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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帝国-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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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身回去端来自己屋里的灯,帮着这个老小叔子一块给自己的儿子抠屎。若不是亲眼看着,打死她也想不到,人的屎会变成这样,这要堵的时间长了,人还有个活吗?你说软软嫩嫩的红薯秧子,吃到人的肚子里怎么就会变成石头呢?她忍不住问道:“儿啊,你这是吃了多少红薯苗呵?真是造孽呀!”
存志的全部力气都用在屙屎上,吭吭哧哧地说:“从公社到咱村是七里地吧,这一道上反正嘴没闲着……”孙月清嘴里咳声叹气,两个人倒替着给存志抠……到窗户外有点麻麻亮的时候,地上的土簸箕里已经快装满了。郭存志的肠子里还塞着一些,但已经真正松动了,郭敬时又给他灌了一大碗草灰汤,让他到外面的茅坑上去蹲着,由自己一点点地向外拉。
这些日子,郭存先在辛庄感到自己发了。
他先给庄上修理了所有坏农具,重做了四个牲口槽子,又为两户办丧事的人家打了两口棺材。不仅好坏都管饭吃,还挣下九元五角,外加四斤高粱、三斤玉米。在第一天给庄上修耧的时候才知道,出来干活挣钱是犯法的,跟政府最烦恶的“投机倒把”差不多。但出来“擀毡”却不犯法。擀毡就是讨饭。中国人见面爱打听:“干嘛去了?”说讨饭去了,多不好听。说出去擀毡了,听着就顺耳多了,而且形象,如今外出讨饭的,多得就像虱子擀毡啦。谁能整治得了?没有足够的粮食,谁想管也管不过来。可即便是外出擀毡,也要在身上带着村里的证明信,证明你是贫下中农。“地富反坏右分子”连擀毡也是犯法的。
那天孙老强搬来一堆缺胳膊短腿的农具,郭存先看到有活可干,眼珠子都红了,抡开膀子正要大干,庄上主事的人走过来要看他的证明信。他心里打个愣,出来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有到村上开信,此时却不敢说实话,装模作样地在木匠兜子里乱翻,是在拖延时间想个应对……忽然他冒叫一声:“哎呀不好了,我出来的时候怕证明信弄丢了,跟干粮一块藏在一个布袋里,那天叫狗给叼走了,老强大哥你也在场不是看了个满眼吗?”
孙老强在旁边忙把郭存先打跑疯狗救下福根的事又说了一遍,这件事比什么证明信都更管用,不光引起了辛庄头头的同情,也博得了一大帮没事围着看他干活的人好感,今后在辛庄看来无论干多久,都用不着证明信了。可离开辛庄怎么办呢?他趁机恳求庄上的头头给他补一封信。这个很容易,头头让老强跟着一块去支部,不大的工夫就拿着一张纸回来了,上写:“持信人郭存先,宽河县郭家店人,出身下中农,因在辛庄救一个孩子丢失了介绍信,特此证明。”下面盖着辛庄党支部的公印。
得到了这张护身符,郭存先的胆气更壮了,他也因此多了个心眼儿。凡有叫他去干活的问他要多少钱,他第一句总是先说:“我就是出来擀毡的,你老看着给。”
如果对方太小气,或者跟他哭穷,想白使唤便宜人,或者只管饭不给钱。他就会接着说,这年月大伙都活得不容易,我若不是家里难的实在活不下去了,也不会出来遭这份罪。家里还有老小四口人哪,得靠我养活。你老想给我的饭就省了,若没有现钱给点粮食也行,我好给家里捎回去。我一个人在外边怎么都能对付得过去。
这一套话说下来,就没有人还会白使唤他,特别是正在治丧的人家,都图个顺气。一般也不会让他空着肚子干活,好歹也得让他吃饱。但他有一样好,干活卖力气。说多咱交活,宁肯自己不吃不歇着,也绝不误事。特别是做棺材,有时辰管着,主家都想能准时入土为安,图的就是干脆麻利快。为此郭存先还真得到不少好话。
就在他给别人干活的这些天里,刘嫂按着他的主意找到庄里,获得头头应允,将郭存先修农具时替换下来的旧耠子把儿、旧牲口槽帮,全敛到自己门前,又带着儿子在庄里庄外敛了不少干枣枝、树棍子、荆条、柳条等。这一天郭存先没有外活,就来到刘嫂家,拆了她南屋的炕沿,和那个陪嫁过来的旧柜子,为她住的正房做了两扇很结实的大门。再用剩下的碎木头捎带着也给南屋装上了门,即使挡不住非想进去的人,挡挡畜类还是没问题的。最后拿干树枝还给她圈了院子,用粗一点的树棍绑了个院门。防君子不防小人,至少这看着像户过日子的人家了。
刘嫂就在旁边一步不离地盯着,有时还打个下手,却仍然不敢相信,只一天的工夫,自己这个已经彻底破烂了的家,重新又变得完整、干净,像模像样的一下子就有了人气,有了活劲。她的日子原本就是熬着、耗着,拖一天算一天,不知为什么总是觉着自己还会出事的,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关键不在她,要看儿子的命怎样,儿子命大她就多拖几年,儿子命薄她就走得快点。万没想到由儿子引来了郭存先,这是个让人心里踏实、可以把他当成家的男人,他实心实意地把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想要的家,展眼工夫又给拾掇起来了……也正因为此,她那颗僵死的已经冷透的心,在刹那间变得温热、柔软,有了一种平和的安定感,好像她太累了,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这种感觉让她兴奋,又有些紧张,以致连身内也有了一种异常的动静。
郭存先收了工,又帮着将院子收拾利索,天也快黑了,这时候孙老强一步跨进院子,由不得嘴里啧啧的一阵惊奇:“嚯,这看着多好呵!好手艺,郭兄弟真是快手……”他嘴里打着哈哈,东瞅西瞅地先走到刘嫂跟前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才回头加大嗓门对郭存先说:“兄弟,今儿个晚上我那个牲口棚里没空地了,有几个老哥们要过去商量点事,反正这个南屋也拾掇干净了,我刚才跟刘嫂说了,让你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宿。你的东西还存在我那儿,明儿个离开的时候再带上也不迟。”
“这合适吗?那就给刘嫂添麻烦了。”郭存先客气着,也没有往别处想太多。“没嘛不合适的,”刘嫂赶紧抢过话头,“这有嘛麻烦的,谢你还谢不过来呐。”说着返身回北屋拿了块布单和枕头,收拾南屋的炕。
郭存先送走了孙老强,也将自己的工具收拾起来,一件件放进兜子,再把扫起来的垃圾扔到院外的粪堆上。为他拾掇好炕的刘嫂,又端出来一大盆热水,叫他洗脸,他接过热水躲进南屋,从上到下地洗了个痛快。这工夫刘嫂拿出掺了一少半棒穰子的高粱面,轧了一盖帘饸饹,用青酱炸的花椒油,怕不够咸又放了点盐,切了一盘小葱、曲母菜当菜码。然后脆声响气地喊福根:“让你郭伯伯过来上炕吃饭。”
用真粮食做熟的饭香,花椒油的酱香,混着腾腾热气在屋子里弥漫。这座房子里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气氛了,连她都感到自己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了的畅快。她按照过去伺候公婆、孩子和丈夫上炕的规矩,今天也叫郭存先和福根坐到炕里边,她站在下边给他们端碗。先结结实实地给郭存先盛了一大碗,第二个给儿子盛,最后才给自己盛了小半碗。郭存先不敢吃得太快,却觉得碗里的饸饹条香喷喷地自己就往他嘴里钻,竖尖冒流的一大碗不知不觉就干净了。他把碗藏在身后,说什么也不回碗了。心想自己这一大海碗足够人家娘儿俩吃三天的。刘嫂却豁了个地一定要再给他盛半碗。他拿着碗起身跳下炕,将碗放在外屋的锅台上扭头就蹿出去,竟直钻进了南屋。福根拿着他给做的那把木刀,也从后面跟了进来。
郭存先将身子一顺躺在炕上,脑子里该琢磨琢磨自个儿的事了。明天离开辛庄先往哪儿奔,继续往南,还是向西拐?但不管往哪儿走,他现在跟刚出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心里有根,无论朝哪儿走都不犯怵。问题是刚挣的那几斤好粮食,带在身上老得提溜着个心,是先送回去,还是想法通知家里,让弟弟来拿……福根在炕下边耍把了一会儿,见郭存先不跟他说话有点腻烦,也抬腿爬上炕来躺在他旁边,问道:“郭伯伯你明儿个真走?”
“这还能假,郭伯伯得去找活儿干。”
“就在俺们这儿干呗。”
“你们这儿已经没有我可干的活了。”
“我也跟你走行吗?”
郭存先拍拍他的脑袋,你撒癔症呐,你妈妈能舍得了你吗?再说你郭伯伯自己还顾不了呢,哪有工夫管你。
“哎呀那怎办哪?”
“什么怎办,小毛孩子操这份心做嘛。”
“我想跟你学手艺。”
“等你长大了……”郭存先心里有事儿要盘算,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唧着,三哼唧两哼唧就把福根给哼唧着了。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也觉得眼皮子发沉,就下炕抱起福根,送回北屋。北屋的门关着,但没有上闩,用脚轻轻一蹚就开了,里面没有点灯,他有些不自在,赶紧出声:“刘嫂,福根睡着了,我把他给抱过来啦。”
“哎、哎……进来吧,扔到炕上就行了。”刘嫂的声音也有点变样,黑暗中有窸窸窣窣像是抓衣服的声音。人家显然正擦洗身子,他闻到了一股香胰子味,心里越发的毛咕,轻手轻脚地将福根放到靠门口的炕头,转身就向外走,却跟刘嫂撞了个满怀。他心里一惊不敢动了,虽说是在黑灯影儿里,却也感到自己的脸烧得生疼。
刘嫂并没有躲开,反而顺势抓住他的胳膊,头发上的香胰子味冲得他有种发晕又想发狠的感觉。刘嫂的两只手都摸到他身上来,随即像没站稳似的整个身子倒进他的怀里,灼得他身上发热,不由自主地伸开双臂紧紧抱住,就觉着她浑身稀软,柔柔弱弱,轻轻巧巧,搂在怀里这个舒服呀……他脑袋发胀,浑身绷得紧紧的,感到透不过气来,体内却有东西在跳动,下边的那个东西竟自顾自地支楞起来,如棍子一样顶上了刘嫂的身子,轰然间爆发出冲天之力。这反让心里产生一阵慌乱,急忙往后挪脚,两条手臂也不好意思地放松了。刘嫂觉察到他的紧张,便小声哆嗦着说:“大兄弟,你给我办了这么大的事,可我没有钱给你,就想把这身子给了你,你想怎么要都行……”
他心里一个激灵,慌忙松开了刘嫂:“我给你干活是我乐意,绝没想要你什么东西,我要是欺负你们孤儿寡母,还算个人吗!”他拨拉开刘嫂,一低脑袋跑出去,到南屋拿起自己的工具兜子离开了刘嫂的家,走出小院的时候没忘了回手将院门给关上。刚走出去两步,他又停下了,转身看着刘嫂的院子愣了一会儿,在黑影里也能看到刘嫂正站在北屋的门口看着他……他狠狠心掉头走了,决定先去牲口棚,即便那里没地方,天这么暖和在哪里都能凑合一宿。
郭存先进了牲口棚竟直往里走,里边饲养员住的房子里很清静,并没有人多嘴杂的嘈嘈声,也听不到乡下人惯有的高嗓门。他抬脚进去,只见屋里只有孙老强一个人,闷着头在黑灯影里抽烟。外边没有风,他喷出的烟雾放不出去,整个屋子都笼糊了,呛鼻子辣眼,一时让他喘不上气来……
孙老强抬起脸,眼睛里全是惊愕:“你怎么又来了?“
郭存先将木匠兜子放在炕脚下:“我正要问你呐,这里明明闲着一铺大炕,为嘛儿说没有空地?”
老强只顾拿眼睛在他脸上踅摸:“我不是想成全你们吗?莫非是刘嫂没有留你?”
郭存先从孙老强的眼睛里看出来,他希望听他说是,便顺着老强的心思点了点头。然后脱鞋上炕,坐在孙老强对面,说,“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你对刘嫂好,他们娘儿俩如果没你的接济就没法活。你是个仗义人,我在辛庄这些天全仗着你,报答还报答不过来呢,能欺负你的女人吗?”
孙老强晃着脑袋摆摆手说,“兄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我自己还有一家子人呐,实在是胡噜不过来。顶多就是瞅冷子从牲口料里抠索出来点,抓空塞给她。可这不是长法呀,牲口已经死了好几头啦,我是喂牲口的却从牲口嘴里偷食,昧良心哪!那天你救了她的孩子就是有缘,我也看着你这个人不错,有了你他们娘儿俩今后也就有了个依靠。我知道要是非让你娶她也有点难为你,她再好也是个比你大的寡妇。可别忘了,你要娶了她不费劲还得个大儿子哪,再过上几年福根就能顶用了。退一万步说,你不愿意娶她也行,先在一起过几年看看,你也省得到处跑了,白天有人给你做饭,晚上有人给你焐被窝。凭你这身手艺,我敢担保在附近的几个村里就能找着点活干。怎么样兄弟,老哥哥把话都给你捅破了,再想想?”
郭存先擓擓头皮,嘬着牙花子道,“我出来就是想到处闯荡闯荡,经经世面好找条活路,如果在这儿就像杨四郎似的被招了驸马,总觉着不死心。我是老大,家里也还有四口人呐,不能扔下不管呐。”
“谁叫你不管了?你可以两头照应啊。”
“那还不得把我给窜死?这可不是长法儿……”郭存先吞吞吐吐,假装还在犹豫。其实听孙老强这么一说,他心里的主意更正了,庆幸刚才没有脑子发热就上了他的套。此时他感兴趣的是孙老强提到的另外一些情况,他问:“老强大哥你跟我说实话,辛庄这么小个村子,你跟刘嫂相好家里人就不知道吗?”
“知道啊,知道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个喂牲口的,还瘸着一条腿,庄上干部,特别是书记队长,会计保管,划拉的女人就更多了,有些还是大闺女呢。人家有权,有权就有粮食,再加上现如今女人不值钱,五十斤胡萝卜缨子就可以换个黄花大闺女,好粮食面子有十斤就够了。你想啊,要是提溜着几斤粮食到哪个女人家去,她能不高高兴兴地伺候你吗?就是有男人的都会躲出去给你腾地方。我们这边老早就有歌这么唱:沙子打墙墙不倒,生人来了狗不咬;石头填坑填不满,闺女偷汉娘不恼……”
郭存先咂摸着老强话里的滋味,都说女人不如粮食值钱,可女人毕竟还是有人要的,有人愿意拿粮食换,这个年月粮食就是命呵。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没有剩下的。而男人没本事,可就连女人也不如了。光是郭家店的光棍儿就能编两个排,愣是没人要哇。娘在两年前就吵吵着要给他换个媳妇,却一直没有碰上合适的,还不是因为他家里缺粮食。幸好自己闯出来了,这一回算是闯对了,证明他是那种能挣到粮食,有资格挑挑拣拣选女人的男人。这要感谢刘嫂,今天晚上是她给了他这个信心。既如此就更不能稀里糊涂地先找个拖累着孩子的寡妇,老娘知道了说不准会急出个好歹的……孙老强见他半天没吱声,以为是被自己说得又心活了,用手捅捅他小声说:“再回去吧,没关系。也怪我事先没有跟你说清楚。”
郭存先挺直身子,口气坚决道:“不行,已经出来了哪能再回去,也叫刘嫂看不起。大哥你快去吧,刘嫂肯定是在等你,她是个好女人,别亏了她。你顺便替我给她捎个话,眼下我还是个出来擀毡的,没有能力照顾她娘儿俩,家里人还等着我挣粮食活命呐。这个情我欠着,认了你这个大哥,也认了她这个嫂子,你们要是不嫌弃,我就给福根当个干爹,有朝一日混出个人样儿,一定来报答你们。”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孙老强不知是失望,还是暗自高兴,沉了一会儿他真的下炕穿鞋,却一直埋着脑袋并不抬眼看郭存先,嘴里嘱咐着:“我是得去看看她,听听她是嘛意思?你替我照看着牲口,我一会儿就回来。”
郭存先说你着嘛急?别急着回来,趁着我在这儿给你看着牲口,好好多陪陪她!
听着孙老强走出了牲口棚,郭存先脱下衣服睡觉,可眼睛闭了老半天,还是一点困劲没有。他翻过来,掉过去,在炕上就烙了大饼……脑子里却在捉摸,老强和刘嫂这工夫一准亲热上了。他仿佛看见了刘嫂那张小脸涨得通红,洋溢着无限温存,眼睛里透出一种急切的渴望。她那带香味的软乎乎的身子,本来为他准备的,倒是让老强拣了个现成的……
天底下最强烈的欲望就是饥饿和肉欲,此时让他都占全了,他本来就正处于最容易滑入深渊的年龄。他甚至有些后悔,刚才不该那么轻易地就放开搂在怀里刘嫂,害得这一会儿反倒非常想能抱着她,或者被她像刚才那样紧紧搂住……突然他又被自己的这种渴望惊呆了,下身梆硬,把裤头支楞起老高。他孤单地体验着自己强盛的生命力,后脊梁痒嗖嗖憋闷得难受。他在心里很是瞧不起自己,责问自己这算怎么一道?人家给你的时候你不敢要,现在得不到了又想要……这可不行,明天还要赶路,要到新的地方重新打圈子,不能这样胡思乱想瞎折腾。他起身下炕,知道牲口棚东南角上有口大水缸,老强每天都从井里担水,把水缸灌得满满的,为的是饮牲口,或者给牲口拌料用。他想用凉水浇浇身子,败败邪火。
他刚走出里屋,听到牲口棚的东南角上有动静。他在这里睡了这么多天,对牲口的动静和人的动静分得很清。真是老强回来了,会这么快?他悄悄走过去,看见辛庄最好的一头大牲口——黑骡子槽前,有个人在料槽子里忙活,这个人不是孙老强。这年头不会还有想偷牲口的吧?既是想偷牲口他为嘛不牵着就走,还要在黑骡槽子里摸索个没完?他踮着脚,躲在其他牲口后面慢慢靠近了细看,原来那个人对骡子本身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槽子里的牲口料。用手将槽底的料划拉到一起,都抓进他的盆里,那盆里有水,他端着晃荡了一会儿,再把浮在表面的草捞出来,照旧扔回牲口槽子,然后将盆中的水倒出一部分,剩下盆底糨一点的料渣子,仰脖喝了下去。牲口料里有粮食末,而这个大棚里只有黑骡子的槽子里加料。
郭存先不由得开口赞叹一声:“兄弟,真是好脑瓜,亏你想得出这么高明的招儿!”
那个人不躲不藏甚至也不感到意外,随即答腔:“大哥是个好人呐,早就看到我了,不轰不赶不吆喝,等到兄弟把这口牲口料吃进嘴里才出声。谢谢大哥啦!”
“别客气,你的胆儿也不错,知道我在看着你,牲口料还是要照吃不误。”郭存先笑着绕过牲口槽凑过去,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矮个子,小骨架,溜尖的枣核儿脑袋,所有这些小了一号的部件却在他身上搭配得很匀称,有点儿滑稽,但并不讨人嫌。
“不怕你老笑话,人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嘛儿怕的,不就是个饿吗?”他见郭存先来到跟前,便主动从怀里掏出证明信递上来,动作飞快,就像变戏法。他的一身单裤单褂都穿得没模样了,开花的开花,打飞边的打了飞边,在里边居然还藏着一个完整的口袋,探手就能变出一封证明信。这样一个在牲口棚里偷吃牲口料的人,也还得需要一封公家的信来证明他,连郭存先都没有想到。可公家又能证明他什么呢?证明他是讨饭的,不是小偷?还是证明他的确是饿坏了,可以偷吃牲口料?
郭存先想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就跟这个人磨磨牙吧。他把枣核脑袋领进里屋,凑到灯下仔细看那封介绍信,嘴上便念出了声:“哦,你是定山县王家集的,大名王顺,这个名字好记。”
王顺嘻嘻一笑:“自小人家都叫我顺子,前边加上个王字反倒正经得不自在。”
郭存先赶紧把证明信还给他,顺嘴说,“出来擀毡的?”
“是呵,出来大半年了,正想往回转呢。可今儿个不顺,一整天下来连一口吃的都没要到,只好来打牲口的主意。”
“我看你很有门道,肯定是老干这一手。”
“不瞒你说呀大哥,我讨饭有个规矩,一般不给穷人家添麻烦,人家已经够穷的了,你还跟人家碗里争食,这不是有点不仗义?”
“呀哈,都讨饭了还讲仗义,你还真是个人物呵。”
“人物不人物的反正我都是先朝两种动物下手。一种是两条腿的干部,他们天天吃净米净面,顶多再加上点菜,不光他们自己吃的好,还往家里连捎带拿,家属亲戚都跟着沾光。我跑了十来个省,到处都是这个鸟样,所以我专到干部的门上讨饭,如果赶巧他们家里没人,也用不着客气就顺便进去抓上一把,能抓到嘛儿算嘛儿。要是运气不好被他们抓着了也不怕,顶不济就是蹲大狱呗。那才好呢,好赖就有了个管饭的地方。”
“那另外一种动物?”
“四条腿的牲口……我怎么个吃法你老都看见了,每天能吃上几口牲口料人就饿不死。这年头就得想法儿吃公家,牲口棚不行还有食堂、保管……”
郭存先忽然觉得这个王顺确是很有趣,问道:“这会儿你肚子还饿吗?”
王顺也很实在:“饿呀,哪能不饿!我都记不得上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郭存先拐到门后放饲料的躺柜前,从柜腿下抠出钥匙打开躺柜,他挣的那几斤粮食就存在里面。伸手到袋子里掏出一把生玉米递过去:“吃吧。”
王顺一喜,双手捧接过生玉米粒,低下嘴就吞了一大口。王顺吃完生玉米连喝好几口凉水,在嘴里咕隆一阵再咽下去。把粘在舌头上、牙缝里的玉米渣子一点不剩的全打扫干净。
郭存先看他这个馋劲便又问了一句:“饱了吗?要不再来一把?”
王顺赶忙冲着他作揖,表情夸张:“不啦大哥,这就忒谢谢了。听口音你老是北边人,不像是这儿的饲养员。今天我算是遇到了贵人,老天都不想饿死我王顺呀!”
郭存先不能不佩服这小子的确是个走南闯北的小油条,耳朵很准:“我是郭家店的,叫郭存先。是砍棺材的,在这儿落脚干了几天活儿,你吃的玉米就是我干活儿挣的。”
王顺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乱转:“哎呀郭大哥,这年头靠本事能挣到好粮食,你老可是大能人呐。现挣的粮食就舍得给我吃,我给你老磕个头吧。”
郭存先手疾眼快,一把将演戏似的王顺揪了起来:“一把棒子粒就值得磕头啊?你不是折我的寿吧?”
“哎呀你老看这是嘛儿时候呀,一把棒子粒可比好年月的一把金豆子还贵重呀!”王顺越说越正经起来,“要不嫌弃我就认你老这个大哥,以后给你老牵马坠镫,每到一个地方我在前边给吆喝着揽活,没活干的时候,你老找个地方歇着,我去给讨吃的,怎么样?收下我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狼不吃狗不啃的穷兄弟吧?”
郭存先心里一动,咧着嘴笑了,心想有这么个人做伴至少不孤单:“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兄弟我命苦,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就剩下我孤独一根了。爹娘是去年前后脚走的,有个姐姐也出门子了……”他说着就跪了下去,嘴里念念有词:“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郭存先再次把他拉起来,“你小子老跟像在台上演戏似的。好吧,我就认你这个兄弟,反正这个庄上的活干完了,明儿个咱们就结伴而行……他妈的我也成了念戏词儿了。”
“大哥下一步想去哪里?”
“还没想好,去哪儿都行。”
“那咱就去公社吧,在辛庄的西南十几里地,叫大张庄。明天县里要在那儿开吃饭大会,没准我们也能混个水饱。大张庄村子大,说不定还可以揽到活干。”
“嘛叫吃饭大会,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听这个庄上的干部说的,县里召集的,实际就是比试做饭。几个公社干部要自带粮食,看谁用的粮食最少做出的饭最多。听说用粮最少的公社是先把粮食用水泡了,泡涨再用开水烫,烫过后上大锅蒸,蒸完了煮,煮完了炸,炸完了发酵,发起来之后再上磨碾。你老说经这么一折腾,那粮食能不多出数吗?一斤棒子面可以蒸出六斤饽饽,这就叫增量。增量增量,把米泡涨,饿坏肚子,撑破膀胱。”
“这个我早就听说过了,无土不砌墙,加水不顶粮,水饱不是饱……就这玩意儿还能拿到大会上去比试?”
“不光比这个,还要看哪个公社的干部不用粮食也能做出饭……要不怎么叫低指标、瓜菜代呢?玉米穰子掺灰菜,大人吃了肿大腿,小孩吃了肿脑袋。”
“好啦,明天就先奔大张庄,找不到活干光看看热闹也行,然后再往南走。现在就上炕睡觉。”郭存先说。
王顺跳上炕,衣服也没脱就躺倒了,嘿,真舒服,半年多没睡过炕了!
还没等郭存先躺好,他已经呼呼上了。
4砍棺材
在这个饥饿的人人都吃不饱的年月,传说连朱老总都在中南海的湖边和花坛树丛间,寻找野菜挖下来吃。却居然还有被撑死的人。
——她就是郭家店的二虎嫂子。
快到年根底下了,上边发下来救济粮,每人一斤黑豆。这可是好东西,专治浮肿,还能给人增力气。你想想,无论是大骡子大马,早晨下地的时候抓一把黑豆塞到它嘴里,拉一天的重活都没问题。何况是个人?二虎嫂子从村里将二斤黑豆领回家,立即分了三份。两口人为嘛要分三份呢?她肚子里怀着孩子,理应占两份。她把二虎哥那一份留出来,将其余的一斤半顺手倒进锅里,点上火炒了炒,就着锅台就吃上了。
这个香呀,就别提了。她八十天没见过一粒粮食了,有好长时间觉着肚里的孩子都不动了。不动了也好,就在娘肚子里多呆些日子,这种时候早生下来不是早受罪吗?眨眼工夫就把那一斤半黑豆嚼完了,心里还想这年头怎么嘛东西都不禁吃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二虎那份也给嚼了算啦。忽然又觉得有点口渴,还是先喝点水再说。她拿瓢到缸里舀了半瓢凉水,站在缸边咕咚咕咚灌下去嗨,好舒服,好像是饱了。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躺回炕上,觉着里面也有了动静,像气吹的一样慢慢鼓了起来,而且越鼓越硬。她心里非常美,饱了,这回可是真饱了,就这样死了都值啦!
村里人都说傻傻乎乎的二虎嫂有一样运气还不错,就在她死的当天郭存先回来了。他只到家打了个晃,便提着斧子过来,帮着二虎哥裁兑木头,凑凑合合地打了副棺材,第二天将二虎嫂给埋了。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郭存先带着王顺,或者说是他跟着王顺,走了足有三四百里地,串了几十个村子,做了上百口棺材。风俗是强大的,活着受穷挨饿,死了还忍心让他们黄土盖脸、连个房子也住不上吗?所以出了丧事的人家但凡有可能,哪怕是卸门拆炕、砸锅卖铁,也要给死者做副棺材。这期间他派王顺往郭家店的家里送了四回粮食。当然每次就带个十几斤,好藏好掖,路上安全。也正因为有了他砍棺材挣的粮食和钱,全家人平平安安地熬过了冬天,没有一个浮肿的,甚至在村里也活得硬气多了。
孙月清藏起来一点钱和粮食,想等到开春后最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逃难的人多了,选合适的好给存先说媳妇。不想她把这个打算跟儿子一念叨,立即就被存先顶回来了,儿子在外面闯荡了这小一年,经过见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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