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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鼓-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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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韦璧那句“他是不欲与人相争,更不会轻易下决心。可若真下了决心,就只会赢不会输。”又涌上心头,难道、难道这竟是真的?!

乐歌呼地从榻上坐起,眸中盈满了泪水,惊疑、怅惘,还有隐隐的欣喜交融在了一起,沉沉的压在心上。她隐隐觉得这是上天在给她指出一条路,那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必须抓住!那接下来她该怎么做?主动迎合他?勾引他?

她起身走到桌前拿着铜镜,认真地妆扮起自己。

自乐家覆灭以来,她从来没有过心思妆扮自己……无论是涂脂抹粉,还是穿绿着红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可今日她却手执楠木梳,为自己挽了一个留云髻,描眉理妆、换了一身浅红色的衣裳,她揽镜自照,静静地审视自己。

她美吗?应该是美的,鬓云留鉴,眼彩飞光。可和皇后比呢?她曾远远的见过卫明珠一面,当真是姿如冰雪,玉颜天成,自己自问比不过她。

那才华呢?虽然她幼时遍学各艺,授必名师,琴从雍州名家赵夫人,书画都是身为大儒的父亲亲自教授的,针黹、女红、烹饪都可算拿的出手。可这些内廷中的各位夫人、美人都曾学过,并不稀罕。

还有什么?她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让尚隐流连?

乐歌捧着手中的铜镜,恍恍惚惚,竟想起了昔日和邢鉴并肩观镜时的情景。镜中,她飞扬明朗,他清淡冷俊,却都眉眼俱开,笑得合不拢嘴。

她问邢鉴:“你为什么笑?”

邢鉴也问她:“那你呢?你为什么笑?”

她答不出来,只在心中默默地想:若一生都能俪影成双,就可以一直笑到老了。

而他却在她耳边轻轻的说:“因为有你。”

这是世界上最朴素的情话,因配衬了那段无暇的岁月,故显得弥足珍贵。

乐歌想着想着眼中不禁掉下泪来,她突然很恨自己!她迅速脱掉了身上的红裳,用手背将眉黛和胭脂全部擦去。不能!她做不到对自己的仇人献媚讨好……更不可能和他肌肤相亲。她是乐家人……骨子里深植着身为乐家人的高贵和骄傲。她不能这么做!

乐歌突然觉得身心惧疲,先前的欣喜变成了心头空空落落的茫然,她身子一软滑坐在榻上,狠狠地将手中的铜镜朝门外扔了出去。

“哎呦!”王舟险险避开那“飞来横祸”,走进屋来对乐歌说:“姑娘,皇上说了,请你去广兮馆代他赠礼,为安德公主添妆。”

“谁?你说谁?”乐歌急忙站起来,竟激动得险些要去抓王舟的手。

王舟因受了韦璧点化,对乐歌相当客气周到,忙又说了一遍:“是安德公主。”

乐歌怔怔出神,视线被泪水模糊,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尚安柔。

“安德公主下月就要离开内廷,嫁去邢家。内廷各宫各殿都有馈赠,这是规矩。皇上这里自然是最重的一份,请姑娘亲去代劳。

“好。”

乐歌来到广兮馆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雨,她有些情怯,踌躇着不敢进去。立在她身后手捧赠礼的宫婢们都惊讶于她的呆滞和沉默,便忍不住催了她一句:“乐姑娘。”

乐歌回过神来,将眼前紧闭的紫木门扇推开,瞬时光线淡淡的涌入暗沉压抑的内殿,她远远就瞧见尚安柔逆着光坐在榻前,低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人憔悴瘦弱得变了形。

她压抑住心头的痛惜和哀伤,缓缓地走在前面,身后众人逶迤而入,尚安柔身边的两位宫婢方如梦初醒一般,忙上前来对她们行礼:“你们是?”

“御前宫人乐歌……代皇上给安德公主赠礼。”

乐歌刚要对尚安柔欠身行礼,只听“哐当”一声巨响,尚安柔手中的铜壶重重地砸落在脚下,她霍然抬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凝视着乐歌,心中的思念、无奈和痛苦似都要在这一刻从心中翻涌而出:“是乐歌儿?”

乐歌没有应她,只挥退了众人,三步并作两步的急忙奔到榻前,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尚安柔,动情地喊了她一声:“嫂嫂!”

“是乐歌儿……真的是你?老天开眼了!”尚安柔见到亲人,忍不住泪水长流,濡湿了乐歌的侧脸。

乐歌叹息一声,搂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背,像是安慰迷了路的孩子,眼底忍不住泪光闪动。

两个人静静地拥抱,彼此都不说话,互相汲取来自对方身上的暖意,好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尚安柔突然回过神来,盯着乐歌身上的帛绡素锦褥裙看:“你在御前?在九哥身边?”

乐歌点头应她:“是。”

“那就好……那就好!”尚安柔如释重负,眉眼间的担心尽数散去,竟对着她微微一笑。

“皇上命我来,为嫂嫂赠礼,贺嫂嫂新婚!”乐歌这句话,触到了尚安柔的痛处,她突然想起乐歌和邢鉴……便慌忙对她解释道:“我不想嫁人……我这辈子生是乐家的人,死是乐家的鬼;乐歌儿,我不想嫁人!”

乐歌心中刺痛,不知是为了尚安柔还是为了邢鉴,也许是为了已经覆灭的乐家。苍天真会作弄人,曾几何时,她还和身为新妇的尚安柔分享过自己甜蜜怅然的情爱,可如今,尚安柔又要嫁人了,所嫁之人居然还是邢鉴!

46

46、公主再醮 。。。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松开相拥的胳膊,改为两双手紧紧交握。尚安柔抬眸望着乐歌,竟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嫂嫂……可是想起兄长了?”

“嗯,妹妹和夫君的容貌颇有些相像。”尚安柔说完,只觉眼中酸涩,她侧过头去泪水肆无忌惮溢出眼眶。

乐歌凝噎难语,许久才说话:“是,我和兄长都长得像母亲。”

两人一时沉默,只觉得回忆纷至沓来,不堪回首。

“我记得妹妹曾说过,夫君爱吃旧地庆泽的小青鱼,爱喝醇味绵绵的越酒,爱看大儒曹公的《安德广记》、《陈史杂记》,还精通琴瑟鼓乐。”

“嫂嫂还记得?”

尚安柔黯然摇首,苦笑着喃喃而语:“……忘不了,只可惜我和夫君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

乐歌踌躇了许久才道:“兄长纳青苹为妾,羞辱嫂嫂,嫂嫂怎么反倒……”

“他对青苹并非真心。”

“你竟知道?”乐歌惊讶。

“我不知道夫君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对我说过的话。”尚安柔遥思以往,说话间眉梢眼角涌动着笑意,那笑意竟能让这暗沉的宫室都生出了光彩。

“有一日,他带我去南山春游,我们一同登上了高高的凌云顶,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曾一直想找寻天底下最美丽的风景,却不料这风景竟就在自己身边……他让我等着他,他说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他说他还要带我去游遍天下……他叫我安柔,称为我夫人……先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乐歌儿,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只是……我们再也没有未来了!再也没有了!”

尚安柔的眼泪似总也流不尽,滑过鬓角,洇入发间。乐歌见她眼神哀伤欲绝,脸上却一片决绝之意,不由心下一凛。

“乐歌儿,如今你在九哥身边我就安心了……我绝不会嫁去邢家!绝不会!”尚安柔说着,脸上忽然露出欢喜的笑意。

乐歌不由暗暗心惊,她拽着尚安柔的衣裳,嘴里不停说着:“嫂嫂、嫂嫂,你可别做傻事。”

尚安柔看着她,嘴角含笑,目光一片温柔:“乐歌儿,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和夫君见面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很高兴。以后九哥会照顾你的,你记住,千万千万别离开他身边。”

乐歌泪流满面,她紧紧抱着尚安柔喊道:“嫂嫂,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乐家活下来的人不多了,你要是也走了,兄长在天之灵会责怪我的。为了我,为了兄长,你也得好好活下去啊!还有……你知道兄长是怎么死的吗?听说他是被万箭穿心而死,是谁下的令?是邢家人!你的仇人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死呢?”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抱着尚安柔一起滑落地上。

尚安柔恍似如梦方醒,她容颜惨白,攥紧了拳头捶打着冷凉的金砖,大声泣道:“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乐歌见她似乎死志已泯,便握着她的手道:“我们……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安柔眼神迷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乐歌用力抱住她,有心给她以活下去的勇气:“会的,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有希望的!嫂嫂,我还有一事,想拜托你……”她俯□,在尚安柔耳边轻轻低语,咫尺之间,声音却恍惚遥远。

退朝之后,邢鉴去市集办了几件差事,便和往常一样徒步沿着兰亭大街回府。

街市繁华,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茶坊、酒肆、书局、肉铺鳞次栉比。看着这些鲜活而自然的市井之态,有时候竟成为他填补内心虚空的良药,攘攘人群之中,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

他走着走着,突然看见有许多总角小童围绕着捏面人、卖糖画的铺子跑来跑去,嬉闹欢笑。他驻足凝视,再也挪不动脚步,记忆中那些画面,重叠交错,浮现在他眼前。

乐歌每次总会坐在奉先殿墨鼓下的长廊上,欢欢喜喜地等着他,除了盼望他以外;还会盼着他从宫外为她带去的一支糖画。

他每次都嫌恶地将糖画递给她:“堂堂太傅之女,竟爱吃这黏糊糊的东西?”

她睁大了双眼反驳他:“爱吃这东西怎么了?书法名家王敏也最爱吃糖画……他还将这糖画写到书里,称其细若游丝、风骨棱棱,你看……多漂亮!”

他忍不住笑了:“贪嘴就贪嘴,还扯出些名人来。”

她靠在他肩头,摆弄着手中的糖画,巧笑倩兮:“二哥哥,若是以后你惹我生气了,就给我买枝糖画吧,它那么甜……我一定会将你气我的事全忘了,这样子我就原谅你了。”

“……好。”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邢鉴想着想着掏出铜板来,买了一支袍笏轩昂的“糖丞相”拿在手上,笑容微滞。

须臾,天竟下起雨来,一时雨势瓢泼,密密匝匝。邢鉴未曾骑马坐车,又舍不得手中的糖画被雨水淋化,只能就近在顺良小馆避雨。兰亭大街上那些随意叫卖的商户,见雨越下越大,也都纷纷躲到各处屋檐下等待雨停。买卖人和买卖人之间,因为无聊,总不免闲话几句,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邢鉴头上。

“听说那个什么安德公主又要嫁人了?”

“可不是吗?嫁的是邢侯之子卫尉卿大人。”

“那邢大人岂不是穿了别人的旧鞋?”

“别说是旧鞋,就是破鞋也得穿……安德公主是什么身份?她是太后亲女,皇上的亲妹妹……这旧鞋我还想穿呢。”

“得了,士农工商,咱们是什么身份,下等人而已……做梦吧!”

市井小贩间粗鄙之语,听得邢鉴心中似烈火烧燎一般,他攥紧了拳头,硬生生地憋住心头的怨恨。正在说话的两人见他形貌俊雅,但目光凌厉得似要杀人一样,慌得连忙低下头去。

世事颠转,天翻地覆,可他竟还在妄想有朝一日她会原谅自己。他冷笑着看了看手中的糖画,用力一抛,糖画落入雨水中,顿时融成了一片。

洪德三年秋,安德公主出降,依然是朱漆髹金,十里红妆,声势之大远远超过她在大庆年间和太傅公子的那场婚礼。

一月来,邢鉴不入公主房,急坏了邢夫人马氏。马氏劝了邢鉴几回,邢鉴不是推说政事繁忙,就以醉酒不适搪塞过去。这夜,马氏终于按捺不住,拽着邢鉴的袖子就将他往公主房里拉。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公主不能冷落……下月公主就有回门之礼,若她在太后耳边说几句……儿子,听娘的话,去!”

邢鉴冷笑道:“母亲你白操这份心了,安德公主正盼着我一辈子都不进公主房。”

“她怎么想我不管,我管的是你……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公主,嫁过人不说,人还呆呆木木的。你知道她管我叫什么?邢夫人!可后来我也想通了,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只能接受。你兄长卧病在床,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婚生子了,我们邢家除了你,还能指望谁?鉴儿,氏族之家,娶妻三年之后才可纳妾……我邢家人可没乐家人那么蠢,你别任性,我们邢家全靠你开枝散叶了。”马氏目光殷切,紧紧地看着邢鉴。

“不去!”邢鉴说罢,转身要走,谁知马氏竟大声哭了起来:“就当为娘求求你还不行吗?去!”

邢鉴无奈,只能冷硬的点了点头。马氏大喜,连忙将他连拖带拽,推入公主房中。

门户开合之间发出“嘭”的一声,让缩在榻上的尚安柔仓惶地抬起头来。她身边的两位侍女见邢鉴终于肯来了,面上堆笑,依次跪下给驸马行礼。

邢鉴看也不看尚安柔一眼,只原地立着,身姿轩昂挺拔,神情冷漠,拒人于千里。

尚安柔惊惧万分,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缩,可眼睛却依然飘忽不定地看着邢鉴。

大将军次子,风度仪表、文韬武略都是最好的。这句话是乐歌同她说的,那时候她听到,只为乐歌高兴。

东司马门前,他冰冷狠绝,断了她和乐歌所有的希望。

还有她的夫君,因他下令,被万箭穿心……尚安柔怨恨地看着邢鉴,只觉得恨意锥心,无法释怀。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然下榻冲到邢鉴面前,使出浑身力气,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邢鉴!这一耳光,是替我夫君打的!你害他万箭穿心,来日一定会百倍地加诸到你自己身上!”

邢鉴料不到她会来这么一招,极是惊讶,错愕间尚安柔又甩了他一个耳光:“这第二个耳光,是替乐歌打的!她那么在意你,时时刻刻想着你,只盼着你回来和她共谐连理,可你……不配!”

邢鉴满面怒火,额头青筋直跳,刚想伸出手来,尚安柔第三个耳光又打了过来:“还有这个,是替乐家百来条人命打的!你邢家罪恶滔天,一定会不得好死!”

“你……”邢鉴抽出腰中软剑,以剑尖指着尚安柔,面上惊怒未定,可尚安柔却笑了:“怎么?你想杀我?呵呵!我可是安德公主……太后是我的母亲,当今皇上是我嫡亲的兄长!你邢家算什么?只不过是我们的一条狗。你打啊,你杀啊!”

尚安柔步步逼近,字句冰冷如利刃,她面上流露出来的痛恨和仇怨,竟让邢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我是公主,地位尊崇。你虽是驸马,可未经传召你居然敢进这公主房,你给我滚!你滚!”

邢鉴惊恼交加,却也只能收起软剑,拂袖而去。

邢鉴刚走,尚安柔才觉得先前一股勇气再也支撑不下去,她身子发软,手足无措,瑟瑟发抖地回头看她那两位早已吓呆了的侍女:“我打人了!我竟打人了……”

47

47、名伶霍兰 。。。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想说我好累!

霜降日过后三天,即将迎来雍州城一年一度的“放灯节”,乐申听说届时将有百来盏河灯同时放入雍水,便心痒难耐,整日缠着白子安,求他在“放灯节”那一日带自己出门去看灯。

自那次乐申中箭以后,白子安哪里还敢带他出门,每次乐申来求他他只摇头说不,恨得乐申捶胸顿足。乐申在白子安这里苦求未果,便想了一招,他竟让府中家仆去朔阳侯府传信,希望韦璧能带他出去转转。

韦璧接到白府信函,心中纳闷,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白子安的侄儿攀上了交情,只能亲自跑来白府求证。

“什么?你说我侄儿给你传信?”白子安闻讯一惊。

韦璧清了清嗓子,将信函夹在双指中轻轻晃动,笑容无比促狭:“什么寒山一别……对本侯甚为记挂。我说宏远,我好像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你还有你的侄儿去过寒山吧?还有还有,‘看在姐姐面上……’姐姐是谁?不是你侄女吧?”

白子安不禁啼笑皆非,便将皇帝假借他之名和乐歌接近的事一一和他说了。韦璧听得瞠目结舌,不禁怪叫道:“我说我的名声怎么越变越差,原来如此!”

两人正说着,乐申却跑进来要见来访的朔阳侯爷。他才一入内,就见内室中除了白子安之外,还立着一位淡蓝衣衫的翩翩男子。此人仪容俊美,眉目精致,却不是他所认识的朔阳侯,便好奇道:“这位是?”

韦璧刚想说话,却被白子安急声打断:“这是侯府家臣,公孙大人。”

“白瑾见过公孙大人。”乐申落落大方同韦璧施礼。

“嗯哼”,韦璧斜睨了白子安一眼,故作恭敬地回礼道:“小公子好。”

“侯爷是否托公孙大人带话来?”

“侯爷说了,一定如公子所愿。”韦璧见白子安拼命朝自己使眼色,故意视而不见。

乐申双目发光,欢喜得跳了起来:“哇!真的?太好了!白瑾谢过侯爷,谢过公孙大人。”

“不谢不谢。”

白子安目送乐申离开后,忙一把把韦璧拽了过来,怒道:“你……疯了?”

“怎么了?本侯向来都不忍让孩子失望,本侯的宽仁和慈爱你是最清楚不过的……话又说回来了,像本侯这般仪容气度,你竟说我是个家臣?”

白子安又生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 “你明明知道……我上哪儿去给他找当日的朔阳侯?”

韦璧撩袍坐下,凤目微抬,浅笑道:“那可就不关我的事儿了,谁让你们非要冒我的名头……你自己上皇上那儿求去。”

放灯节这日,微雨初晴,雍州城的老百姓都从家中涌了出来,围在雍水两岸放灯祈愿。雍水上画舫凌波,桨声灯影,一片绮丽。

白子安从邯郸归来,一月未见乐歌,自然想同她多说两句话,可皇帝却一直在和他谈论路上的风景,他频频回顾,颇有些心不在焉。乐申看在眼里,忙上前拽着皇帝接过话茬,白子安才有机会,同乐歌并肩而行。

乐歌现在最怕见到的人除了尚隐就是白子安,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们,近了怕纠缠不清,远了又怕心生嫌隙,只好少说多笑,保持距离。

“这一月……”白子安刚想说话,乐歌却先开口谢他:“这次申儿能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全靠白大人了。”

白子安提起这事,踌躇了良久,才正色对她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两次救了申儿性命的其实不是我。”

乐歌讶然:“白大人,这是从何说起?”

“申儿这次中箭,若没有邢……鉴在,未必能够活命……他行事极有魄力,胜我许多。”

乐歌听他说罢,只觉得周身寒意涌上心头:“你说什么?谁?”

“邢鉴。”

“他知道申儿身份?”乐歌心头巨震,顿时停下了脚步。

“他虽不说,可若我没有猜错,当年申儿侥幸没死,就是他手下留情。”

乐歌疑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白子安轻轻一叹,望着远处的明舟灯影,眉目黯然:“你应该明白……以我的立场,我不想在你跟前说任何男人的好话……特别是他。可事实如此,我不该对你隐瞒。”

这让人无所适从的“真相”被白子安猛然揭开,其间的爱恨恩怨排山倒海而来,乐歌垂下头,遍体僵直,四肢冷硬,语声渐渐低微:“……就算是事实,我也不会谢他!”

少歇,乐歌调整了心情,重新抬起头来,便见走在前面的皇帝,突然回头看她,目光复杂难言,可不过瞬间他又侧头去和乐申说话,笑容清淡,无懈可击。

四人沿着雍水一路观景,皆是华服玉貌惹人注目,只是乐歌、皇帝和白子安各有心情,四人之间出游的气氛跟去寒山那次相差甚远。途中,多有小童望着随水漂去的河灯,又蹦又跳,更有几个手拉着手围绕着大树诵唱歌谣:

姣姣霍郎,羞杀子都。鼓动京华,有力如虎。

乐申听那歌谣悦耳,摇头晃脑的跟着诵唱了几遍,不禁抬起头来好奇的问白子安:“白大哥,谁是霍郎?”

“啊,霍郎乃是当今名动一时的雍州名伶……小公子这也不知?”有老者带着自家孙女来放河灯,听乐申问起,不禁在一旁插嘴道。

“这位老丈,请你和我说说这霍郎?”乐申孩子性情,遇见好奇之事,难免刨根问底。他对老者拱手施礼,殷殷问询。乐歌、白子安和皇帝也只能跟着他停下脚步。

老者见乐申斯文有礼,心生喜欢,同他讲道:“霍郎姓霍,单名一个兰字,一月前才到的雍州城。他一到京城,便下书挑战教坊领袖风先生,三天三夜之间连挑教坊十八名好手,一手羯鼓打得连风先生都甘拜下风。嘿,那个场面啊,当真是威风八面,雍州城前所未见。更难得的是,这位霍兰姿容之美,竟是天下无双的,故而京城中人莫不为其倾倒,呼为霍郎。如今他是太清楼第一名伶,只要有他在,太清楼夜夜座无虚席。”老者忆起当日盛况,如今说来犹津津乐道,赞叹不已。

“那么厉害?”乐申听得双眼发光。

“若得闲,小公子也不妨去看看。”老者说罢,便笑眯眯的带着孙女告辞离去。

乐申眼中饱含着渴望,看过乐歌、看过白子安又看向皇帝:“太清楼不知是什么地方?”

白子安唇角微动,指了指前面一座三层高的木楼对他说:“这就是太清楼,左依雍水,右临兰亭大街。是伶人云集之所,后面正好连着伶优教坊,一共九九八十一间。”

“伶人可不就是唱戏的?”乐申记得幼时家中常设戏台,自己的母亲和姨娘也都好此道。

乐歌摸了摸乐申的头,告诉他:“不全是,伶人除了梨园子弟之外,更有人擅长器乐、舞作惊鸿。”

“那我们也去瞧瞧?”

“好。”三人齐声应允。

一路上,乐歌多见有闺阁女子踏月而来,她们身着绉纱绮罗,纨扇遮面,显得个个身姿曼妙,隐隐露出青鬓花颜。其中有几人,见到皇帝和白子安均面露讶色,脚步滞缓,低声评论道:“雍州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俊美男子?”

“嗯,果然气度不凡。”

“得了,依我看,还是霍郎最妙!”

“若能与霍郎执手,便是让我做皇后我都不去。”女子中不知是谁冒出了这么一句,引得众人呵呵发笑,一时娇声细语盈满巷道,好不热闹。

乐歌听到这句,心里暗暗发笑,她偷偷抬眸看了皇帝一眼,却不料皇帝也正看着她,目中笑意涌动。

“白大哥,这霍郎难道比公孙大人还要俊美?”乐申自从见过韦璧,一直赞叹他仪容无双。

白子安显然已经忘了公孙是谁,不解地问:“哪位公孙大人?”

“公孙大人不是侯府家臣吗?”

白子安这才想起当日随口的胡诌,忙道:“噢……噢,不错!应该不如公孙大人吧。”

太清楼远观飞檐翘角,古朴典雅,入内更见清雅。两处临湖而建,四面都是连续的乌木大直棂窗,内悬轻逸通透的碧色纱幔。马蹄形的轩屏隔开四座,摆着疏落间隔的长案,中间空阔的地毡上有一个可容纳十人站立的高台。乐歌粗粗一看,已有百来人坐在其中,却不显得局促繁杂。”

头戴伶人帽的小伶官一见有客来,忙朝他们欠身行礼:“尊客,请入席。”

“侯……爷;请!”

“嗯。”

白子安见皇帝已入座,便转头看向乐歌,目光殷切。乐歌见所有人都是四人一席,心中暗想自己不管怎么坐,身边挨着的人不是尚隐就是白子安,一时感觉难以抉择。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觉得坐在两人中间最为妥当,便从容居中而坐。

待檀板缓缓拍起,鼓点声声击动,满室的红烛皆暗了下来。一位高髻簪花的伶人,已在高台上袅娜起舞,她身着长袖窄襟舞衣,舞姿轻盈柔美。倾头低眉之间含蓄妩媚,双袖背在身后,搅动飞旋,看得乐申大声叫好,他越过白子安探着脑袋问乐歌:“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前楚的绿腰舞……”乐歌说话间,只觉得手上一阵炙热,皇帝的手突然覆了上来,她心中一惊转头去看他,略挣了挣,可他却更进一步,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细细摩挲。

乐歌心中羞恼,可又不敢惊动白子安和乐申,只能僵硬的坐着,任由他的指尖抚过自己的手腕,渐渐向上,往腕骨处摸去。

“怎么?”白子安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关心地问。

乐歌胸口起伏,心跳一声声清晰可辨,满腔羞愤却发作不得,只能缓缓开口:“没什么……没,我是想说……绿腰以舞袖为主……舞姿快慢全凭节奏;号……号飞鸟惊鸿。”

“果然让人眼花缭乱。”白子安浑然不觉她的异样,转头朝乐申一笑。

得此空隙,乐歌忙怒视着皇帝要他放手。可皇帝却笑了,他见乐歌素颜玉面,生气时秀眉皱起,一双明眸流波欲转,突就想起那日在阁中,她脖颈间、锁骨上的滑若凝脂……双眸中,目光渐深。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一声响遏行云的高腔,顿时满场静寂。高台上羯鼓阵阵敲动,由轻渐重,由缓而疾。幕帘徐徐撩开,敲打羯鼓的男子上身赤膊,两臂修长,阳刚壮美,古铜色的肌肤蒸腾着湿热的汗气,姿态潇洒流丽,妙不可言。他并不束发冠巾,墨色的长发流曳在胸前,竟能做到不随鼓点节奏而动。乐歌深知羯鼓乃八音之首,要做到“头如青山峰、手如急雨点”委实不易,不知要敲断多少根鼓杖,耗费多少年苦练,才能有此境界。她心想:这便是那闻名遐迩的霍郎了吧。

她曾在奉先殿见过乌铎击打墨鼓,袍服摆动犹如舞蹈,鼓声雄壮高亢,包含雄心。可霍郎击鼓仿若天成,他的人似已和鼓融为一体,鼓声飘若高空流云,漾如拂柳微风,清若万载冰雪,烈似火焰熊熊。此时,纵她是太傅之女,见过不少世面,可还是看的目不转睛,听得沉醉其中。

突然,一声喝起“收”,鼓音骤停,击鼓之人缓缓抬起头来,台下众人都微微一怔,只见此人竟是异样的清骨绝质、俊美天成,光华流转间,令人不能直视。众人心中都不禁暗暗喝了声彩:天下竟有这般人物!

乐申“啊”的一声不由叹道:“果然人外有人,公孙大人和他相比……”

皇帝、白子安和乐歌都想知道,乐申如何比较霍郎和韦璧,齐声问道:“怎么样?”

“公孙大人……简直就是个小白脸!”

48

48、广弘冬暖 。。。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大家叫俺龙吧,表叫俺“色大”了。俺真的一点都不色啊,内牛满面……

众人忍不住纵声大笑,白子安一口茶撑不住“噗”地喷了出来。皇帝笑道:“幸亏‘公孙大人’今日没来,不然定要气死了。他一向自负美貌,哪里经得起这般打击?”

“……可我还是更喜欢公孙大人。”

乐申的话,众人好笑之余并未多想,惟有乐歌心中似有所悟,她不禁问了乐申一句:“霍郎和公孙大人你都只见过一面……这霍郎仪容俊伟,音律造诣极高,为什么你反而更喜欢公孙大人?”

乐申扬起手中饼饵,笑道:“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就像这饼饵一样,色泽酥黄,形似梅花,好看得我都舍不得吃,可真正吃下去却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味道,光做得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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