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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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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玄感一旦在东都城下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迟迟拿不下东都,那么他在政治上的优势将逐渐丧失,一旦其政治上的优势丧失殆尽,也就是其灭亡之时。但这取决于诸多因素,很多因素也不是裴弘策所能控制,只能祈盼运道了,不过撤到邙山却能让裴弘策摆脱连战连败的厄运,从绝境中再一次抓到主动权。
“依托河内?”裴弘策惊疑问道,“河内司马氏做出了承诺?对谁做出了承诺?”
依托河内,就是指望河内给军队供应军需,而这主要取决于河内世家望族的鼎力支持,其中河内司马氏的政治立场至关重要,但河内司马氏因为地缘原因,与河洛贵族集团、河东贵族集团、河北族集团都有着密切的利益纠葛,但无论从哪个贵族集团的利益出发,河内司马氏都不可能站在皇帝一边,公开支持皇帝,这对一个衰落的大世家来说,所冒的风险太大了,而回报却未必与风险同等。
西行没有回答裴弘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伽蓝还说,假如东都失陷,明公无论是坚守邙山,还是撤到河内,都能确保河内安全,而河内安全了,大河水道就安全了,这不但可以对东都形成直接威胁,还有助于长安、涿郡和东莱三支援军在最短时间内赶赴东都战场。”
这又是一个惊喜。三支援军,竟然有三支援军正在飞速赶来,而伽蓝获悉的这一机密显然来自裴世矩,由此可以估猜到皇帝和裴世矩等人早已预料到杨玄感的叛乱,并在东都设下了一个大陷阱。既然皇帝有制胜之道,既然裴世矩通过伽蓝来拯救自己的性命,并给自己拟定了对策,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遵从?
裴弘策断然下令,各团在夜色的掩护下,沿着邙山南麓小道,火速向西北方向撤退,目标:北邙山净域寺。
第201章 恩主
杨玄挺两战两胜,三十个团六千精兵投诚而来,要做的事太多了,一时间根本顾不上裴弘策,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把裴弘策放在眼里,不出意外的话,天亮之后挥军进击,裴弘策帐下的那些将军们走投无路,也只有投诚,裴弘策能活着逃回宫城就算万幸了,东都已是囊中之物。
天亮之后,杨玄挺才知道裴弘策连夜撤离了宝刹寺,估计不是撤到金墉城,就是撤到了宫城城下,总而言之,裴弘策军心已失,再无一战之力。
同样是天亮之后,裴弘策已经站在了邙山北麓的一座山峦上,他的背后就是滔滔大河,前方半山腰上则是净域寺。在通往寺庙的蜿蜒山路上,旌旗飘扬,二千府兵正在急速行军。将士们虽疲惫不堪,但士气有所恢复,撤至北邙山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军心。北邙山南临东都,北依大河,进可攻退可守,就算东都丢失了,军队还可以渡河撤往河内,还可以卷土重来,还有希望,这显然鼓舞了士气。
昨日两战之后,军中该倒戈的都倒戈了,意志不坚定的摇摆者也顺应潮流而去,剩下的将军们虽然不敢说都绝对忠诚于皇帝,但只要不面临走投无路的绝境,也不会轻易叛变投敌。
裴弘策深吸了一口清鲜的空气,心里忽然涌出几分庆幸,假如没有伽蓝的及时报警,今日再战之后,自己就算逃回了宫城,估计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在自己的威信遭到致命打击之后,是否还能依旧得到越王杨侗的支持,继续与留守樊子盖抗衡?退一步说,就算越王杨侗依旧支持自己,宫城里的那些先前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贵族官僚是否还会继续支持自己?假如这一战不过是个陷阱,是山东人和以杨玄感为首的叛党要联手诛杀自己的奸计,那么自己还能保住项上人头吗?
自己死了,宫城里那些本来不支持杨玄感以暴力手段摧毁改革的贵族官僚,在失去自己这个魁首之后,是继续与樊子盖合作,还是投向杨玄感?樊子盖杀了自己,山东人和关陇人撕破了脸,他们当然投向杨玄感,而杨玄感失败之后,帝国的保守派贵族官僚势必被一网打尽,关陇贵族集团一旦遭到毁灭性打击,帝国这座大厦的基础严重动摇,帝国还能维持多久?
裴弘策越想越是后怕,越想越是愤怒,对以樊子盖为首的山东贵族官僚愈发的仇视和痛恨。
“明公,伽蓝来了。”
西行的声音传入裴弘策的耳中,喜悦之情瞬间淹没了愤懑。裴弘策转身望向远处,一支马军从郁郁葱葱的树林里狂飙而出,血鹰战旗和白龙战旗迎风狂舞,气势如虎。
伽蓝、傅端毅和布衣、江都候等西北狼脱离本队,打马如飞,疾驰山冈。
“末将参建明公!”
伽蓝等人单膝跪地,大礼参拜。
裴弘策大步上前,一一扶起,最后紧紧抓住伽蓝的手,用力拍打着伽蓝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伽蓝,一路辛苦。”
这时裴弘策的亲信僚属、心腹侍卫也围了上来,昔日同僚、袍泽再度相聚,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角号长鸣,蹄声如雷,战马嘶鸣之声此起彼伏,禁军龙卫列阵于山冈之下,吹响大角,擂起战鼓,向裴弘策致敬。
猛烈的战鼓声回荡在北邙山上,威武矫健的身姿映入京畿卫府军的眼帘,这一刻,他们知道援军来了,而且还是皇帝的禁军,难道皇帝回来了?难道援军就在大河对岸?士气骤然膨胀,将士们心中的惶恐突然消散,欢呼声冲天而起,惊天动地。
“圣主……万岁……”
※※※
伽蓝抵挡东都战场的时机选择得非常好,大角一吹,大旗一举,战马一跑,京畿卫戍军的士气顿时恢复了,这让裴弘策非常高兴,对伽蓝更为欣赏。
裴弘策一直都很欣赏伽蓝,认为其武力和智慧都是上上之选,假如不是出身卑微,未来不可限量。然而,这个始终藏在他心中的遗憾,突然就被傅端毅的几句话弥补了。伽蓝竟然是河内司马氏的血脉,虽然伽蓝至今没有承认,但司马同宪的出现足以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既然司马同宪都出面了,那么伽蓝得到河内司马氏的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卫戍军就地驻扎,禁军龙卫也扎下营帐。裴弘策和伽蓝忙里偷闲,寻了个荫凉角落,促膝长谈。
伽蓝从突伦川说起,事无巨细,详细告知,不过有关借着裴世矩的名头狐假虎威的“细节”,伽蓝却选择性地隐瞒了。伽蓝需要裴世矩这杆大旗赋予他隐权力,唯有如此,他才能让诸如裴弘策这等官员重视他的意见,误会他的建议均来自裴世矩的密令,这样他才有机会推动局势的发展。
裴弘策是帝国重臣,也是皇帝非常信任的中枢大臣之一,虽不能与裴世矩比肩,甚至其在政治立场上与裴世矩还有冲突,但他在帝国的地位和权势也极其显赫。伽蓝是裴世矩一手培养的,在西北军里,薛世雄和冯孝慈对其有提携之恩,而在老狼府里,裴弘策对其也非常器重和信任。这些帝国权臣都是伽蓝的恩主,但如果没有裴世矩的栽培,也就没有伽蓝的今天,所以伽蓝对裴世矩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点薛世雄、冯孝慈和裴弘策都清楚,他们三个人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很需要裴世矩的帮助,而伽蓝就是他们与裴世矩之间的“桥梁”。
以裴弘策来说,他在伊吾道一战后受到连累,不得不离开老狼府,但旋即官升一级,出任将作监、检校河南赞务一职,从三品中枢大员,有资格列席尚书都省参议国事,这其中裴世矩所起的作用非常关键。以今日东都严峻局势来说,裴弘策已经束手无策了,他所承担的罪责足以让他坠入地狱,这时候伽蓝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裴世矩通过伽蓝传递来的讯息,更是成了他逆转局势的救命法宝。
经过伽蓝的述说和分析之后,裴弘策拨开迷雾见明月,对当前局势总算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
伽蓝南下黎阳的目的就是迫使杨玄感提前叛乱,以确保东征大军可以顺利、安全地撤回来。虽然皇帝想鱼与熊掌兼得,既击败以杨玄感为首的保守势力,又赢得二次东征的胜利,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皇帝可以痴心妄想,但裴世矩不能,皇帝和中枢已经不能承受战败之责,以国内形势动荡为借口结束东征,继而把全部力量集中在帝国的稳定和发展上,乃是上上之策。连续的东征西讨已经严重损耗了国力,激化了国内矛盾,也该停下来休养生息了。改革的前提是稳定,没有稳定的国内环境,何谈改革?
伽蓝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迫使杨玄感提前叛乱,接下来就是皇帝挥军平叛,也就是说,皇帝料敌于先,掌握了主动,但是不是稳操胜券?不是。很明显,皇帝的行宫、禁军和远征军里,都有杨玄感的同党,皇帝能否在停止远征的同时肃清叛党,并保证远征军胜利归来,尚未可知。假如行宫和远征军陷入混乱,皇帝腹背受敌,必然影响到东都战场,到时谁胜谁负,就说不清了。
另外,皇帝击败了叛党之后,必然要血腥清洗,首当其冲的就是关陇贵族中的保守势力。当年太子废黜一案,一大批关陇人倒下了;今上继位后,又有一批关陇人倒下了;接着汉王杨谅叛乱,今上又借机清洗了一大批关陇贵族。十几年里,政治风暴一个接一个,每次遭到打击的都是当权的既得利益的关陇贵族集团。这一次的清洗,首要对象是河洛贵族集团,而河洛贵族集团是杨氏皇族赖以立国的根本,可见改革导致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何种程度,一旦河洛贵族集团遭到血腥杀戮,杨氏皇族的立国根本必然动摇,帝国的未来不堪设想。
裴弘策不会单纯去考虑河洛贵族集团的未来,但他必须考虑帝国的未来,帝国倒塌了,中土分崩离析,群雄混战,生灵涂炭,那就是天大的灾难,而受到伤害的不仅是中土庶民,中土的贵族也同样面临灭顶之灾。
所以,当务之急是坚守东都,给皇帝掌控全局赢得足够时间,给那些摇摆不定、冷眼旁观的贵族官僚们更多的考虑时间,只待皇帝掌控了全局,局势明朗了,那些明哲保身、伺机取利的贵族官僚们也就不会倒向杨玄感,继而保住了他们的身家性命,一定程度上也保住了整个关陇贵族集团的实力,保住了帝国的根本。而要坚守东都,当务之急就是削弱杨玄感的实力,若想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必须阻止更多的关陇贵族官僚支持杨玄感,阻止山东贵族官僚暗中帮助杨玄感,为此,必须设法让宫城内的关陇贵族官僚和山东贵族官僚暂时搁置矛盾,联手对抗杨玄感。
※※※
“杨玄感杀了游元?”
裴弘策望着伽蓝,抚须而笑。杨玄感怎会杀死游元?游元的死,迫使杨玄感不得不仓促举旗,由此可见游元肯定不是死在杨玄感手上,而是死在伽蓝手上,死在裴世矩的谋算之下。裴世矩为什么不远万里从西土调来西北狼?游元的死,就是答案。若要保证机密,若要保证计策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若要确保计策的成功,最好的办法就是征调最可靠的能力最强的而且与中土贵族官僚几乎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亲信,伽蓝和西北狼就是最好的人选。
伽蓝笑而不语。
“好计谋。”裴弘策轻轻拍了一下巴掌,“河内司马氏,也在谋算之内?”
伽蓝摇头,“或许……裴阁老从未提及。”
裴弘策微微颔首,笑道,“某这条命已经保住了,现在某屯兵邙山,背靠大河,帐下有两千精兵,还有西北精骑,进可攻退可守,不过,此策虽可与东都遥相呼应,却无法保证东都的安全。”裴弘策神情凝重,正色说道,“伽蓝,某命令你即刻赶赴皇城,面呈越王。”
伽蓝稍有迟疑。裴弘策必须马上与越王取得联系,并保持这种联系,一内一外,联手操控战局,而这中间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这个人无疑就是伽蓝。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河内司马氏至今还没有做出承诺。”伽蓝担心地说道。
“你的出现,对河内司马氏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裴弘策非常自信地说道,“温城不会错失这个机会。你毋须担心,某会亲自写信给温城,相信温城会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决断。”
伽蓝再不犹豫,躬身领命。
第202章 逆天而行
伽蓝飞驰东都,随行有薛德音,有河南尹主薄颜师古,楚岳、阳虎、魏飞和沈仕鹏四个西北狼扈从左右,河阳都尉府录事参军黄君汉则与乔二、高泰和苏定方打马先行,探查军情。
杨玄挺在天亮之后发动了攻击,大军火速推进到金墉城下。金墉城不战而降。
这时杨玄挺得到消息,裴弘策既没有撤回金墉城,也没有撤回东都皇城,那么,裴弘策去哪了?很显然,裴弘策去了北邙山,如此即可据险而守,又可与东都内外呼应,只要河内予其以支援,裴弘策便占据了优势,进可攻,退可守。裴弘策举手之间便抢回了主动权,反倒是气势汹汹挡者披靡的杨玄挺陷入了被动。
不论裴弘策目的何在,杨玄挺若想攻打东都,首先必须把裴弘策“堵”在山上,为此,杨玄挺马上派出一支军队向北邙山发动了攻击。
杨玄挺的这一计策导致叛军围攻东都的时间不得不延后。
伽蓝非常幸运,先是从间道绕过了金墉城,然后直奔东都皇城的太阳门。因为有裴弘策的符信和手令,有河阳都尉府的通关文牒,伽蓝一行经过戍军严密的查验后,顺利进城。
伽蓝进城了,颜师古理所当然要带着伽蓝去拜见越王杨侗。
伽蓝却拒绝了,“以目前的形势,某能否见到越王?”
颜师古的脸色骤然难看。
颜师古是山东人,出自琅琊颜氏。琅琊人杰地灵,王氏、诸葛氏,都是天下名门。琅琊颜氏也是名门之一,其祖上可以追溯到孔子的弟子颜回,颜回是孔子七十二门徒之首,以贤德著称,有“复圣”之美誉。永嘉之乱,衣冠南迁,颜氏也南下江左。到萧氏梁朝,颜氏出了个震古烁今的名儒,那便是颜之推。江左梁朝因侯景之乱而亡,颜之推北上入齐,历仕二十年,官至黄门侍郎。高齐灭,又入北周,举家迁至关中京兆。北周灭,乃入隋。著《颜氏家训》二十篇,流传千古。其子颜思鲁,当今名儒。颜思鲁有四子,俱以文学闻名,其中长子颜师古、次子颜相时和三郎颜勤礼,并称颜氏三杰,与河东薛氏三凤、太原温氏三雄齐名于天下。
颜思鲁曾出任东宫学士,隶属太子杨勇一党。太子杨勇废黜,颜思鲁受到牵连,除名为民,终生禁锢。其子均受累,颜师古罢官归家,余者绝于仕途。颜氏陷入窘迫,无奈之下,父子两人以开馆授学为生。
今上锐意改革,重用山东和江左权贵。在裴世矩和樊子盖等人的特意关照下,山东世子和名儒纷纷走上仕途。颜师古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解禁入仕,出任正六品的河南尹主薄。河南尹是京畿首府,诸如主薄这等掌管文书的重要吏掾,(吏的正职叫掾,副职称属。)均由中央任命。
裴弘策不相信颜师古,也不相信薛德音。颜师古和薛德音是世交,同为山东名士,同为太子党,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父辈与杨素是好友,而他们自己与杨玄感也是莫逆之交,试想,目前这种形势下,裴弘策怎么可能相信他们?所以裴弘策把自己的符信给了伽蓝,授其便宜行事之权,允许其临机处置。
薛德音冲着颜师古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再劝。伽蓝是裴世矩的绝对亲信,负有秘密使命,一举一动皆含深意,当初游元、独孤震等大权贵都未能折服于他,更勿论其他人了。
颜师古却是暗自吃惊,他根本瞧不起伽蓝,无视这个来自蛮荒之地的野蛮人,对裴弘策遣其入京之举更是嗤之以鼻,哪料刚刚进城,伽蓝便给了他一个“意外”。
目前形势下,伽蓝的确见不到越王。裴弘策在城外,卫戍军的将军们也在城外,此刻不论是越王身边的山东籍官员,还是支持杨玄感的关陇贵族,出于各自利益考虑,都会想方设法断绝越王的讯息来源,所以即便有颜师古的引介和薛德音的人脉关系,也无法为伽蓝打通觐见越王之路。实际上颜师古也没有为伽蓝引介的想法,他只想把城外的军情禀报樊子盖,然后由樊子盖来全权处置。
让颜师古“意外”的是,这个来自西土蛮荒的戍卒竟然了解东都的复杂政局,一语中的,一句话便把自己的谋算揭穿了。
越王杨侗不但是河南尹最高行政长官,还奉旨镇戍东都,是京城和京畿的最高军政长官,但民部尚书樊子盖不但代领尚书省总揆国事,还兼领东都留守,同样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也就是说,名义上樊子盖是辅佐越王杨侗,实际上两者互为制约,以免任意一方独揽大权,只手遮天。这一制度在实际运作中,双方矛盾激烈,尤其在爆发杨玄感的叛乱之后,因为关系到双方的切身利益,冲突轰然爆发。
樊子盖是山东人,那么以裴弘策为首的关陇贵族当然不会支持樊子盖,而卫戍军的将军们基本上都是关陇贵族,他们更不会支持樊子盖,至于那些支持杨玄感的关陇贵族,当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们竭尽所能挑起杨侗和樊子盖的“战争”,让东都内部率先陷入混乱。
所以,依照常理,伽蓝不但见不到越王,反而有性命之忧,贸然觐见越王,势必陷自己于绝境,给对手以机会。
“白马寺在哪?”伽蓝盯着颜师古,目射寒光,冷声问道。
颜师古心念电转,急寻对策,不予理睬。
“某知道。”苏定方举起手中马鞭,指向南方外郭所在,“白马寺在大城,在洛水以南。”
伽蓝转目望向薛德音。薛德音有些疑惑,不明白伽蓝此举何意。此刻军情紧急,当然要在第一时间觐见越王杨侗,以便东都拿出新的防御策略,相反,去白马寺寻找明概上座询问身世的秘密,有必要着急吗?
“白马道场位于大城的东郊,毗邻丰都市。”薛德音神情凝重,皱眉问道,“将军,一定要去白马道场?”
伽蓝毫不犹豫,调转马头,打马疾驰。
颜师古正在犹豫着是不是乘机脱离队伍,先行赶去留守府报讯,却见阳虎和魏飞一左一右飞马挟持,马鞭挥下,战马惊嘶,四蹄如飞,向洛水方向狂奔而去。
※※※
东郊的丰都市已经乱成一团。
河南令达奚善意在汉王寺打了败仗,五千精兵不战而降,武器辎重尽数丢失。消息如风一般传到东都,外郭首当其冲,人人惊恐,丰都市的商贾们更是关门闭户,而那些有权贵背景的商家们则抓紧一切时间转移财产。
白马道场门户大开,一边转移大城内外的财产,一边接纳避难信徒,平日肃穆清净的佛家圣地,此刻却胜似繁荣市榷。
伽蓝一行抵达道场,裴弘策的符信和手令再一次发挥作用。一名迎客老僧带着伽蓝穿过数重殿阁,直至清凉台的毗卢阁,拜见寺主明概上座。
伽蓝跪行大礼,先拜佛,再拜明概。
明概上座慈眉善目,面相敦厚,气度不凡,一双眼睛深邃而睿智,仿若洞察世间万物。
檀香袅袅,沁人心脾,让伽蓝阴郁而烦躁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明概望着伽蓝,面带微笑,和蔼可亲,但始终一言不发。
“师叔,某的姓氏……某与温城……这是真的?”
明概微笑颔首。
“师父……还有母亲……”伽蓝的嗓音嘶哑而低沉,吐字艰难,“母亲理临终前,曾让某发誓,此生绝不踏进中土一步。”
这是为什么?伽蓝想知道答案,如果没有答案,他不会承认自己的姓氏,毕竟,他终究要返回西土,要回家,要遵从母亲的遗命。中土,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历程,一片过眼烟云,待这场风暴散尽之后,仇报了,完成了对死去袍泽的承诺,接下来便是回家,所以,自己是否有姓氏,这个姓氏是否会给自己带来利益,无关紧要。或许,对神秘的天道,对中土芸芸众生,对帝国的未来,自己依旧有一份难以割舍的念想,一份美好的愿望和祈盼,但这段时间的残酷经历彻底击碎了自己的幻想,以蝼蚁之力去抗衡历史的洪流,纯粹是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
“但你来了。”明概笑道,“这是你的使命,你的归宿。”
这就是你向司马氏揭开自己身世之谜的原因?伽蓝沉默不语,暗自叹息。
良久,伽蓝问道,“师叔,法琳师叔打算何时去终南,与楼观法主论道?”
这是明概上座在那份信中传递给伽蓝的一个重要讯息,西北沙门为了抗衡儒道两家的“攻击”,有意借助此次双方短暂“合作”的机会,搁置双方的争执,详细了解道家精髓,以求“知己知彼”,而提出这一迂回策略的便是法琳上座。
此策名义上是儒道佛三家核心思想之争的延续,但实际上是三家借助这场风暴,对未来权力和财富的争夺。楼观道和关陇武川系要在这场风暴中联合山东人夺取最大利益,而西北沙门则试图拉拢关中、河东和河洛贵族集团,在这场风暴中支持杨氏皇族,也就是说,即便皇帝失败了,西北沙门也要确保杨氏皇族对帝国的掌控,某种意义上,西北沙门实施的是中立策略,左右逢源,无论哪一方赢了,沙门都能获利。
目前法琳支持杨玄感,而法琳做出的向楼观道妥协的姿态,就是为了赢得楼观道的“合作”,而佛道两教的合作显然有利于说服关陇贵族在皇统一事做出让步,继而支持杨玄感,联手抗衡皇帝。
但法琳的这一做法极具风险,因为中土各贵族集团出于各自利益的考虑,有不同的皇统人选,短期内不存在达成妥协的可能,一旦杨玄感失败,西北沙门就成了众矢之的,就算皇帝是菩萨戒弟子,对沙门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儒道两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联手发动“攻势”,对沙门甚为不利。
伽蓝此问,便是对西北沙门内部矛盾的质疑。
明概不动声色,浅笑低语道,“法琳师弟皈依佛门之前,是颍川陈氏子弟。”
伽蓝恍然大悟。
颍川郡望的第一姓就是陈氏,汉末以大名士的身份起家,巨姓望族,世代传袭,名重魏晋,其中陈寔、陈纪、陈群、陈泰等人并在《后汉书》、《三国志》中列有专传。陈国是南朝最后一个王国,陈氏皇族就是源自颍川陈氏。颍川陈氏是河洛贵族成员之一,是既得利益贵族集团,政治立场保守,理所当然支持杨玄感。虽然法琳已经皈依佛门,但沙门利益与世家利益紧密相联,杨氏利益与陈氏利益也荣损与共,做为曾经的河洛贵族,法琳有理由支持杨玄感。
“师叔,据某所知,杨玄感的皇统人选是秦王。”
伽蓝直接点明要害所在。
秦王杨浩是山东人最为中意的皇统人选,而杨玄感属意秦王浩,纯粹是为了向山东人妥协,赢得山东人的合作,如此一来关陇人便不干了,尤其关陇的本土贵族,比如韦氏、杜氏、苏氏,势必要与杨玄感反目成仇。当然,不是说杨玄感就没有机会了,就无法赢得各方势力的合作了,而是这种关系切身利益的谈判需要时间,但皇帝不会给杨玄感充足的时间,所以杨玄感迫切需要拿下东都。只待他拿下东都,占据了主动,那么在皇统人选的谈判上,其利益基础就不一样了,杨玄感也就未必会继续向山东人妥协。
明概叹了口气,“东都守不住了。”
杨玄感的皇统人选既然中意秦王浩,主动向山东人妥协,那么山东人便与城内支持杨玄感的贵族官僚取得了默契,很快,东都便不战而破。
“必须守住东都。”伽蓝说道。
“这是圣主之命?”
伽蓝点头,“东都若破,帝国崩裂在即,群雄并起,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计将安出?”
“杨玄感杀死了游元。”
杨玄感杀死游元,祭旗叛乱,肆意凌辱山东人,请问山东人拿什么信任关陇人?旧恨新仇一起迸发,山东人再不会相信杨玄感的巧言利口,接下来必定全力以赴与杨玄感战斗到底。山东人的威胁化解了,剩下的就是杨玄感的同党,但哪些人是杨玄感的同党?还有,如果援军迟迟不至,在东都局势瞬息万变的情况下,各贵族集团还是有可能与杨玄感达成利益上的一致,那时又如何守住东都?
然而,杨玄感有什么理由诛杀游元?这一消息是真是假?
“你亲眼所见?”
“圣主之命,借其人头一用。”
言下之意,某杀死了游元。游元既然死于皇帝的谋算,那么伽蓝此刻进京,岂不也是受了圣主的指派?
明概领悟了伽蓝的来意,脸上再无笑容,眼里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
“越王有难,某奉旨守护。”
明概不语,过了片刻,乃长身而起,推门而出。伽蓝紧随其后。两人缓步而行,慢慢走上清凉台。
台上,檀香长燃,一个眉目如画的锦衣少年席地而坐,手捧经书,喃喃低诵,矜持而庄重。
“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壮年不久停,盛色病所侵。命为死所吞,无有法常者……”
明概盘膝坐下,稍停,随同唱诵。
“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无。可坏法流转,常有忧患等……何有智慧者,而当乐是处……”
伽蓝阖上双目,仰首向天,无声吟唱。
“此身苦所集,一切皆不净。扼缚痈疮等,根本无义利……我无老病死,寿命不可尽。我今入涅盘,犹如大火灭……我今入涅盘,受于第一乐。诸佛法如是,不应复啼哭……尔时纯陀白佛言。世尊。如是如是。诚如圣教。我今所有智慧微浅犹如蚊虻。何能思议如来涅盘深奥之义。”
耳畔钟声悠扬,鼻翼檀香幽幽,梵唱声声好似满天金光熨拂身心,一切烦恼皆化尘土。
“师兄……”
蓦然,伽蓝从冥想中惊醒,满天金光瞬间化作点点星辰,眼前只见朦胧身影,只闻肃穆之声。倏忽间,霞光万道,一轮血色夕阳轰然撞入心灵,身心俱震。
明概已经离去,锦衣少年抱着经书,站在伽蓝面前,微微仰首,面露温和笑容。
伽蓝躬身致礼。
“师兄是个传奇。”锦衣少年目露憧憬之色,“若能像师兄一样舍身护佛,此生足矣。”
“某之护佛,不过一僧一寺而已。”伽蓝再躬身,“殿下护佛,却是天下之僧天下之寺,功德无量。”
锦衣少年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落寞与悲凉。
伽蓝也没有说话,抬头望向西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中,透出一股无尽沧桑。
“师兄,西方可有极乐世界?”
伽蓝心神微颤,嘶哑的声音低沉响起,“心之所在,便是极乐。”
“师兄,心在哪?”
伽蓝黯然长叹,一股悲愤喷涌而出。时也命也,一个九岁的少年,不得不以瘦弱的身躯,面对这场惊天风暴,而五年后,同样是这个少年,不得不以自己孱弱的肩膀承担起重振国祚的使命,但仅仅过了一年,在初秋之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便跪在佛陀面前,发誓“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尔后魂归天国。
这是一个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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