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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我的神-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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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力天扬看人都让他点射过了,也挺了胸脯向他立过正了,这才让鲁红军站到自己身边,让罗曲直把矿石灯交给鲁红军,像展示宝贝一样,慢慢地、生孩子似的从衣襟下取出厚厚的书。简明了伸手去乌力天扬怀里抓书。乌力天扬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打开简明了的爪子,然后舔了舔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灯下翻开书,指着其中一幅剖开的猪下身似的彩色插图让孩子们看。看看吧,看看我们遇到了什么对手。他口气凝重地宣布。
孩子们的脑袋凑得像一丛团结一致的毒蘑菇。有人屏住呼吸。有人喘着粗气。有人晚上吃了茴香菜馅的饺子。有人晚上吃的是醋熘白菜,葱花炝的锅。
罗曲直看清了插图,蛇咬住手似的叫了一声,恐惧地往后退去,然后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孩子们相互看一眼,轰地笑了,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一只见了亮光的木蠹蛾从外面飞进来,绕着矿石灯飞,飞出很多奇妙的姿势。
“笑什么,我见过。不是图片上的,是真事儿。”罗曲直吐完,揩一下嘴。
“吹吧。吹。”简明了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不妙,不要说正规军,连土八路的干活都危险,于是抢白罗曲直,同时朝乌力天扬讨好地看了一眼。
“我没吹,是真的。那次我爸生病,护士到我家给我爸打针,打完针,我爸从床上起来,裤子没提,把护士按住了。”罗曲直神经质地笑了笑,马上收住。
“你爸怎么了?按住干什么?”简明了抽了一口冷气。
“明知故问是不是?”鲁红军嘘了一声,说完简明了再说罗曲直,“你爸演电影哪。”
“没演电影。我爸把护士按在床上。”罗曲直急了。
“没演电影你爸让你看?”简明了也嘘,“吹牛不打草稿。”
“我爸有红锡包,我想偷一包,拿来扳本儿。我爸去厕所撒尿,我溜进去。谁知护士来了。她说首长好。她说首长我给您打针来了。她说首长不疼吧。她说首长您别这样。她后来哭了,我爸就哄她,说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嘛。我躲在床下,护士在床上,我爸骑在护士身上。不信你们去问,内科的蔡小枚,就是嘴角上有痣的那个。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想吐,吐完以后就兴奋。”罗曲直抢着说,生怕被人拦下来,说完卸下包袱似的喘了一口气,轻松了。
孩子们不说话了。防空洞里一片寂静。这他妈才是原子弹呢!这他妈才是哥萨克夏伯阳呢!他们突然有一种沮丧感,好像整个世界都在英勇作战,他们却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沉默了一会儿,孩子们缓过来,简明了带头,大家笑成一片。有人磨牙齿,咯咯的。有人神经质地打嗝。简明了朝乌力天扬手里的书看了一眼,离开乌力天扬,朝罗曲直走过去,很友好地把一只胳膊搭在罗曲直的肩膀上。
乌力天扬不笑,气愤得要命,恨不得扇罗曲直一记响亮的耳光。乌力天扬最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他从一本秘密的有灵性的书上得到的先知的快乐被剥夺了,这让他忍无可忍,他非教训教训剥夺者不可。你妈的撒谎。乌力天扬冷冷地合上图书,一字一句地对罗曲直说,既然你知道得比我还多,那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你走吧。
罗曲直慌了手脚,不兴奋了,乞求乌力天扬让他留下。乌力天扬不光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对手,还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有很多别人想不出来的鬼点子,总是能在众人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拿出主意,这样的乌力天扬差不多就是组织,罗曲直必须向组织靠拢。
“天扬,让他留下吧。”简明了把手从罗曲直的肩膀上收回来,离开罗曲直,走到乌力天扬身边,劝和道,“一会儿罚他,让他把他爸的事儿再说一遍,说详细一点儿。”
“还不如罚他去偷红锡包呢,一人偷一包。”鲁红军向乌力天扬建议。
“鲁红军你总是这样,利欲熏心!你这种人是没遇上抗战,遇上抗战非当伪军不可!”简明了有点儿急,还记着同学叛变的事,攻击鲁红军。
“我怎么利欲了?我看你才利欲,就想听流氓故事。”鲁红军反唇相讥。
“哈!”简明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向乌力天扬摊开手,以示清白,“我想听流氓故事吗?天扬你说,我想还是不想?”
“你再吐怎么办?”乌力天扬厌恶地瞥罗曲直,“你把我们都熏晕了。”
“肯定不吐,”罗曲直发誓,“再吐我吐在手绢里,藏起来。”
“早就知道你是撒谎大王。”乌力天扬鼻子里哼了一下,警告罗曲直,“以后你要再敢编故事,将被彻底地从革命队伍里清除出去。”
乌力天扬觉得他这样做是对的。他在向天空扔出他的石头。他可以成为一个很棒的扔石头的人。他觉得他应该做得更多,比如说,把这册精美的书拿给简雨槐看,让她看看,他发现的石头是多么的神奇啊。他认定简雨槐一定会喜欢这块石头。他认定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了。
但是,乌力天扬的计划没有成功。当天夜里,乌力天扬揣着书回家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在门口堵住了他。一眼能看清天空中飞过的鸟儿肚子里有没有蛋的乌力图古拉让乌力天扬把怀里掏空,狠狠地揍了他一顿,然后叫来警卫员何子良。让把书拿到院子里烧掉。萨努娅责问乌力图古拉为什么要烧她的书。乌力图古拉回到家里,连萨努娅其他的书一块儿翻出来,一本本检查,稍有嫌疑的,一律丢进火堆里。两个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乌力天扬眼泪汪汪地躺在床上,那天晚上,乌力天扬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儿子,他一定不会命令儿子把藏在怀里的图书拿出来。他会为儿子买很多有着精美插图的书。他会帮助儿子偷偷地把书从家里偷出去,并且和儿子一起,躲在某个防空洞里,什么话也不说,倚着干燥的洞壁坐下来,安静地看他们的石头。
2
因为向天空扔石头而遭到毁灭性打击,不甘打击的乌力天扬有了一个新的决定,他要把停泊在废料场上的那架日本海军96式陆基攻击机炸掉,以证明除了挨父亲的打,他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飞机是日本侵华军队投降时留在湖北山坡机场的,被拖来做实体弹道测验,然后丢弃在江边的废料场上。飞机上的主要装置已经被拆掉,只留下一具巨大的空壳,像一座主人离去后的魔王空巢。孩子们拿这架巨大的飞机当游戏场,他们喜欢在二十五米长的机翼上摇摇晃晃地跑动,或者钻进十七米长的机舱里玩,而从四米高的飞机上往下跳,历来是孩子们打赌中最刺激的项目之一。
乌力天扬对这架有着蜻蜓复眼式驾驶舱的飞机的全部了解,来自四哥乌力天赫。
乌力天赫酷爱兵器,对各种武器的制式、配制和性能了如指掌,常常让那些技术员大吃一惊。总工程师胡兆周有一次对乌力图古拉说,他得尽快活到六十岁,把位置让出来,免得乌力家的老四等得不耐烦,把他踢出总工程师的办公室。乌力图古拉听了得意地哈哈大笑。
乌力天扬非常讨厌日本人。他对日本人的小胡子、点火烧房屋时狰狞的大笑、说“嗨伊”时愣头愣脑的样子,还有击沉邓世昌和他的致远号这些事充满了仇恨,对整个侵华战争期间,96式陆攻机作为侵华日军的主力轰炸机,对南京、武汉、南昌、重庆、成都、昆明等地进行长期轰炸这件事充满了仇恨。乌力天扬一直在找机会向日本人宣战。他决定把基地的那架96式陆攻机炸掉。
乌力家的火柴用得很快。厨师万东葵总是不明白,两天前才买的一大包火柴,一眨眼工夫就没了,数火柴盒子,一个不少,可就是空着。有一段时间,他老为这件事烦恼,不断向何子良抱怨。何子良问他是不是犯癫痫,划一根火柴灭了,再划一根火柴又灭了,要那样,就不是火柴的问题,而是万东葵要赶紧去医院治病的问题。
损失最大的不是万东葵,是乌力天扬自己。为了凑齐足够的火药,乌力天扬不得不忍痛用子弹壳和烟标去换火柴。那些烟标不是脏兮兮的“光荣”、“恒大”、“美丽”、“大重九”、“大公鸡”、“大生产”,或者阿尔巴尼亚的“山鹰”和朝鲜的“祖国”,而是“老刀”、“哈德门”、“红炮台”、“一品香”、“紫罗兰”这样的老牌子。
鲁红军那段时间老往基地跑,他打算搜集充足的弹药,代表“革干子弟”对“革军子弟”发动一次总攻击。鲁红军验明烟标的身份和品相,仔细收好,从书包里取出火柴,一盒一盒清点给乌力天扬。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鲁红军拍了拍乌力天扬的肩膀,深沉地嘱托着。
乌力天扬完全疯了,他甚至用一套《七侠五义》向简明了换了三百盒火柴。他们讨价还价。乌力天扬眼眶里噙满泪水。简明了就像黄世仁,乜斜着乌力天扬手中的烟标,卑鄙地掏出六元钱在乌力天扬眼前晃来晃去,朗朗地背诵课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乌力天扬就此永远地失去了他的《七侠五义》。
乌力天扬花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的时间搜集火柴,整整搜集了一千七百零三盒。他躲在防空洞里,刮下火柴头子,用擀面杖擀,筛子筛,碾成药面,在药面中掺上硫磺、硝粉,做成炸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用制成的炸药做了一枚小拉雷,带着高东风到江边,让高东风在一旁望风,自己拉响它。拉雷轰的一声爆炸开,将覆盖在雷上的砖头炸得四分五裂。高东风被拉雷的爆炸威力吓白了脸,半天没说出话。
“敬爱的首长、同志们,”乌力天扬眼里噙着热泪。心里大义凛然地默默念道,“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3
乌力天扬实施他伟大抱负的那一天,孩子们都去了。乌力天扬那天打扮得很威风,腰里盘着长长的导火线,袖口和裤腿用鞋带扎紧,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只钢盔,钢盔缺了一块檐,有些锈迹斑斑,戴在头上,显得很悲壮。乌力天扬要求所有的孩子都退到两百米开外的江堤后面,趴在草丛中。炸药的威力很大,足以把一个鬼子中队炸到天上去,我不想伤着乡亲们。乌力天扬用突击队员的口吻深沉地说。
孩子们看着乌力天扬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下了江堤,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架陆基攻击机。他个子本来就不高,那样摇摇晃晃地朝远处走去,越走越远,远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空气黏得像泼翻的番茄汁。江上有几只船,老也不动,好像是被人画在那儿的。
孩子们看见乌力天扬走到陆基攻击机下,仰了头往上看。他把军用挎包从胸前移到身后,用皮带扎紧,开始顺着拆掉发动机的动力架往机翼上爬。他没有选择更容易的驾驶舱和投弹舱口,这让人不可思议。他爬上机翼,沿着长长的机翼往机身方向走。他险些失了脚,从飞机上摔下来。孩子们惊叫一声。他们看见他扶住机翼,让自己保持住平衡,慢慢站起来,继续朝机身走去。
“如果他摔下来,炸弹就会爆炸,他连头发丝都留不下一根。”高东风硬着嗓子说。高二油已离开部队,本要回老家的,乌力图古拉通过关系把高二油安排到武汉锅炉厂,高东风因此特别感激乌力天扬。
“要不,叫他回来吧。”罗曲直幽幽地说。
“你以为他会吗?”窝囊废高东风突然发火,“他说过,不成功,便成仁。”
“那是蒋该死的话。”简明了抓住了高东风。
“闭嘴!”鲁红军冲简明了喊。他不愿意看到地方子弟被人欺负,再说,简明了也不是正经革军子弟,他凭什么冒充打猎人!
高东风突然抽泣起来。连一脸不在乎的简雨蝉眼里都涌出了泪水。他们不争吵了,继续看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已经走到机头上。他蹲下来,抓住没有玻璃的驾驶舱的天窗舷,先把两只脚伸下去,到腰部时停了一下,身子尽量往前贴,让身后的挎包通过,慢慢地,身子也下去了,松开手,人进了驾驶舱。
孩子们给乌力天扬鼓掌,庆祝他完好无损地进入阵地。鲁红军阻止住大家,说那样做会惊动炸弹。大家马上不鼓掌了,学着鲁红军把两只手远远地分开,以免不小心碰到一起。
孩子们看见乌力天扬在机舱里撸起衣袖,擦了一把汗,解开皮带,把背在身上的军用挎包取下来。有一段时间他们看不见他,他蹲下身去取炸弹,安装导火索。等他再站起来,他们看到了他怀里用胶带扎紧的家伙,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像捧着一个婴儿。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孩子们全都屏住呼吸。可乌力天扬却好像有点儿犹豫,不知道该把他的婴儿放在哪儿。然后,他决定了。孩子们看见乌力天扬把炸弹在座舱中间固定好,从裤兜里掏出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把它划着。导火线跳动了一下,冒出一股青烟。乌力天扬像是吓了一跳,而且吓傻了,呆呆地看着跳动的导火线,仿佛他不知道导火索是会燃烧的。
“天扬,快跑!”先是简雨蝉,然后是其他的孩子,他们一起喊。
乌力天扬像是被谁狠狠地踢了一脚,丢下还在冒烟的火柴,蹬上导航员的座位,吊住天窗舷,蹬着两条细麻秆腿翻上机顶。
“从舷窗跳啊!”鲁红军着急地喊。
“他从来不敢从那里跳。”简明了揭发。
“你也没跳过!”高东风噙着泪冲简明了喊。
乌力天扬根本没听见孩子们在吵什么。他慌里慌张地沿着机顶往机尾跑,样子非常奇怪,腿被紧扎的裤腿牵扯着,歪歪扭扭的,显得十分吃力,好几次趔趄着,要从飞机上跌下来。可那真的没有什么,他身上已经没有了炸弹,他不会被炸得头发丝都留不下一根——如果他能成功地离开飞机的话。但是孩子们不明白,他是怎么啦?为什么他没有在机翼那儿转弯,沿着他上去的路,再从动力架回到地上?
“翅膀在你的左边!”鲁红军喊。
“还有右边!”高东风喊。
乌力天扬不听他们的,继续朝机尾方向跑,好像他是一只在越冬地出生,从来没有回到过欧亚大陆家乡的灰鹤。他在机尾站住,因为那里没有了路。他像是才明白过来,转头朝水平尾翼跑去。他被高高的垂直尾翼拦住。他试图翻过垂直尾翼,翻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他们看见他四下张望,有一种陷入敌人重围的绝望。孩子们的目光离开乌力天扬,投向驾驶舱。那里,导火索燃起的烟雾越来越浓,已经冒出天窗。他们也绝望了。
“他会被炸死的!”高东风眼泪汪汪地说。
“他跑不掉了!”鲁红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敢保证,我们再也找不到他的一根头发!”简明了肯定地宣布。
简雨蝉突然从草地上跳起来,踢掉脚上的凉鞋,不顾一切地跃上江堤。简明了去拉简雨蝉。简雨蝉甩开简明了,从江堤上滑下江滩,拼命朝陆基攻击机奔过去。雨蝉,你疯了!简明了脸都吓灰了,想去追简雨蝉,追出两步又站住,重新爬回草丛里。她会害死我的!他懊恼地埋怨说。
“笨蛋,还翻什么,直接跳呀!”简雨蝉小辫儿挖挲着,边向陆攻机跑着,边朝乌力天扬大喊。
乌力天扬真的停下来,不再徒劳地翻越垂直机尾,眼睛一闭,从机尾上跳下来。他跌了一跤,啃了一嘴沙土。简雨蝉奔过去,像迎接子弟兵的乡亲们一样,张开怀抱紧紧地抱住乌力天扬。然后,她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两个人没命地往回跑。
加油!孩子们喊。
简雨蝉和乌力天扬就像两只逃命的鸟儿,顾不上飞翔的姿势。只是简雨蝉不肯松开乌力天扬的手,好像那样一来,他又会转头向雷雨云飞去似的。
他们终于跑回江堤,两腿一软,跪在草地上,然后趴下,脸蛋儿贴在地上大喘气。大家都被乌力天扬从未有过的笨拙和简雨蝉的胆大包天给弄得不知所措。然后,他们扭过头去看那架陆基攻击机。
驾驶舱里冒起一团巨大的火光,轰的一声,一股高高的黑烟一冲而起。浓烟迅速地向四下弥漫,很快罩住整架飞机。飞机失踪了。
孩子们从草丛中爬起来,欢呼雀跃。我们胜利了!高东风热泪盈眶。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鲁红军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简明了喊。中国,共产党,万岁!汪百团结结巴巴地喊。可是,只一会儿工夫,大家就不欢呼雀跃了。怎么飞机没有炸碎?鲁红军疑惑地问。好像没有打响。简明了犯了糊涂。
一阵江风吹过,黑烟散去,那架96式陆基攻击机完好如初地耸立在那里,毫发未损,只是驾驶舱被熏得黑黢黢的,分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倒是发黏的空气突然间稀薄开,江中那几只船像是松了绑,很快地驶向远方。
“呵呵,还一身奶味儿呢!”简明了看清楚了战场,很高兴,学电影里的李向阳,然后再改成老勤爷,“平安无事喽——当——当当——”
乌力天扬傻愣在那儿,不肯相信地死死盯着那架该死的飞机。他的心口剧烈地疼了一下。他想,我的一千七百零三盒火柴呀!我的……《七侠五义》呀!他这么想过,耸了耸肩,走到简雨蝉面前,用尽可能悲壮的口气对她说,谢谢你把我从战场上救回来。
“臭狗屎,就你这能耐,还不如炸死呢!”简雨蝉蛾眉倒竖,抬手一耳光,还把乌力天扬推了个重重的屁股蹲儿。
4
在乌力天扬挨了简雨蝉一耳光的同时,乌力天赫也挨了乌力图古拉一耳光。
乌力天赫和简家老大简小川打架。简小川给了乌力天赫一肘,乌力天赫掰折了简小川的手指。
“老乌,孩子不是牲口,光敞开了放养不行,该收缰时得收缰。”简先民心疼孩子,但他尽量压住心里的火,对乌力图古拉说,“不管小川怎么了天赫,天赫也不能下这样的狠手吧,孩子还得学习,还得建设社会主义,手掰折了,你让他怎么学习,那什么建设?”
乌力图古拉认为简先民说得在理。让他怎么学习?怎么建设?乌力图古拉回家就提审鸟力天赫。
“你把小川的手指头掰折了?”
“是。”
“他怎么你了?”
“没怎么。”
“我再问一遍,他怎么你了?”
“没怎么。”
啪!乌力图古拉给了乌力天赫一耳光,把乌力天赫打得从茶几上翻过去,跌倒在墙角。茶几上的几只茶杯,稀里哗啦全摔碎在地上。
五十岁的乌力图古拉力气不减当年。过去一脚踢死一头犍牛,现在得费点儿劲,再添一脚。乌力天赫不是犍牛,所以乌力图古拉不用脚,用巴掌,裹风挟火一巴掌下去,五脏六腑都快给拍出来,拍得乌力天赫要晕上好一会儿,再睁眼,看东南两北方向。
“他没怎么你,你掰折他的手指头?你这是地主老财的做法儿。去,给人家赔礼道歉。道完歉让你妈带着去医院,人你背着。要是人家不原谅,你就把自己的手指头掰折,赔。”
乌力图古拉有一个原则,家里的孩子,别人生的不捅一个手指头,若犯了错误,脸上挂着严肃,嘴上轻言细语;自家的孩子,思想教育和体罚相结合,叫革命的两手。葛军机和安禾、童稚非在场时,乌力图古拉多少有些顾忌,要打孩子,先把葛军机和安禾、童稚非弄上楼,然后再大打出手。
萨努娅不护犊子,孩子犯了错也批评,错要犯大了,也动手,揪住孩子的衣领,一转一个圈儿,一转一个圈儿,严厉得很。但不像乌力图古拉,动巴掌往死里扇,打得太狠。这哪儿是打孩子?整个儿就是揍阶级敌人!
“你不会给孩子讲道理?”
“我当然讲,巴掌就是道理!”
乌力天赫到卫生间洗鼻血,洗了两盆水。卢美丽战战兢兢地来送棉花球,让乌力天赫堵鼻子,看乌力天赫肿得老高的半边脸,差点儿没哭出声来。
“你爸他是爱你。他爱你才打你。”萨努娅给儿子抹万花油,抹完才发现,自己的解释和万花油一样,不着调。
乌力天赫看了母亲一眼,他阴沉的眸子里有一种渐次浓密的疑问。他说什么也不跟萨努娅去医院,“除非我死。”他阴沉着脸,咬着牙说,“下次他再惹我,连腿一块儿给他打折。”
萨努娅知道,老四不是随便说。老四是几个孩子当中最特别的。就他不服乌力图古拉的管制。他像一只急于摆脱老鹰的幼鹰,越来越阴郁,越来越不爱说话,他要说了就会做。
萨努娅没有强迫老四随她去医院,自己去了,陪方红藤给孩子看伤。到了医院她才知道,简小川违反了孩子们制定的《日内瓦公约》,用弹弓袭击了不该袭击的对象,老四是因为这个掰折了简小川的手指。
5
弹弓不是基地本土发明的武器,属于舶来品,引进之日起孩子们就有约定,为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得互相射击。该武器的射击对象为:麻雀、知了、蜻蜓、长得难看的狗、所有猫、玻璃窗、路灯、警卫连带夜哨的干部、营房管理员、傲慢的女兵、文工团的男兵。
简小川拿一把弹弓在人群外转悠,挑选目标。他挑剔得很,好像很不满意那些目标似的,挑呀挑呀,嘴里还念念有词: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你们要各自为战,你们要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开火!
简小川开了火。乌力天扬脑门儿上啪地一响。乌力天扬哎呀一声跳了起来。
“操你妈!”乌力天扬捂着额头冲简小川喊。
“你妈。”简小川笑嘻嘻的。
乌力天扬急赤白脸,攥了拳头往前冲。可惜他不是简小川的对手,连简小川的人都没够着,被简小川一个绊子给撂了个狗吃屎。
乌力天赫先一脸冷漠地坐在一旁,看脚下两队蚂蚁“各自为战”,看见乌力天扬被打倒,站起身来,朝简小川走去。简小川早想和乌力天赫单挑,站好步子,拳头端到鼻尖处,瞄准乌力天赫,像只吃饱了要运动一下的袋鼠。跳来跳去。乌力天赫突然抽出一把雪亮的侦察匕首,一句话没有,咬牙切齿往简小川肚子上捅。简小川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眼疾腿快地跳开,脸都变了形,拳头换成巴掌拦住乌力天赫。
“嘿,嘿嘿,来真的呀!”
“各庄有各庄的高着儿。”大家哄地一笑。
当天晚上,乌力天赫带着乌力天扬改造兵器。课本纸叠的子弹全部销毁,改用牛皮纸叠。牛皮纸质硬,叠起来很困难,乌力天扬没叠几粒手上就打起了泡。原子弹难不难?可它能让小日本投降。乌力天赫一点儿也不怜悯地说。乌力天赫主要解决的是提高弹弓的射距难题。他找来一只破损的小车内胎,从内胎上剪下细细一条胎皮,把弹弓上原来使用的橡皮筋卸下来,绑上胎皮,制成一把新弹弓。
新式武器和射弹带作好,进入兵器试验阶段。乌力天赫在院子的花坛上摆好一只旧茶缸,让乌力天扬把射距定在十米。乌力天扬拉满弹弓,瞄准目标,叫声“着”。射弹击中茶缸,当的一响,茶缸绽落钱币大一块瓷,生铁缸体凹下去一块,滚落到台阶下。
乌力天赫领着乌力天扬和高东风,在修缮队门外拦住了简小川和简明了。简小川眼尖,一见乌力兄弟俩,情知不妙,脑袋往下一低,撒腿就跑。乌力天赫咬住简小川不放,追出几百米。简小川且战且退,身上留下几处伤痕,借着夜幕的掩护逃遁而去。简明了就惨了,被乌力天扬和高东风堵进修缮队,橡皮筋和课本纸射弹根本无法与乌力氏新式武器对抗,脑袋上留下几个青疙瘩,哭啼啼地抱头蹲在地上,缴械投降。
战争在基地打响。基地的孩子们以乌力和简家的孩子为核心组成了两个成员国。两个成员国成群结伙,执弓相向。硝烟乍起处,免不了有遭遇战、伏击战、局部战、全面战,自然也会有战区战略、军种战略、进攻战略、防御战略,战役不断展开——佯动、封锁、偷袭、迂回、相持、包围、反攻、决战。随着战争的推进。武器的扩散程度令人咋舌,凡三岁以上男孩人手一把弹弓,战争参加不了,跟在大孩子身后扑扑跌跌地跑,昭示着全民皆兵的如火如荼。大一些的孩子,一人拥有好几把制式不同的弹弓,用在远距离射击、近距离进攻、白刃格斗等不同的战斗场合。乌力天扬和简明了这样的主力突击队员,武器损耗量大,每只口袋里都装着一把弹弓,以备不虞,子弹花花绿绿,掏出来足有半斤,几乎是全身披挂。这还不算,女孩子也开始对战争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连简雨蝉都弄了一把弹弓,要和乌力天扬比赛射树上的苦楝子果,让人对战争的侵淫程度担忧。
战争要求武器日新月异,在这方面,乌力天赫是最有天赋的枪械和弹药专家。他成功地研制出近似于连弩的连发式弹弓——弹弓上装有瞄准具,提高了精确度;射弹先上好,提高了射速;可以单发,亦可连击,火力十分威猛,属于早期的半自动大功率冷兵器。至于射弹,在所有的孩子都从牛皮纸材料上得到启发的时候,乌力天赫已经带着乌力天扬改造了射弹材料,用《解放军画报》和《人民画报》制造射弹。画报比牛皮纸重,光滑度好,制造出来的射弹准确度更高。
简氏集团军屡败屡战,勇气可嘉,但处境并没有丝毫好转。乌力氏集团军的战争态势大气磅礴,战略步骤周密精致,战役行动出神入化,令人防不胜防。
在新的一轮战役中,乌力氏集团军开始使用更新式的装备——他们改进了弹弓的推进器部分。用止血胶管代替汽车内胎,这样制造出来的弹弓,柔韧度达到了完美无瑕的程度;他们还用整块的胶皮贴在脸上、裸露的手臂上,这样就等于穿戴上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他们仗着优势装备,有恃无恐,一个个不要命地往前冲,攻势之猛烈,根本无法阻拦。
简小川精心组织了一次伏击战,生俘了满脸贴着伤湿止痛膏的高东风,缴获了一把乌力氏弹弓。
“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冷兵器!”简小川仰天叹息,“既生亮,何生瑜!”
在战争明显呈现出对简氏集团军不利的局势下,简小川走出了孤注一掷的一步——向乌力氏集团军的非战争人群发动攻击,迫使乌力天赫放弃总攻,与简氏集团军城下结盟。
“我们停战。”简小川鬼鬼祟祟地走进乌力家的院子,掀起雨衣帽,开门见山地对乌力天赫说。
“除非你投降。”乌力天赫攀在鸽舍的梯子上,看也不看简小川。
“再想一想。”简小川仰了头往上看,诚恳地建议。
“不。”乌力天赫向鸽舍里撒了一把绿豆。
简小川慢慢从裤兜里掏出他的手。他的手上握着那把从高东风手中缴获的乌力氏带瞄准具弹弓。乌力天赫笑了一下。但是他很快不笑了。简小川的另一只手用同样慢的速度从口袋里掏出来。他的手里捏着一把射弹——不是乌力氏弹药。而是铁丝制作的射弹。他慢腾腾地把铁丝射弹装在弹弓上,一共装了三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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