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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神-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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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萨努娅在门口站下,回过头去不明白地看着乌力天时。萨努娅想,天赫怎么会是二流子呢?他不过是这次闹得有点儿过分,让家里担心罢了。他是个好孩子,用不着改造!

萨努娅这么想着,去把水倒掉,毛巾晾好,回到房间,替老三一点一点地按摩手臂上的肌肉。

萨努娅一边替老三按摩手臂,一边接着刚才的念头想,天时刚刚说的那句话,好像她在哪儿见到过,好像是毛主席说过的。也就是说,天时和她说话,不是说他自己的话,而是说毛主席的话。也许他是想借毛主席的话,来说点儿他想要说的什么。萨努娅这么一想,好奇心上来了,停下按摩,起身找来一本《毛泽东选集》,一页一页地翻,还真的在《组织起来》一文中找到了那句话,这个结果让她忍俊不禁。

“傻儿子,妈和你说天赫弟弟呢,你拿毛主席的话来和妈对。照医生的说法,天时是严重意识障碍,根本就不会记住任何东西,他就算说什么,哼哼唧唧几句,也是无意识的表现,连傻话都算不上,既然如此,他怎么会记得毛主席的那些话呢?他怎么会不断地说出毛主席的话呢?他怎么会不断地拿毛主席的话来应对她。而且每一次应对都像是知道她在说什么?萨努娅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天哪,天时在医院里就这样,他一直都这样,他和我说了这么多,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

萨努娅高兴得都快傻了。天时不是残废!他不是白痴!他能背毛主席语录!他能背很多很多毛主席语录!

乌力图古拉很早就起来了,靠在床头看材料。萨努娅冲进来,萨努娅激动地说,天时能背毛主席语录!乌力图古拉皱了皱眉头,冷冷地说。那又怎么样。萨努娅着急地解释,他能记住毛主席的话。他有记忆,也就是说,他不是残废,不是白痴!

乌力图古拉很快明白过来萨努娅在说什么。是的,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他们都忽略了。乌力图古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丢下手中的材料,赤脚下床,把萨努娅撇在身后,差不多是一步两节台阶地上了楼,撞开乌力天时的房门。

“天时,”乌力图古拉神色激动地坐在老三的床头,有些颤抖,有些语无伦次,“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听见了吗?你,天时,乌力天时,乌力家的天时,你给爸爸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好不好?”

乌力天时一动也不动,翻着大大的眼白,看着天花板,连头都没有转过来,要不是他的一只手指在一点一点机械地抠着床单。他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

“天时,妈妈在这儿。妈妈在你身边。”萨努娅过去,把乌力图古拉推开,在床头坐下,小心地把儿子抱起来,把他巨大的头颅搂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你是妈妈的宝贝,你是妈妈的乖儿子,你给妈妈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啊?”

乌力天时还是不理睬人。他动了动,显得有点儿不耐烦,好像到早晨了,他该睡觉了,他讨厌他们,不愿意他们走进他的房间,不喜欢他们站在那儿,这会让他非常地烦躁和不安。

乌力图古拉失望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长江……长江是中国的内河……”乌力天时突然开口了,像是在展曦中最后跳动了一下的启明星,吐出几个字。

“他在背!”萨努娅激动地喊道,返回床边,再度把儿子的头抱回怀里,同时伸手拿放在五屉柜上的《毛泽东选集》。

乌力图古拉在门口站住,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萨努娅怀里那颗硕大的头颅。萨努娅正在用一只手飞快地翻动《毛泽东选集》,她挡住了那个巨大的脑袋,他看不清那张嘴。

“……你们……你们英国人……有什么权利将军舰……开进来……没有这种权利……中国的领土……领土主权……中国人民必须保卫……绝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外国政府……来侵犯……”

“不用翻了,四九年过长江后传达过,是毛主席的话!”乌力图古拉结结巴巴地肯定。

“找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言人为英国军舰暴行发表的声明》。第1349页!”萨努娅激动地说。

“好……好儿子……”乌力图古拉大步抢上前去,粗鲁地推开萨努娅,从萨努娅怀里抢过老三,把老三巨大的头颅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我的好儿子……你……你太了不起了!”他眼里闪烁着泪花,拼命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掩饰着转过身子,大声对萨努娅说,“你说得对,他,天时,乌力天时,乌力家的天时,他不是白痴,我的儿子不是白痴!”

萨努娅用力点头,流着泪在笑,泪水滚落到《毛泽东选集》上。

5

萨努娅找来所有的《毛泽东选集》,精装本、平装本、线装本、普及本还有精装合订本,堆在一张小桌子上,整整码了一桌子。萨努娅开始背诵《毛泽东选集》。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分钟的时间,她也会把《毛泽东选集》拿出来,念念有声地背诵其中的文章。她睡觉前背。起床后背,走在路上背。过轮渡时背。甚至到单位接受审查和批斗的空隙时还背。背诵《毛泽东选集》几乎成了萨努娅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萨努娅的这种反常行为让单位的造反派感到困惑。他们不明白萨努娅怎么了。但显然,《毛泽东选集》不是国家机密,连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头子们也该好好学习一下。

乌力图古拉开始担心。乌力图古拉问萨努娅,卢美丽去什么地方了?萨努娅茫然地看着乌力图古拉。说:“全国妇女起来之日,就是中国革命胜利之时。”乌力图古拉说怎么没看见天扬?萨努娅说:“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我们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萨努娅这么说也罢了,她不好好说,像念经似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巴翕动着,发出蚊子似的声音。让人觉得有点儿神秘,又有些害怕。

“你能不能,”乌力图古拉皱紧眉头,“说你自己的话?”

“在我们的许多工作人员中间,”萨努娅想也不想,开口就来,“现在滋长着一种不愿意和群众同甘苦,喜欢计较个人名利的危险倾向,这是很不好的。”

乌力图古拉想给严之然说些什么,人叫来,想了想。又挥挥手让他走了。乌力图古拉在厨房里转圈子。把卢美丽转得莫名其妙,却什么都没说,出了厨房。卢美丽犯嘀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让乌力图古拉逮住。要收拾自己。乌力图古拉最后把孩子当中最可靠的老二葛军机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很严肃地给他下指示,要他注意他们的妈妈,他们的妈妈最近有点儿不正常,他要多留心,要是看到他们的妈妈去厨房拿菜刀,或者去院子里揪了花往嘴里塞。如果她那样做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里阻止住她。并且立刻向他报告。

乌力图古拉并不知道,萨努娅不是不正常,不是要做一只蜕皮的知了,她是要把《毛泽东选集》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这样,她就可以和她的老三说话了。

“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乌力天时躺在床上,瞪着白眼望着天花板咕哝着。

“积一百○九年的经验,积几百次大小斗争的经验,军事的和政治的、经济的和文化的、流血的和不流血的经验。方才获得今天这样的基本上的成功。这就是精神条件。没有这个精神条件,革命是不能胜利的。”萨努娅想也不用想就接上去。

“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

“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他们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

乌力天时说上句。萨努娅接下句;乌力天时再说。她再接。母子俩就像在聊天,儿子说一句,母亲接一句,儿子和母亲谁也不会丢掉谁,看起来是那么温馨和默契,好像那样聊下去,聊长了,儿子随时都有可能从床上爬起来,去把母亲抱住。夸奖母亲接得好似的。

有时候,萨努娅会伸出手去,替儿子揩掉嘴角的口水,不让它妨碍了他说话,有时候她会大声说上两句,或者咯咯地笑,好像怕儿子听不见,或者他们刚才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乌力天时当然不会从床上爬起来,或者说,他暂时还不能从床上爬起来。大多数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那儿,对萨努娅的大声说话和咯咯的笑毫无反应,让期待中的萨努娅从幻想中一点点醒过来。萨努娅就像才想起似的,明白过来儿子不会笑,也听不见笑,她就不笑了,长长地。叹息一声。

6

卢美丽终于结婚了。她不结不行,萨努娅真把她往外赶。萨努娅很严肃地对卢美丽说:美丽。不是阿姨赶你,你这样做对不起小匡,你是在给工人阶级摆架子呢,你是在给工人阶级示威呢。

乌力家没有人参加卢美丽的婚礼。卢美丽求萨努娅,要把弟弟妹妹带去。卢美丽说,我是乌力家的人,您和首长不能去,弟弟妹妹总能去吧,乌力家没人送我出门,我拿什么幸福啊!萨努娅不让,说人家总得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回答?美丽,不是幸福,不光是幸福,成家是挑担子。是把你爱的那个人、那些人的命担起来,担在肩膀上。路长着呢,别让你们落下什么,别给匡家带了连累。

婚礼当天,卢美丽和匡志勇回了一趟基地。卢美丽进门就给乌力图古拉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再规规矩矩地给萨努娅鞠了一躬。当然,鞠躬不是她一个人鞠,是她和匡志勇俩。给乌力图古拉鞠躬时,卢美丽说:首长,我和志勇结婚了,我俩回家来给您鞠躬。给萨努娅鞠躬时,卢美丽要说什么,没说出来,上前一把抱住萨努娅,眼泪流出来。萨努娅就笑,拍着卢美丽的背给乌力图古拉说:这孩子,大喜的日子不笑反哭,没出息。

卢美丽后来不哭了,从提包中取出一大包糖果,全是上海奶糖,是她和匡志勇一粒粒挑出来的,只给乌力家挑。萨努娅埋怨卢美丽不听话,人走了不到半天又往回赶,不长进的鸟儿似的。卢美丽辩解说,不是她要做长不大的鸟儿,是匡家的老人往回赶。匡家的老人说,美丽一个孤儿,长这么大,亏得乌力家,忘什么都别忘本,不说乌力家情况的话,也不说新娘子回门的话,头一定得磕,喜糖一定得送,要不磕,要不送,这个喜就不是喜。萨努娅听了卢美丽的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卢美丽不仅婚礼当天回来,以后也常回来,有时候和匡志勇两个人来,有时候匡志勇有事,她自己来,萨努娅怎么说都拦不住。卢美丽一来就帮着做事,屋里屋外院前院后走来走去,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要匡志勇把杂物间收拾出来,要匡志勇把菜刀磨了,把拘谨的小匡指挥得一愣一愣。匡志勇抹抹脸上的汗,小声问卢美丽,她是不是原来也这样,也管着这个家,要是,她就太了不起了。卢美丽骄傲地说,你没看首长在家的时候,我让首长脱鞋首长就得脱,我让首长洗脚首长就得洗,可听话了。卢美丽说了就去埋怨通讯员周中保,嫌周中保没打扫扬尘,她在的时候,别说扬尘,连灰尘都不许进乌力家的门呢。

匡家给卢美丽找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煤店打蜂窝煤,工作是半机械化,不算太累,就是整天和煤粉打交道,脏了点儿。卢美丽不在乎,何况在煤店工作工资高,每月能挣二十二块钱,还另外补贴两块五毛钱健康费。卢美丽对自己的新工作非常满意。

卢美丽走后,乌力家最大的问题是没人做饭。老厨师万东葵走后,基地拖着不给派厨师,饭一直由卢美丽做,现在卢美丽走了,乌力家就得自己做饭吃。

萨努娅很快教会安禾煮稀饭、摊饼和下面条。葛军机在这方面能帮上一把,他做的疙瘩汤放足姜,再滴上几滴醋,味道很不错,让乌力图古拉赞不绝口。萨努娅还要求每个孩子洗自己的衣裳。安禾越来越懂事,像个小妈妈,不光洗自己的衣裳,还帮小妹童稚非洗。她还要洗乌力图古拉的衣裳,萨努娅没让,告诉安禾,爸爸和三哥的衣裳不用别人洗,留给真正的妈妈来洗。乌力天扬在一旁怪声怪气地说,三哥有什么衣裳?三哥的衣裳就是被子。萨努娅就骂乌力天扬不懂事。

第十六章 像蛋壳一样脆弱

1

1967年冬天,乌力家收到一封信。信是失踪数月后的乌力天赫写来的,寄自广东梅县。信的开始没有任何抬头,信中也没有称呼,也就是说,这封信不是写给某个人的,而是写给乌力家所有成员的:

我想,这是一条规则,在这个家庭的人没有死光之前,应该不断有人离开它,去为国家效力。乌力家族不允许白吃国家的,不允许在国家需要的时候以及国家需要的地方不出现自己家族成员的身影,这是我从小在这个家庭中受到的教育。在我之前,已经有人这样做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很高兴由我来延续这个规则。但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我的高兴不是对这个规则的尊重,而是不管它是什么。事情由我来决定。我的决定是自己做主,离开这个家,并且永远也不再回到这个家。我不再承认这个家对我的一切管制,不再承认家庭长老对我人生的所有决定。从今往后,我将自己决定自己。

对于今后。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会有自己的选择,包括如何去生和如何去死。你们不会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它对我太重要了。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有一点,我想这个家庭的有些人会感到高兴,那就是我会在离战争最近的地方出现,因为战争发生着的地方,就是人类最痛苦的地方,一个人可以忍耐个人的痛苦,却不能漠视整个人类的痛苦,这也是我在这个家里接受到的教育。这个家以强制执行的暴力方式“教育”了我,但我接受这个教育,我愿意走近人类的痛苦。记住,是我、愿、意。

就算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我恨这个家庭,它是一个虚伪的、假革命者之名不思进取的堕落的家庭。一些人生活得如意,一些人生活得不如意。生活得如意的人想方设法剥夺他人,生活得不如意的人妥协于强权。或者起来造反。然后,如果他们成功了,他们就开始剥夺他人。我讨厌这样的革命者。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一群麻雀。还有,我恨这个家庭无时不在的暴虐。

我不喜欢这个家庭的统治者。他的貌似正义和由此带来的权威从来都是那么让人生疑。我不喜欢大哥,他对我是那么的陌生,我甚至记不得在我小时候,他是否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不喜欢二哥。他像一个寄生虫,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驯服者的微笑。从来不敢对人说出让他束手无策的内心痛苦。从来不敢向这个家庭发出他自己的声音。我不喜欢三哥。他是胆怯的,从未有过真正的家庭温暖。却要颤抖着按照家庭执政者的决定去放逐自己,他的茫然让人怜惜,而他的牺牲是不值得的。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时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

我不喜欢这个家庭中所有的男人。而我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个男人。是的,我也不喜欢我自己,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走出这个家庭带给我的阴影,我只不过是一只战战兢兢的蛾子。毫无用处的蛾子。现在我已经决定与这个家庭脱离一切关系了。我知道。我不再是这个秩序井然的家庭中的一员,我很高兴能知道这个。我在这个家庭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自由,我很高兴。现在我得到了。

你们不用找我,那是白费心机。想想你们自己,你们也是从小离开自己的家庭,成为一个除了破坏什么责任也不用负的流浪者。也许你们和我一样,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们的家庭。从来就不曾对你们的家庭负过任何责任。事情就是这样,只不过在成为胜利者之后。你们把这个秘密藏匿起来了而已。

我很想说,因为你们的养育,我活到了十五岁,为此我感谢你们。但那是假话。因为同样的养育使我困惑和痛苦了十五年。在此之前。包括我的出生,我都插不上一句嘴;而在此之后,我得用漫长的岁月做代价,来摆脱那些困惑和痛苦。

好了,我没有什么感谢的话好说,现在轮到我自己决定自己了。我将决定我今后的所有日子——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一分钟。

萨努娅读了好几遍,每读一遍,心就撕裂一次,为乌力天赫在信中表现出的残忍和决绝深深地伤心一次。她不明白,是什么让她的老四拥有那么多的仇恨。她只知道她的老四与家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是这个家庭中最倔犟的孩子,他既然那样说了,就会那样去做。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家里,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她的老四,这是一定的。她一点儿也不管那样做是不是体面,就坐在客厅里一把接一把地抹泪,并且把鼻涕响亮地擤到手绢里去。

乌力图古拉阴沉着脸看完那封信。他把那封信揉成一团,丢进纸篓里,然后再捡回来,展开,叠好。插回信封里。他没有对儿子的信做出任何评价,只悻悻地、无力回天地、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

“小兔崽子,他到底做了他想做的事!”

几天以后,孩子们知道了乌力天赫来信的内容。趁大人不在,乌力天扬从萨努娅的枕头下面翻出那封揉得皱巴巴的信。他草草地读了一遍。

乌力天扬一脸阴沉地走到院子里,去看乌力天赫留下的那些鸽子。在失去了主人之后,那些鸽子显得懒心无肠,整天在苹果树里乱窜,或者飞到江滩上晒太阳,它们基本上已经成了一群野鸽子,有的再也不回到鸽舍里来了。“我不喜欢五弟。他就像一只没有脑子的孑孓,只是胡乱碰撞,而根本不会对自己负责,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可怜的对象。”乌力天扬爬上梯子,上了屋顶,把鸽舍从屋顶上掀了下来,再从屋顶上下来,找来一把斧子,非常凶狠地,一下一下地把鸽舍砍得七零八落。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很可怕的神色。铁钉把他的手划破,流了血,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把斧子往碎裂的木板和卷曲的铁皮中一丢,朝地上啐了一口。离开了后院。

2

实际上,乌力图古拉也好,萨努娅也好,他们根本管不了乌力天赫的那封来信带给他们的是怎样的冲击,等待他们的比这个要严酷得多。

入秋以后,北京传来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去世的消息。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一种兆示,那段时间,坏消息接踵而至。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双双宣布断绝外交关系,缅甸宣布驱逐中国新华社仰光分社工作人员。老挝的战机轰炸了云南边境,美军的战机轰炸了中国海轮,局势显得十分紧张。国内更是乱作一团,铁路遭破坏,桥梁被炸毁,杀人越货的事件不断升级,商店里已经买不到糖果和肥皂,老百姓的日子没着没落。

乱纷纷之中,乌力图古拉接受了第一次公开批斗。他非常烦躁。前线消失了,没仗可打了,兔崽子们又开始咬篱笆了。而且,因为家里没了厨师,好长时间没有吃肉,他的脸上干巴巴的。十分难看。

“我的审查不是结束了吗?怎么还审?”

“谁告诉你结束了?是告一段落,不是结束。就算结束,需要的时候仍然可以重新开始,所以我们党才会有九次重大路线斗争。”

“你想干什么?简先民,你想干什么!”

“你喊什么喊?我让你喊了二十年了,你就不想想,你凭什么?文化大革命一年多了,让你舒服到现在,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最先撤离的是通讯员周中保。值班员把基地文革小组取消乌力图古拉一切政治待遇的电话通知一传达,周中保就把刚取回的《解放军报》往台阶上一丢,去后院工作人员宿舍打好背包,扛上就走,连告别都没有。随后离开的是司机小陈,不但他走了,吉姆车也开走了。警卫班原有三个值班员,撤走两个,留下一个,那一个去警卫连食堂吃饭,有时候半天不回来,有时候回来看一看,又溜回警卫连,等于一个没留下。

秘书严之然是最后一个走的。严之然走进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张嘴想说什么,乌力图古拉烦躁地冲他挥了挥手,说行了,走吧走吧。严之然低下头,走到门口又站住,磨磨蹭蹭不拉开办公室的门。乌力图古拉叹了口气,说,这一年,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轰轰烈烈地闹这场革命,它是为什么?有人让我想明白了。革命啊,它是一些人推翻另一些人的暴力行动,响枪不响枪,它都是战争,都有对头。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别为我这个老东西把前程给丢了,该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保你自己吧。

乌力图古拉被拉到台上去接受群众批斗。他死顽固,不让人家批,人家批十句他还一句,那一句就把别人的十句全给否定了。

我革命那会儿,你爹还在放牛呢,你知道什么叫革命?他说。

军阀让我打了不少,你打过几个?没打你嚷嚷什么?他说。

毛主席说搞文化革命,毛主席是说搞坏人的革命,你好坏都不分,你提毛主席什么事儿?他说。

一群兵冲上去,拳头如雨,完全按照擒拿拳的套路下手。是乌力图古拉要求他们在训练中人人过关,是乌力图古拉把每个兵都训练成了硬拳头,他们做到了。乌力图古拉的反击绝望而可笑。一个怒气冲冲的兵使了个大背,把他摔倒在台上。兵摔倒他以后很兴奋,冲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没赶上战争年代不等于什么都赶不上,看看小人物能不能摔倒大人物,也让大人物尝尝被小人物摔倒的滋味儿!

萨努娅到处给乌力图古拉找伤湿止痛膏,用热毛巾给他敷腰。她埋怨乌力图古拉和群众硬顶。乌力图古拉没好气地说,那是什么群众,一群流氓。

“干群众什么事儿,还不是你们自己弄的。”乌力天扬从客厅过,没好气地冒出一句,“什么鸡巴破党,没人整了,自己整自己。”

乌力图古拉像一头发了威的狮子,一跃而起。乌力天扬想躲没躲掉,被乌力图古拉一耳光打倒在地,带翻了一把椅子。

“小兔崽子,你没有资格评价共产党!”乌力图古拉朝乌力天扬怒吼。

“打我干什么!是我斗你呀!”乌力天扬也朝乌力图古拉吼,抹一把鼻血,再捂着火辣辣的脸,“有本事揍我,干嘛不去揍那些斗你的人?是他们欺负你,你揍你孩子的勇气到哪儿去了?”

“你放屁!”乌力图古拉语尽词穷。

“你才放屁!”乌力天扬瞪着血红的眼睛。

乌力天赫离开家后,乌力天扬接替四哥成了乌力图古拉的对头。父子俩经常干仗。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扬追得楼上楼下乱窜,好几次,眼见着手中皮带就要抽到乌力天扬身上,乌力天扬一低头逃上阁楼,再攀上露台的栏杆,从那里跃到乌力天时房间的窗台上,踹开窗户跳进屋子,然后从那里溜掉。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乌力天时躺在床上,因为乌力天扬从他头顶飞鼠似的跨过,挡住了他看天花板的视线,有些烦躁,眼白比平时更多了一些。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乌力天扬高喊着,冲出房间。

这种事发生过两次后,乌力天扬失去了逃生通道。乌力图古拉把乌力天时房间的纱窗钉死。萨努娅也警告乌力天扬,不许他再拿三哥做人质。乌力天扬只能做狼牙山五壮士,悲壮地从二楼窗台上跳进院子,摔得屎都差点儿溅出来。

乌力天扬再也不怕挨打。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巴掌没到就尖着嗓子嚷嚷的乌力天扬了。他敢和乌力图古拉对骂,甚至手中有家伙的时候,比如抄上了菜刀的时候,他敢和乌力图古拉对峙,转着圈子红着眼说,你来,你来呀!他在心里悲壮地想,你乌力天赫没做到的事情,留给我来做,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你说的光会叫的狗,是不是没有脑子的孑孓!

3

1968年3月23日,苏联船只“乌克兰共青团员”号驶入广州虎门,二副波诺马尔楚克偷拍中国海军舰艇和虎门要塞地形,被中国反间谍机关人员抓获。间谍案事件发生后,萨努娅的问题升级,她被确定为苏联特务,属于敌我矛盾。

萨努娅是天不亮的时候被人从家里给带走的。两辆驾驶室玻璃上贴有武汉市革委会专政小组和武汉市公安局军事管制委员会联合颁发的特别通行证的吉普车停在院子外。基地保卫干部一脸紧张地领着两名公安人员进了乌力家。

“告诉他们,”萨努娅在走廊里甩掉公安人员抓住她胳膊的手,脸色苍白地冲着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喊,“我不是间谍!建国十八年了,我没有回过我的家乡,一次也没有,我靠什么来做间谍?有我这样的间谍吗?”

乌力图古拉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两个警卫连的士兵事先进了办公室,控制住乌力图古拉。屋里很暗,公安人员吩咐不许开灯,他们是在走廊上向萨努娅宣布逮捕令的。

“我的孩子怎么办!”萨努娅被强行戴上手铐,她绝望地对公安人员喊,“谁来管他们?”

乌力天扬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一条短裤,赤着脚从楼上跳下来。他插到萨努娅前面,想阻拦公安人员带走他的母亲。他立刻被基地保卫处的干部拖开,堵在楼梯口。他死死拽着楼梯扶手,脸像死人一样,泛着一层可怕的灰色。

安禾突然从楼上冲下来,撞开乌力天扬,撞开保卫干部,在楼梯口抱住了萨努娅。她低下头,用牙狠狠地咬一名公安人员的手。遭到袭击的公安人员恼羞成怒,用力甩开安禾,去掰她紧抱着萨努娅的手。另一个公安人员则把萨努娅推出门,往台阶下拖,拖进院子里。安禾死也不肯松开,她就像长在萨努娅身上的一朵蘑菇,随着萨努娅被从家里拖出去,拖进院子,鞋子拖掉了,匆忙穿上的棉裤也掉了下来,褪到腿弯处。

“别碰我的孩子!别碰她!”萨努娅像只母狼,用头去顶公安人员,“安禾,放开妈妈,回屋里去!”萨努娅的头发被公安人员紧紧地揪住,样子难看地往后仰着脑袋,“天扬,天扬你在哪儿?”

童稚非在二楼趴在窗台上跳着脚喊妈妈,尖锐着嗓子大哭。葛军机用一床被子把童稚非捂住,搂进怀里,带离窗边。人不在了。屋里的灯光突然亮了许多,就像一个动物猛地睁大了眼睛。

乌力天扬蹿回楼上,从那里跳到后院,再从后院冲出来。他手中举着一把锋利的斧子。他把斧子高高举过头顶,恶狠狠地朝揪住萨努娅的那名公安人员扑去。他在花坛边摔了一跤,摔得很厉害,斧子摔出老远。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斧子,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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