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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安德烈-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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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可以确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学历,很普通的职业,不太有钱,也没有名。一个最最平庸的人。”
你捻熄了烟,在那无星无月只有海浪声的阳台上,突然安静下来。
然后你说,“你会失望吗?”
海浪的声音混在风里,有点分不清哪个是浪,哪个是风。一架飞机闷着的嗡嗡声从云里传来,不知飞往哪里。蟋蟀好像也睡了。你的语音轻轻的。这样的凌晨和黑夜,是灵魂特别清醒的时候,还没换上白天的各种伪装。
给河马刷牙
我忘了跟你怎么说的──很文艺腔地说我不会失望,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高兴因为我爱你?或者很不以为然地跟你争辩“平庸”的哲学?或者很认真地试图说服你——你并不平庸只是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不记得了,也许那晚葡萄酒也喝多了。但是,我可以现在告诉你,如果你“平庸”,我是否“失望”。
对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乐。而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第一,它给你意义;第二,它给你时间。你的工作是你觉得有意义的,你的工作不绑架你使你成为工作的俘虏,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你就比较可能是快乐的。至于金钱和名声,哪里是快乐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说,横在你眼前的选择是到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者到动物园做照顾狮子河马的管理员,而你是一个喜欢动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认为银行经理比较有成就,或者狮子河马的管理员“平庸”。每天为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很可能不如每天给大象洗澡,给河马刷牙。
当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义,你就有成就感。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不剥夺你的生活,你就有尊严。成就感和尊严,给你快乐。
我怕你变成画长颈鹿的提摩,不是因为他没钱没名,而是因为他找不到意义。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
如果我们不是在跟别人比名比利,而只是在为自己找心灵安适之所在,那么连“平庸”这个词都不太有意义了。“平庸”是跟别人比,心灵的安适是跟自己比。我们最终极的负责对象,安德烈,千山万水走到最后,还是“自己”二字。因此,你当然更没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为了符合上一代对你的想象而活。
同样的,抽烟不抽烟,你也得对自己去解释吧。
MM
第二十九章 第二颗眼泪
亲爱的安德烈:
你知道莫斯塔(Mostar)这个城吗?可能不知道,因为波斯尼亚战争爆发,这个波斯尼亚城市的名字每天上国际媒体时,你才7岁。战争打了3年,死了10万人;战事结束了,可是心灵的伤口撕开,最难缝合。鸡犬相闻的平日邻居突然变成烧杀掳掠强奸者,荒烟蔓草中挖出万人冢,万人冢中发现自己亲人的尸骨,都是太恐怖的经验,何以忘怀。我记得,当时人们最惊异的是,这种因族群而相互残杀的属于原始部落的仇恨,怎么会发生在快要进入21世纪的当下,怎么会发生在最以文明和文化自豪的欧洲?
我的感觉是,20世纪发生过12年纳粹和10年“文革”这两个文明大倒退之后,波斯尼亚的族群相迫害,已经不能让我惊奇了。我只是在想,当战争过去之后,普普通通的太阳堂堂升起的时候,同样的人还得生活在同样一块土地上——他们的成人怎么再抬起眼睛注视对方,他们的孩子又怎么再在一个学校里上课、唱歌、游戏?
我的疑问,后来就“揭晓”了。1995年,你10岁那一年,和平协议签下了,可是莫斯塔这个城,裂为两半。原来的少数塞维尔族被赶跑了,信天主教的克洛艾西亚族住在城西,信伊斯兰教的波斯尼亚族住在城东,中间隔着一个广场。不同族群的人早上分别到不同的市场买菜,把孩子送到族群隔离的学校去上学,彼此避开路途相遇,晚上坐在家里看各自的电视频道。一个广场隔开两个世界,准备老死不相闻问。
所以我看到下面这条新闻的时候,确实很惊奇:莫斯塔人在他们的中心广场上为李小龙的雕像揭幕。波斯尼亚跟李小龙怎么会有关系?
原来,当地有个作家,苦苦思索要怎么才能打破僵局,让广场东西的人们重新开始对话,让这个城市重新得回它正常的生活。他的主意是这样的:找一个人物,这个人物是天主教徒和伊斯兰教徒同样热爱又尊敬的,然后让莫斯塔的艺术家为他塑一个铜像,放在广场的中心。这个人物所唤起的集体记忆和情感,可以使城东和城西的人心为之软,情为之动,逐渐愿意握手。这个人物,就是李小龙。原来,在一两代波斯尼亚人的成长过程里,不管是天主教还是伊斯兰教徒,李小龙都是童年记忆所系,在波斯尼亚人的心目中代表了“忠诚、友爱、正义”等等美好的价值。艺术家们在揭幕时说,他们盼望波斯尼亚人会因为对李小龙的共同的热爱而言和,也希望此后别人一提到莫斯塔这个城市的名字,不会马上联想到可怕的屠杀和万人冢,而会想到:他们的广场上站着世界上第一个李小龙的塑像。
这是一个公共艺术了,一个镀了金色的李小龙雕像,在城市的核心。安德烈,你曾经质疑过,墙上挂着木雕天使是艺术还是Kitsch(一般译为“劣质品”)?那么我问你,这个莫斯塔的雕像,是艺术还是Kitsch?
仙乐飘飘处处闻
然后我想到另一个跟艺术碰撞的经验。你记得去年我们一起去看Sound of Music音乐剧?它在香港被翻译做“仙乐飘飘处处闻”,在台湾是“真善美”,风靡了全世界之后又迷住了整个亚洲。“Do-Re-Mi”的曲子人人上口,“小白花”(Edelweiss)的歌人人能哼。在英国,它流行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据说在冷战期间,英国政府的紧急战时措施手册里甚至说,如果发生核战,BBC就广播Sound of Music的音乐来“安定人心”。
我一直以为它风靡了“全世界”,到了欧洲以后才发现,这个以奥地利为场景,以德国历史为背景的音乐剧或电影,德语世界的人们根本不太知道,大部分的人们,没听说过;大家以为是正典奥地利“民歌”的“小白花”,奥地利人没听过,它纯粹是为剧本而写的百老汇创作歌。哈,我所以为的“全世界”,只是“英语世界”罢了。
30年前看过电影版,现在舞台版来到了香港,是的,我很想看,想看看我30年后的眼光是否仍旧会喜欢它,而且,我更好奇:你和菲利普这两个德国少年,加上正在我们家中做客的奥地利大学生约翰——你们对这个百老汇剧会怎么反应?
演艺中心挤满了人。你一定不会注意到我所注意到的:很多人和我一样——中年的父母们带着他们的少年儿女来看这个剧。我猜想,其中一定有一个藏在心里不说出口的企盼;中年的父母企盼他们的儿女,能了解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当少年儿女知道父母被什么样的电影感动、为什么样的老歌着迷时,两代之间可能又多了一点点体贴和容忍。还没进场,中年的父母已经情不自禁哼起那熟悉的曲子,幕起的那一刻,他们又异样地安静,少年们古怪地回头,好像第一次发现:原来父母也曾经少年过。不论是Bee Gees和Brothers Four的演唱会,或者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舞台剧,我都看见这代与代之间的情感密码,暗暗浮动,像巷弄里看不见的花香。
我坐在你们三人后面,透过你们三个人头看向舞台。幕起时,掌声雷动,你们不动,像三坨面粉袋。歌声绕梁,人们兴奋地跟着唱“You are sixteen,going on seventeen”,面粉袋往下垮了点。7个高矮不一有如音符高低的可爱孩子在舞台上出现时,香港观众报以疯狂掌声,你们把头支在手掌上,全身歪倒。七个孩子开始依口令踏正步时,你们好像“头痛”到完全支持不住了。当百老汇式的奥地利“山歌”开唱时,我彷佛听见你们发出呻吟,不知是菲利普还是约翰,说,“Oh,My God!”
中场休息时,大家鱼贯出场。我还没开口问你们是怎么回事,你已经带头说,“我们不要看下半场!”我也没放过你们,问,“为什么?是不是剧本以纳粹为背景,你们觉得不舒服?”
“才不是,”你们异口同声,然后你说,“妈,难道你不觉得吗?是品味的问题啊,整个剧甜到难以下咽,受不了的Kitsch,你能忍受这样的艺术啊?”
奥地利的约翰在一旁直点头。菲利普说,“走吧走吧!”
于是我们离开了表演厅。哎,好贵的票啊,我想。
两颗眼泪快速出场
所以我想问你的是这个,安德烈:在你心目中,什么叫Kitsch?你父亲那一代德国人挂在墙上的木雕玛丽亚和天使是艺术还是Kitsch?你的艺术家朋友拍摄电线杆和下水道加以技术处理,是艺术还是Kitsch?李小龙的雕像,如果放在香港观光商店的摊子上,和画着一条龙的T-shirt堆在一起,可能被看做典型Kitsch,但是当他的镀金雕像站在战后波斯尼亚的一个广场上,被赋予当地的历史意义和民族伤痕记忆的时候,同样的雕像是否仍是Kitsch?或者,因为意义的嵌入,使得Kitsch得到全新的内在,因而有了艺术的力度?你们三个小家伙对Sound of Music的反应,让我吃惊,也使我明白了为什么美国音乐剧这个表演形式在欧陆一直流行不起来,用你的话来说,它放了太多的“糖”,太“甜”。但是我在想,可能太“甜”只是原因之一,更里一层是不是还有文化“简化”的反作用?譬如,身为东方人,我从来就不能真正喜欢普契尼的图兰朵公主或蝴蝶夫人。并非“过甜”的问题,而是,它无可避免地把东方文化彻底“简化”了,对生活在东方文化内的人来说,这种“简化”令人难受。
哈伯玛斯的学生,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曾经说,Kitsch就是紧紧抓住一个假的感觉,把真的感觉稀释掉。昆德拉的说法更绝:Kitsch让两颗眼泪快速出场。第一颗眼泪说:孩子在草地上跑,太感动了!第二颗眼泪说,孩子在草地上跑,被感动的感觉实在太棒了,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尤其棒!
使Kitsch成为Kitsch的,是那第二颗眼泪。(“不可承受之轻”)我喜欢看孩子在草地上奔跑,散起的发丝在阳光里一亮一亮。你和菲利普幼小时,我常常从写字桌抬头往窗外看,看你们俩在花园草地上种黄瓜,抓蟋蟀,听你们稚嫩的声音,无端的眼泪就会涌上来。我简直就是Kitsch的化身了,还好昆德拉说,那第一颗眼泪不是,第二颗才是Kitsch。
MM
第三十章 Kitsch
安德烈致MM
闷死人
亲爱的MM:
经过一个辛苦的学期,我总算回到德国的家,度过3个礼拜的寒假。所谓家嘛,就是一个能让你懒惰、晕眩、疯狂放松的地方。在回香港之前,我跟朋友开车去了一趟慕尼黑。路卡斯在那里上学,他去上课,我无聊,就自己逛到了现代美术馆。馆里刚好有一个个人特展,展出艺术家叫Dan Flavin。
事实上,路卡斯是要我根本不要去美术馆的,他说那些展览都“闷死人”。我实在没事可干,所以还是进去了,逛了足足两个小时,只不过证实了他的话:闷死了。
这个个展占据大概10个房间,每一个房间都塞满了各形各色的霓虹灯管。刚进去时,你以为这灯不过是个有意思的背景吧,结果不是,里面还真的什么都没有。这些霓虹灯,就是展品本身。红灯、白灯、绿灯,亮到不行,亮到你眼睛睁不开,简直走不进房间里去。我从一个展示间摸到另一个展示间,每个房间就展示着墙上这些长长短短的霓虹灯!连走廊上都是红灯绿灯。
我在强光中走到最中间一个房间,发现它跟其他房间隔绝,所以我好奇了。走进去,哇,你说里面有什么?整个房间罩着暗暗的“黑灯”——也就是任何一个兰桂坊的酒吧会用的那种照明方式,幽黑幽黑的。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离开美术馆的时候,我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受到艺术的什么启发或是“震荡”。俗语说,艺术因人的“眼光”而异。好吧,我的眼睛可真的是被这一个艺术展览的强光射得七荤八素,现在一闭眼就看见光,真的产生“眼光”了!
你问我,莫斯塔的李小龙雕像是艺术还是Kitsch,那我倒过来问你:李小龙雕像跟慕尼黑现代美术馆那个个展比较,哪个是艺术?那堆霓虹灯,放在最高级的美术馆里正式展出,该是“艺术”了吧?可是它给了我的只有头晕跟眼睛发疼。李小龙的雕像,还镀了金,是Kitsch吗?可是它很可能感动了人,使本来伸出手想打架的人反而握了手,这岂不是艺术的力量?
腻死了
你说的Sound of Music那场演出,天哪,我当然记得。我对音乐剧本来就没什么兴趣,这个什么“仙乐飘飘”或“真善美”我在德国时连听都没听说过。我们3个人中场就坚决要走,实在是因为受不了了。先是奥地利的“传统服装”,然后是奥地利“山歌”,然后是“小白花”所谓“民谣”,到后来连纳粹都上戏了,实在是到了忍受底线。我也记得你问我们“为什么”,我也记得我们的回答:一个人能够吞下Kitsch的量是有限的!这个百老汇剧把德国和奥地利的刻板印象发挥到极致,加“糖”到极致,我们快“腻”死了。
我们的反应其实不难理解。你想想看,把扮演中国人的演员放到舞台上,让他们戴上斗笠,画上两撇山羊胡子,裤管卷起来,站在水稻田里,然后让他们站在那里唱美国人听起来貌似中国歌的Ching-Chang-Chong,请问你能不能连看两个小时这样的表演?你保证中场不离席?
Kitsch排名前十大
艺术和Kitsch之间的界线确实是模糊的,我其实没有资格判断,算了,不跟你和稀泥。他妈的妥协。我就清楚给你一个我心目中的“Kitsch排名前10大”清单吧!
一、The Sound of Music音乐剧,我此生绝不再看此剧。
二、磁器小雕像——尤其是带翅膀的天使。
三、(自从我来到亚洲之后)毛产品——包括带红星的军帽、写“为人民服务”的书包,尤其是以毛主席的一只手臂作为指针的各类钟表。
四、任何展示“爱国”的东西——尤其是美式的,含老鹰、星条、着制服的士兵等。
五、任何展示“宗教”的东西(你记得常常来按门铃向我们宣教的那些什么什么“见证”的女人吗?对,我指的就是她们拿出来的文宣品,永远印着一个耶稣被一群肤色有黑有白的“多元文化族群”的小孩所围绕。)
六、受不了的“搞笑”恤衫——Smile if you are horny,Fill beer in here,我很烦,群众总是蠢的……如果还要我看见一个人穿着警察的恤衫而他其实不是一个警察,我就想逃跑。
七、励志大海报及卡片——这种海报,一定有美丽的风景,宁静的海啦,山啦,森林小径啦,一定框个黑边,然后写着大大的主题:智慧,诚实,毅力,有恒,爱心……
八、电视里头的肥皂剧,还有电视外面真实的人,可是他以为自己的人生是电视里头的肥皂剧——包括譬如你一定没听过的“OC←”。这是全世界最流行的青少年肥皂剧之一,演一群有钱到不知道自己流油的加州少男少女。
九、美国乡村歌曲——甜到不行。
十、你对我和菲利普的爱——母爱绝对是Kitsch……唉(叹)
你的安德烈
第三十一章 两只老虎跑得慢、跑得慢
你真的“平庸”吗?其实要看你让自己站在哪一条跑道上。如果你决定作那清晨散步的人,怎么会有“平庸”的问题呢?会不会你的气定神闲,你的温和内敛,你的沉静谦逊,反而就是你最“杰出”的人格特质呢?
“失败课”必修
亲爱的安德烈:
从电邮里得知你争取交换留学“落榜”了。我楞了一下。嗄?你“失败”了?
第一个念头:你失去了一个交换学习的好机会,太遗憾了。第二个念头:二十一岁的你是否明白,你已经进入了人生竞争的跑道,¨wén rén shū wū¨跑得不够快就会被淘汰?第三个念头:嗯……你不说,但是一定很伤心。
“在人生竞争的跑道上,跑得不够快就会被淘汰。”我细细咀嚼著这句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好像考卷打开猛然看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全新考题,一时不知要从哪里说起。
想起一件往事。你十岁那年进入初中时,我收到一纸学校的来信,让家长带新生去做音乐测验。匆匆读一下来信,我就带你去了。音乐教室里头传来钢琴咚咚的声音。我们坐在门外等候,你害羞地依着我。门打开,一个一脸雀斑的小男生跟着他的母亲走了出来,手里还抓着琴谱。
轮到我们走进去。一个高高瘦瘦的音乐老师坐在钢琴旁。
他问你是否要弹钢琴。你低着头看地板,摇头。
你有学钢琴,但是你知道自己有多差。
他问你是否要拉小提琴。你低着头看地板,摇头。
老师说,“那……会唱歌吗?”你又摇头。
老师耐着性子说,“那……就唱《两只老虎》吧。”他转向钢琴。
你小小的脸涨得紫红,转过来看我,眼睛带著求饶的哀苦。伴奏的琴声响起,你不得不张开嘴,开始喃喃唱,两只老虎……
那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因为太紧张,因为太没有信心,唱出的声音就像用指甲逆向去刮刺黑板一样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的声音忽高忽低,一下子又突然断掉,甚至连《两只老虎》的词,都忘了一大半。那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老师终于把钢琴盖关上,缓缓转过来,看著我们,带著一种奇怪的表情。
你站在那里,小小的瘦弱的身躯,低著头,在那巨大而空荡的教室里。
回家后,我再把学校的信拿出来细读,才发现,那信是说,如果你认为你的孩子有“特别杰出的音乐天分”,请来试音,可以参加合唱团或管弦乐团。
天哪,我做了什么?
安德烈,你是否要告诉我,因为MM的过失,你从十岁起,就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失败”,知道“Loser”的味道不好受?你又是否学习到,如何做一个有智能的失败者,如何从四脚朝天、一败涂地的地方,从容地爬起来,尊严地走下去?
哪个学校来的笨蛋
我的“失败启蒙”是何时开始的?
MM在台湾乡下长大,第一次进入一个大城市的所谓“好”学校,是十四岁那一年,从苗栗县转学到台南市。苗栗县苑里镇是个中型的农村;它的初中,校园四周全是水汪汪、绿油油的稻田和竹林密布的清溪水塘。我们习惯赤脚在田埂间奔跑,撩起裤管在湍流里抓鱼。体育课,不外乎跑几圈操场、打篮球、玩躲避球——就是一个人站在中间让人家用球丢你,丢中了你就出局。在操场上奔跑时,你的眼角余光看得见远方水光的流转,雪白的鹭鸶鸟像长腿的芭蕾舞女一样在水田上悠悠地飞起。天空那么大,山显得那么小。青草酸酸多汁的气息、斑鸠咕咕温柔的叫声,总是和体育课混在一起的背景。
然后转学到了听说是台南市最好的初中——台南市中。校园很小,树木很少,操场被建筑物紧紧包围。第一天上体育课,我看见各种奇奇怪怪的“器材”,很长很长的竹竿、很重很重的金属球、酷似海里插鱼的枪等等。我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也没一个人认识我。突然被叫到名字,我呆呆站出去,茫茫然,不知要干什么。体育老师指著地上画好的一个白圈,要我站进去——就是画地为牢的意思。他要我拾起地上一个金属球,要我拿起来,然后丢出去。
我弯腰,拿球——发现那球重得可以。然后用力把球甩出去。一甩出去,旁观的同学一阵轰笑。老师说,“不对啦,再来一次。”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不是叫我丢球吗?于是回到圆圈内,弯腰,拿球,丢球。又是一阵轰然大笑。老师大声喊,“不对啦,再来一次。”
我不记得自己的眼泪有没有憋住,只记得一旁的孩子们兴奋莫名,没想到今天的体育课那么有娱乐性。
回到圆圈,拿球,更用力地丢球。老师暴喝,“不对啦,哪个学校来的笨蛋,连丢铅球都不会!”老师跨进圆圈,抓住我的肩膀,说,“笨蛋,球丢出以后身体不可以超过圆圈,你懂不懂?”
城市的孩子们笑成一团;他们没见过不会丢铅球的人。
十四岁的MM,不见得知道所谓“在人生竞争的跑道上,跑得不够快就会被淘汰”,但是城乡差距、贫富不均是什么意思,永远不会忘记。有意思的是,这次的“失败启蒙”教给我的,不是“你以后一定要做那城市里的人”,而是,“你以后一定不能忍受城乡差距、贫富不均所带来的不公平”。也就是说,“失败启蒙”给我的教训,不是打入“成功者”的行列,而是,你要去挑战、去质疑“成功者”的定义。
在哪一条跑道上
我收到很多读者来信。有些,我还能简单地回覆一两句自己认为可能不是完全没意义的话,更多的,除了谢谢之外,只能谦卑、沉默。生命的重,往往超乎我们的想象,说什么都可能是虚矫的、致命的。下面是几封信,与安德烈分享。
MM稍微敢回覆的:
龙教授,
读了你的《现实的一代》,很激动。
我试著回答你问安德烈的问题:你将来要做什么?我会说:不知道啊。而我有台湾大学硕士学位,也到美国留过学,而且,现在有工作。
但我深深感觉自己的“平庸”。我的同学或同事们,几乎都比我年轻,比我优秀,比我积极地追求“卓越”。在我工作的公司里,我像一个隐形人——我个子矮矮的,在一群人里,人家绝对看不见我。我的长相平常,任何人看过我就不会记得。在工作表现上,永远是最看不出成绩的一个,没有长官会嘉奖我,没有同仁会羡慕我。别人看我一眼就得到一个印象:这人没个性。同事们说我是个温和的好人什么的,可是没人会对我有任何印象,也不会有兴趣对我多知道一点,而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人家有兴趣的地方。对,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人。
你问我有没有压力?有啊,我感觉到别人都在尽力表现,拼命向前。人生显然就是适者生存的竞争跑道,我觉得很害怕。我还很年轻,前面的路看起来很长,所有的人都在快跑,你一个人慢慢走,感觉很寂寞,心也很慌,好像随时会被淘汰、丢弃。我也想变成众人的一分子,跟著大家的速度跑步,可是……我很平庸,没有自信……写这封信,都让我颤抖。
PM
PM,
设想一个跑道上,有人正在跑五千米,有人在拼百米冲刺,也有人在做清晨的散步。那跑五千米的人,看见那跑百米的人全身紧张、满面通红,心里会“颤抖”吗?不会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跑五千米的。
那清晨散步遛狗的人,看见那跑五千米的人气呼呼地追过来了,他会因而恐惧,觉得自己要被“淘汰”了吗?不会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来散步的。
你真的“平庸”吗?其实要看你让自己站在哪一条跑道上。如果你决定作那清晨散步的人,怎么会有“平庸”的问题呢?会不会你的气定神闲,你的温和内敛,你的沉静谦逊,反而就是你最“杰出”的人格特质呢?
MM
MM其实不敢回覆的:
龙博士,
我是香港人,今年二十五岁。
最近读到你给安德烈的信,《给河马刷牙》,带给了我难以抚平的思想震撼。你说给安德烈的说话,就像对着我说的一样,我就像被当头棒打,从混乱中突然清醒下来,回头一看自身,顿时颓然……就像自己以往一直向着错的方向走,虽然没有因挫折而放弃自己的人生,却是越走越错。
“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这句话刺伤了我那潜藏的伤口,我正是每天在“被迫谋生”的痛苦中挣扎的人。
还不到十八岁的我,因为家庭环境不好,就辍学到一间小公司工作。数年之后,就是我妈妈过身的那年,我半工半读考上了一所学院,可惜最终因为实在太累而放弃了。二十三岁的时候,我结婚了,我是为爱而结婚的,渴望拥有自己的家庭,而且以为,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扛起一个家是没有问题的。可是,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现实生活的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抬不起头,简直无法呼吸。为了生活,所有的理想都不得不放弃,想再读书,也只是一场虚妄的梦。我认识到自己的卑微、失败,而且似乎将是永远的失败。
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的将来没什甚么希望!叫我要怎么面对自己,我还有希望吗?希望在哪里呢?
SS
SS,
大树,有大树的长法;小草,有小草的长法。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是小草。你不是孤独的。
MM
MM,
我读了《给河马刷牙》边读边哭,足足哭了三分钟。我不可克制地在检查自己的灵魂:我每天在想什么,在做什么,说什么,梦什么,我所有的愤怒、挫折,我的伤心和失望……好些年了,我觉得我一直没法找到一种语言去表达或者释放积压在我心里的感受,我觉得我一直在绝对的孤独里跟自己挣扎——一直到我读了你的《给河马刷牙》。
你对“平庸”的说法,使我心中涌上一股痛苦的感激。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三十岁的女人。婚姻生活并没有让我觉得幸福,反而使我紧张、暴躁、不安。家务事琐碎复杂,想到要生孩子更让我充满恐惧。丈夫回家往往累得倒头就睡,我一个人要面对生活中所有的问题。我常觉得,我不是他的妻,我是要承担一切重担的妈。
我发现自己每天都在一种紧张、混乱、无助、激动的情绪里。对丈夫我不是在吼叫就是在哭。最好笑的是,我自己是一个社会工作者,专门协助情绪不稳定的儿童,辅导他们理解自己的情绪,调节自己的情感表达,可是我对自己的挫折,那么无助。我很想、很想知道,比我年长的女性如你,是不是也经过这个阶段?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在她三十岁的时候,要怎么做人生的种种决定?
婷婷
婷婷,
如果我说,是的,MM也经过这样的痛苦和迷茫,你是否会觉得多一点力量呢?是的,我经过过。而且,很多我的女性朋友们,不论她们现在如何“成功”,也都走过这样的黑暗。
MM
第三十二章 政府的手可以伸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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