
“痛快。”毗利匍真笑眯眯,看向宁儿,“这是你的女人?眼光不错。”
邵稹亦笑笑,却正色道:“特勤,石真此番来,乃是有要事与特勤商议。安西大都护被困在东边的石山要塞上,特勤与大都护府有盟,还请特勤速速救援。”
毗利匍真听着,却是不紧不慢。
他看着邵稹,道:“石真,我方才听吉善说,你从了军?”
“正是。”
“他们给你什么官职?”
“骑曹。”
毗利匍真笑笑:“凭你的本事,他们应该给你将军。”
邵稹讶然。
“我也是这样。”毗利匍真叹口气,喝一口酒,“我也如此。安西都护的吩咐,我哪回不是照做,也帮了不少,可我要的只不过是河对岸的草场,他们帮过我么?”说罢,他看着邵稹,意味深长,“我知道你是汉人,总想为着自己的国家出力。可我不是,谁给我草场,我就听谁的。”
邵稹听得这番言语,心中不由一沉:“特勤,你决定投吐蕃而叛唐?”
毗利匍真抚须:“吐蕃使者就在别帐,你若不信,我可将他叫来。”见邵稹神色微变,他笑笑,“汉人郎,听我一句忠告,带着你的女人远走了去吧,你的本事,在别处也能天天喝酒吃肉。”说罢,挥挥手,以示逐客。
邵稹见他如此,亦不多言,看着他,一礼:“愿特勤莫悔,石真告辞。”
宁儿听得分明,看着邵稹朝自己走来,眼底有些发涩:“稹郎……”
邵稹微微摇头:“走吧。”说罢,牵起她的手,朝帐外走去。
“父亲,”见他们离开,毗利吉善忍不住道,“石真也算与我等相善,这天寒地冻,不留他过夜么?”
“留?怎么留?”毗利匍真看看他,叹口气,“吐蕃使者就在此处,留他下来,两边不讨好,不如决断些。”
毗利吉善听得此言,只得不再说话。
邵稹带着宁儿,正往外走,毗利吉善追上来。
“我父亲想要草场想疯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帮不了你。”
邵稹望望毗利匍真的大帐,摇头:“特勤如此亦在情理,你不必愧疚。”
毗利吉善叹口气,让从人拿来两卷厚厚的毛毡。
“夜里可能有风雪,你带上,用得着。”他说。
邵稹一笑,知道此物实在,拍拍他的肩头,道:“多谢。”说罢,将毛毡都放到马上。
“胡娘子!”这时,米菩元的声音传来,二人望去,却见他跑了过来。
“听说你们现在要走?”他满面诧异。
宁儿与邵稹相视一眼,点点头,笑笑:“正是。”
米菩元看看毗利吉善,皱眉:“头领怎如此?哪有大冷天,让客人出去过夜的?”
毗利吉善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亲脾气。”
米菩元正要说话,邵稹道:“米君,毗利特勤亦有难处,我等离开,对众人都好。”
这态度难得的不带敌意,米菩元看看他,神色不定,片刻,点点头。他想了想,对二人道:“稍等一等,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跑开,再回来时,手上却有一包物事。
“这是刚烤好的馕饼,你们带着。”他说,塞给宁儿。
“这……”宁儿脸红,瞥向邵稹。
邵稹看着米菩元,神色有些复杂,少顷,收起异色,向他一礼:“多谢。”
米菩元见他如此,竟有些受宠若惊,看看毗利吉善,不自然地扯扯嘴角:“不过是些馕饼,我这边没什么好送的。”
邵稹微微一笑,真诚道,“承二位好意,后会有期。”说罢,与他们作别,带着宁儿离开。
“稹郎……”宁儿回头看看那些人,又望向前方,茫茫的黑夜和雪地,“我们要去何处?”
“先找个地方过夜。”邵稹道。
宁儿讶然:“过夜?那援兵……”
“我自有办法。”邵稹的唇角弯了弯,将宁儿扶到马上,举着火把,朝原野中奔去。
虽然天气寒冷,幸好,夜空竟比白天晴朗,能隐约辨出月亮的位置。
邵稹靠着从前的记忆,带着宁儿在黑暗中奔走了二十几里,忽而喜道:“到了!”
宁儿借着火光望去,却见是一处废弃的城垣,上面,一座土堡高高矗立,在模糊的月光下,孤高冷峻。
“我去年随着石氏族人来到此地,曾在这土堡上过夜,虽然不如房子,但有遮有挡,人马都能进去,也不怕狼。”邵稹道。
宁儿了然。她望着那土堡,想到邵稹也曾留宿其中,心安了下来。
土堡残存着两层,下层可以当做马厩,上层可以住人。宁儿跟着邵稹踩着崎岖的土墙上去,只见里面似乎有些年月了,四壁已经露出土坯。平日里大概也时而有人来住,一面简陋的柴扉掩在门洞处,权作挡风。虽然破旧漏风,但是但是清理清理,睡在里面也比露宿好。
邵稹取来些干草,充作笤帚,手脚麻利地将地面收拾一遍,铺起来,抱来厚毛毡,道:“将就将就,野外也只能寻到这样的地方。”
宁儿点点头。
“不过,”邵稹看看她,有些不自然,讪讪,“宁儿,此处只有两块毛毡,一块铺,一块盖,没有多余……”
宁儿愣了愣,忽然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脸烧热起来。
“两人……”她嗫嚅了一下,小声道,“两人一起睡,会暖和一些么?”
“嗯?”邵稹一怔,忽而明白这是她在给自己台阶,忙用力点头,“当然会暖一些,商旅的人在野外露宿,都是挤在一起睡。”
宁儿瞅瞅他,仍觉得脸上发热:“嗯……天色不早,快歇息吧。”说罢,走向毛毡。
邵稹站在原地,看着宁儿脱去鞋子和裘衣,不知为何,先前的理直气壮像散了一半似的,心里开始打起鼓。
睡一起啊……
又不是没睡过一起。
可那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而且这不是迫不得已么?
对!这是迫不得已!
邵稹心里一锤定音,深吸口气,大步地走过去。
他坐下来,也脱去靴子和裘衣,将裘衣盖在面上,钻到毛毡里。
正要躺下,他发现宁儿盯着他。
四目相触,宁儿忙背过身去。
邵稹笑笑,心一横,将火把灭掉,躺下去,伸手将宁儿圈在怀里。
土堡外,又刮起了风,呼呼的。不过土堡的顶上很结实,虽然有残风从壁上透进来,却不必担心下雪。
黑暗中,呼吸的声音起伏,邵稹虽强逼着眼睛,却是心猿意马。
紧贴着胸前的那具身体,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邵稹却能感受到她的柔软和温暖,还有……还有淡淡的馨香。这是他时常在梦里回忆的味道,去年,那个与五公子周旋的夜晚,那间雷雨中的屋子,端午节他们一起躲雨的凉亭,还有他们他们诉说心迹之后,许多个依偎低语的时刻……
邵稹想着,手臂不禁微微地紧了紧。
“稹郎?”宁儿的声音忽而传来。
“嗯?”邵稹心里骂了自己一下,哂然,“吵醒你了?”
“不是。”宁儿小声道,“我睡不着……”
邵稹:“……”
片刻,他无奈地笑笑:“我也睡不着。”
宁儿道:“稹郎,我们说话好么?”
“好啊!”邵稹精神一振,正要说话,忽然,宁儿转过身来。
邵稹感到胸口抵着些软绵绵的物事,怔了怔。夜色迷离,两人挨得十分近,气息交错,撩人心绪。邵稹觉得身体好像干柴沾上了火苗,有什么忽而澎湃叫嚣地冲上脑门,不由得僵住。
“你说你从前来过此处,稹郎,你还不曾同我细说你到西域之后的事。”宁儿的双目在黑暗里闪着微光。
邵稹却不接话,声音有些尴尬:“嗯……宁儿,你还是背过去。”
宁儿讶然:“为何?”
“我是男人……”
“你是男人啊。”
“……”
邵稹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这时,宁儿却发现邵稹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硬硬的物事,抵着她很不舒服。
“稹郎,你身上带了什么?”宁儿伸手去,还没碰到,邵稹的身体却猛地弹开,手被他急急捉住,“别碰!”
宁儿诧异地望着他,虽看不清面容,却似乎能感觉到那张脸上奇怪的神色。
邵稹觉得脸像被火烧了一样,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宁儿……”他深吸口气,鼻息有些重,“那个……你不是问过我亲嘴会不会怀孕?”
“嗯,问过。”
“你现在这般,就会。”
“……”
宁儿虽仍不明白,却感到邵稹没有在开玩笑,忙不再胡闹,笨拙地转过身去。未几,她听到邵稹起了来,走了出去。宁儿心中诧异,抬起头朝他离去的方向张望,却只有半开的柴扉,外面,黑洞洞的,只有风吹进来。
心中实在疑问重重。怀孕?真的方才那样就会么?
宁儿耳根发烫,还有方才稹郎不许碰的那物事,究竟是什么呀?
过了好一会,邵稹终于回来。宁儿听着他躺下的声音,毛毡稍稍掀开,寒气灌了些进来,盖上时,又被温暖填满。
邵稹仍旧抱着她,宁儿却觉得他有意地将身体离开了好些。
“稹郎,方才……”
“以后你会知晓。”邵稹摸摸她的头发,低低道,带着些无奈。
宁儿应了一声,乖乖地不再问。
“宁儿。”安静了一会,邵稹忽然唤她。
“嗯?”
“我……我很欢喜你。”他低低地说,“十分十分欢喜。有时,我整夜都会梦到你,却怕你不见了,舍不得醒来。”
宁儿一愣,脸上顿时烧灼,心中却满是甜蜜,想要熔化一样。她想回头,却想起方才的事,只得握紧邵稹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也欢喜你……”她听着他的心跳声,喃喃道,“我在长安时,想你想得心疼……”
邵稹将脸埋在她的发间,轻轻吻着她的脖颈。
“宁儿,”他说,“将来无论你我到了何处,变成什么模样,你都记住我方才的话。”
“嗯。”宁儿答应道,轻笑,“你说过,我们还会去很多地方,坐着马车,你还会带我去成都。”
邵稹亦笑笑,声音低低的,似喟叹一般。
“睡吧。”他说。
宁儿轻轻“嗯”一声,闭上眼睛。
睡意涌来,她迷迷糊糊间,脑子里恍然闪过些从前的事。
长安的端午,雨过天青,灞水边,凉亭外,阳光将两个影子映得分明。
——“若是……若是将来你舅父找到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成都么?”
——“我舅父若是找不到,我就不能跟你去成都了么?”
——“去啊!无论你舅父能不能找到,我都带你去……宁儿,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呢……
土堡外,寒风呼啸。宁儿却毫无所觉,蜷在那温暖的怀抱里,睡梦中,唇角弯着甜甜的笑意。
邵稹一动不动,手臂紧紧圈着怀里的人。
夜色流逝,等到风渐渐停息,沉睡的呼吸声淡淡传来,邵稹忽而睁开眼睛。
他看着睡得正香的宁儿,沉默了一会,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际,未几,悄然起身。
土堡外,寒气更重。
柴扉轻轻开启,少顷,又阖上,再无声息。
毗利匍真与吐蕃使者饮酒作乐,直至深夜也仍未散宴。
吐蕃使者喝得面色通红,摇摇晃晃地起身,说要出去解手,回头再比试酒量。
毗利匍真大笑,让从人将他扶出去。
可使者离开之后,却许久也没回来。毗利匍真有些诧异,正想教人去看,突然,一人面色惊惶地跑进来:“头领!使者……使者……”
话未说完,帐门掀开,一阵寒风灌入,将醺醺然的众人吹得清醒几分。
毗利匍真看去,却见一人大步进来,身上杀气凛然。
“你……”他仍有酒意,看不清那人的脸。
那人却将手中提着的物事扔到他面前,滚了几滚,毗利匍真定睛一看,酒意登时消散。
那正是吐蕃使者的头颅。
有人尖叫起来,有人拔刀,帐中乱作一团。
邵稹却岿然不动,看着毗利匍真的脸,冷冷道:“吐蕃人将特勤的草场许给了俟息部,将俟息部的草场许给了特勤。吐蕃人一旦得手,毗利俟息皆为所辱,特勤还要帮着吐蕃人么?!”
62。黄沙
“石真!”一旁有人骂道;“你凭什么胡说!竟敢杀害吐蕃使臣,这是毗利的土地;岂容你放肆!”
“石真不杀他,毗利的土地便保不得了。”毗利吉善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众人看去;却见他铁青着脸,手里拽着一个人。
那人看到地上的头颅,面如死灰。
“这是……”毗利匍真正开口,忽而看到跟在后面进来的俟息部青年,愕然。
“这是吐蕃人派往俟息的使者。”毗利吉善上前;向毗利匍真一礼,“父亲;吐蕃人将我毗利的土地许给了俟息,换他们叛唐!若非石真连夜奔波,查明真相,我等几乎被吐蕃人所骗!”
毗利匍真大怒而起,“锵”一声 刀,走到那人面前:“这是真的?!”
那人看着明晃晃刀,面目扭曲,嘶声尖叫:“你们不能杀我!我是禄林赞是使者,他会为我……”话没说完,毗利匍真已经一刀挥下,使者的头颅仍张大着嘴,滚落在地。
“呸!”毗利匍真朝那尸体吐了一口唾沫,虎目环视。
帐中落针可闻,人人都看着毗利匍真,神色各异。
毗利匍真却推开面前的人,走到邵稹面前,看着他。
邵稹也看着他,目光镇定而炯炯。
“毗利的勇士!”毗利匍真杀气腾腾,声音如雷,“随我到石山去!杀光那些想羞辱我毗利的吐蕃人!”
一呼百应,在场者群情激昂,立刻冲出向外面。
吹角声响起,毗利部的帐篷外燃起无数火光,着凉了黑夜。四十岁以下的成年男子都聚集了起来,马匹嘶鸣,足有两万骑。
“那两个俟息部的人回去了。”毗利吉善对毗利匍真道。
“我等快些,抢在他们前头就是。”毗利匍真道,穿着厚厚的皮裘,矫健地翻身上马。
米菩元从帐篷里跑出来,见得如此,亦是兴奋,可毗利部的人不让他去。
“你母亲发起火来像个豹子一样,我们可不敢带着你!”那些人说着,哈哈大笑。
米菩元正要分辩,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米君。”
他回头,却见是邵稹走了过来。
邵稹看着他,神色复杂:“你还会去中原么?”
米菩元不明所以,点点头:“去啊。”
邵稹沉吟:“某有一事相求,不知米君愿否。”
米菩元一讶,疑惑地看着他:“何事?”
“西边二十里外那座废城的大土堡,米君知道么?”
“知道。”
“她在那里。”
米菩元愣了片刻,马上明白过来“她”是谁,大吃一惊:“你怎么……”
“她的表兄,如今在那石山上,我也要去。”不待他说完,邵稹继续道,声音有些急,却字字清晰,“若我二人不曾回来,还请米君看在故人情面上,将她带回长安,她的舅父会重重酬谢与你。”
米菩元睁大眼睛,邵稹的神色却是认真,看着他,目光诚恳。
“这……嗯,好。”米菩元竟有些结巴。
“多谢米君。”邵稹朝他郑重一揖,说罢,翻身上马。才走起,米菩元忽而大声道:“你等等!”
邵稹回头,只见米菩元追上来,盯着他,笑笑:“你最好回来,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揍。这是我外祖的地盘,你可未必有上次好运!”
邵稹愣了一下,未几,露出笑容,“咄”一声策马而去,身影消失在骑士汇成的洪流之中。
寒风呼啸掠过,天上的云薄薄,一轮圆月露出脸来。淡淡的月光洒在突兀陡峭的岩石和山峰上,阴影锐利而狰狞。
这里有一座据说是汉时始建的要塞,石头建成,坚固非常。不过这里在平时,驻守的军士不过几十人,如今突然来了几百人,多少拥挤了些。
薛霆在寒风中醒来,看看面前的篝火,已经快要灭掉了。旁边,奋战了一整日的军士们正呼呼大睡,躺得密密麻麻,没有铺盖,挤在一起权作取暖。
他们被吐蕃人偷袭,损失了一半人马才好不容易突围,来到这要塞之上,除了人和马匹,别无他物。
没有人有闲心为死去的同袍悲伤,因为山下被吐蕃人包围着。他们人数足有两万,几十倍于唐军。虽然要塞抵挡,却也不过勉力维持。他们进攻凶猛,唐军的伤者越来越多,武器越来越少,并且食物匮乏。
狼烟一直在飘,但是此处离每一个军镇都有三五日路程,没有人敢肯定,等到援军来到时,他们还时不时活着。
更为可怕的,是这夜里的寒冷。
由于来不及带走更多的御寒之物,在寥寥无几的柴草耗光之后,如何挨过寒夜,便成了一件十分严峻的事。所以,他们不敢将篝火烧得太大,眼见着火苗小了,也不舍得往里面添柴火。
反正也睡不着,薛霆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搓搓手,小心翼翼地绕开熟睡的军士,朝城上走去。
要塞的堡楼健在石山顶上,居高临下,月色里,只见天地幽明相接,山下的荒漠、河流一览无遗,当然,还有吐蕃人的营火,密布的人影,依稀可见。
城上的将官发现薛霆来了,忙上前行礼。
“吐蕃人没再攻来么?”薛霆问。
“没有。”将官道。
薛霆看他神色憔悴,拍拍他肩头,道:“你歇息去吧,我来守。”
将官忙道:“不劳烦使君,下官还能扛住。”
薛霆摇头:“你忘了,昨日大都护分派过人手,我亦是此处守卫。去吧,现在吐蕃人越是安静,明日便越是凶险。”
将官知他说得亦是实情,想了想,亦不再坚持,行礼告退。
风呼呼吹着,在城头守卫的军士们大多疲倦,除了监视吐蕃人动向的人,有的缩在角落打盹,有的一边跺脚一边小声说着话。
见到薛霆来到,军士们起立的起立,噤声的噤声,纷纷行礼。
薛霆摆摆手,让他们自便,走到墙边,朝下方望了望。
“别总盯着有道路的地方,”他交代道,“没路的峭壁、山坡也要盯紧,防着偷袭。”
军士们应下。
一人笑着说:“我看吐蕃人折腾了一日,也累得很。”
旁人道:“那当然,要我说,还是这石堡子坚固经用。听说使君能面圣,还烦说一说,在西域多建些这样的,我等兄弟也省事啊!”
众人皆笑起来。
就算苦中作乐,在这般时候也是难得。
薛霆也笑了笑,道:“是啊,待我面了圣,必定要说说。”声音出来,却觉得口中干涩不已。
望向外面的茫茫寒夜,薛霆不禁朝他们逃来的方向多望几眼,似乎想看到些什么,却除了浓黑的夜色,什么也没有。
他不是多尽责,而是睡不着。
虽然困倦,但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与宁儿失散的那一刻,心里就抽抽的疼。
宁儿……他念着这名字,满腹的懊悔。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把宁儿带来西域。若不是他那时妄想着宁儿会像对邵稹那样,对自己生出感情来,她便不会遇到这样的事,生死未知。
想到她,薛霆就满腹恐惧,却在绝望中存着一点希翼。
他希望邵稹没死,把她救了出来。
如果是那样,薛霆觉得自己就算死在这城上,也安心了……
“元钧?”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薛霆看去,见是孙康。
“伯建。”他颔首道。
孙康挎着一把剑,身上的衣服有些脏污,神色也带着疲惫,似乎刚巡逻过来。人手有限,这要塞里没有闲人,法曹这样的文官,也担起了巡防之职。
他走到墙边,也往下方望了望,眉头一直拧着。
“吐蕃蓄势待发,明日恐怕是恶战。”他说。
“嗯。”薛霆颔首,“不过这石堡坚固,曾历经过多次恶战。如今吐蕃人虽众,但我等若坚守,亦可稳操胜券。”
他的声音稍稍响亮,孙康知道他是说给众人听的。看着薛霆,他虽然也衣袍脏污,却无一丝狼藉之气,仍旧神采奕奕。
孙康心中不禁喟叹。当年薛霆被拔为左千牛,犹如鱼跃龙门,同龄人中,不少又羡又妒。孙康自己也觉得,天子是看在了薛霆父亲旧日的情面。但是如今,他忽而诚心佩服起来。突围之时,薛霆身先士卒,奋力拼杀,所向披靡;如今困顿绝境,四面楚歌,他也仍然毫无颓色,试想同龄人之中,能做到如此,又有几人?
孙康跟薛霆寒暄了两句,正要走开,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薛霆:“裴副都护帐下那位石骑曹,我不曾看见他,你看见了么?”
薛霆一怔。
“不曾。”他说,声音有些虚。
孙康默然,点点头,没再说话,离开了城上。
天渐渐亮了,一声低低的角鸣从荒原上传来,接着,是沉沉的鼓声,一下一下,穿过石堡坚固的墙壁,打在众人的心上。
石堡上亦响起角鸣,唐军士兵们神色紧张,纷纷赶往各处城墙。
匹娄武彻身着盔甲,腰上挎剑,肃穆的面容在清晨的寒风中愈加沧桑。
呼喝声从山下传来,一阵高过一阵。
匹娄武彻望着下方涌动的人头,沉声道:“吐蕃人,是立志要置我等死地。”
裴行俭立在他身旁,看着那些吐蕃人,亦知晓这般攻势,只怕再坚固的要塞亦难以抵挡。
“正是。”他说。
匹娄武彻望望天空中的狼烟:“只怕援军亦已不及。”说罢,叹道:“老夫之过也。若非当初老夫一意孤行,何至于被围,以致军士死伤,又困于此绝地!”
裴行俭看着他,道:“大都护,下官以为,我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冲出去。”
“冲出去?”匹娄武彻讶然。
“正是。”裴行俭道:“这山上有些大石,乃当初筑城所剩。北面道路崎岖,攀爬的敌人较少,若以落石开道,我等合力杀出,亦有生还之机。”
匹娄武彻目光凝起,即刻往北面查看。
果然,正如裴行俭所言,这边的吐蕃人较少,正是突围的上佳之选。他即刻召集将官,定下策略。
安排完毕,众人急忙就位,有条不紊。
“生死在此一举。”匹娄武彻目光炯炯,看着裴行俭。
裴行俭目光淬利,向匹娄武彻一礼:“能与大都护并肩而战,行俭虽死无憾。”
匹娄武彻转头,看向石堡上的几百将士,拔出剑来,声音洪亮:“儿郎们!随老夫下山,与吐蕃蛮狄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众军士高呼,生存的希望燃起熊熊斗志,将饥饿和寒冷逼退,群情激昂。
顷刻间,大石倾泻般滚落,如同洪流,朝涌上山腰的吐蕃兵席卷而去。
北坡上的吐蕃兵猝不及防,许多人被砸中,惨叫声不绝于耳。还未回过神来,喊杀声涌来,唐军士兵从石堡上冲下,势如猛虎。
薛霆冲在最前,迎面砍翻一人,回身,又将一人刺穿。
血的味道,夹杂着人体的温热,将寒风冲散,薛霆只觉身上像是注入了无穷的力量,有什么在激励着他,每一寸骨头都嗜血而狠戾,朝着迎面扑来的一切砍,杀,再砍……
吐蕃人被唐军最初的势头扰乱,却很快回过神来。唐军的先锋还未到山脚,已经有不少吐蕃人从别处赶来。
薛霆旁边一人倒下,他看去,却见是一个骑兵射着箭冲过来。眼见着要到跟前,薛霆侧身一躲,同时,刀狠狠地朝马上的人拦腰斩去。
骑兵哀号着落马,薛霆乘势翻身上马,正待继续向前冲击,突然,一阵更响亮的号角声从远方传来。
薛霆在交战的间隙望去,只见尘头漫天,心不禁一沉。
援军。但唐军远在别处,只可能是吐蕃的。
可再过一会,他却发现吐蕃人似乎乱了起来,伴着那号角声的,隐有交战的喧杂。
“那是我们的援军!”已经有人惊喜地高呼。
援军?薛霆猛然振奋,却又疑惑,何来的援军?他不待多想,趁着吐蕃人纷乱的空隙,领着军士冲开一道口子,朝前方杀去。
突然,前方一声大喝,薛霆不及看清,骑的马突然被绊倒,他只来得及护住要害,身体重重地翻滚在地。
他顾不得疼痛,正要爬起来,迎面却劈来一道刀光。
薛霆一惊,知道自己难躲。可那杀气只堪堪在面门晃过,惨叫声已经入耳,血腥气弥漫,马上的人身首异处。薛霆睁大眼睛,那尸体落马,露出后面一骑。
“是你!”薛霆看到邵稹,睁大了眼睛,心绪难言。
邵稹见到他,心中亦是一松,却不敢耽搁,忙问:“副都护何在?!”
“在后面!”薛霆大声道,已经身手敏捷地上了马。这时,又有吐蕃兵从两面杀来,二人忙应战,互为腹背配合,竟无人能上前。
这时,裴行俭护着匹娄武彻赶到,见到邵稹,惊诧之余,神色欣慰。
“援军是何人?”他问。
“淡河边的毗利部!”邵稹道。
旁人错愕:“那岂非是突厥人?”
“既为援军,便为我类!”匹娄武彻目光深邃,看看裴行俭,“副都护当初所言,竟为如今救命良策。”
裴行俭微笑:“此乃石骑曹功劳,下官不敢掠美。”
吐蕃人渐渐败退,唐军缴获不少马匹,重组骑兵。毗利部的人马亦是骁勇,吐蕃人抵挡不住,纷纷败退。
邵稹统领前锋,重新投入战场。正要离开,薛霆大喊一声:“邵稹!”
邵稹回头。
薛霆面色不定:“她……宁儿……”
“她安好。”邵稹莞尔道。
薛霆怔在原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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