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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醉尘香(过期男妓)-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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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香……别哭,我觉得好多了呢。」岚秋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只手再次抬起,缓缓抹去尚香的眼泪,「你看,脸都花了,不好看了。」
「我没哭。」尚香拧过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又转过脸来。
「你真美,尚香,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记得……」
岚秋痴痴地看着这一张花脸,眼光有些飘远了,他低低地述说着埋在心里多年的话,拼着一口气撑着不死也要让尚香知道的话。
记忆飘回了十年前,那一年他十三岁,被人贩子拐进了南馆,当蒙在脸上的布被摘去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站在身边的人贩子,不是对他品头论足的鸨头,而是远远地走在池塘边的尚香。
那是尚香最红的时候,芙蓉面,勾魂眼,风流多情笑,巧言如蜜语,把围绕在身边的一群男人迷得团团转,一个个献媚奉承,求的不过是一夜春宵。
那一眼,尚香的身影从此就印入了岚秋的心里,南馆里再苦,只要一想到尚香,他便忍了下来,那时候,南馆里没有专门的调教师傅,新来的小倌都是跟着老手学着,岚秋的那个小倌叫岚素,因着那时节正值入秋,所以他的名字就是岚秋。
岚秋出身于书香世家,从小就能画一手好画,也弹得一手好琴,如果不是他年幼无知被人拐来,哪能没个似锦前程。到如今落到这种地方,却只能成了吸引客人的本钱,
尚香极爱听岚秋弹琴,常常把岚秋喊去弹琴给他听,也爱看岚秋画画,对岚秋画画的颜料非常感兴趣,岚秋看他高兴,自己也高兴,尚香问什么他就说什么,尚香要学画他就手把手地教,能够陪在尚香的身边,再苦的日子,岚秋也不觉得苦了。
「小岚秋,你模样儿好,又会画,又会弹,将来啊,一定也是馆里的红牌。」尚香有时跟客人喝多了酒,就会吐个昏天黑地,吐完了,就搂着岚秋在耳边说话,「你一定要记着,趁年轻要多挣些钱,不管有多少客人都接下来,别拒绝,也别教郑猴头知道,偷偷地把钱藏起来,等年纪大了,不红了,身价也掉了,就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把你赎出去,这些钱,除了赎身,剩下的也能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别想着去依靠别人……我们虽然身不由己做了小倌,可是出了这地方,我们还是男人……不能依靠别的男人活着,那样……出不出南馆,又有什么区别?卖给一群男人和买给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岚秋从来不让别人照顾酒醉后的尚香,他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这些话绝不能传到别人耳中,如果让郑猴头听到了,尚香准要吃大苦头。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日夜颠倒放情纵欲的生活让尚香的容貌一天天变老,二十二、三岁的人,眼角便有了皱纹,而岚秋却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清雅,他的画,他的琴,在监坊里渐渐传出了名,来找尚香的客人越来越少,来点岚秋牌子的客人却越来越多。
于是,红牌易主的那一天终于到来。
岚秋成了红牌后,跟尚香相处的机会便少了很多,他总担心尚香又喝醉对别人说那些话,可是事实上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他也曾试图照着尚香的话去做,然而他放不开,当有选择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无法不去挑挑拣拣,已经沦落至此,他有权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
见惯了欢场中男子的虚情假意,岚秋开始怀疑尚香所规划的未来能否实现,老实可靠的男人,也许是有的,可是在这个地方,会有吗?
就在岚秋怀疑着的时候,那个尚香所等待的老实可靠的男人真的出现了。一个酸气书生,慕着岚秋的盛名而来,要与岚秋琴画会友。岚秋看他一身普通衣物,便知晓是个没银子的,什么琴画会友,惹人发笑,这地方,没银子也想进来?
那书生吃了鳖,生了一肚子气,高声道:「只当这里真有那才情高华之人,哪知道也不过是只认那阿堵物的势利眼,走也走也,何处去寻高人雅士。」
这话酸得岚秋和一干自诩风流的文人直笑,没一个把这书呆子当真,可没想到这话偏教尚香听了去,觉得这书生倒也可爱,媚眼儿一勾,把这书生给勾到他屋里,几番调戏,没想这书生竟也能君子坐怀,还对尚香讲一通人当自重的大道理。
尚香倒是头一回听得有人劝他自重,心中有所触动,便把这书生放进了心里,硬是扯着书生在他屋里住了十多天,那书生始终守礼有节,尚香对他越发的敬重起来,有品有行,觉得这书生便是他等待多年的良人,于是把自己这些年卖身的积蓄都交给了书生,嘱咐书生回头到郑鸨头那里为他赎身。
「尚香……尚香……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偏偏没有看出那书生只是一只被着人皮的畜牲呢?」岚秋叹息着,聪明一世的尚香啊,偏只糊涂了那一次,可是就这一次,就将尚香规划好的一切打得粉碎。「你知道那之后,我看到你变得爱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有多担心,你拼命地接着客,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一日一日老得更快。后来,你做了馆里的调教师傅,对那些新来的小倌们打打骂骂,有时候,我偷偷听你教训他们,那些话直教我心寒。」
往事被岚秋提起,尚香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这时才道:「所以后来你渐渐疏远了我,姓张的要给你赎身,我去劝你,你反把我劈头劈脸地骂了一顿。」
「你变了,变得眼里只认钱,手里只拿酒,那些可怜的孩子被你变着法儿的折腾,要他们给你挣酒钱,你一边压榨他们,一边告诉他们,没有人会帮他们,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会真心待他们好,没有人能从这地方出去,你断了他们所有的念想,你让他们也变得跟你一样无情,那时候我好恨……恨那个书生……」岚秋讲到这里,突然对着尚香笑了一笑,他那张脸突然笑起来实在可怖,「可是……我还是想帮你……所以,我没有听你的劝,让张闵良把我赎了出去。」
尚香愕然,岚秋的笑看得他心里一阵发寒,不知怎的,竟有些害怕听下去了。
「你说得对,姓张的的确不是个东西,他把我赎出去不到半年便玩腻了,把我又卖给了别人……这些年来,我几易其手,终于……终于想明白了……原来……你说的都是对的……卖给一个人和卖给一群人没有区别……有时候我会仔细想一想你调教那些孩子时说的话,那些话很难听,可是……却是让他们能在南馆里活下去的箴言……原来你一直没有变,只是换了个形式……」
「老天爷保佑,一年前……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书生,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我故意接近他,给他弹琴……整整一年……尚香……我帮你把被骗走的卖身钱都拿了回来……哈哈哈哈……我拿回来了,尚香……你听到了吗?我终于找到那个畜牲把你的钱都拿了回来……就埋在……埋在金园三生石下……那个畜牲,他以为打断我的骨头,划了我的脸,撬了我的指甲,挖了我的眼珠,我就会把藏钱的地方说出来,做梦……哈哈哈……哈哈哈……」
岚秋大声地笑着,笑得整个身体都抖动起来。
「岚秋……岚秋……竟是我害了你吗?!」尚香一时呆若木鸡,不能置信地后迟着,一直遇到了门边,被门槛一绊,往后倒入了一个怀抱。
李慕星,还有尚红,他们就站在门边,已不知听了多久。
其实,李慕星打发了客栈的伙计去了之后,本已打算就此离开,可是一想岚秋明显就是不行了的样子,又担心尚香会不知如何处理后事,便在客栈大堂里坐了下来,点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一边喝一边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先还在思忖着自己为什么对着尚香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软,待把岚秋救了回来,他便想明白了,只是可怜吧,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尤其是这些欢场中人,强颜卖笑难道还是自己愿意的不成?
李慕星自以为想明白了他对尚香的心情,便把心思转到本号的那批货物上,却忘了,若他对尚香仅止是可怜,那些莫名的怒气又是打哪里来的?
那批货物受了潮,布面上或多或少开始出现黄褐色的斑点,虽说这些日子来他领着一班伙计又是烘又是晒,可到底不能把已经出现斑点的地方恢复了,如今只能做为下脚枓来出售,那价钱自然是贱得不能再贱,只怕连本钱的一成也收不回来。
钱财上的损失还是次要的,麻烦的是这批货已有商家定下,原本就定在淋了雨的第四天交货,李慕星赶到本号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上门说明情况。对方看在他一向信誉良好的份上,同意延迟半个月提货,李慕星当即写了信给钱季礼,嘱他速速联系货源。钱季礼确实能干,不到两天就联系到了货源,只是卖家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得宝来商号出的这档子事,故意哄抬了价格,让李慕星又损失了一笔。
出了这一场事,宝来商号的流动资金便有些紧张了,让李慕星扩大商号规模的计划搁了浅,一想到这里,李慕星便不免长叹,好事多磨。
就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尚红到了。看到李慕星坐在大堂里,尚红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眼睛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着。
李慕星站了起来,迎过去。尚红今天没有穿红衣,而是像尚香以前穿的旧色彩衣,他相貌本就不算出众,衬着这件彩衣,只令人感觉怪异,与那身衬出他一身风骨的红衣比起来,便让人不得不惊叹衣裳对人的装饰作用。再一对比尚香的艳色新装所透露出的浓重的讨好意味,李慕星就有些恨其不争,若是尚香能有尚红的一半性情,想必他对尚香的感觉会好很多吧。
废话也不用多说,更何况李慕星每每接触到尚红那双仿佛跳动着火焰的眼睛,总是无言以对,他亲眼见着这个男子在南馆里的不屈与挣扎,便觉怜惜,这时候也只能大概说了一下客栈里有伤者,让他来只是看诊。
尚红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李慕星说了什么,只是一边跟着李慕星往里走,一边观察着四周。
所谓的里屋外屋,其实也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他们一踏进屋里,便听到从里屋传出来的声音。
「……原来……你说的都是对的……卖给一个人和卖给一群人没有区别……有时候我会仔细想一想你调教那些孩子时说的话,那些话很难听,可是……却是让他们能在南馆里活下去的箴言……原来你一直没有变,只是换了个形式……」
岚秋虽然说已是回光返照,开始的声音并不高,可是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很激动,音量也拔高了许多,以致李慕星和尚红虽在外屋,却也能听得清楚。没头没脑的一段话,李慕星听不明白,尚红却只注意到这个声音里透出来的力竭,音量虽高,可中气全无,分明是将死之相,医者本能让他加快了脚步,李慕星看他走得急,也跟着加快脚步,也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便又听到岚秋大声的话来,说到后面已是纵声大笑。
「……那个畜牲,他以为打断我的骨头,划了我的脸,撬了我的指甲,挖了我的眼珠,我就会把藏钱的地方说出来,做梦……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句话听得李慕星头上直冒冷汗,怎么也没想到岚秋是这样伤着的,那笑声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赶紧拉开了里屋的门,便见着尚香正绊在门槛上向后倒,他连忙伸手抱住,尚红便在这功夫从他们身边穿过,直直地走到床前,岚秋的惨样只让他眼神一滞,便面不改色地扣住他的手腕,把起脉来。
尚香在李慕星怀中勉强站住了脚,颤着声道:「怎么样,尚红,岚秋……他还能救吗?」其实即便是不懂医术的他也能从岚秋越来越低弱的笑声中听出不对来,这么问也只是抱着最后一点点希望而已。
尚红收回了手,看了看岚秋,眼里竟有一丝钦佩,转头对尚香道:「他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了。」一句话由且判了岚秋的命运。
李慕星清晰地感觉到尚香抓着他的手猛地收紧了,勒得他生疼。
岚秋此时笑声已竭,张着嘴又开始喘了起来,那仅剩的一只眼睛望着尚红,低声道,「你、你叫……尚红?」
尚红没吱声,只是注意到岚秋的瞳孔渐渐地扩大了。
「答应……我……照顾……照顾尚香……求……求你……照顾他……」没有看到尚红点头,他喘得更急了,「别……别怪……他……他打你……骂你……其、其实只是……想让你能活……活下去……」
活下去吗?尚红若有所思地扭头看了尚香一眼,却发现尚香此刻根本就没有看这里,而是望着窗外发着怔,那双美丽的丹凤眼被泪水洗过之后,一片空洞,看不出半点情绪,便连以往所见的那些掩饰性的笑意也没有了,不再盈光流转,不再勾魂夺魄,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凄然哀绝。
「活……下去……希望……尚……香……尚……香……尚……」
哨息的声音戛然而止,岚秋的一口气终于用尽,只是没得着尚红的答应,那一只眼睛始终睁着,死死地瞪着尚红,不肯瞑目。
尚红被瞪得心里一阵发虚,正要伸手合上那只眼,尚香的声一却传了过来。
「别碰他!」
尚红一惊缩手,转头望去,却见尚香缓缓走了过来,那双眼……那双眼已恢复如常,不见凄然,不见哀绝,只馀一片的冷漠。
「第十七个……十五年来,他是第十七个死在我面前的小倌……」
尚香的手为岚秋合上那只不肯瞑目的眼,第一次看到小倌死在他面前,他哭得三天没有吃下饭,第二次,他背着人把眼睛哭肿了,第三次,他只掉了几滴泪,第四次……第五次……直到他再也掉不出泪……傻岚秋,可知道,令他改变的不是被骗走的那些钱,不是那书生的欺骗,他只是……因为被郑猴头发现了他私下藏钱,而不得不用这种方法自保……
他不恨那书生,没有那书生,他怎么知道,不好色的人,未必不贪财,信义于人来说,往往比品行难得,世无完人,完人必假……失去的钱财,不过是买个教训,让他从此更加小心翼翼,才能在南馆里平安多待了这么多年。
岚秋太傻,太傻……傻得让他又一次有了想哭上三天三夜的冲动。可是他不能哭,不能在李慕星面前哭,不能在尚红面前哭,他的心,绝不再袒露在任何人面前。
对尚香的话,尚红只是抬了抬眼皮,见惯了生老病死,死一个人于他来说正常得很。可是李慕星却动容了。
他是商人,是普通人,平常所见都是家中死人亲人伤痛欲绝哭声震天的情形,从来没见过有人会一脸冷漠地说着「这是第十七个死在我面前的小倌」,南馆里头究竟有多么的残酷,又是怎样的无奈与伤痛,才能造成现在的冷漠。
只为这一句话,他开始重新审视尚香。明明就已经脆弱得一碰就倒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强作冷漠?
尚香,你究竟是坚强,还是真的漠视?
客栈里死了人,客栈老板直嚷嚷着晦气,烧了艾叶水满屋子的洒,还是李慕星拿银子堵了他的嘴,然后找了人来准备把岚秋的遗体抬去义庄,等买了棺木再找地方让岚秋入土为安,却被尚香阻止了。
「地下大阴太冷太暗,岚秋喜欢有阳光、明亮的地方。」
李慕星愕然地看着尚香,道:「人死总要入土为安才好,你……你也不要太过伤心。」
尚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没有伤心,这种事看多了也就没有什么好伤心的。」说着,他突然对着李慕星施了一礼,「李爷,尚香能与岚秋见上最后一面,多亏李爷好心成全,此恩此情,尚香铭记在心,便是无力相报,也会为李爷在佛前祝愿。」
李慕星摆了摆手,想要说些客气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尚香终于正正经经同他说话了,可是,这样的尚香,却变得陌生了,人虽在眼前,却又仿佛在千里之外,难道这就是他想看到的尚香?李慕星失神了。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最终,岚秋的遗体被一把火烧得干净,骨灰装成坛,尚香抱在怀里,还是坐着李慕星雇的马车,去了城内的天宁寺。
李慕星没有跟去,他与岚秋非亲非故,肯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仁至义尽。路上,尚香一句话都没有说,尚红则不停地打量窗外,到了天宁寺的门口,下车的时候,尚香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刚才经过的那家豆腐铺,你看到那个瘸腿的男人了吗?」
尚红一怔,回想了一下,确实看到这么个瘸腿的男人,一拐一拐地在铺子里忙活着。
「几年前,有个小倌逃出了南馆,这个男人好心收留了他,把他藏在家里,想等风声过后放他出城。可是不到一天,就有人向郑猴头告密,郑猴头带人来把那个小倌抓了回去,活活折腾死,这个男人却被打断了一条腿。」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尚红小心地看着尚香,难道他的心思已经被看透?
尚香不答,继续道:「告密的人是这条街上的一个无赖地痞,上和城里有很多这种人,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就在大街小巷里晃悠,混吃蹭喝之外,这上和城里哪家生了小孩,哪家死了人,哪家走了亲戚,哪家丢了鸡狗,他们都知道,碰上有人来打听消息的,他们便告个密,赚两个小钱花花。」
「有些小倌们跑得出南馆,可他们跑不出上和城,尚红,我不希望你是第十八个。」
尚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真是无耻小人……可是,郑猴头怎么敢随意乱打人?南馆里死那么多小倌,难道就没人管吗?」
尚香的眼里掠过一抹讽笑:「别把你自己看得太高了,谁会理睬一个男妓的死活,何况郑猴头在黑白两道都有关系,谁又敢跟他作对,那个瘸子的下场就摆在他们面前。上和城里,也只有这些出家人……还算宽仁,他们说众生平等……」
说话间,天宁寺知客僧人已看到他们,迎了出来,双掌合十,高念一声「阿弥陀佛」。
寺庙是个奇怪的地方,一进大门,世外的喧嚣便被隔绝在一墙之外,暮鼓声声催人静,檀香味里寻安宁。尚香是常客,给了知客僧人一些香火钱,拿了三炷香,便带着尚红来到一问僻静的小佛堂。
推开门,阳光便将佛堂里照得透亮。尚红一抬眼,却惊得连连退步。佛堂上,供着一排骨灰盒。
「他们……他们……是……」
「一日为男妓,外怪随一世,世人多相欺,此身难存留。也只有在这佛堂里,才能得个安稳,无人相欺,无人耻笑,无人冷眼,他们……是我所能找到的那些死去的小倌们的骨灰。只是不知,我死之后,是否还有人来这里供奉他们,是否还有人能给他们一席之地安身!」
尚香说着,转头看了尚红一眼,尚红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没能看到尚香的这一眼,轻叹一声,尚香将岚秋的骨灰放上去,点燃三炷香,默默地拜了下去。
从天宁寺回到南馆的当天晚上,尚香便被郑猴头叫了过去,还是在「魇门」,那个令小倌们害怕的地方。
郑猴头伸着手,一个小童正在为他修指甲。
「听说……昨儿个有人同时点了你和尚红的牌子?」
「是。」尚香应了一声,低着头容色哀戚。
「是上回送你酒的客人?」
「是。」
「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到底不愧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尚香啊尚香,就算年纪大了,你也还有那勾人的本事。不过……尚红那小于,要姿色没姿色,要眼色设眼色,倒不知你教了他些什么,能让本城有名的商人也点他的牌子?」
尚香抬起头,道:「头儿你说笑了,就他那性子,能学着什么,还不是他那一手医术还有些用。反正上和城里这些事儿,哪里能瞒过头儿你的眼,不知头儿还记不记得,六年前馆里的红牌岚秋,他被人赎走之后可没过上好日子,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主人,被打得不像样子扔在了乱坟地里,被李爷好心救了,临终前就是想见我一面,我去了看他模样凄惨,于心不忍,又想尚红医术好,便烦李爷把尚红叫了去,谁知道,还是没能救着岚秋。」
说着,他抬手用衣袖抹了抹眼睛,挤出几滴泪来。
「我们这种人啊,就是命苦,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怎么就没个人能把我们当人呢……」
「得了,哭什么,早就跟你们说过,别以为出去了就能过上好日子,老老实实在馆里待着不挺好。」郑猴头厌烦地皱起眉头,尚香的说辞与他得到的消息吻合,便省了心了,「你还算好,打六年前那件事儿之后,倒变得安份了。不过那个尚红,我瞅着就是不安心的,他既是你调教的人,你可就得担着责任,有客人点他的牌子按规矩是不能拦的,不过……若是半道上出个什么差错叫他跑了,唯你是问。」
「哪能让他跑了,我还指望着他养老呢。」尚香一副知事前样子,「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这地方真教人发寒。」
「你晓得怕就好。去吧。」
出了「魇门」,尚香伸出一直藏在衣袖里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郑猴头的疑心可不小,若让他知道尚红真的有心想跑,只怕以后便更难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到床上用被子盖住一直发寒的身体,闭上了眼睛,睡会儿吧,他好累,好累……
「爷,爷,回魂喽……」
钱季礼在对着李慕星连连摇手,大声喊了五、六遍,才将神游天外的李慕星唤了回来。
「钱老,有事?」
钱季礼气得直吹胡子,道:「爷,我与你说了这些时候,敢情你一句也没听啊。」
「啊?啊……对不住了,钱老,麻烦你重说一遍。」
李慕星怔了怔,才想起他之前正与钱季礼讨论商号里的事情,可是没讲两句话。他的心思就不在了,不知怎的,脑中一直在想着那日尚香火葬岚秋时的表情。
被眼泪弄花了妆,那张脸像极了他们初次相见时的模样,又丑又可笑,可是李慕星却偏偏看得移不开眼,即使厚粉遮了面。仍能看出那厚粉之下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死去的是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人。如果不是先前尚香曾哀求他救岚秋,李慕星根本就看不出他两人那般要好,更何况,从听来的那只言片语中,隐约听出岚秋似乎还是因尚香而死,一滴泪也没掉的尚香,让李慕星感到了震动,如果不是悲恸太深,又何至于连眼泪也掉不出来。
只这么想着,就让李慕星觉着心里一阵揪痛,这样的尚香,让他心疼了,莫名所以的心就疼了,甚至让李慕星害怕起这种感觉来,岚秋的骨灰被收拾好之后,他也不敢再留下来,再多停留一会儿,还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情绪来,只匆匆塞了些银子给尚香,便走了。
李慕星觉得自己这一走,像是在尚香面前的又一次落荒而逃,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尚香面前落荒而逃,却是逃得最不安的一次,这两日他一直心神不宁。想着尚香那张脸,突然发觉,他宁可尚香嗲声嗲气地戏弄他,也不愿看到尚香如此平静的模样,仿佛面前有一泊湖水,尚香正慢慢走向湖心,而他只能在岸上看着,伸手想拉却发现他们离得好远。
李慕星不知道自己想这些做什么,尚香已经不要女儿红了,他也可以再不见他了。可是为什么每次这样一想,他就坐立难安,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他与尚香的每一次相见,说过的每一句话,当时曾是厌恶的心情,不知何时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那张糊了妆的平静面孔,然后,心又疼了。
「爷……爷……爷!」
钱季礼设讲两句,就见李慕星又走了神,不禁气得差点厥过去,猛一拍桌子,把李慕星再次惊醒过来,尴尬地看了看钱季礼,道:「钱老,今儿……今儿就算了,明天我们再讨论商号里的事情。」
「爷,你这几日可不对劲啊,时不时地就走神,以往可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钱季礼持了持胡子,灵光猛闪,一肚子的气立时没了,笑道:「是了,该不是阮家侄女儿没有一口答应你的提亲,你心里急了吧。」
「提亲?」李慕星早把这档子事忘到天边去了,被钱季礼一提,这才想起来,他赶往本号去的那天,也正是钱老去提亲的那一天,听这话倒似是醉娘没有答应,让李慕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别急,阮家侄女虽说没一口应下,可也没当场拒绝。嘿嘿,我瞅着有戏,定是她女儿家不好意思,缓上几天,我再去说,她准就应了,爷你就等入洞房吧。」钱季礼笑呵呵地拍着胸脯。
「钱老,这事便算了,醉娘是个性高的人,我配她不上呢。」李慕星并无独身的打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亲是早晚得成的,只是这些年的他一忙于生意,二也是没碰着合心合意的,醉娘虽好,只是那性子有些教人吃不清。
「谁说不配,依我看配得很,配得很。」钱季礼又吹起了胡子。
李慕星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便出了门。这时候天色尚早,他沿着街走走看看,有卖绸布的地方便停下来问一问摸一摸,上和城的街市极为繁荣,大摊小贩连成了一片,吆喝声也是此起彼落没个消停。
闲闲地逛了两条街,猛见前面阮寡妇正跟一个男人拉拉扯扯。又是这种事,李慕星走过去,正要为阮寡妇出头,那阮寡妇一眼瞥见他,立刻一脚踩在那个男人的脚背上,扑过来抱住李慕星的胳膊,怒气冲冲地瞪着那人道:「登徒子,不要脸,你看好了,姑奶奶我已经有男人了,再敢来骚扰,就到官府去告你。」
李慕星当时就懵了,正想要阮寡妇不可乱说话,那个男人倒是先青了脸,瞅了李慕星一眼,道,「原来是你……阮夫人,你便是要编谎骗人,也说得真些,上回怎不见你说他是你男人?」
李慕星跟那个男人对上正脸,也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前些日子调戏醉娘被他出钱请人绑到官府去的人嘛,当下脸也沉了。
「你是哪里来的宵小,三番两次调戏良家妇女,也不觉愧对你这一身人模人样的皮么?快滚,不然再送你进宫府,那地方的牢饭,可不好吃。」
那个男人的扇子在手中一敲,瞅着李慕星道:「长得还不错,可惜,一看就是个软脾性,怎么能配得起阮夫人。」说到这里,看着阮寡妇又笑起来,「阮夫人你人好貌好,又能酿一手好酒,当然是本公子这样的品酒之人才能与你相配,你可得瞅好了,天底下像本公子这样的男人可不好找了。」
「呸!天底下像你这样不要脸死缠烂打的人还真是没有了。慕星已向我提亲,姑奶奶我也应了,下月十八就是黄道吉日,你敢来喝喜酒吗?」敢来,她就拿二十年的女儿红灌死这个登徒子。
男人的脸又青了,看看李慕星,又看看阮寡妇,手里的扇子一开一合,哼了一声道:「下月十八,你们若能成亲,爷这辈子就再不沾一滴酒。」说着,回身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道:「阮夫人,你听我一句,意气用事大是不可,你已错过一回,又何必再错一回。」
阮寡妇脸一白,当年负气嫁给那书生的事,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这时被人挑了出来,她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气极道:「我的事,与你何干,滚……」
那个男人深深地望她一眼,这一回真就再不回头地走了。
「醉娘,你……你这玩笑可开大了。」李慕星直到这时才能插上话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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