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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蒜薹之歌-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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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晚两天,等卖完了蒜薹再生!〃高羊不满地嘟哝着,〃早两天也好,晚两天也好,偏赶在这个时候!〃
〃她爹,别埋怨我了……我也不愿这个时候生……要是泡屎,我咬咬牙也能憋住……〃老婆手扶着车杆,脸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生就生吧。〃高羊问,〃去叫来庆云?〃
〃不要叫她……〃老婆摆着手说,〃她技术不好,要钱还多,我估摸着,去医院生……能生个儿子……〃
高羊说:〃要是能生个儿子,我买只老母鸡给你吃。〃
〃我背你去?〃
〃不用……你扶着我走……〃老婆趴在地上说。
〃用车拉着你去。〃高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把车拖出大门,套上毛驴,进屋拿了一条被子,垫在车厢里。
〃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拿两卷纸……俺准备好了……在炕头上的蓝包袱里。〃
杏花醒了,在屋子里高叫着。高羊走进屋子,说:
〃杏花,我和你娘给你去拾个小弟弟,你好好睡觉。〃
〃到哪里去拾?〃
〃到草窠里去拾。〃
〃我也去……〃
〃小孩不能去,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
月亮还没出来,他赶着驴车,颠颠簸簸过了石桥,老婆在车上呻吟着。他有些心烦。有些拉着蒜薹的车沿着柏油马路奔县城的方向去了。他说:
〃你哼哼什么?养孩子又不是长病。〃
老婆顿时不哼哼了。车厢里有股子蒜薹味,也有老婆的汗酸味。
乡卫生院坐落在田野里,后面是一片坟墓,东边是一片玉米,西边是一片红薯,南边是刚拔了薹的蒜地。他把驴车赶进卫生院,停住,找到妇产科。妇产科只有一间房。他刚要抬手敲门,胳膊被一个人拉住了。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听到那人说:〃里边正在生孩子,别敲!〃那人嗓音浑厚,嘴巴里叼着一支烟,一点火星在他模模糊糊的脸上闪烁着,烟味很香。
〃俺老婆也要生孩子。〃高羊说。
〃排着队吧。〃那人说。
〃生孩子也要排队?〃
〃干什么不要排队?〃那人冷冷地反问。
高羊看到妇产科门前的空地上,已有了两辆牛车,一辆马车,还有一辆手推车,车梁上搭着的也许是条毯子。
〃屋里生孩子的是你老婆?〃
〃唔。〃
〃怎么没动静?〃
〃动静过去啦。〃
〃生了个什么?〃
〃还不知道呢?〃那男人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到门缝上。
高羊走回大门口,把驴车赶过来。
月亮上来了,暗红色,边缘混浊不清。院子里有了些亮色,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此起彼伏。他将自家的车与那三辆车并排起来。那三辆车上都躺着或是卧着大肚子女人,车旁都站着个男人。
月光渐渐白了,车和人也渐渐清楚起来。两头牛回嚼着,牛唇上挂着的涎线,亮晶晶的,好像蚕丝一样。车旁的男人有一个抽着烟,一个拄着鞭。这三个男人都有些面熟,都是一个乡,东村西村的,也许见过面。车上的三个女人都蓬头垢面,不大像人样子。紧靠西边那辆车上的女人大声哭叫起来,声音难听极了。他的男人在车旁转着,嘴里嘟哝着:
〃你别嚎了,别嚎了,叫人笑话咱。〃
妇产科的门开了,吧嗒一声响,门上檐下的一盏电灯亮了,灯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她戴着一副装到胳膊肘子的胶皮手套,手套上湿漉漉的,大概都是血。在门口徘徊的男人立刻迎上去,焦急地问:
第63节:生龙生凤
〃医生……是个什么?〃
医生咕嘟着嘴说:〃小嫚!〃
那男人听说是个小嫚,身体晃了晃,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发出啪嚓一声响,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
医生说:〃你这是干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没有女的,你们这些男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那男人慢慢坐起来,愣了一会儿,便像个娘儿们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
〃周金花,周金花,你这个无用的,你算把俺杀利索啦……〃
屋里有个女人哭起来,高羊猜到她就是周金花。他纳闷着:怎么听不到小孩的哭声呢?是不是被周金花捏死了呢?
医生说:〃你快起来,把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弄出来,后边还有这么多要生的呢!〃
那男人爬起来,歪歪斜斜地走进妇产科。隔了一会儿,他抱着个包裹走出来,站在门口,对医生说:
〃大夫,有没有要女孩的,您给俺找个主吧!〃
医生生气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抱回去养着,养到十八岁,能卖一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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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的身后跌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头发乱糟糟的好像个喜鹊窝,衣衫破烂,灰脸乌爪,也不大像个人样子。
那男人把包裹着的孩子递给老婆,转身推过车子来,让老婆坐上去。另一边拴上个粪筐子,筐子里盛着一筐黑土。男人把车挂到脖子上,往前推了几步,车子歪倒,老婆抱着孩子跌下来。这一跌之后,老婆哭,孩子哭泣,男人也哭。
高羊叹气,旁边的男人也叹气。
医生走过来,问:〃怎么又多了一辆车?〃
高羊慌忙说:〃医生,俺老婆要生孩子。〃
医生抬腕看到手套,扯下手套看手表,说:
〃行了,今黑夜甭合眼了。〃
〃什么时候发作的?〃医生问。
〃大概……有吃顿饭的工夫了吧……〃
〃那还早着呢?等着吧。〃
灯光照过来,月光照下来,灯月交辉。医生的脸又大又白,嘴大眼也大。她挨个戳了戳车上女人们的肚皮,对最靠西边那辆小马车上的女人说:
〃你轻点叫唤,越叫唤越痛!你看看人家,都闭着嘴不吱声,就你能吆喝。初生吗?〃
站在车辕旁的小个子男人替老婆回答:
〃三胎。〃
医生更加不满意地说:
〃三胎了,还吆喝什么!又不是初产妇。你身子怎么这股子臭味?是不是屙下了?要不就是有狐臊!〃
那产妇被医生给训得不叫了。
医生说:〃来医院前该弄点水洗洗!〃
小个子男人说:〃对不起您医生,这两天,光顾拔蒜薹了……忙……孩子又多……〃
〃那就少养一个吧!〃医生说。
〃两个都是嫚……〃小个子男人说,〃庄户地里,没个儿不行,闺女大了,就是人家的人,不中用,沉活干不动。再说,没有儿,要受人欺侮,还让人笑话……〃
〃你要能养出个女儿来像慈禧太后一样,我看比一万个儿子也强。〃医生说。
〃医生,你逗俺耍呢!〃小个子男人说,〃俺两口子这样的,鳖头癞相,养出来孩子不瘸不瞎,不聋不哑,就是天照应,哪敢指望生龙生凤呢?〃
医生说:〃那也不一定,破茧出彩蛾,没准你老婆能生出个国家主席呢!〃
〃就她那模样,还能生国家主席,生个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儿子,我就磕头不歇息了!〃小个子男人说。
马车上的女人双手按住车厢板,支着锅跪起来,骂说:
〃就他娘的你模样好!你不撒泡尿照照!耗子眼,蛤蟆嘴,驴耳朵,知了龟腰,嫁给你也算俺瞎了眼!〃
小个子男人嘻嘻地笑起来,说:
〃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
〃狗屁!〃女人说,〃年轻时你也是狗脸猪头,武大郎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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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笑起来。医生笑得最响,嘴巴张大,能塞进去个苹果。野地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洋金花的香气压倒了厕所里的臭气。一只淡绿色的柞蚕蛾在电灯泡周围飞舞着,愉快的小白马响亮地弹着蹄子。
〃走吧,轮到你生了!〃医生对马车上的女人说。
小个子男人把女人从车上拖下来,女人哎哎哟哟地叫着,男人推推她的头,说:
〃别叫唤了,一胎痛,二胎顺,三胎跟拉泡厚屎差不多。〃
女人抬起手在男人脸上抓了一把,骂道:
〃放你娘的酸辣屁,不养孩子不知道肚子痛……哎哟俺的亲娘哩……〃
医生说:〃你们真是一对活宝贝,恩爱夫妻。〃
〃疤眼子嫁兔唇,谁也不嫌谁吧!〃小个男人说。
〃肏你娘,养完了孩子我就跟你打离婚……哎哟娘……〃女人说。
医生放那女人进了妇产科,傍着门边,对那男人说:
〃你在外边等着吧!〃
小个子男人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回到车边,支起笸箩,给小白马拌上草料。小白马喷着响鼻,咯嘣咯嘣吃草。
四个男人凑到一起,小个子男人掏出一包烟,分给众人抽。高羊不会抽烟也接过一支。烟雾呛得他咳嗽。小个子男人问:
〃大哥,您是哪村的?〃
〃就是南边那个村的。〃
〃您村里有家姓方的?〃
〃有一家。〃
〃他家里那个闺女不是个东西!〃小个子男人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说金菊呀,她是个挺老实的闺女。〃高羊说。
〃你少说话!〃高羊的老婆说。
〃还挺老实呢!〃小个子男人撇着嘴说,〃她一退婚,散了三门亲事,把俺村曹文弄出了神经病。〃
高羊说:〃金菊也挺可怜,挨了不知道多少打。她跟那男人不般配。〃
小个子男人忧心忡忡地说:
〃这世道成了什么样子了?闺女自己找婆家。〃
牛车旁那个脸相年轻,满头白发的男人说:
〃看电影学坏了,现如今的电影尽教着年轻人耍流氓。〃
〃曹文也是痴,〃又一个男人说,〃有那么个当官的好舅架着,还愁个老婆?不值得去发疯。〃
〃女人太少了,十七八岁就有了主。〃白发男人说,〃你们说,女人都哪儿去啦?光看到一群群的男光棍,没看到一个女光棍,连瘸的瞎的都是抢不迭的热豆腐。〃
高羊咳嗽一声,心里恨这个白发男人。他冷冷地说:
〃人不能笑话人,孩子在娘肚里装着,不生出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没准是个双头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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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男人并没听出高羊的意思来,他继续说,既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
〃女人都哪里去了?都进了城?城里男人也不喜找乡下女人。也是怪,家里养头牛,养匹马,下崽下驹,一掀尾巴是个母的,就欢天喜地,是个公的,就丧气。轮到人了,正好翻过来,生个男的欢天喜地,生个女的垂头丧气,生出来长大了找不到老婆又是垂头丧气。〃
第64节:守法的农民
妇产科里传出婴儿的哭叫声,喂马的小个子男人犹犹豫豫地朝前走,双腿似有千斤重。
医生推开门说:〃小个子,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公子。〃
小个子男人身高增长了两寸,快步走进产房,抱出孩子来,放在车厢里,叮嘱白发男人:
〃兄弟,给俺看住马,别让它乱动,我去把孩子他娘背出来。〃
高羊听到车上女人们的话:
〃人家可算扒着人参啦!〃
〃在男人面前也能直起腰来了。〃
小个子男人弯着腰,把老婆驮出来。那臭烘烘的女人脚划着地面,一只鞋子掉了。白头发男人过去帮她把鞋子拾起来。
女人躺在车厢里,说:
〃你说话要算数。〃
小个子男人说:〃算数!算数!〃
〃给我买件尼龙褂子!〃
〃买尼龙褂子,要双排铁扣子的。〃
〃给我买双尼龙袜子。〃
〃买两双,一双红的,一双绿的。〃
小个子男人收起草料笸箩,拿着鞭,把车调出去。他的车横在牛头驴头面前,白马的身上泛着烂银般的光辉。他吆住马,把那盒烟拿出来,散给三个男人。高羊说:
〃我不会抽,白糟蹋一根烟。〃
小个子男人响亮地说:〃抽吧抽吧,不就是一支烟嘛,兄弟心里欢喜,难道大哥不替我欢喜?〃
〃欢喜,欢喜……〃高羊接了烟,说。
白头发男人的老婆进了妇产科。小个子男人说:
〃各位大哥,你们都是男孩,生孩子就像海里过黄花鱼一样,一批一批的。我敢担保,今晚上都是男孩。咱这四个男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长大了让他们拜干兄弟!〃
小个子男人在地上打了一记响鞭,高声吆喝着马,兴高采烈地跑了。马蹄嗒嗒,消逝在朦朦月色之中。
白头发男人的老婆生了个女孩。
另一个男人的老婆生了个怪胎。
高羊把老婆送进妇产科后,独自一人在卫生院的院子里徘徊着。月亮已转到当头,白光灿灿,照在那些洋金花上。老婆牙关很紧,产房里鸦雀无声,只剩下驴车和他,他心里很空虚,便向那些洁白的洋金花走去。
他怔怔地站在它们面前,嗅着它们奇怪的香气,看着它们翩翩欲飞的花瓣,不由得弯下腰去。他用指尖触触那些白茫茫的肥大叶片,叶片冰凉,露水滚下来。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后来,他把鼻尖触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进他的鼻孔,他抽搐着脸,望着月亮,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黎明时分,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娘。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的脚上有十二根脚趾。老婆心里有些疙疙瘩瘩,高羊安慰她:
〃孩子他娘,你应该欢喜,'异人必有异相',这孩子长大了,没准还真能当大官哩!到了那一天,咱老两口子就享起清福来啦!〃
四
他说:〃我犯了罪,对不起你们。〃
老婆叹息一声,说:〃别说了,又不是你一个人,方家四婶那么大年纪了,也给捕来了,比比她,咱还好。〃
孩子哭起来,老婆撩起衣襟,把奶头塞到孩子嘴里。高羊凑过去,看着男孩的脸。他闭着眼,脸上有一些白皮。老婆用指甲刮着那些白皮,说:〃他长得快,一天爆一层皮。〃男婴用生着六趾的右脚蹬着母亲的乳房,老婆把男孩的腿按下去,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他想了想说:〃就叫'守法'吧。咱这孩子,也不敢指望他当什么大官,老老实实地当个守法的农民吧!〃
杏花摸着高羊的胳膊,摸到了手铐,她问:
〃这是什么?爹?〃
高羊站起来,说:
〃什么都不是。〃
男孩噙着奶头睡了,女人站起来,慢慢地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她将孩子放在那张桌子上,然后,匆匆打开一个包袱,找出一双胶鞋,新的。一件蓝制服上衣,新的。一条黑华达呢裤子,新的。说:
〃快穿上吧,你赤身露体地被抓走了,俺心里惦挂着,想给你送衣裳,又不知往哪里送,前日托人打听,知道你们关在这里。昨天俺就来了,在外边等了一宿。今早上碰到一个好心的闺女,她帮俺走了后门,才见上你。〃
〃你们走来的?〃高羊问。
〃走了有五里路,就碰上了好人。你猜是谁?咱去乡里生孩子那天夜里,不是有一个小个子大哥吗?他赶着马车进城拉氨水,把俺娘们顺便捎来了。〃
〃这些新衣裳,是你买的?哪里来的钱?〃高羊问。
〃俺把蒜头卖了。〃老婆说,〃你就别挂念家里啦,咱既然犯了,就得伏法,政府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家里的事有我,杏花也能帮我看孩子。你被抓走后,有什么活儿,邻亲百家都来帮忙,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高羊问:〃高马呢?那天他跳墙跑了。〃
老婆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四婶……金菊死啦!〃
〃怎么死的?〃
〃上吊死的……可怜人哪!满腿是血,她都发作了,可怜那个没见天的孩子……在娘肚里乱鼓涌,要是用刀剖出来,定准能活。〃
〃高马知道了?〃
〃高马给金菊正办着丧事,被公安局抓走了。〃
高羊说:〃可惜了一个好闺女,那天下午她还给四婶去送西瓜来着。〃
〃别说人家的事了,我还给你带了吃食来。〃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倒出一堆煮熟的红皮鸡蛋来。
他拿起两个鸡蛋塞到杏花手里,杏花说:
〃爹,你吃吧,俺不吃。〃
老婆把一个剥皮的鸡蛋递给他。他接了,往嘴里一塞。鸡蛋还没咽下去,眼泪早流出来了。
■第十九章
县长你手大捂不住天
书记你权重重不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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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县丑事遮不住
人民群众都有眼……
……张扣唱到这里,一位虎背熊腰的警察忍无可忍地跳起来,骂道:〃瞎种,你是'天堂蒜薹案'的头号罪犯。老子不信制服不了你!〃他跳起来,一脚踢中了张扣的嘴巴。张扣的歌声戛然而止。一股血水喷出来,几颗雪白的牙齿落在了审讯室的地板上。张扣摸索着坐起来,警察又是一脚,将他放平在地。他的嘴里依然呜噜着,那是一些虽然模糊不清但令警察们胆战心惊的话。警察抬脚还要踢时,被一位政府官员止住了。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蹲在张扣身边,用透明的胶纸牢牢地封住了他嘴巴……
一
早晨,走廊里一片喊声,好多监室的门咣啷咣啷响着被打开。高羊的监室也被打开了。一个瘦削面孔的警察站在门口,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他马上明白了警察的意思,穿上新鞋,细心地系好鞋带走到门口。系鞋带时他看到踝骨周围皮肤发白,皮肤下面蠕动着一些青色的脓。警察脸上神秘的微笑经久不退,他感到恐怖不安,也傻乎乎地微笑着,好像有讨好警察的意思,也好像是借这微笑减轻精神上的压力。
第65节:一切如故
瘦削面孔警察刚一抬手,高羊就双手并拢举到胸前。他配合得有些过分,警察退了半步,把他的双手稍稍分开一些,才给他戴上手铐。
警察噘噘嘴巴,示意他往前走。这时他看到走廊里有一群警察正在给一群犯人戴铐。他好像害羞似的望了瘦脸警察一眼。他忽然想起在乡政府大院里曾经见过这位警察。警察推了他一把。他往前走去。他前边走廊上的犯人和警察们也开始移动。
他们集合在监狱的院子里,警察命他们站成一队,点号。一共点了十个号。点完了号,他的双臂被抓住了。他往左一歪头,看到了适才给他上铐的瘦脸警察;往后一歪头看到了一位胖脸的警察,胖脸警察绷紧嘴巴,腮帮子上鼓起两砣疙瘩肉,一副严肃的样子。高羊莫名其妙地想看看高墙上的电网,脖子却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他走在最后,他的前面是犯人和警察排成的三路纵队,队伍过分整齐,他只能看到两个白脊梁,一个黑脊梁。
走出监狱大门后,他恍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想回头看看高墙上的电网:昨天放风时,他看到电网上挂着一根长长的红布条,而那位曾与他同室待过的老流氓犯正不眨眼珠地看着那根红布条。那位凶狠古怪的中年犯人踱过来,对着高羊眨眨眼,说:〃伙计,你明天要受审了,你老婆来看过你。〃高羊张张嘴,无话可说。中年犯人扔掉这话头,说:〃老畜生疯了,电网上挂着他儿媳妇的裤腰带。你知道老畜生的儿子是干什么的吗?你知道老畜生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老畜生怎样勾搭上他儿媳妇吗?你知道老畜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吗?〃高羊连连摇头。中年犯人说:〃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吓死你!〃
他感到被两个警察捏着胳膊走路十分别扭,便挣扎了几下。警察更紧地捏住他胳膊上的肉,左耳里听到:
〃好好走!〃
右耳里听到:
〃别捣蛋!〃
道路两边站满了群众,都瞪着眼张着嘴,好像要咬住半空里悠来荡去的什么东西。
他们踢踢拖拖地走了很长时间,天上有一群鸟跟着他们飞,雨点般的鸟粪纷纷落下,打在犯人和警察头上,他们好像都无感觉,无人吱声,更无人抬手去擦拭落在头上和身上的黑黑白白的鸟屎。
高羊怀疑这条路永无尽头。道路两边一会儿出现楼房……楼房上涂着大字标语;一会儿出现工地……工地上有蛋黄色的、高入云端的起重机。道路两边始终有人观看,有一个青面獠牙的光屁股顽童抓起一团牛粪打过来,不知他是想打犯人呢还是想打警察呢还是既想打犯人又想打警察抑或是既不想打犯人又不想打警察他只是想投牛粪玩耍。这团牛粪使这支奇怪的队伍里发生了一分钟的骚乱。一分钟后,一切如故。
现在他们走进了一条林间的小径,小径刚好能通过三个并着膀子前进的人。两边的树干上生满绿苔,警察的肩膀蹭着那些苔藓,发出细微声响。小径上有时铺着一层金黄色的落叶,有时布满一汪一汪的绿色臭水,臭水里浮游着一些红色的小虫子。它们在水里做着虾子式的跳跃运动,所以水汪里同时存在着上升的红虫和下降的红虫。
穿越铁道时,天上开始落雨,雨点很大很密,打在光头上,不亚于石头的威力。高羊本能地缩着脖子。他的伤脚被枕木的硬棱碰了一下,一阵触电般的快感从腿肚子外侧飞快爬升到大腿窝。伤脚破了。流出了脓。脓汁流进鞋旮旯里。他委实心痛这双新鞋,便对警察提出请求:
〃政府,让我把脚上的脓挤干净再走。〃
两个警察都像聋哑人一样,对他的话连半点反应也没有。他们赶过了铁路,就有一列货车吭咚吭咚开过来,车轮卷起强劲的旋风,揪着他的屁股,差点没把他的裤子揪掉。货车开过去,雨也随着停了。一只翅羽未长好的小公鸡从路边的荨麻棵子里跳出来,歪着头,用一双眼睛打量着高羊。他很纳闷: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公鸡呢?正寻思着,见那小公鸡低着头,伸着长脖子,蹿上来,对准他脚踝上的脓疮,死命啄一嘴,他痛得差点挣脱了左右瘦胖二警察的铁臂膊,两位警察也吃了一惊,更加用力地捏住他胳膊上那两块长方形的肌肉。
小公鸡穷追不舍地跟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啄,他痛得大嚷大叫起来,警察不理睬,挟持着他只顾向前走。在一个下坡的地方,小公鸡从他的疮里啄出一根白色的筋络。公鸡双腿蹬地,屁股后坐,半大的冠子憋得血红,脖子上的彩色毛羽也纷纷枪立起来,死叼住白色筋络往外扯,一直牵拉出一米多长,那筋络才断了头。回头看公鸡,它像吸面条一样,把那根筋络哧溜哧溜咽下去了。瘦警察把尖尖的嘴巴附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说:〃好了,把病根扯出来啦!〃他的嘴巴毛茸茸的,刺得他紧缩起脖子来。他闻到瘦警察嘴里有股子浓烈的蒜薹味。
过了铁路后,他感觉到队伍向西拐了一个弯。一会儿向北拐了一个弯。一会儿又向东拐了一个弯。一会儿似乎又折回头向南。队伍在庄稼地里走着。这是些半人高的植物,每个枝杈里都结着一些乒乓球那么大的果子。果子呈青绿色,果壳上生着一层苍白的绒毛。这是些什么果子呢?他费尽心思想着。胖警察弯腰摘下一个果子来,填到嘴里咀嚼着,碧绿的汁液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咀嚼一阵,张开嘴,把一摊黏糊糊的、网网络络的东西吐到手掌里。这摊东西很像是从牛羊的百叶胃里反刍出来的。
胖警察拉住他不让他走。瘦警察拉着他往前走,他的身体侧过来,双臂弯曲着,手铐中间的钢链条紧绷着发抖。僵持了一会儿,瘦警察屈服了,气喘吁吁地站定,不往前拉他了,但双手依然捏他胳膊上的肉。胖警察把那摊东西贴到高羊脚踝的疮口上,又撕下一片带刺的白叶子,贴在那摊东西上。一阵凉森森的冷气从疮口爬进去。胖警察说:
〃偏方治大病,用不了三天,你的疮就会收口。〃
他们与队伍脱节了,眼前只有这种陌生的植物,没有一个人影。但茂密的植物上显出人走过的明显痕迹:凡是人走过的地方,那些巴掌大的绿叶都翻覆过白色的叶背。两个警察架着他飞跑起来。
终于赶上了。他看到了铁路,似乎还是方才跨越过的那条铁路。九个犯人和十八个警察站在高高的铁路基础下,排成一路横队,在等着他们。队伍一下子扩大了三倍的长度,两白夹一黑,一黑镶两白,颇像一条僵直的白环黑纹蛇。犯人里只有四婶一人是女的,警察里只有押解四婶那两位是女的。他们张着嘴呼叫,声音洪大而悠长,但分辨不出字眼。
第66节:挂在电网上
他们重新加入大队。队伍只用了一秒钟,又变化成三路纵队。这次他们钻进了地下隧道。隧道里没有灯火,黑幽幽的。底下似乎有淹没脚面的水,穹顶上的滴水打着底下的水面,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有一些马车擦着他们的队伍冲过去,马蹄把水面踏得呱唧呱唧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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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出隧道后,想不到就到了熟悉的县城五一劳动大街。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队伍走进了五一劳动广场。广场上撒着一层霉烂的蒜薹,人脚踩上去,又滑又腻。高羊心痛自己的新鞋子。
广场四周站着无数的农民。他们大多数面皮上结满冰霜,冰霜上又落下了一层尘土,不知何年才能融化,有极少数迎着太阳站立的人,眼睛流着泪,好像被强烈的光线刺激的。流泪的人当中有一位,容貌酷似多年前他的小学课本上看到的周口店猿人,有一个凸出但很狭窄的额头,一张阔大的嘴和两条过分长大了的胳膊。这个怪物跳出人群,高举起一只胳膊来,咧开大嘴,号叫着:〃哗啦啦,哗啦啦,一手摸一个大奶子,又有酱油又有醋……〃高羊不晓得这些话的意思。他听到瘦警察愤愤地说:
〃疯子!典型的疯子!〃
走出广场,他们拐进了一条小胡同。一个穿尼龙衣服的小青年把一个扎大辫子的姑娘逼到一个墙角上,伸出嘴去啃姑娘的脸。那姑娘用力往外推着那个小青年。一群浑身沾满黑泥点子的白鹅在他们身后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队伍擦着小青年的背过去。大概是为了让出空来让三路纵队通过,姑娘双手紧紧搂住小青年的腰,两个人紧密地贴在一起。
穿过小巷,又一拐弯,出现在高羊面前的竟然又是横贯县城的五一劳动大街。街边上正在盖大楼,水泥搅拌机轰隆隆地运转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看模样顶多十一二岁,守在搅拌机旁。男孩往灰斗里铲着沙子,倒着石灰和水泥,女孩子举着一根黑色的胶皮管子,往灰斗里灌水。那流水很急,胶皮管子颤抖着,女孩的双手似乎攥不住它。搅拌机里的桨片划着灰斗子,咔嚓咔嚓地响着。那架蛋黄色的起重机叼着一块满是洞眼的水泥板缓缓地昂起头来,四个戴着柳条帽的人坐在水泥板上打扑克。他们安详镇定的态度令人吃惊。
又转了一个圈,眼前出现了监狱的高墙,高墙上的电网迸溅着蓝色的火花,那根红布条还挂在电网上。
〃邢队长,〃一个警察喊,〃我们是不是需要回去休息一下?〃
一位身材高大、面孔黧黑的警察抬腕看看表,又仰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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