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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神-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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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春意已经很浓了,江水在这个季节变得有些浑浊。武汉这种地方不南不北,气候没个定性。冬季刚结束,冰凌没化完,柳芽儿就争相绽开,过上两天,已是满眼的绿色,再过两天,又是桃白李黄的夏季,那后面紧跟着的就是雨季,好像一口气要是喘得长了点儿,就能喘出好几个季节去。现在雨季还没来,是春季里拼命生长的植物和拼命生长的鱼儿,它们抢在雨季前面,先让江水有了最初的激动。

简雨槐在江边等着乌力天赫,看着他远远地朝江边走来。肤色黝黑,宽肩膀,长胳膊长腿,宽大的颧骨上映着一片阳光。风吹动他的头发,让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生机勃勃的鸟窝。

那个长着一双招风耳的孩子远远地跟在乌力天赫身后,在江堤边迟疑了一下,站住,反身回到果树林边,蹲下,没精打采地抠鞋上的泥。

风不欺生,很热烈,不光吹乌力天赫,也吹简雨槐。简雨槐有些慌乱,把被风掀起的裙子按下去,夹在膝间,红着脸瞟了走近的乌力天赫一眼。

乌力天赫觉得简雨槐和平常不一样,刚才的羞涩有点儿慌张。她其实用不着慌张。她应该保持她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本来就安静。湖水有多安静,她就有多安静。

他们在江边的草地上坐下。简雨槐把双膝拢在胸前,双臂环绕光洁的小腿,精巧的下颚儿轻轻地搁在膝头,看一眼乌力天赫的胳膊。风走开了,空气中充满了槐花的香味。

“我要走了。”她说。

“什么?”他看她,不明白。

“去胜利文工团。”她说。她刚刚接到入伍通知书。她被特招入伍,成了一名文艺小女兵。爸爸向她保证过,会给她一个舞台,他做到了,他是一个好爸爸,“我又能跳舞了。”

他明白了,她是来向他告别的。她天生喜欢跳舞,就像江水天生就在流动似的。他的目光暗淡了一下。不是为告别,也不是为天生,而是为兵。他发愣,像在梦中。

“你不知道跳舞有多好。你在舞台上站着,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可你知道,有人在那儿,他们在等待。追光灯亮起来,罩在你身上,你的眼前闪耀着一片星星。音乐响起,你慢慢抬起双臂,踮起脚尖,就像踩着云朵儿一样,你就在天空上了,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你……”

他没有说话。她是那么兴高采烈,就像一个公主在向她的马夫说着昨天晚上那场舞会上的事。他能说什么?告诉她,他也有喜欢,他想做一名疲惫不堪的士兵,牺牲在战场上?他说了她就会明白吗?风在江面顽皮地滑动,没滑好,带了水光滑到草地上来,撞上他的脸,把他的脸往上抬,让他看她。她颀长的脖颈攀上了一缕明晃晃的水光,清晰地映照出柔软的绒毛和淡蓝色毛细血管。她刚刚洗过头,干净的头发散发出柔和的薄荷草香味。

“薄荷草。”他眼皮跳了一下,像在梦中。

“什么?”她回过头,有些疑惑。

江上传来一串船笛。阳光颤抖了一下。他又沉默了,好像又回到梦中。他身上有一股松香般的汗味。非常迷人。她突然有些害怕他身上的味道,有些不安。

“我们恋爱吧。”他像是努力要从梦中醒来,要把梦中的什么事情记住。

“什么?”她被他的梦吓了一跳。她其实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她被刺痛了。要那么问一下。

他有些困惑,皱了皱眉头。不是为她问他,是为他自己。好像那个梦刚出生,身上有羊水,他没抓住,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在找,需要一点儿时间。

“什么?”等了一会儿,她催他,因为不好意思而面带微恼。不是慌张,是生气。她感到脸蛋儿热辣辣的,像是在燃烧,所以,她不能再等,得催他。

他还在寻找,目光有些空洞,还有些冷漠,好像遇到了难题,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重新回到梦里去了。

她只能等待。她不知道他的梦是什么,或者她知道,但那个梦是他的,她不便插手,只能等他再次呼唤她。她现在是一个人,而他在另一个地方,他不出现,她就找不到他,只能等待。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喊:我,杀了你!

他们同时惊醒,一个从梦里,一个从等待中,回过头去看。

江堤上,穿着一条肥大裤子的简雨蝉,一只手拎着红色塑料凉鞋,一只手举着桑树枝,正追打着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被抽了一树枝,抱着脑袋钻进果树林。简雨蝉追进果树林。但这没用。她只能抽他那一树枝。乌力天扬这回不是哪吒,是森林中的精灵,根本不用逃跑,只用消失就行了。

“不。”简雨槐慌张起来。她就像一只想要去山涧饮水却被倒下的大树拦住路的麇鹿,羞赧得满脸绯红。她把目光挂在江堤上,站起来,急匆匆地走掉了。

乌力天赫坐在那儿没动,好像还在想他的那个梦。

简雨蝉从江堤上下来,头发汗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翘翘的鼻头上粘着一星树灰。她把手中的凉鞋和树枝一丢,往草地上一坐,大声说妈呀,累死我啦!又恨恨地说:鬼天扬,抓住他,非剥他的皮蘸酱油吃不可!疯丫头咬牙切齿,做出一副白骨精的样子,可她生就一副洋娃娃脸,再怎么鼓腮瞪眼咬牙都没有用,谁也不会相信她能把唐僧怎么样。

乌力天赫从草地上站起来,去拿放在一旁的外套。

“哎,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啊?”简雨蝉不高兴了,仰了脑袋说乌力天赫,“简雨槐在这儿你怎么不走?”

“她走了。”乌力天赫不明白简雨蝉要干什么,站在那儿呆呆地说。

“那你就陪我玩儿嘛。”简雨蝉没心没肺,嘻嘻哈哈,“天赫哥哥你真可怜。”

乌力天赫把外套往肩膀上一搭,朝江堤上走去。简雨蝉爬起来,从后面拦腰抱住乌力天赫,脑袋一顶,乌力天赫向前扑倒。奇书网

“你干什么!”乌力天赫冲简雨蝉吼。

“你吼什么?一点儿风度也没有!”简雨蝉生气了。可是很快她就不生气了,趴在乌力天赫身上,欣赏地摸他强壮的肌肉,“天赫哥哥,我知道你为什么吼,是简雨槐不喜欢你,对吧?简雨槐肯定这么说了。谁叫我这么聪明。可是你没有必要吼,简雨槐不喜欢你,你可以喜欢我。简雨槐是个冰美人儿,她不喜欢男孩子。”她根本不管她的逻辑是什么,但她还是有逻辑的。她趴在乌力天赫身上,跷着两只光光的脚丫,她的脚趾头粉嘟嘟的,像刚给阳光晒出晕彩来的樱桃果儿,再戴上晶莹剔透的皇冠,让人迷惑不解,“她不会对你好。她连乳房都没有。这就是她的毛病。”说完那句话,她胳膊一撑,离开乌力天赫,从草地上爬起,拍两下屁股上的草叶,捡起凉鞋,头也不回地向江堤走去,一边走一边快乐地唱着歌。

简雨蝉手脚着地爬上江堤。乌力天扬从果林中蹿出来,拦住简雨蝉。

“你和我哥说什么?”

“你管!”

“你不说我也知道。”

“知道就知道。我要天赫哥哥喜欢我。”

“我哥怎么说?”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简雨槐。”

“你真蠢!你像老鼠一样蠢!”

“你才蠢!你比日本人还蠢!乌力天扬,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比日本人还蠢,因为你是胆小鬼,什么事儿都干不好,什么事儿都干不成。你还是鸡胸,你是一个装作比谁都聪明,比谁都勇敢的鸡胸!我向毛主席保证,没有人会喜欢你,真的。”

乌力天扬很吃惊,张着嘴,可笑地挖挲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简雨蝉,看了一会儿,眼圈儿红了,喉头一哽一哽,像是犯了哮喘。

简雨蝉有点儿可怜乌力天扬了。她伸手一把推开他,跨上果园窄窄的土路,两只红色的凉鞋分开,一手一只,手伸平,像挑着两只袖珍水桶,歪歪扭扭地走了。

4

乌力天赫爱那些鸽子。乌力天赫爱一切飞翔着的生命。他甚至爱飘在空中的树叶和炊烟。

“它们比人高贵。”乌力天赫庄重地对乌力天扬说,“它们是和平。没有谁比它们更爱和平。”

乌力天扬嘎嘎地笑,差点儿没笑死。但他很快不笑了。他觉得四哥的话有一种冷森森的味道,严肃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乌力家老五仰了脑袋看天上那些飞翔着的鸽子,它们就像一些舞蹈家,姿势优美地从梧桐细雨中飞过。我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哥哥呀!乌力家老五那一刻想哭。

简雨蝉在自家院子里和简雨槐吵架,看见乌力天赫趴在鸽舍上,不吵了,趿着一双拖鞋跑到乌力家,来和乌力天赫玩。天热,她刚洗过澡,小辫儿没扎,头发乱七八糟的,罩住喷香的小脸蛋儿,小大人儿似的晃着肩膀把头发往两边分。

简雨槐这两天心神不宁。憋了两天,到底没憋住,简雨槐问妹妹,那天自己离开江边后,她在乌力天赫那儿捣了什么鬼。简雨蝉大言不惭地告诉姐姐,她告诉乌力天赫,简雨槐不会喜欢他,要他喜欢她。

简雨槐怎么会不喜欢乌力天赫呢?她当然喜欢,太喜欢了,但是她总不能老在那儿傻等着。那个连地球都不放在眼里的乌力天赫,他连“我们好吧”这种暗喻都不说,他连“我喜欢你”这种婉语都不说,直截了当就说“我们恋爱吧”,这让她怎么接受得了?她说不。她拒绝了他。她是又开心又难过地拒绝。她想,恋爱就恋爱,我为什么要拒绝呢?又想,得给他一点儿教训,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说,不分场合地往外说,一点儿节制也没有。她相信,等他接受了教训,知道什么叫暗喻、婉语和节制以后,他就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了。

简雨槐站在自家的后院里,看见简雨蝉像个小疯子,在乌力天赫身边转来转去。她拿手中的棒棒糖让乌力天赫舔,乌力天赫不舔,她就闹着上鸽舍去看鸽子生孩子。乌力天赫把她抱上梯子,她探了脑袋进去看。她抽筋似的咯咯笑,往乌力天赫怀里倒。而乌力天赫也不知道回避,就把她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她裙子里的小裤衩都露出来了。

简雨槐心里很不好受,猫抓似的。她怨艾地想,天扬呢?天扬在哪儿?怎么没看见他?天扬要在,这个疯丫头有了对头,就不会这么张狂了。平时总在人眼前晃悠的天扬,这个时候偏不在,真是急死人!

简雨蝉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从乌力家后院传来,简雨槐难过得要命,早上起来她就收拾要带去文工团的箱子,收拾了半天也没收拾清楚。简雨槐知道自己完了,她决定不再等什么暗喻和婉语,直接去乌力家后院,把不要脸的简雨蝉拉回来,省得她在那儿丢人现眼。

乌力天赫看见简雨槐从远处走来。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是文工团演出的那种,大开领小掐腰,让她完全变了模样儿,真正百媚千娇了。变了模样儿的简雨槐比先前更美丽,却让乌力天赫感到了陌生和距离。说不清是为什么,他拉了拉简雨蝉的头发,自己先往屋檐下一坐,让滑下梯子的简雨蝉也坐下。

简雨蝉莫名其妙地坐下,看看乌力天赫,再顺着乌力天赫的视线,看见了朝这边走来的简雨槐。机灵豆儿似的她立刻明白过来,很配合地再朝乌力天赫身边靠了靠,确定真正贴紧了。两个人之间钻不过一只蚂蚁去,还无师自通地把一只粉白的小胳膊搭在乌力天赫的膝盖上,摆好亲密无间的姿势,等着简雨槐。

简雨槐走过两家院子闾的那条小车路,走上路边的林荫道。一眼看见乌力天赫和简雨蝉并排坐在屋檐下,简雨蝉的胳膊亲密地搁在乌力天赫的腿上,两人挨得那么近,简雨槐脸红了,像被人抽了一下,步子慢下来。

简雨蝉扭过头,看了一眼站在林荫道上有点儿犹豫的简雨槐,再扭回头去冲乌力天赫笑,笑得有些卖弄。为了让事情更好玩,她在乌力天赫的脸上亲了一下。要做到这个有点儿难度,特别是,她不能把屁股挪开,得靠紧乌力天赫,不让蚂蚁什么的钻过去,这样,她就不得不伸出两只胳膊,把乌力天赫的脖子搂住,把他的脑袋够下来,让她红叶般娇嫩的小嘴唇能和他黝黑的脸颊接触上。

简雨槐站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肯定自己没有看错。那个疯丫头,她亲了乌力天赫!乌力天赫并没有躲开,甚至还借着疯丫头的一吮往她身边靠了靠!简雨槐差不多是隔着一条林荫道、一小段草地和几级台阶挨了一耳光。她想也没想,一抬下颏儿,挺起胸脯,回身朝自家走去。

乌力天赫没看见简雨槐已经离开了,还坐在那儿。他能听见鸽子在自己头上嬉戏,振动羽翅,落下又飞走。它们在发疯地成长。他想他也应该这样,也该发疯地成长。可他不想说出这个感觉。他不想说话。和鸽子待在一起的时间越多,他就越不想说话。

“天赫哥哥,”乌力天赫的样子让简雨蝉觉得好玩极了,她从来没有玩过这么好玩的游戏。她仰了脑袋看乌力天赫,“你的鸽子有妈妈吗?它们认识自己的妈妈吗?”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我都想当一只鸽子了。可惜我不是鸽子,我也没有妈妈。我不知道谁是我妈妈。”

简雨蝉在乌力家疯够,趿着拖鞋回到家,眼圈儿红红的简雨槐在门口堵住了她。

“你刚才干什么了?”

“和鸽子玩儿。怎么啦?”

“你是和鸽子玩儿吗?你亲他了!”

“谁?”

“他!”

“你说天赫哥哥?”

“你自己知道!”

“是亲了,气死你。谁叫你不告诉我我妈妈是谁,你知道的,你个窝藏犯!”

简雨蝉甩掉脚上的拖鞋,冲进卫生间。简雨槐追过去。

“小妹你听我说,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什么都不懂……”简雨槐几乎是在乞求妹妹。

“那有什么,反正你要哭了。”简雨蝉满不在乎。

简雨槐不能哭。她不能让简雨蝉的企图得逞。但她到底没能说服和鸽子一样搅起珠玑般水花的小妹。她没能忍住,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向楼上冲去。

5

礼拜天是在慢性自杀中一分一秒度过的。礼拜一终于到了。

简雨槐一夜没合眼,差不多是熬过了最后一个晚上。看着窗外露出晨曦,她在心里深深地松了口气。

天还没有大亮,方红藤就起床了,做了米酒鸡蛋,端到大女儿房间。简雨槐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新军装,正站在镜子前面梳小辫儿。看着镜子里的女儿柔弱无骨,美得就像一条天堂鱼,方红藤心里发紧,放下手里的米酒鸡蛋,走过去,接过梳子替女儿梳小辫儿。

“妈,我现在是大人了,是吗?”

“是啊,当兵入伍了,是大人了。”

“我可以问两个问题吗?”

“问吧。”

“爸爸没有对我说真话,他是在整乌力伯伯,对吗?”

“雨槐?”

“您和爸爸没有说真话,雨蝉不是您生的孩子,对吗?”

“雨槐!”

方红藤吃惊地看着女儿。简雨槐安静地看着母亲。母女俩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把目光移开。女儿绕过母亲,从她身边走过去,端起米酒鸡蛋,在床边坐下,一口一口静静地吃。那以后,她们再也没有说话。

黎明时分,天空色彩斑斓,美极了。鸽子在那样的背景下被驱赶起来,呼啸而过,忙乱而没有节制。乌力天赫穿着一条带球号的裤衩,光着上身,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竹竿,大声吆喝着,在鸽舍四周跑来跑去,不让那些企图逃回鸽舍的鸽子们降落下来。

简雨槐站在自家门前,向乌力家的鸽舍看去。有一段时间她有点儿走神儿。她想,他的样子真是投入。她还想,黎明的天空多么干净呀,那是一座圣洁的舞台呢,那个少年,他在那里驱赶着他的鸽群,他是在做着怎样忘情的演出,他是怎样地想要征服他头顶上的那座舞台呢?或者,他是想要摆脱他无人知晓的孤独吗?要是这样,她有孤独吗?雨蝉呢,雨蝉有孤独吗?她这么想着,有些迷惑。有鸽子飞着的天空比没有鸽子飞着的天空更有生气,有天空可飞的鸽子比待在鸽舍里的鸽子更有希望。简雨槐心里掠过这样的想法,然后,她收回视线,转身上了车。

乌力天赫看见那辆华沙牌小轿车拐向营区的主干道,消失在林荫道处。他知道车上坐着谁,也知道车是去哪里,因为这个,他的心抽搐了好一阵儿。

乌力天赫像个疯子,整天和鸽子过不去。他挥舞着细长的竹竿,在鸽舍四周跑动。有时候会跑得更远,跑到草地上去,把开始仇恨他的鸽子一次又一次地轰赶到天空中,把它们折磨得疲惫不堪,也把自己折磨得疲惫不堪。他知道他会惹恼谁。他知道那个少女心疼那些鸽子。只有她会心疼它们。她总有一天会忍不住,瞪着羚羊似的惊诧的眼睛从远处跑来,冲着他大喊,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不应该那么对待它们!他从她身边冲过,把手中的竹竿子高高举起来,像举着一杆旗帜,在空中搅动着。或者他会站下来,回过头看她。他的汗流成一条河,流进他的眼睛里。然后变成泪水。他就像一条潜水的鱼儿似的,瞪圆他的眼睛,喘着粗气,看着那个迷恋着追光灯的小女兵。

“它们累了。它们会累死。”她说。

“我也累了。我也会累死。”他说。

“你累了吗?”她在揶揄他。“你也会累死吗?”

“你知道什么?”他晃了一下脑袋,晃落下一圈汗水,他的声音是坚定的,“你什么也不知道。”

“那些鸟儿。它们自己会飞,”她的声音比他还要坚定,就像她穿上了那身让她变得陌生起来的军装一样坚定,“如果它们想要飞的话,它们会那样做。”

“它们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吗?”他烦躁地说。他说这话时显得相当固执。他很吃惊自己用这种粗鲁的口气和她说话。他已经决定了要对她好。他已经决定了不再对她生硬。他被自己的顽固不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掩饰着,挥舞着手里的竹竿,把那些企图降落下来的鸽子再度驱赶回天空,“飞呀!飞呀!王八蛋!你们这些王八蛋!”他气喘吁吁地朝它们大声喊叫,“给我飞起来!我就是要你们飞!我就是不让你们停下来!”

“你是一个可恶的没有良心的铁石心肠的丑八怪!”她跺着脚,咬牙切齿地朝他喊。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再说话,也不再对视。那个时候天空是什么颜色?应该黑下来了吧?黑下来的天空更像是神秘莫测的海洋,将那些疲于奔命的鸽子淹没了,草地不大容易和天空的颜色区别开来,如果从远处看去,草地就成了另外一片天空。而他和她,他们是另外两只鸽子,只是他们和别的鸽子不同,他们在飞起来之前,已经淹死了。

第十四章 头上的星星往下落

1

卢美丽和匡志勇谈了几个月对象,不怎么会谈,比较被动。萨努娅担心,问了好几次,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匡志勇,怎么问她都不回答。萨努娅说,好吧,要是你不满意,我就去匡家把事儿给回掉,别耽搁人家。卢美丽急了,说阿姨你别去,回了我就死。

冬天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木炭,过冬时好烤火。卢美丽也准备,让通讯员周中保帮助自己采购了不少木炭回来,堆满了后院的杂物间。萨努娅问卢美丽买那么多木炭干什么。卢美丽说,不是一个冬天用的,能用好几个冬天呢,等那些木炭用完,她再和匡志勇回来准备一屋子。萨努娅看卢美丽那份急着要飞走的样子,就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萨努娅就开始替卢美丽准备嫁妆。

匡志勇家里不宽裕,两间正房,公用厨房和卫生间,匡家和邻居的关系处得好,厂里又停工闹革命,没人管,邻居一撮合,匡志勇在筒子楼外加盖了一间七八平米的搭间,一粉刷,成了小两口的新房。

萨努娅找了一个夜晚,穿上厚厚的大衣,戴上大口罩,躲躲藏藏地去了匡志勇家。萨努娅对小两口的新房很满意,和匡志勇的奶奶父母拉着手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儿话,搁下三百块钱,说了她来的目的。

“我家的情况没瞒你们,你们是知道的,我们不想给你们惹麻烦,孩子结婚的时候,我和她首长就不来了。孩子的新衣裳新被褥都有了,这是我和她首长给她准备的嫁妆,买台缝纫机,再买块手表。家里不好张扬,让孩子们自己去买吧,你们做老人的,多担待。”

卢美丽和匡志勇准备春节时办婚事,元旦后两人去街道革委会领取结婚证。领证的头一天,卢美丽很紧张,老拉着安禾背毛主席语录,看自己是不是背熟了。那条语录是这样的,“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卢美丽总是背错,把“五湖四海”背成“五座大海”,把“革命目标”背成“革命书包”,把“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背成“我们的战士要关心每一个干部”。安禾不用照着看原文就能背五百多条毛主席语录,连标点符号都不会错,安禾就嫌卢美丽笨。萨努娅担心,怕卢美丽背错了毛主席语录人家不给办证,弄不好还得批斗一下,喜事弄成愁事。萨努娅就要安禾陪卢美丽去街道办事处领证,就说是卢美丽的妹妹,关键的时候,给卢美丽提个醒。

卢美丽去领证的时候,萨努娅着急,看看该到来了,跑到门外去等着。一看卢美丽哭着抹着泪进了院子大门,萨努娅就在心里叫苦不迭,说完了,是我忽视了,该让军机陪美丽去。萨努娅拉住安禾问哪句话背错了。安禾说没背错呀,就是有点儿抢,听不出标点符号,人家还表扬了她,证儿也给办了。证儿都给办了,还哭什么?卢美丽哇的一声又哭出来,抽搭着说,他,他,他亲我的嘴,说证儿都拿了。他可以亲我的嘴了。萨努娅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笑得差点儿没呛住。

那天晚上,等全家人都睡下,萨努娅去了卢美丽的房间,把自己替她准备的衣裳和床上用品,一样样清点给她,说美丽,你在我家,快十年了,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你首长不让叫保姆,让叫女儿。现在,你成了大姑娘,说你不是我女儿,别人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要是天健还活着,他该是咱家第一个成家的孩子,现在你成了咱家第一个成家的孩子,说什么我也得把你的事儿办好。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政治上的事情不给你说,经济上,你首长管着不少战友的父母,没存上几个。说着,萨努娅从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拿过卢美丽的手,把存折放在她手上,说,缝纫机和手表的钱不算,这些钱,是我和首长给你的私房钱,你拿着,收好,也许以后用得着。我和你首长,我们不能去参加你的婚礼,你也不要怪我们,就当我们出差去了,不在武汉。

卢美丽又哭,抱住萨努娅的胳膊,呜呜地哭得差不多快晕过去。萨努娅说美丽你别哭。卢美丽说阿姨我不结婚了,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家。萨努娅说傻丫头,哪有年纪轻轻说一辈子的话?卢美丽急了,去翻书包,从书包里找出结婚证,下手就要撕。萨努娅一把抢过来,收好,安慰了半天,总算把卢美丽安慰好了。

萨努娅看着卢美丽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这才告诉她,今晚和她说话,不是给她清点嫁妆,也不是给她存折,是要告诉她什么是结婚,男人女人结婚是怎么回事,应该做一些什么。接下来,萨努娅就给卢美丽说了一些男女之间的事,包括匡志勇为什么要亲她,他可不可以亲她,他亲她算不算流氓。卢美丽听得一个劲儿地捂脸,说羞死人,羞死人了。

那天晚上,萨努娅和卢美丽谈得很晚,卢美丽的脸蛋儿上泛着月光,说阿姨,我真不敢相信,我怎么会遇到你和首长,我怎么会这么有福气。我老听人说幸福幸福的,也弄不懂幸福是什么,现在吧,我就觉得我得了幸福。萨努娅叹息一声,捋一下头发,不说幸福的事儿,说好孩子,快点儿把事儿办了吧,事儿一办,你就得挑梁过日子,你就不会说这种傻话了。

萨努娅很晚才从卢美丽房间出来。走进客厅,黑暗中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去摸开关,打开客厅的灯,从地上扶起一把倒下的椅子,这才看清。乌力图古拉目光呆滞,窝在沙发里,人像是挨过一闷棍,脸上完全看不出往日的神色。萨努娅本来没往心里去,她正和乌力图古拉闹着矛盾,不想和他说话。可是,有一个细节却让萨努娅站住,她看见电话机放在乌力图古拉手边,但话筒却缩在沙发角里,没有搁回话架上,那段黑色的电话线像一条阴险的蛇,缠住了乌力图古拉的腿。

“你怎么啦?”

乌力图古拉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屋里静静的。这让萨努娅感到有些不对。她想,快两点了呢。

“老乌?”

乌力图古拉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眼睛里掠过一道冰冷的光。他慢慢把头抬起来,有些艰难地朝她移过脸,嘴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嗓子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天时。

“天时怎么啦?”萨努娅的第一反应是天时来信了,但那只是一瞬间。她脑袋里嗡的一声,觉得天垮了下来,这个世界迅速地变得冰冷和僵硬起来。

“山洞塌了。十九吨石头。天时,他被砸在里面了……”

萨努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靠在墙上,再顺着墙壁滑下去,坐到地毯上去……

2

工程兵第17团奉命打通贵州六盘水山区的一条战备隧道。九营六连三排二班副班长乌力天时,连续七十七个小时战斗在第一线上,没有出隧道。1月2日上午11点,指导员命令三排长把乌力天时拖出隧道,押回营房,让他吃几个元旦剩下的饺子,再睡上几小时。三排长进到作业面,向乌力天时发了火,抢下他手中的钻机,把他押出隧道。走到隧道口,乌力天时发现隧道顶壁正在往下掉碎石渣,他敏感地判断出有问题,就和排长一起大声朝隧道里喊话,要里面的人赶快撤出来。隧道口附近的人听见,跑了出来,可工作面深入隧道上百米,发电机和电钻又处于工作状态,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乌力天时反身往隧道里跑,还没跑到工作面,顶壁坍塌下来,将整个隧道口埋了个严丝合缝。

营救工作持续了六天六夜。

1月8日下午4点多钟,四个兵被蒙上眼睛抬出隧道。把乌力天时和另一个兵挖出来又整整花费了一天一夜。乌力天时自腰椎以下被一块重达十九吨的巨石压住,只留下上半身在外面,全身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样儿。在设法撬开那块巨石的时候,乌力天时不断地醒过来,再不断地晕过去。每当醒过来,他都会嘴里流淌着血水,一字一句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抢救他的战友全都被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部队对乌力天时进行了临时抢救,然后将他紧急送往贵阳市。在那里,一个军地联合专家治疗组紧急成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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