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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神-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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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对乌力天时进行了临时抢救,然后将他紧急送往贵阳市。在那里,一个军地联合专家治疗组紧急成立起来,在十五天时间里对乌力天时进行了十一次手术。乌力天时在第二次塌方时被石块击中头部,造成原发性脑干损伤,送到贵阳市医院时呈持续性深度昏迷状态,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他的两条腿因为严重的粉碎性损伤,不具备断肢再植条件,只能截掉断腿,对股骨以下部分做了创面处理。他的腹腔脏器严重损伤,部分脏器坏死,在对坏死部分脏器进行切除后,他的腹腔被安上了一个先进的尼龙术口,以便今后的修复手术用。他的胸、腰、骶段脊髓遭到严重损伤,造成下肢盆腔脏器括约肌功能严重损害,在骶段无任何感觉运动功能保留,属于完全性损害。
3
不管说什么,萨努娅都在单位里请了假。
疼痛比能够说出来的厉害一百倍、一千倍。很奇怪,那种疼痛不是来自心里,而是来自脐部。有好几次,她都因为来自脐部的尖锐疼痛而窒息过去。乌力图古拉用力拍她的脸,朝她吼,说你醒醒,醒醒。她一直是醒着的,眼仁发呆,一转不转地盯着乌力图古拉,然后把他推开。她不和乌力图古拉说话。她脸上带着一种空茫的、豁出来的、奇怪的笑容对单位革委会的人说,我必须去看我的儿子,你们不让去我也得去,该判刑该枪毙,你们看着办吧。卢美丽说什么也要推掉春节的婚期,跟着萨努娅去贵阳。她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垮了,地塌了,你让我怎么幸福呀?她说您都说了我是您的孩子,我要是您的孩子,我就是天时的姐姐,我去看天时,是姐姐看弟弟,有什么错?匡家奶奶抹着泪说,天时那叫忠勇,美丽那叫善良,这样一家人让我们匡家摊上,等于是摊上杨家一门忠良啊!匡志勇难过了一阵子,说好吧,我们再往后推一推,我们只是往后推一推,没有说不结婚,对吧?
“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大好形势的鼓舞下,在乌力天时同志英勇事迹的激励下……”进入病房前,医院的领导充满激情地向萨努娅介绍情况,“我们已经控制住了乌力天时同志颅内高压和术后感染的难题,把乌力天时同志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现在,乌力天时同志的病情已基本稳定,我们可以向您,向英雄的母亲保证,毛泽东思想给了英雄第二次生命,我们坚决维护毛泽东思想在医疗战线和生命史上创造出的这一伟大的奇迹。”
乌力天时躺在洁白的病房里,被绷带绑扎成一个样子奇怪的粽子。萨努娅有好一会儿没有认出儿子,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放”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满了无数管子、脑袋肿得比篮球还要大、五官根本分不清楚、身子比七岁的童稚非还要短的人,就是自己人高马大的老三。萨努娅摇晃了一下,要不是卢美丽眼疾手快搀住她,她就倒在儿子的病床前了。
在负责特别护理工作的护士长小张亲切的呼唤下,乌力天时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的嘴唇动了动,用力地张开,断断续续说:
“这个军队具有……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不能被……不能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乌力天时的声音微弱而含混,萨努娅没有听清楚。小张护士长把那句话复述了一遍,萨努娅还是没有明白过来。她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不明白他说胜利和坚持是什么意思,他已经面目全非了,还要什么样的胜利和坚持?小张护士长拿过一本《毛泽东选集》,飞速翻动,然后她兴奋地宣布:是《论联合政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1039页!他总是这样,时刻不忘毛主席的话!
乌力天时在十一次手术过程中一直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在没有手术的情况下他也在默默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他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崇高感情感动了所有的医护人员。
“乌力天时同志连梦里都在背诵毛主席的语录。”护士长小张感动地告诉闻讯赶来的军报记者。
“背的是哪一条?”军报记者眼睛一亮,掏出笔记本。
“‘注意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同志一道工作,不论在地方或部队里,都应该注意。’还有,‘我们当中还有犯过很大错误的人,不要嫌弃这些人,要准备和他们一道工作。’”小张护士长一点点回忆。
“《党委会的工作方法》第十条,《毛泽东选集》‘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部分——我想想,在1333页上面。”军报记者熟练地回忆。他甚至不用翻动红宝书就能说出出处。他就是靠这个才从一名守仓库的士兵当上军报记者的,“你没记错?怎么是这一条?”他怀疑地看着小张护士长,然后恍然大悟。当然是这一条,天时同志在昏迷中还在思考塌方造成的问题,而且他渴望早日回到战斗岗位上去。这正说明,巨石可以砸伤英雄的肉体,却摧毁不了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英雄的战斗意志!
根据上级指示。工程兵第17团开始搜集乌力天时的事迹。一搜集,就让团领导、军报记者、军里和师里的宣传干事们感慨不已:英雄不是凭借脑袋一热,逞一时之勇偶然出来的,英雄是日积月累培养出来的——乌力天时平时就孜孜不倦地苦读毛主席著作,即使工作再苦再累,他也会坚持读毛主席的书。部队在山里施工,发电困难,一般工棚里晚上不供电,乌力天时为了雷打不动地读毛主席著作,就到修理排去借着淬钢钎的炉火读,或者到河边借着月光读,至于帮助战友打洗脚水、夜里起来替战友盖被子的事情,更是举不胜举。
怀着对英雄的崇敬之情,军报记者和宣传干事们经过一个多月对一百多人次的采访和三个多月上百次的改写,终于写出了长篇通讯报道:《青春的赞歌——记毛主席的好战士乌力天时》。
军报记者过分的热情工作让事情出了一点儿差错。为了加强说服力,军报记者希望团里提供乌力天时的日记。团里调查了一下,乌力天时没有日记。军报记者不高兴了,批评团领导不注意搜集英雄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心得体会。军里的宣传干事有经验,把团领导拉到一旁,提示说。乌力天时没记日记,不是他不想记,是他工作忙,只能把日记记在脑子里,融化在血液中。你们可以把乌力天时平时说了什么、想了什么补记下来,抄在一个笔记本上,那就是乌力天时的日记。团领导恍然大悟,立刻组织乌力天时所在连队的干部战士回忆乌力天时说过的话。乌力天时平时说了什么好办,很快搜集了一大堆,可他平时想了什么怎么搜集?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想什么谁能知道?团里想到和乌力天时一同分到团里开给养车的魏立宪,他是武汉军区的子弟,平时和乌力天时来往比较多,他应该知道乌力天时平时都想了些什么。团领导把魏立宪找来,耍魏立宪提供乌力天时的有关情况。魏立宪犹豫了老半天,表示自己本来不想说,天时都被砸成肉饼了,说了不道德,可政委叮嘱关键时刻看表现,要不说团里肯定不让今年入党,要那样,他爸非熊死他不可。魏立宪就把乌力天时的事情说了。
至少一年前,乌力天时的情绪就不好,老是背着人唉声叹气。魏立宪问过他,才知道一年前他跟车去师部拉材料,到师部招待所找武汉警备区的子弟吴光荣玩,吴光荣告诉乌力天时,他接到的报平安的家信都是假的,他父亲和母亲早就给挂起来了,正在接受审查。乌力天时回到团里心情变得很坏,他特别害怕父母被审查出什么来,要那样,不要说他在部队上待不下去,复员都不好找工作,前途都没了。乌力天时不敢和别人讲这件事,那以后老翻毛主席著作,想在毛主席著作里找找有没有说他爸爸妈妈事儿的话。有一次,魏立宪到连里来找乌力天时玩,乌力天时突然说,毛主席的书我读了好几遍,先觉得吧,往敌我矛盾里说的那些话,没有一条和我爸我妈挨边儿,可再想想,好像吧,那些话又条条都在说我爸我妈,你说怪不怪?魏立宪当时还安慰乌力天时,说没事儿琢磨这个干吗,敌我矛盾多了,不行拉倒,最多复员回家,找不着工作在家待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乌力天时发了好一会儿愣,红了眼圈,说我和我家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家孩子多,我是让我爸扔出来的。现在我爸我妈这样儿,我要再被处理回家,没给我爸我妈省心,反而成了他们的包袱,他们会更难受。魏立宪说,别扯了,要扔往孤儿院扔,没说往部队上扔的。乌力天时说,那要分怎么扔。我出来的时候我妈不在家。我爸没跟我谈过,可我知道他为什么送我到部队。我大哥牺牲了,部队里没有他的孩子了,我得替他顶上。过了一会儿又说,要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起码不给我爸丢脸。
团领导一听就愣在那儿了,醒过神儿来就说魏立宪,你胡扯什么?照你的说法乌力天时是自己找死?你就这样要求入党?要不是让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乌力天时能有那么大的勇敢,那么硬的骨头?十九吨重,压在你身上试试?团领导当时就给魏立宪封了口。叫他到此为止,不许出去乱说,人撵到团后勤去洗车,吩咐团里的宣传干部,魏立宪的话一个字儿也别记,别人的话,没用的去掉,有用的留下,适当润色,交上去。
4
乌力天时被转到部队医院接受治疗,并且做了尽可能的康复努力。因为永久性截瘫的形成和半植物生存状态。他将终身不能再坐起来。装假肢对于他已没有丝毫意义。同时,脑干严重受损,导致严重的意识和思维障碍,他已经不能正常思维,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记忆。
萨努娅两次往返贵阳,看望儿子。
乌力天时认不出萨努娅。她叫他,他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不理她。她和他说话,他有时候不说,有时候咕哝两句,声音根本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为了有更多机会照顾儿子,不再为去贵阳看望儿子反复哀求单位革委会,萨努娅向部队提出,乌力天时不能再工作和正常生活了,希望部队能把他送回武汉,在荣军疗养院疗养。谁知乌力图古拉却不让把儿子送到荣军疗养院去,要把他接回家里。
乌力天时回家,给他的兄弟姊妹带来巨大震动。乌力天时不光截了肢、成了半个人,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还傻了,不认识人,不和人说话。他的兄弟姊妹们看见他的样子全都吓坏了。葛军机脸色苍白,一直咬着嘴唇,在替乌力天时送盂盆进房间时,手抖得厉害。乌力天赫铁钉似的钉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三哥。脸上有一种吓人的神情,让人觉得不是他三哥的样子让人害怕,而是他的样子让人害怕。乌力天扬楼上楼下地跑,撞了护送乌力天时回家的小张护士长,又撞了抱枕头上来的卢美丽,在萨努娅要他们兄妹都去问候他们的三哥,摸摸三哥的手的时候,他害怕得闭上眼睛,瞎子摸象似的往前移,结果摸错了地方,摸到了三哥的断腿,他恐怖地大叫起来,被一旁的乌力天赫猛地堵住了嘴。安禾和童稚非一直在流泪,安禾默默地哭,童稚非嘤嘤地哭,萨努娅准备了几个月的勇气全被这两个女孩子的哭泣给毁了,疲倦地往凳子上一坐,对卢美丽说:美丽,帮帮我。把她俩带下楼去。
乌力图古拉回家那天,萨努娅在单位接受批斗,很晚才回家。那天的批斗很激烈,萨努娅挨了打。本来挨打的不是她,是外事办主任,后来有人提议,打就打漂亮的,特别是漂亮的外国人,这种人平时打不上,现在落到中国的革命者手中,不打可惜了。萨努娅被人揪住头发打了几个耳光,还踹了两脚。
回家以前,萨努娅仔细洗了脸,不让脸上留下挨过打的痕迹。一进家门,卢美丽就告诉她,首长回来了。进了天时的房间,两个多小时,一直没下来。我上去过,门关着。里面上了锁,我也不敢敲门,怕挨首长批评。
萨努娅上楼去看。乌力天时的房间果然门关着。她贴着门听了听。房间里有人轻轻说话。她离开紧闭的门,顺楼梯上了阁楼,从阁楼绕到楼顶的露台上,从那里,透过窗子,她看见了乌力天时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乌力天时躺在床上,瞪着眼白多于眼仁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乌力图古拉坐在床头的一张小凳子上,像一头个头儿太大种不下去的大蒜,弓着背,塌着腰,一只手握着乌力天时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乌力天时的手背,他在轻轻地、生疏地、有些把握不准地唱着歌:
金色的灰背鸟啊,初一十五唱歌哟;
银色的乌拉盖花啊。从春到秋开放哟;
成群的灰背乌啊。在乌拉盖河岸飞翔哟;
簇拥的乌拉盖花啊。在科尔沁草原开放哟。
……
“儿子,”他唱完了,咳了两声,掩饰地抬起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乌力天时的手背,“儿子,这是咱们唱的第几支歌了?十五支?不对?十八支?不对?那是多少?你看,你看你爸爸,你爸爸都糊涂了,记不住了。唱得不好,糊涂了。管他呢,记不住就记不住,糊涂就糊涂,爸爸能唱好多歌儿,爸爸接着给你唱。‘远方飞来的小鸿雁哟……’”
他唱了第一句,声音就哽叫住,唱不下去了。他把乌力天时的手抓住,拿起来,贴在自己的脸上,抽搭着,呜呜的。
“儿子……”他流着泪说,“儿子……你怎么,怎么也不夸夸爸爸。你夸夸爸爸,爸爸就知道你能听见,爸爸就知道你想听见,爸爸就能唱下去了……”
萨努娅站在露台上,没有动。也没有流泪,却笑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乌力图古拉落泪。她发现她是那么想要看到他落泪的样子。她觉得头顶上那些星星正在往下落,雨点儿似的,把她淋得浑身透湿。她觉得真是有意思,那些星星,它们可以像雨点儿一样地往下落,把人给淋湿,淋得透湿。她觉得她很累,脸上挨耳光的地方很疼。腰上挨踢的地方很疼,不想动,她想,也许她可以靠在栏杆上,这样她就不用动,也不会太疼太累了。
她真的这样做了。她靠上栅栏,把胳膊搁在栏杆上,把下颏儿放上去,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窗户里,看那个像一头怎么种也种不下去的大蒜的男人,生疏地拍着他儿子的手背,给他儿子唱歌。并且握着他儿子的手哭泣。她就在那儿闭上了眼睛,打了一个盹儿。
第十五章 如同一道温暖的风
1
秋天到来之前,乌力天赫完成了他飞翔前所有的秘密筹备。他不再需要理由,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和帮助。天空在那里,他的翅膀也在,剩下的,就看他如何振动他的翅膀了。
乌力天赫从报纸、广播和地图上捕捉一切有用的信息,决定了飞行路线,季节则选择在秋天。秋天到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慢慢适应了乌力天时造成的震动。只有一点不同。这个季节是鸟儿南下的季节。乌力天赫却偏偏选择了北上。
1967年10月11日黄昏时分,武昌沿江大道一带响起密集的枪声,还有几声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不久就有消息传来,“百万雄师”和“三钢三新”发生了一场激烈枪战,造成数十人伤亡。但这并没有让人们诧异。两个多月前的“七二○事件”使武汉两大派造反组织关系更为恶化,武斗飞快地升级,长江大桥上已经出现了坦克和装备了重型武器的卡车,枪战不时在三镇各地展开,人们对城市战斗已经开始习以为常。
乌力天赫在隐约枪声中出了院子,朝简家走去。他穿过营区马路,走过桉树林,在简家院子门口站下,告诉简家警卫,他要找简家老二。简雨蝉很快出来,告诉乌力天赫,简雨槐不在。
“她不是每个礼拜天都回家吗?”乌力天赫有些意外。
“也许这个礼拜不想回来呗。她就喜欢疯,臭丫头。”简雨蝉没心没肺地说,然后疯疯癫癫地把乌力天赫往院子里拉。
“我得回家了。”乌力天赫和蔼地对头发汗漉漉贴在脸上的简雨蝉说。
“你还是不喜欢我。”简雨蝉不高兴,樱桃叶儿似的嘴嘟起来,“你还是喜欢简雨槐,对不对?”
乌力天赫没有回答简雨蝉,冲她扬了扬手,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里走去。有一阵儿他什么也没有想,他走在路上的样子就像一名十分老练的士兵。后来他开始想了。他想,要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等到这个礼拜天了。他想,不要紧,就算我不说,你回来的时候也能看到,那些鸽子现在飞得有多么棒。他还想,就算我没有亲口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一名多么出色的士兵。乌力天赫这么想着,把胸脯挺得更高,就这么一直走回家里。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乌力天赫就悄悄起了床,穿好衣裳,溜出门,下了楼,去了鸽舍。他爬上梯子,打开鸽笼。那些漂亮的铁青、瓦灰、点子、霞白、麒麟和宝石眼儿像熟透了的果子似的从笼子里滚出来,冲着他咕噜咕噜叫唤。然后分散到屋顶、水池边和草地上。乌力天赫向它们扬起手臂。那些鸽子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起张开翅膀飞向天空。它们如同一道温暖的风,从他的头顶上掠过,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这就是飞翔呀!乌力天赫热泪盈眶地想。
两个小时后,乌力天赫出现在汉口江汉关海关大楼门口。他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左臂上戴着红卫兵袖章,军帽的帽檐低低地遮住眉眼,斜背着一只军用挎包,横冲直撞大步走进大楼。大楼的造反派没有管他。这种旁若无人的家伙全都有来头儿,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和中央文革小组的人有关系?
乌力天赫顺利地上到顶楼,并且在那里找到通道,很快登上大楼楼顶。他在那里打开挎包,从挎包里取出一摞印刷品,挎包翻了个个儿,露出里面事先缝上的蓝布,脱掉身上的军装,只穿蓝色运动衫,军装连同军帽一起装进挎包。做完这些事,他把印刷品分成两部分。其中一部分,他把它们放在楼顶朝向长江一方的排气口的铁皮沿上,脱下胶鞋压住,挎包搁下;另一部分他带着,朝大楼东边走去。他跳过楼顶管道,绕过沥青带,顺着女儿墙爬到东边的楼檐尽头,探出身子朝楼下看去。
正是早上日出的时候,沿江大道上人很多。乌力天赫朝如蚁的人流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印刷品。那是一份题为《十问中国向何处去》的传单,钢板刻的,娟秀的仿宋体,他写的。它以人民的名义建立,人民有理由问,它是人民理想中的国家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伸手,将手中的传单抛出去。他没有看它们如何在天空中如花般绽开,转身往回爬,跳下女儿墙,绕过沥青带,翻过管道,回到大楼南端,在那里取回压在印刷品上的胶鞋,把鞋穿回脚上。看着头几页传单被排气口里的气流吹起来,飘向空中。他弯腰拿起挎包,斜挎在身上,转身离开那里,很快消失在楼顶。
2
简雨槐第二个礼拜天回到家里,在饭桌上听说了乌力家老四的事。
乌力家老四失踪了,乌力家找遍了基地。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哪儿都没有他的影子。
“江边打死了几十个。拖到火葬场烧掉了,好多人抢骨灰,抢去种南瓜。”简明了抠着鼻子兴奋地说,搛了一筷子紫姜爆炒仔鸭塞进嘴里。
“你知道什么?那一仗两边都动了机枪和手榴弹,我都没敢靠近,他能过去?”简小川不屑地瞥了简明了一眼。
“你们在说什么?天赫怎么了?”简雨槐迷惑地抬起头来,看看简小川,再看看简明了。
“天赫哥哥逃跑了。”简雨蝉在一旁大大咧咧地说。
简先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人民日报》,这个时候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目光落在两个男孩子脸上,用耐心的口气教导说:
“叫你们多学习,你们就不学。看看最近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彭德怀在批斗会上被打倒在地七次。‘上柴联司’让‘工总司’给踏平了,死伤上千人。谢富洽说,公检法必须彻底砸烂。北京红卫兵火烧了英国驻华代办处。缅甸军队连续侵犯我领土领空。印度军队再度入侵我边境。林副主席说,乱是必要的。不乱,反动的东西就不能暴露。你们不要只关心武斗,武斗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谁说我没关心阶级斗争新动向?”简小川不服气,“上周一江汉关那个反动传单事件,我一听说就乘军轮过江去了,还从别人手里弄到一张传单呢。”
简先民警觉地追问传单在哪儿。简小川不情愿地上楼去把传单拿下来。简先民草草看了一下,然后一下一下把传单撕掉,叮嘱简小川,不要再说传单的事,公安部门已经在全市展开大搜捕,这个写反动传单的人是个臭老九。很可能是社科院的人,撒传单的人胆大妄为。居然选择江汉关作案,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反动集团,抓住非枪毙不可;这种事不叫关心,叫自绝于人民。
简雨槐坐在院子里乘凉。夏天快要过完了,暑气尚未消尽。营区里的树上,知了在完成它们最后的绝唱。简雨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一把蒲扇。看隔了一条林荫道的那只灰色鸽舍。她看见乌力天扬光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撅着屁股往鸽舍上爬,去给鸽子们喂食,那些鸽子像是中了暑,恹恹的。没有精神。简雨槐站起身来,朝院子门口走去。她在那里被方红藤堵住。
“我去看看天时哥哥。”女儿平静地看着母亲。
“你不是看天时。”母亲平静地看着女儿,她的目光能把任何事情看穿。
“那好,我去看我想看的人。”女儿依然平静。
“别给你爸惹事儿。”母亲警告。
“爸还是整了乌力伯伯。对吗?”女儿紧紧盯着母亲。
“大人的事儿,孩子不要关心。”母亲坚持着。
“你说过,我已经长大了。再说,他们家都那个样子了,还能惹什么事儿?”女儿乞求着。
“听话,回家背你的谱子。”母亲很固执,而且不准备让开。
简雨槐低下头,转身朝屋里走。她当然会听话。她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但这并不是说她就想安静,她的安静就是安静。
3
秋天过完,乌力天赫没有任何消息。乌力图古拉和所有能联系的关系都联系过,他们没有乌力天赫的消息。乌力天赫失踪了。
萨努娅心里急,又不能和乌力图古拉讨论这件事,私下里和严之然分析,乌力天赫会不会失足落水、外出被车撞死、病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去社会上参加武斗、到全国各地去串联?分析过去分析过来,都有可能。又都拿不出依据,等于白分析。萨努娅有个想法没有说出来,她觉得乌力天赫哪儿都没有去。就藏在家附近,他能看见家里人,家里人却看不见他。萨努娅那些日子染上了一个怪毛病,每天早上出门前,或者晚上回家,她都会在院子附近走来走去,突然冲进小树林中,用手电筒往林子里照,或者冲进工作人员宿舍,掀开床单往床下看,然后露出一脸的茫然,好像她怎么都不肯相信乌力天赫不在那里。
乌力图古拉讽刺萨努娅,说她搞国民党特务那一套,又是跟踪又是盯梢,结果呢。她并没有把一个叛逆分子拯救回来。萨努娅不能听“特务”这话,造反派就是拿这个词儿称呼她,给她定性。萨努娅还嘴说,有你这么个不讲道理的爹,不要说天赫,哪个孩子在家里也待不住。连蚊子都待不住。乌力图古拉想也没想。扬手给了萨努娅一巴掌,把她打倒在沙发上。
萨努娅当然不会甘心做一个受压迫者,她从沙发上爬起来,冲过去,对乌力图古拉又踢又咬。
萨努娅和乌力图古拉的吵架越来越频繁。他们不光吵架,还动手。萨努娅学会了说粗话,有时候甚至能骂出乌力图古拉闻所未闻的话,让乌力图古拉瞠目结舌。事后萨努娅想过这个问题,她为自己感到吃惊和羞愧。但这一切都没能止住,无法止住,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大到他们自己都觉得他们不再是一对夫妇了。
他们有好长时间不曾亲昵过。乌力天时回家后,萨努娅每天都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待很长时间,等她回到卧室,乌力图古拉早就睡了。在乌力图古拉第二次动手打萨努娅之后,萨努娅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安了一张床,她就带着安禾睡在那里,她再也没有回到楼下的卧室去。
4
萨努娅把越来越多的精力放在照顾老三天时身上。她每天早晨7点钟乘军用轮渡过江去汉口,到单位接受无休无止的审查交代。她总是凌晨5点起床,花十分钟时间处理个人内务,另十分钟花在去轮渡的路上,留出一百分钟替老三洗脸刷牙,进行功能锻炼。喂他服下催醒药。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会小声地和老三聊天。
她总有一种预感,老三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睛后面藏着一些什么,是等着她去呼唤的,她只要不放弃呼唤。迟早有一天,藏在老三眼睛后面的东西会醒过来,给她带来惊喜。
每次替老三擦身子的时候。萨努娅都会有一种奇怪的举动,她总是忍不住要往空着的下半截床上看几眼。好像擦完老三的上半身。什么时候突然一回头,空着的那下半截床上就会出现老三失去的另一半身子,那她就得继续擦下去,她的事情就会多起来。
“白求恩……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乌力天时瞪着全是眼白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咕哝声,“……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去年春上到延安……后来到……后来到五台山工作……不幸以身殉职……”
“是啊,你说,毛主席他说得多好啊。”萨努娅想着白求恩和自己一样,也是从另一个国家来到这个国家的,也是不远万里,他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经历,便顺嘴接了下去,“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做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萨努娅说着,端了盆子起来,去楼上的卫生间倒水,“天赫还是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这话妈没对别人说过,妈只是担心,妈只是对你说。”
“所有……所有二流子……都要受到改造……参加生产……变成好人……”乌力天时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喉咙里咕哝着。
“你说什么?”萨努娅在门口站下,回过头去不明白地看着乌力天时。萨努娅想,天赫怎么会是二流子呢?他不过是这次闹得有点儿过分,让家里担心罢了。他是个好孩子,用不着改造!
萨努娅这么想着,去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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