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幽华 作者:凡嚣-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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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生咒……敢问阁下可是司乐的仙人？”一名道人问。吟霜抬眼看他，慢慢颔首，“在下琴仙。”
　　众道人纷纷拜倒在地，口中呼喊着：“拜见琴仙尊下。”
　　“婉婉，当年我离开返回长安，想向母妃求情让我娶你为妃，却不料待我回来之时，你已不见了踪迹。仅留下澍儿在屋内，婉婉，这些年来我一直是——”
　　“住口住口！我不信！”她捂住了脸，似是在哭泣。ＴＸτ～の夢┭讠侖土云
　　“夫人，今夜冥宫门开，您早些去往便彼岸转生，也可慰廑澍大人的孝心。”吟霜看向女鬼，“夫人，您何苦如此？”
　　“你懂什么？！”女鬼挣扎，“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得死？凭什么我的孩子要被人抢走？我好恨，我好恨呐……”
　　“只要饮下孟婆汤，便可忘了这一切，夫人，早些往生罢。”他指下一勾，琴声拔高，女鬼不由自主地浮在了半空之中。
　　“娘亲！”廑澍竟在此时出现，吟霜一惊，手指按错了音。女鬼趁机挣脱，冲向了宪宗。
　　眼看女鬼扑来，宪宗注视着她，似是痴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女鬼忽而停在了他的面前，被人剜了双目的眼眶里，竟流出了血泪，“李纯，李纯……”
　　“婉婉……”他伸手，却触碰不到她。
　　“为何当年，你不早些来找我……”她立在那里，万分凄楚地诘问。
　　吟霜停止了抚琴，廑澍的剑抵在了他的颈间，“我说过，别多事。”
　　“大人，莫要失礼！这位可是仙君……”有一名道人急忙道。
　　廑澍面上不见变色，但吟霜感觉到他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颈部的肌肤被锋利的剑锋割出了一道口子，但鲜血才流出，伤口便自行愈合，不一会软，鲜血凝固在了颈部，异常惹眼。
　　廑澍弯腰，附于吟霜耳边，“你是仙君？”低声问到。
　　吟霜垂眸注视手中的琴，不答话。
　　“呵，多可笑。堂堂一名仙君竟纡尊降贵成了我的琴师。”廑澍低低地笑着，“仙君大人，您一定很辛苦罢？要忍受我的脾气。”
　　“大人说笑了，是吟霜不好……”他开口，声音中多了一丝沙哑。
　　“不好？你那里不好了？善解人意又奏得一手好琴。甚至将‘栖梧’这等神物借我保命，你有什么不好的？”廑澍冷冷地反问。
　　闻言，吟霜不知怎的，倏地红了眼眶。
　　
　　“仙君，请你让我去往冥宫罢。”女鬼忽而出现在了吟霜的面前。
　　“娘亲……”廑澍唤她。
　　女鬼闻声，将脸转向了廑澍，她依旧看不见自己的孩儿现在是何等的模样，心中怅然不已，“澍儿，娘亲想通了，与其做个厉鬼，终究要魂飞魄散，不如就此投胎做人……”
　　吟霜颔首，才欲伸指按弦，只听得宪宗叫了一声，“不行！婉婉，不可以！”
　　“李纯，来生我们做对平凡的夫妻……可好？”她说，“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的……”
　　“婉婉，对不起……”李纯的目光中似乎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廑澍沉默片刻，将剑自吟霜的颈边移开。
　　吟霜定下心来，开始抚琴。往生咒被弹奏得极是温柔，缱绻柔和一如春日午后的微风，吹拂过脸庞时何等心旷神怡，美好得好似一场梦。而当它掠过身畔并渐渐消失时，却又如此怅然。
　　女鬼的身影逐渐消散于空气中，她似乎是回头望了一眼廑澍所站立的方向，幽幽一声叹息，她终是去往了那冥宫。
　　琴声戛然而止，吟霜只觉一阵气血翻涌。他将手自“栖梧”之上收回，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吟霜抬头，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了起来。
　　紫徽星君出现于天际的云端之上，一身华服，端的是帝王之相，威仪非凡。
　　“琴仙，你这是蔑视本星君不成？竟私自进入皇宫超度了一个本应魂飞魄散于此的厉鬼，你难道不知这女鬼的怨气亦能护得这皇朝兴盛么？”
　　吟霜抱琴，跪在了地上，“是……吟霜知罪。”自古阴阳结合，龙气至刚至阳，正需厉鬼之阴气相辅。他怎会不知？但——“吟霜已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低声道，“望星君息怒。”
　　“哼！你自有劫数，也轮不到本星君过问，本星君来此，是为此人。”星君遥遥指向了廑澍，道。
　　吟霜惊讶地抬头，“这是为何？”
　　“此乃仙界要密，岂可告知于你？”星君趾高气昂，完全不正视低下跪着的吟霜，并旋即一挥手，布下阵界将廑澍困于其中，同时降下紫电直击廑澍。
　　
　　本应秉着本性不闻不问，但身体的反应却快过自己的理智，在阵界闭合之前，挡在了廑澍的前方。
　　紫电刺入肌肤的瞬间，吟霜抽搐了一下，缓缓倒在了地上。
　　紫徽星君不禁有些吃惊，这才将目光放在了底下那身份低下的仙人身上。他意外的发现，琴仙竟有着一张清丽无双的容颜，出尘得直将九天玄女也比了下去。素闻琴仙琴技三界之冠，却未想亦拥有此等容貌……
　　“星君，吟霜愿替廑澍大人受罚。”他看了一眼自其母往生后便一语不发的男子，继而说道，“还望星君成全。”
　　“这万万不可！”紫徽星君回神，义正词严，“这乃是坏了规矩，绝对不行。”
　　“不需要。”廑澍终于开口，声音之中满是不屑，“需要我再告诉你一遍么？不要你多事。”他挺直了身子，抬头看那星君，唇边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没想到他区区一介凡人，还能劳驾仙人亲降天雷。看来，他确实是十恶不赦了……
　　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星君冷淡地说到：“这你可想错了，你并非一介凡人，冥帝陛下。”他解释到，“若要恢复真身，度过这一劫，需得紫徽的九重紫电方可成正果，冥帝陛下这一劫始于帝王之家，终于紫徽星宿。”
　　吟霜依旧无力起身，但心下的惶然让他着实不安。
　　冥帝……他果真是冥帝。那么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果真是如他所言那般是多事了呢……
　　心中涩然，吟霜不禁苦笑，发髻因方才的举动而散落，迤逦的长发披散了一身，异常荏弱。他轻咬着唇，勉强支起了身子。
　　
　　一道紫电划过眼角，待到他回头时，又飞过第二道第三道。
　　身后的那人已被紫电包围着，身影模糊。
　　吟霜听见结界外有人的交谈声，但他不在意，他一心一意地注视着身后的那个人，明明知道对方根本不需要他，却仍是禁不住为他担心。
　　九重紫电过后，紫色的电光消失不见，立在原地的，是那缁衣如墨的冥界之王，冥帝。
　　“参见陛下。”星君降落在了地上，单膝跪地。
　　冥帝淡淡扫了紫徽星君一眼，目光投向了依旧半支起身子的吟霜。
　　吟霜的脸色苍白如纸，他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却僵硬而凄楚。
　　冥帝收回视线，低头扫视了一眼身着帝服的自己，从鼻间哼出了一声，一转身便不见了身影。
　　紫徽星君站起身，唤：“琴仙。”
　　“在。”他轻声应着，目光投向了某处。
　　“你历劫未尽，好自为之罢。”星君言毕，亦消失于原地。
　　结界随即消散，众人见仅剩吟霜一人在此处，皆是一惊。在几名道人的搀扶之下，吟霜才吃力地站了起来。
　　“澍儿呢？”宪宗问。
　　吟霜的声音哑哑的，透着几分虚弱，“大人他……已然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是去哪儿了？”宪宗不解。
　　“大人业已历劫完成，自是回了该去的地方。”他尽力维持了声音的平静，身子却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宪宗闻言，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亦喜亦悲。喜的是太子之位无人可争，悲的是免不得失去了一个儿子。他始终是个帝王，不应有过多情爱的帝王，澍儿离开，也是命中注定……
　　吟霜惨然一笑，婉拒了道人的搀扶，虚浮着步子往外走去。
　　一路上的侍卫宫女纷纷让路，不明了一个谪仙似的人怎的落魄至此。
　　强撑着的吟霜才走出宫门不过几丈，便缓缓地倒了下去。
　　一抹白影掠过，接住了他。
　　狐媚的眼，精致秀美的脸，正是人形模样的小狐。
　　“啊！吟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听闻小狐的声音，吟霜吃力地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
　　“吟、吟霜！”小狐惊叫了一声，吟霜已然坠入了昏迷之中。
　　




第九章　　但识私心意，始愿随君去

　　吟霜在那之后昏睡了几日。小狐寸步不离的守在他的身边。在吟霜清醒之后，更是喜极而泣，那模样，似是将吟霜放在了心坎儿上一般。
　　之后，吟霜迅速的削瘦了下去。苍白的脸庞一日比一日憔悴，小狐陪在一旁，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心知若吟霜并非仙人，此刻只怕早已病倒。但吟霜这样更是让他心疼。
　　“小狐，你说——为何他离开了人界返回冥界了，我竟会觉得心下怅然呢？”一日，吟霜倚在窗边，询问着身边秀美的少年。
　　廑澍离开之后，宪宗对外宣称廑澍暴毙，收回了他的府邸，遣散了所有的仆从。无处可去的吟霜由着小狐安排，住进了一间客栈里。
　　从这间客房的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湖，两岸垂柳依依。
　　不知不觉间，已是过了仲夏，接近初秋的时节了。
　　当日初至人界，湖边偶见对岸青年，目光深邃缁衣如墨，那幽冷而睥睨天下的霸气，独一无二。
　　心下的那份悸动，究竟是为何？
　　他扯了扯身上的披风，傍晚过后的天气冷了不少，他将目光从湖水上收回，投向了小狐，“小狐，这是为何呢？莫非是——”是他喜欢……
　　“不是不是！”小狐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吟霜你只是第一次遇到那种人觉得很特别……”小狐挥舞着双手，不知该如何辩解。不好，万一让吟霜发现他自身对那个冥帝的心意，那自己一辈子都不用指望和吟霜在一起了。
　　“我只弹那把琴，小狐，不会有第二把琴的。”当日他的话言犹在耳，小狐知道，这样的人，一生也只会爱一个人。若是那个人不能是自己，不是自己的话……
　　小狐的利爪无意识地伸了出来。
　　那就杀了吟霜，把他吃了。这样，吟霜就只会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小狐，你说他——很特别？”吟霜斟酌着也那歌词，他试着表达自己的心意，“那种好像他于千万人之中亦能在第一眼就看见他，会不时想起他，会为他做许多许多自己从前不会做的事，并且不求分毫回报的感情么？”
　　小狐猛地回神，收了起了利爪，“啊……我……我也不知道。”他既不能说不是也不能说是。唉，吟霜不是仙人么？七情六欲早该断光了才是。真是好生让人头疼啊。
　　吟霜闻言，微微有些失望，“这样啊。”
　　“吟霜，喝药罢。”小狐不知从哪儿端出了一晚热气腾腾的药。
　　轻蹙眉，吟霜的脸上带了一丝迟疑，“药……我不用喝药。”这些东西对凡人有滋补之效。于他却不过只是微苦的茶水罢了。
　　“但大夫说喝这补药对身子好。”小狐期待地看着他。
　　吟霜无奈，只有接过喝下。
　　喝完，他不禁因那苦味而再度皱眉，这药怎的恁地奇怪，竟有一种熟悉极了的清甜，但他又想不起在哪儿闻到过。
　　小狐看着他喝下那药，目光闪闪。
　　
　　日复一日的疲倦，身体似乎是渐渐失了力气。他终日待在房中，或抚琴或望着湖水发呆。小狐经常陪在他的身边，偶尔消失不见片刻，回来之后就会端着一碗药让他喝下去。
　　终于忍不住提出了疑惑已久的问题，“小狐，这药里是不是放了散石？”
　　小狐无辜地眨眼，“我不知道。”
　　“小狐，我不想喝药了。”他将之放在了一旁。
　　“吟霜，你不喝也没关系了。”
　　吟霜看着他，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因为你的护体先例已被我毁了。”小狐微笑着说到。
　　吟霜猛地站了起来，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小狐你真的——”
　　“对，我不能放你回仙界去。你是我的。”小狐依旧是纯真可爱的模样，他用那无害的笑容面对着吟霜，慢慢说道，“吟霜，难道你没有发现么？我的妖气强盛至此，为何仍是稚子容貌，又为何不见有道人追杀？这里，可是长安呐。”
　　“我以为只是我多虑了……”他轻声呢喃。
　　“是你不想去想清楚罢？你一心度我，却不知我早已是千年狐妖，如何是你如此日日抚琴可以度得了的？”在妖气所产生的浓雾中，小狐变回了应有的人形。妖媚之气不减反增，身形秀美高挑，容姿更是妖艳至极。
　　吟霜微微白了脸，后退一步。
　　
　　“我叫攸狐。”他说，声音褪去了青涩的童音，低哑动人，“只有吟霜你可以唤我‘小狐’。”他凑近，如之前那般，将头埋在吟霜的颈间，轻轻蹭了蹭，很是亲昵。
　　吟霜怔了一下，然后问：“这是为何？”
　　攸狐笑了起来，“为何？你问我为何？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吟霜看着眼前这个高过他大半个头的男子，目光中有了瞬间的迷茫，旋即恢复了清明。
　　“喜欢……”他似有所悟。轻推开了攸狐，他微微笑了一下，“攸狐，对不起……”没有去看对方瞬间染上怒气的眼，他低下头去，“我想，我明白自己对冥帝大人投生于人界的凡胎的心意了……”他抬头，“攸狐，我要去找他。”
　　“找？冥宫在哪儿你知道么？冥界之地广袤，想要找着冥宫可不容易。”攸狐怒极冷哼。
　　“可我最多的便是时间了。”
　　“你现在正是历劫期，仙界无人过问么？我不信。”攸狐抱臂。
　　他和煦地笑着，眼眸温柔，“那又何妨，自始至终，我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劫数。而他，或许正是我的劫。”
　　“你是说你要返下仙界？”
　　吟霜抿唇，望向了船外，侧脸清丽得好似朝露一般。
　　念持，也许我是再也无法做那无情无欲的仙人了。
　　他在心中微微叹息，转过头来，他轻轻颔首，“我要去找他。”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他要见他，他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只是单纯的如此想着，吟霜便做了决定，一旋身即离开了此处。
　　他可以花上百年千年圣旨万年的时间去寻找他，只为了告之他自己心之所想。因为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使自己有了如此情愫的人。即便他，亦是一名男子，圣旨，身份崇高一如天帝……
　　廑澍，他要找到他。无论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或是天涯海角，他都一定会，一定会找到他的。
　　浮梦幽华上卷？云梦长安完
　　




楔子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冥界便存在于这个世间。黄泉路，忘川水，孟婆，黑白无常，以及——冥帝。
　　传说，冥帝乃是三界之中位于上界的仙界主宰天帝的胞弟，两人同出一源，法力皆是高深无比，至于他们的年龄，已是无处可知。
　　而三界之中更是无人不知冥帝阴冷无情，执法公正。并且，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黄泉彼岸，从未有人活着进出过，冥宫之中的人也未曾在外行走过，因而至今无人知晓冥宫的具体位置。
　　
　　这一日，依旧幽暗的冥界里出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白衣似雪，青丝如夜，那人有着一双与冰冷的忘川水完全相反的眼眸，柔若春水。清丽动人的容颜犹如天上一弯银月，光鲜洁净，与此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站在忘川边，抱琴而立，“廑澍……冥帝，我来此只为见你一面，你为何不出来？”他轻声询问，目光寂寥，脸色隐隐泛白，纤瘦的身子似乎弱不胜衣，“冥帝……”
　　“你找不到他的，如果他不愿意见你的话。”没有丝毫声息，一叶小舟渡过忘川河水而来，那人头戴斗笠，看不见容貌，声音低沉沙哑，一如这缓缓流动的忘川水。
　　吟霜看向他，“请问……”
　　“我叫叶一，如仙君所见，是位摆渡人。”
　　“可否载我过河？”忘川水足以沉溺一切，连鸿毛都无法漂浮于其上，他虽是仙人，却也做不到飞度这忘川。
　　“那仙君可以给我一个渡你过河的理由么？”叶一稍稍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隐没于斗笠的阴影之下，有着异于凡人应有的光亮，那赫然是一双兽瞳。
　　吟霜直视对方，眼也不眨，“没有。只是我想去找冥帝陛下，仅此而已。”
　　那叶一似乎是笑了一下，“仙君果真聪慧，请上舟。”
　　他轻摆衣袖，似无重量一般的落于船尾，“有劳了。”他微微一笑，目光盈盈。
　　叶一撑竿，小舟立刻离了岸，往彼岸而去。
　　
　　彼岸，是满目的火红色曼珠沙华，铺天盖地，似是没有尽头，妖丽异常，又浓艳似血。
　　这是吟霜第一次见到变化，瞬间便被其震慑住。他从未见过如此妖艳灼灼的花，妖异的美丽，透露着死亡的气息，又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他低低的呢喃。
　　“是啊，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叶一应了一声，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可以听出他声音之中的无可奈何。
　　“叶一，你在此……多久了？”吟霜询问。
　　叶一慢慢地撑船，忘川水何其浩浩，一叶小舟于其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划船，不见水波，沉寂无声。叶一偶尔会引渡一些亡魂，但亡魂大多是不会同他说话的。
　　“有五百多年了。”叶一回答，“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他穿着灰衣，极不起眼，但那从斗笠之下披泻而出的是耀目的金色卷发。
　　吟霜似乎隐约知道了他的身份，笑了笑，“那可是不短的时间。”但对于他们而言，也并不是漫长得过分。
　　“是啊。”叶一点头，金发随之晃动了一下。
　　吟霜侧头注视周围黑沉沉的河水，“叶一见过冥帝陛下么？”
　　“没有。”他继续划船，并不再说话。
　　过了很久，两人都没有再交谈，直到小舟到达便。
　　“谢谢。”吟霜踏上了土地，回头对叶一笑了笑，“叶一，多谢你了。”
　　“这是我的本分。”叶一空出一只手，整了整斗笠，“仙君多保重。”
　　吟霜颔首，“嗯。”他转身，于及腰高的彼岸花花海中渐行渐远，那片血色的花海，最终吞没了那一袭洁白的身影。
　　叶一摇摇头，兀自将船撑往对岸。
　　那个仙人，将来不会再见了罢……倒真是可惜了……
　　




第一章　　遥遥冥界宫，何处寻君迹

　　“还没有找到他，是么？”叶一问着眼前的男子，见他一脸难以掩饰的疲惫，又道，“早些回仙界不好么？这里是冥界，冥帝陛下不想见你的话，你即使倾尽一切也不可能见到他。千年万年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何必如此执着于见他一面？”
　　吟霜摇头，面容苍白，立在彼岸花中却让人觉着飘忽不定，仿佛这风再强烈些便会被吹走，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栖梧”，双手用力到了泛白的地步，“不……我一定要找到他……”他轻声回答，声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
　　“要过岸么？”叶一问。
　　“不用了。”他勉强笑了笑，“叶一，你可知孟婆在哪儿？”他问。
　　叶一伸手，指向了那曼珠沙华的尽头，“那里有一座桥，名唤奈何桥一头是通向冥宫判官的审判厅，另一头便是通往人界的黄泉路。孟婆便在那桥上。”
　　吟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什么没有看见，他茫然的回过头来看着叶一。
　　果然如此……叶一叹了一口气，斗笠下的面容模糊不清，“你果真愿为见冥帝陛下而倾尽一切？”
　　虽对那陌生的情绪依旧懵懂，但吟霜却也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么就把你的琴扔入这忘川之中，没了这灵气十足的琴，你自可看见孟婆以及那座奈何桥。”叶一指点迷津。
　　吟霜的脸色霎时惨白了下去，了无血色，单薄的身子于风中轻轻颤抖了起来，“要把‘栖梧’……丢掉？”一旦落入忘川之中，即便是“栖梧”这样的仙琴也会被蚀了琴身，最终销毁殆尽。
　　
　　“你是仙，这琴留在此处也依旧会渐失灵气最终腐朽，不如你自己动手……”叶一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吟霜却是半字未入耳，只兀自怔忪不已。
　　他现在要付出的代价，不是别的，正是他视逾生命的琴，伴他成长、修仙、成仙，直至今日也从未离身的——“栖梧”
　　为了要见冥帝一面，他就必须得舍弃它……抱着琴的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一时不稳，“栖梧”竟掉落在了地上，一片曼珠沙华被压折在了下面，琴发出了闷闷地声响。
　　他心疼不已的去拾琴，在弯腰的瞬间，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滴在琴弦上，清脆的声响间，泪珠碎成千万。
　　吟霜伸手，细细的抚过琴身。每一处的纹理，每一朵雕花，每一根琴弦……他万分熟悉的“栖梧”……
　　“对不起……”吟霜低泣，“真的对不起……‘栖梧’……”他抱着琴，将脸贴在了琴面上，“对不起，对不起……”他低声呢喃，晶莹的泪水滚滚落下。
　　叶一问：“你可做了决定？”
　　吟霜静默良久，方慢慢抬头，他咬着唇，缓缓站起，“是的。”
　　他最后一次怀抱“栖梧”，万分留恋的再一次触碰了琴弦。悠悠琴音，好似低语。他含泪抚琴，最后一曲《广陵散》，琴音琤瑽，低回哀婉。
　　一曲罢，他步向忘川河边，手一松，便将“栖梧”投入了忘川之中，很快便被河水吞噬不见。
　　此刻，他反倒没有流泪，僵直着身子，一步一步，极其坚定而缓慢的往彼岸花的尽头而去。
　　现在，他确实看见了，在远处，有着一座桥……
　　
　　叶一不说话，只是低头撑船离去。他知道身为琴仙的吟霜已然随“栖梧”一同消失于忘川水中。现在的吟霜，不过是依靠着那对冥帝所产生的，陌生而不确定的情愫支撑着，依赖执着而存在的“人”。不老不死，却有这七情六欲，抛弃了仙界的地位，却也无法做凡人的“人”。
　　那么，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就可以唤她的名字了罢？
　　叶一在心中想着，竟似露出了笑容。
　　
　　吟霜按了按心口，那处被廑澍母亲所化的厉鬼创伤的部位，明明应该早已愈合的伤口，怎会又开始犯疼了？但不一会儿，疼痛便消失了。
　　他抿唇，继续往前走。
　　沉如夜色，深如泼墨的衣摆滑过彼岸花纤细的花瓣之上，那人停止了脚步，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白影，一转身，又消失在了原地。
　　
　　奈何桥边，一名女子纤细娇小的身影分外惹眼，她面无表情的将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递给经过此桥的鬼魂。
　　即便有一两个不甘心遗忘前尘的鬼魂挣扎着不愿喝下孟婆汤，抑或是意欲逃回人界的，都在她轻易的拂袖之间，被迫喝下孟婆汤，在完全遗忘掉过去之后，去往审判厅，听后判官审判再入轮回。
　　吟霜远远地看见了孟婆，却又迟疑着是否该上前去。
　　倒是孟婆头也不回地开口道：“仙君来此是为何事？”
　　听闻这声音，吟霜更是迟疑不前。
　　孟婆索性转过头来，“仙君可是怀疑老身并非孟婆？”她问，并摆了摆衣袖，让一旁早已盛满的孟婆汤自行递至每一个鬼魂面前。
　　“姑娘真是孟婆？”眼前分明是双十年华的女子，竟会以婆婆自居，吟霜不免惊讶。旋即又觉失礼，忙躬身行礼，“是吟霜失礼了，望婆婆见谅。”
　　孟婆上下打量他，“这是哪儿来的仙人？这般不谙世事……”　如画般精致得面容之上是与之不符的沧桑，那双眼睛里的情愫，更是吟霜所不能明白的，“老身见过你，在一千五百九十一年前，当年那琴师第一人死后，来到冥界的事，老身也依然记得。”
　　吟霜微微睁大了眼睛，“您是指我的前世？”
　　“没错。那前世的你至死不忘抚琴，老身与判官商议后，遂让你投胎到一名琴师的家中，好让你继续与琴相伴。未想你后来竟成了琴仙。”孟婆缓缓道。
　　他微微苦笑，“可惜现在不是了……我已将琴——沉入忘川致中国。”他的声音发颤，隐约有些哽咽。
　　孟婆惊讶，“这是为何？”
　　“婆婆，吟霜但求您告之冥帝如今身在何处，求婆婆指点迷津……”他低头说到。
　　心下明了，孟婆也不为难于他，如实告之：“陛下现下并不在冥界之中。”
　　吟霜的目光黯了黯，复又道：“无妨……我可以在此等他，定会等到他的……”他低喃，声音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人几乎听不见。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成了拳。
　　孟婆望着他，也不说话，叹了一口气便走开了。
　　
　　不知等了多久，吟霜一直在彼岸花见伫立等待。冥界不知昼夜，他也就一直一直等了下去，忘记了晨昏，忘记了流年。
　　直到那一日，他见着了一个人。
　　“念持！”吟霜迈步走了过去。对方显然很诧异于会在此处遇见他，但想了想，便又明了了，“你在这儿等他？”
　　吟霜点头，“念持，你怎么来了？”
　　“吟霜，我已不是仙了，自有生老病死，而今来此，实乃阳寿已尽。”念持回答道。念持而今确实是垂暮老人，但魂魄无关年龄，呈现出的面貌仍是风华正茂之姿。
　　“这么说来人界已过了——”
　　“自我返下仙界，已过了五十三载。吟霜，你在此待了多久了？”
　　“恐怕相去不远，我记不得了。”吟霜笑了笑，竟是不见悲喜。
　　“吟霜，你的‘栖梧’呢？”念持终于问出了这个疑问，总是偶尔双手空不出来，吟霜也会使用法术将之藏起带在身边，他身边的人纵使感觉不出那琴的灵气，但也能闻到琴身上熏染的泠泠水香。但这一次，念持闻不到那香气。
　　过了这么久，再度听见这个名字，吟霜依旧心疼不已，“已经扔了……”
　　“扔了？你开什么玩笑？！”念持显然有些不相信。
　　他垂眸，声音轻轻地响起，“念持，你认为何以我身为仙人，身处冥界却可以看见你，看见别的鬼魂？”应该是——只能看见这似是无边无际的彼岸花才是。会看得见叶一，也是因为叶一并非亡魂，而他的护体仙力也已被攸狐所破。
　　攸狐。吟霜心下一怔。这个名字，他倒是许久不曾想起了，不知他现下可好。
　　尚且记得他当年以小狐的模样待在自己身边的日子，那时虽是他有意蒙骗自己，但他却真是待自己一片真心。
　　而即便攸狐毁了他的护体仙力，他也不曾恨过他。
　　毕竟……
　　“这倒也是。”念持点点头。
　　“念持！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