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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苔绿-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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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green garden
1.
上了年纪的老屋子,却有一座异常宽阔的庭园。
天气好的时候,从东面的大气窗望出去,可以看见覆盖积雪的阿尔卑斯山。而往西走大约一刻钟,铺有红砖的小路穿越过木棉树林,尽头是一大片沙滩,到处都是雪白的砂石,被海浪冲洗得闪闪亮亮。
这幢屋子是十二年前买下的,不同于米兰或者都灵的别墅,从那时开始,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把BMW停在车库,关闭排档锁,推开车门。
“杰斯珀。”
听到我叫它的名字,刚才还老老实实趴在助手席上的狗竖起耳朵,一下子跳了下来。
一条漂亮的黄金猎犬,毛色光泽闪亮,体态苗条,走起路来既矫捷又轻快,就好象它的主人一样。
有点困难地从口袋中摸索出钥匙,我打开门,径直把两个满满的大纸带放到了厨房里。这里面有牛腰肉,番红花茄汁和白葡萄酒,是我和温迪的晚餐。
杰撕珀转悠了一圈,找不到它的主人,又回到我的脚下,拼命摇晃尾巴。我瞄了瞄腕表,这个时间,如果温迪不在清洗自己那辆银灰的法拉利,那就一定窝在书房里头睡觉。
书房在两楼,和温迪的卧室紧靠着。那原本是我的房间,温迪来了以后我搬到了楼下。这个孩子喜欢那相当于整面墙壁的大气窗,能瞧见点点繁星的夜空。
樱桃木门呈四十五度虚掩着,杰斯珀赶在我之前,用爪子蹭了蹭,一溜烟窜了进去。
果然。
他就在这里。
屋子很深,靠墙排满书架,藏书一直堆到天花板。他赤裸双脚,蜷缩身体睡在一大块白羊毛地毯上,脑后垫了几本诗集当枕头,均匀的呼吸声好像微风拂过水面在室内荡漾开来。
我笑了笑,涌起一股类似于温柔的情绪。
其实他并不喜爱读书,也很难将一本书从封面翻到封底。可弄不清是什么古怪的原因,经常翻来覆去失眠的他,只要钻进我的书房就能安安稳稳睡上一个好觉。
屋子里没有开冷气,几扇窗户敞得大大的。外面的庭圆树木长得极其茂盛,有一些枝桠来不及修剪,几簇绿叶伸进了屋内,使得夏虫的叫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杰斯珀围着他绕了两下,就老老实实地卧在他左脚旁,把头搁在前肢上。我也蹲了下来,摸摸它的头。
“温迪,温迪。”
我压低嗓音,轻声叫他。
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透下来,一大片一大片洒在他宽大的白衬衫上,形成了优美的图案。我用指尖拨开他落到眼角的刘海,他的眼睫毛细微地颤抖了几下,可能是在做梦吧。
多么奇妙,不需要言语,就这样静静凝视他,我很容易忘记时间的流逝,产生一种错觉,他的睡脸是那样小,犹如幼儿,用手掌就能包裹起来。
他微微蠕动身体,面向我,缓慢睁开了眼睛。
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不大,但眼睫毛很长,忽闪出优美的阴影,眼皮微微上挑,到眼角处细细拢整。瞳仁清澈异常,看得见人在里面的倒影。
“乔什……”确定面前的人似地眨眨眼,看得出来,意识正渐渐从沉眠的水底浮上来。
“醒了?”
“嗯。”他把额头靠在我的肩上,发出了安心的叹息声。
“吃过午餐了吗?”
我环住他的腰,换了一个更加舒服一点的姿势,可以支撑他全部的重量。
说不上是不是正逐渐变成冷酷的中年人,只是越来越缺少激情和欲望,很多事情扮演冷淡的旁观者就能满足,这种距离感是岁月赐予的,没有任何方法填补。
可是,却一点都不讨厌这样的拥抱,温迪的身体就像小孩子一样温暖。手掌下的躯体虽然苗条,但非常扎实柔韧。想到他自小接受的那些足球训练,事实上他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清瘦。
“啊……嗯……”
他抬起头,眼神游移了几秒,心虚地点点头。我没有说话,曲起手指敲了敲他的额角,看他的样子就明白肯定又是忘记了。
我伸手拉他起来,他站定以后拍拍身上半旧的牛仔裤,随即左右摇晃了一下头,大概是想把睡意完全驱走,我笑了起来,杰斯珀也经常做这样的动作。
“乔什,你和那些老头谈得怎么样?”
他跟着我走下螺旋楼梯,由于裸着脚,平日里咯吱咯吱响的楼梯这个时候完全没有一点声音。
“很顺利。”
经过一段日子的商议,我终于在今天早晨卸下了歌手协会理事的头衔。几个有交情的高层一再挽留,可我退出得异常坚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厌倦为了工作和应酬疲于奔命的生活,这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有时间,我宁愿去写几首新歌。
“太好了,那你就有很多时间做我喜欢吃的东西了。”喜笑颜开的神情。
“你就只能想到这些吗?”
不置可否,我向厨房的方向走去,希望还能找到一些东西填饱温迪的肚子。他的胃不好,饮食没有规律会造成一些可大可小的麻烦。我也不忍心再看见他胃疼得满头冷汗的样子。
靠墙摆放着大理石餐架,上面的琉璃盆里堆了小山一样高的蓝莓,饱满的圆形,深蓝的美丽颜色。
“等一下!”我刚想制止,他就往嘴里丢了一颗。
“好酸。”顿时,他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还没有熟透呢。”我哑然失笑,“这是要留着做果酱的。”
回应我的是他酸得说不出来话的表情。
无奈地摇摇头,我转过身打开冰柜,背后却传来大纸带被翻弄的细微声响。
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提醒,“不行,这是晚上要吃的。”下一刻,肩膀的地方就感受到了悻悻然的视线。
仔细找了一下,里面什么都没有,连温迪用来当饭吃的栗子蛋糕也完全没有了踪影。
小声地叹了口气,侧过头看向嗷嗷待哺的他,“我们出去吃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飞快地跑去找杰斯珀的项圈。
我不紧不慢地跟过去,含笑望着他和杰斯珀玩闹的身影。曾经是希望有这样一个孩子的,在我还年轻的时候。
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有过这样的愿望。漂亮,健康,敏感,令人喜爱的孩子,微笑时,好像夜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开了花。
六月下旬的午后,晴空又高又蓝,堆了几朵软绵绵的白云。
下坡道大概要走二十分钟的时间,我们走得很慢,几乎像是散步。初夏的空气还很清爽,因为到了换季的时节,周围枝条上的树叶正从浅绿过渡到浓绿,视线所到之处都是斑驳的绿光。
温迪顺便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一些植物的种子,我随意看了一眼,有金盏草,紫云英之类的花卉。以前我只在庭圆里种一些容易成活的庭圆树木,是温迪来了以后这个大庭圆才被利用起来,慢慢有了季节的色彩。这是他从艾维塔,他的母亲那里继承的爱好。他们在西班牙的家简直是一个小森林。此起彼伏的虫鸣,层层叠叠的灌木,夹杂在其中星星点点眼泪似的杜鹃花,还有结着艳红小果实的止宫树……一年前,我就是把他从那样的森林中带到了维罗那。
商店的老板和他很熟,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容,还免费送给了他好几个球根。
一路上,有不少居民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他有时会微笑着回应,有时只是羞涩地点点头。
我在这里居住了十二年,却还比不上他对当地人的熟稔。有人会满脸通红地来让我签名,或者尊敬地叫我一声“费因斯先生。”可那都是隔着一层薄膜,仰慕的,有礼的。不像他,他们都把他当成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喜爱。
我们去了丁香树下的露天小咖啡馆,温迪很喜欢那里的慕斯和巴伐萨松饼。
茶栗色泽的小圆木桌椅,只坐着寥寥几人,招牌上面的帆布积了厚厚一层春末时期的落花,花瓣的尖端都已经枯黄了,香气格外浓郁。
他依然挑选了最南端的位子,叫一大份白巧克力慕斯,不用尝,光看一眼淋在上头的糖浆就知道那有多么甜腻,可他根本停不下手中的银勺子,时不时还会眯起眼睛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他用指尖沾了一点糖浆,凑到杰斯珀鼻子前,猎犬伸出舌头舔舔,随即发出喜悦的咕哝声,又低下头往他的脚踝蹭过去。
喜欢吃甜点的猎犬?每次见到这样的情景,都觉得好滑稽。
他的椅子后面是一条窄窄的小道,两侧大树的枝条交错纠缠,形成了穹隆般的浓荫,绿叶混成一片,茂密异常。哪怕是夏日的阳光也无法穿越,只能偶尔投下一些若隐若现的金色斑驳。在浓绿的深处,露出了小教堂尖尖细细的顶,上头爬满地衣,微风吹过,能看见一层又一层的孔雀绿波浪。
我要了一份清咖啡,双手微微包裹住烫热的杯壁,随即凝视着他埋头苦吃的样子。
他长得很好看,当然并不是那种眩目的,而是一种寻常范围里面的好看。皮肤不苍白,也不黑,泛着犹如象牙的光芒。双眼皮,眼帘单薄,脸颊的线条柔软而敏感,让人着迷。
他的母亲也很漂亮,这应该是遗传,即使他们并不太相像。
客人悠闲地品尝搀了水的苹果酒,姑娘们摇晃着黑色和玫瑰红相间的缎子长裙,互相推挤手肘嬉笑打闹地从这里经过。
这是一个温暖而可爱的小城市。
咖啡馆对面有一个小小的体育场,一大群十来岁孩子从入口涌进去,呼喊着奔跑,小小的足球在他们中间飞快地穿梭。
视线一碰触到那个足球,他就被牢牢吸引住了,眼睛眨也不眨,身体紧绷看得格外认真,时而用手指敲敲牙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在做梦。
“温迪?”我尝试着叫他。
他蓦地回过神,抬起眼光看我,旋即又低了下去,等他再看向我时,已经换了一张平静得可以说温润的面容。
我的目光极轻也极快地掠过他的脚踝,没有见过,但可以想象,那曾经也应该是一双可以飞奔可以射门充满着激情的腿。
我们都没有说话,一阵微妙的静默后,他向我做了一个口渴的手势,越过桌面端起我的咖啡杯,杯沿刚碰到嘴唇,就被我一把拉住了。
蹙起眉毛,我招来侍者,给他叫了一杯牛奶。“你的胃不好,最好不要喝咖啡。”
“不要把我当成小孩。”
“可只要小孩才不会照顾自己。”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安抚似地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二十四岁的年纪,的确不算小孩。可在我眼里,无论外貌还是精神,他永远都是一个小少年。
“爱操心的老家伙。”
他小声咕哝,眨了眨眼睛,没由来地抓住我的手,试图用手掌抵住手掌,好象在比比看谁大谁小的意思。我好笑地搁下手中的杯子,这个有趣的孩子。
指尖微微相触,旋即平贴手心,我们的皮肤上汗津津的,能感觉到传达过来的温热和细微的脉搏。他的手明显比我小一圈,缓慢地一点点向下挪,像要分开却又不是。头顶上的树叶沙沙地摇曳起来,阳光被树叶切割,一下子抖落无数的金黄叶片,抹在他的脖子和衣领中间,又层次分明地变幻成棠棣色,香槟色,柳丁黄,淡绿色……最终散于无形。
我看向他的时候,他的长睫毛飞快地颤动几下,黑色的眼睛变得更深了。
然后他突然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笑起来有一种奇特的孩子气,就好象在阳光下摇曳的小榛树苗。在他的身后,是深深浅浅的绿森林,每片树叶下面仿佛随时都会跳出一头羚羊,看不到尽头。
2
屋子里头很安静,只有冷气的声音轻微作响。
几层厚重的丝绒窗帘已经束了起来,外推式的落地窗紧闭着。窗外的亮白光线强烈得惊人,一簇簇浓绿仿佛都要融化开,看久了,就会有一种空气在被蒸腾的错觉。
入夏以来,这是维罗纳最热的一天。
我专注于调整钢琴的触键。而温迪刚刚结束了每天早上的晨跑,正用毛巾擦拭汗湿的头发。因为有点好奇我调音的动作,他靠得很近,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阳光和树木的气息,还有一点辛辣的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
“闻得出来?”他冲自己的右手腕闻了闻,“可能是庭圆里的琼麻开了的缘故。”
花园愈加漂亮了,绒毛一样的草坪,用砖石围成花圃,成团成簇的石南发了疯似地盛开着,或呈紫色,或呈浅红,一排栗子树夹杂山楂树当作围墙。前几天他还弄了几个支架,种上一大把蔓绿绒,过一些日子,可能就要用上他早就准备好的蛇木柱了。
“我不像妈妈那样精通园艺,不过简单一点的还是会的。”
是很高兴有一个庭园可以让他整理,至少占据住他的一些心思,曾经那么神采飞扬的一个人,不可能会习惯无所事事的沉闷生活。不过如果就这样单纯变成了颐花养草的老人家,那也不是我想见到的。
“乔什,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一双好看的手。”他很突然地说了一句,“那么细,而且长得吓人。”歪歪头,仿佛在为想不出形容词而烦恼,“好像天生就是用来弹钢琴的,真的非常漂亮。”
刚说完,他打了一个喷嚏。
“谢谢你的赞美,我很高兴。”我失笑地看向温迪,他满头大汗,又吹了太长时间的冷气,“现在,你还是快点去洗澡吧。”
“嗯。”他皱皱有点通红的鼻子。
“等一下,温迪,穿上鞋子!”
我冲他喊了一句,阳光射进屋内撒了满地光斑,光着脚走在地板上,会感到热和痛。但他根本没在听,赤脚跑了过去。有时候我不禁疑惑,艾维塔是怎么样养育出这样的孩子的,就好像森林里头撒开腿飞奔的羚羊,鲜明,强烈,犹如暴风一般从身旁掠过,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十点半左右,门铃响了起来,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温迪去开门,他随便套了一件薄荷绿的衬衫,松松垮垮的,柔顺的黑发上还微淌着水。
我的经纪人瑞纳多站在门外火辣辣的烈日底下。
“嗨,小鬼,好久不见。”
“是很久没见了,大叔。”
重重念出“大叔”两个字,温迪在西班牙住了很久,意大利语带着浓重的外国腔调,加上他的嗓音就很清爽,听起来实在没什么威胁感。
“啊,真是小心眼的孩子。”
几乎是暴力地打着招呼,瑞纳多和温迪很热情地拥抱了一下。
瑞纳多和我合作了将近有十多年的时间,是交情深厚的密友了。
他穿着一件花色有点恐怖的衬衫,把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橄榄色的皮肤。不算年轻,可依旧有某些地方透露出年少时爽朗利落的气息。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和温迪才会相处得如此自然,他们之间十五岁的差距,似乎也随着令人愉快的交谈完全消失了。
瑞纳多总爱拉着温迪四处转悠,圣彼德城堡,裘斯提花园,阿迪格河的古桥,当然也不会错过维罗那一年一次的狂欢游行。
那是温迪刚到达维罗那的第七天,他拖着我们去参加狂欢。温迪一开始还有点拘谨和腼腆,可没过多久两个人就疯得犹如顽童。
温迪甚至模仿起了瑞纳多,在游行队伍抵达那座因莎士比亚的戏剧而出名的阳台下时,高唱城市里每个人都会的诗歌。
“啊,多么温柔的一道光辉在窗户那边闪现,
那是东方,茱丽叶是我的太阳。”
我想我的表情多少暴露出了我正在头痛,因为瑞纳多不怀好意地瞄了我一眼,向温迪翘起了大拇指,旋即两个人又嘻嘻哈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等我好不容易找到被人潮冲散的他们时,情况已经混乱不堪。
几块长方形木板搭成的平台,温迪和瑞纳多正在上面大跳弗朗明歌舞。
肢体时而柔软,如被微风吹拂的柳枝,时而却紧绷,像是下一刻就要猛然断裂。面容上闪着光,充满了火热的激情,下面的人一面叫好一面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一起扭摆身躯,有的还迫不及待打开了准备好的香槟,白沫飞溅。
“喂,乔什。”瑞纳多眼尖发现了我,冲我大叫,“这小鬼有意思,我很喜欢。”他和温迪旋身而过,两人还像老朋友一样击了一下掌。
“乔什!”
温迪大笑着跳下来,顺势扑到我身上,他不知在哪里喝了酒,有点醉了,面色潮红,眼神闪烁不定。
“乔什,乔什,我的老家伙……”
他喃喃自语地叫着我的名字,“你说得没错,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吃吃笑着,他吻了吻我的脸颊,“我好喜欢。”
温迪的额头顶着我的,靠得太近了,他只能不停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扫到我的脸,轻轻的,痒痒的,我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摸一下那美丽的眼睫,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这突如其来的思绪被我一笑带过,我腾出一只手,用右手继续抱好这个小醉鬼。抬起头,瞪了一眼还在平台上的瑞纳多,随即又笑了出来,向他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
温迪很快乐,非常非常的快乐,让他尽快习惯维罗那的生活光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那一刻,我感谢身畔有瑞纳多的存在。
瑞纳多和温迪闲扯了几句,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意有所指的眼神,“老伙计,听说你辞掉了那个理事。”彼此熟悉的程度已经不需要寒暄之类的话了。
“这么快就知道了?”
侧向门扉的六人方桌,和光亮的桧木地板相衬的米色桌巾,我们拉开椅子坐下。这里有整幢屋子最宜人的自然采光,从这个角度看无限延伸的晴空,是萨克斯蓝和浅柠檬色的混合,一点都不刺眼。
“这个圈子里面一向没有什么秘密。”
“不好吗,以后你就不用再抱怨我没有时间写新歌了。”
“这可是你说的。”他怀心眼地一抬眉毛,把一叠厚厚的企划丢到我面前,“好好准备新专辑吧。”
我随手翻阅了几页,慢条斯理地给了他几个字,“给我半年。”
“太长了。”瑞纳多翻翻白眼,身体越过桌子半倾过来,“你还没有到灵感枯竭的岁数吧。”
我朝他打了一个手势,表示没得商量,“上一张专辑才出了不到一年,不用太着急。”我微微抬高视线,目光转回瑞纳多身上,“对了,我嘱咐你带来的东西呢?”
“那个啊……”瑞纳多抓抓头,从带来的两层纸带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我怎么可能忘记,一大早就开车去拿了。”
透明的瓶身被做成了椭圆叶子的形状,叶脉和叶缘都雕刻得格外灵活精细。绿色的液体在里面安静地流淌,摇曳出清澈的光芒。
温迪很有兴趣地把它搁在手心,移到阳光下。光线的反差仿佛让液体一下子从沉睡中惊醒过来,迅速变幻着不同的基调,嫩绿,草绿,翡翠绿,莴苣绿,苔绿……一层层变深,又一层层变淡。这美丽的色彩似乎正缓慢渗透过瓶身,一点点地向温迪的手指上蔓延。
温迪眯细了眼睛,小声地感叹,“真漂亮,好像吸一口气全身都会跟着染成绿色一样。”
“Chypre…Green。”我点了一下微微弯曲的叶尖,那里是瓶盖的地方,“这叫柑苔绿香调。”我向他粗略地解释,“里面大概有绿柑橘,柑苔和松柏,是男性香水中最绿的一种。”
看他的摸样就知道他喜欢这个小东西,刚才我还担心是不是瓶身做得太过于细致了,“这是送给你的。”
“嗯?”吃了一惊,他投来困惑的目光,“什么?”
瑞纳多扑哧一下笑出来,“小鬼,今天是你的生日啊,难道你忘了?”
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温迪直直盯着我,又低头看了一下瓶子,长睫毛上下翻动几次,覆盖出一层淡淡的阴影,有些不好意思了。“乔什,谢谢。” 终于再次直视我,一瞬间绽放出异常柔软的微笑,好像得到了一个再珍贵不过的礼物。
“喂,也该谢谢我啊,我可是冒着大太阳把这玩艺送来的。”瑞纳多不满地插嘴。
这时,房间外的传真机倏地开始咔啦作响。
“是艾维塔吧,她是不会忘记你的生日的。”
听到我的话,温迪飞快地冲了出去。满怀期待的面孔,少年一样锐利的下颌线条刹那间便软化下来。
“恋母情结。”瑞纳多戏谑地听着他轻快的脚步声。
我看了他一眼,有意无意地为温迪辩解,“这没什么。”如果有艾维塔那样的母亲的话。何况分别了那么多日子,他一定非常非常想念她。
推开椅子,我踱到钢琴前。香水是上个星期预定好的,还特地定做了那样一个瓶身。在橱窗里第一眼看见时,就觉得和温迪再相称不过。如果这世界上有色彩可以形容温迪,一定就是这样的绿色。
在脑海中想象着,放在黑白键上的手指不知不觉滑了开来。
如果是音乐,那会是什么样的曲子呢?
好像被一双温柔的手牵引着,情不自禁弹奏出来的乐音。旋律线里隐隐交织着的温柔,稚嫩、以及若隐若现的激情。
(一条淡绿的轨迹,犹如才冒出头来的嫩叶。渐渐地,随着初春的叹息,一点点舒展开,明亮而鲜嫩。下面是潺潺的小溪,因为太阳的照耀而波光粼粼,如同一个又一个蹦蹦跳跳的光妖精。)
“我那朝拜的手杖啊,
刚刚抽出嫩芽,一见到你,
便绽开绿叶,承受着晨露的沐浴。”
我轻声哼唱着。
啪啪啪啪,瑞纳多的掌声把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很不错啊。”他的眼睛弯弯的,嘴角形成一个看起来多少有点狡猾的弧度,“如果温迪听了,肯定会喜欢的。”
我们的眼光在空中无声地碰了一下,我没有说话,只是扬了扬眉毛。一想到温迪,就会油然而生一股温情,无论如何都防备不起来。
瑞纳多从衬衫口袋中摸出香烟,微皱眉头燃起一根。左手无名指下意识敲了敲桌面,那里原本闪着冰冷光芒的戒指已经没有了。
“怎么?又分手了?”我有些惊讶,这已经是瑞纳多第四任妻子了。
“嗯。”注意到我的视线,瑞纳多明了地笑了一笑,吐出一口烟圈。“老伙计,祝福我吧,我大概又要追寻新的恋情了。”
一时之间接不上话,我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瑞纳多的爱就好像诗篇里描写的那样,激情,狂热,但却无法长久,他渴望的是热恋最甜蜜的一瞬间。喜欢了就亲吻,冷淡了就分别,他从不懂得掩饰自己,从某种方面来说,他比任何人都要诚实,这种单纯常常让人又爱又恨。
我也经历过一次婚姻,但和他一样没有维持长久。
依照前妻的说法,我很温柔,但这种温柔并不牵扯任何感情,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很努力地做着所能做的一切,却始终得不到一丝一毫被需要的感觉。
妻子的怨恨也许是有道理的。对我而言,写歌就好像经营一段恋情,有如缠绵的爱抚,一点点爬上人的肌肤,充满身体内的所有细胞。但是工作之外,我的爱和普通人一样多,不,也许是比普通人还少,这就好比宗教,可以给别人温柔和慰藉,而给不信教的我却是根深蒂固的抗拒和被强迫付出的烦恼。
“乔什,你是一个傲慢的男人。”这是分别前妻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对她唯一清晰的记忆。她的笑容比她的蓝眼珠还要淡,有一点春的嶛峭和忧伤,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想到这些,我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去厨房冲了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瑞纳多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杯,啜了一口,蹙起眉毛,你怎么还是这样喜欢喝清咖啡!用表情这样说着,他抓起了小草篮里面的糖袋,粗鲁地撕开。
“乔什。”温迪从门口探进脑袋,“妈妈的传真也有你的一份,现在就给你吗?”
“嗯。”
我走过去接,传真上是一手相当不凡的斜体。不多,只有短短几个字。可我明白里面想说却又没说出来的话,一个母亲,在这个时候无法照顾自己的孩子,会有多么伤心和难过,纵使她一直是那么坚强的人。
〈亲爱的乔什,谢谢你这一年对温迪的照顾。〉
瑞纳多好奇地凑过来瞄了几眼,“那位天才大提琴手?”
“是的。”
艾维塔,艾维塔,我还没有忘记这个名字。曾经被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却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听觉,无法拉大提琴后移居了西班牙。至今意大利的人们都无法忘怀她那足以打动整个世界的琴音。
“湿而欲睡的青芬,我一定是在刚才走过了顶点。”
瑞纳多感怀似地念了一句,这是蒂丝黛尔的诗,是我过去最爱用来描绘艾维塔的言语。接着他恶作剧地笑了一笑,用指关节敲敲那张传真。“你的初恋情人?”
我一愣,回答慢了好几秒钟,“开玩笑。”
吃过午餐,我和瑞纳多又谈论了一会儿新专辑的事情。
视线不经意从落地窗望出去,温迪正从车库里面拿出水管给草坪浇水。那孩子并不畏惧气温,还非常享受阳光的抚慰,杰斯珀摇头晃脑地跟在他身后。
看得出他很高兴,或许是因为晚餐我们会买他最喜欢的兰姆酒蛋糕。隔着玻璃应该是听不到的,可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正呢喃般哼唱的歌曲,那柔软和模糊的腔调,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停顿下来。
我侧过头,正好对上瑞纳多窺探我表情的目光。有的时候,他的感觉非常敏锐。
“怎么了?”
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瑞纳多举高咖啡杯向我示意,“老伙计,再谈一次恋爱吧。”
我啼笑皆非,摇摇头,交叠起双腿,“瑞纳多,你以为我现在几岁?四十了,我们都已经老了,不再是年轻人了。”
3
一年前——
我走出机场时,略微敏感地看了看四周。
青年伫立在银白的汽车前面,双臂抱胸,神情复杂地注意着来往的人群,视线停滞在我身上以后缓慢地挥了挥手。
“戴安?”
长大了很多呢,分外端整的额角和鼻梁,颀长的身躯,还留着长发,再也没有了少年时期的酸涩感。
“……”不知为什么有被瞪了一眼的感觉,青年抿紧唇,走到另外一边打开车门,“隔了那么久,你还是能把我和哥哥分辨出来。”
“为什么不可以?”我坐进车,把行李丢到了后座,顺便把薄外套脱了下来,西班牙的天气要比意大利热得多,“你们给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非常相似的五官,可戴安笑起来,总有种淡淡的挑衅气息,严苛而尖锐,沉默下来就更加冷淡了。而温迪的微笑,明亮快活,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酒窝,眼睛璨然闪烁。
十多年没有往来,但这对双胞胎兄弟的事情我依然知道一些。
戴安是小有名气的舞台剧编剧,他的剧本瑞纳多看过几部,非常喜欢,说其中充满了对生命高洁和纯粹的美感,这也的确很符合戴安的风格。至于温迪,则一如既往热爱着他的足球,从巴塞罗那的二线队到一线队,两年都是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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