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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县长-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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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众人不说话,胡二魁又道:〃哑巴了,轮到你们想办法时,一个个的,就都哑巴了?唉,我说你们还有没有点良心,人不能这么活,事情也不能这么做。〃
〃问题是……〃终于,村民刘成根耐不住了,挪动了一下屁股说,〃那天黑我们都把实话说了,现在翻供,成不?〃
〃啥叫个翻供,看你这话说的,白跟你磨了半天嘴皮子。〃胡二魁简直要气死了,说了半天,村民们居然还是这个觉悟。〃我再说一遍,那天说的都是屁话,不算数,将来上头追究起来,也都这么说。就说林县长硬问,我们怕县上追究,就把责任推给了朱书记。听清没?!〃他恨恨地问了一声,几个抱着烟锅子发呆的人让他这一声吓得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抖说:〃听清了。〃 
〃王三,你听清没?〃
〃我……我……我是怕……〃
〃怕你女人个脚后跟!我就知道你王三靠不住,那天是不是你头一个把实情说给林县长的?〃
〃就是他说的,他一说,我们也只好跟着说。〃王三还在嘟嘟嚷嚷,胡六子抢在前头揭发。
他们说的那天,就是林雅雯召集村民调查事件真相的那晚。现在说的事儿,就是想推翻那晚的话,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好坏不能提朱世帮也参与了那场斗殴,更不能说是他带的头。 
见有人发了言,胡二魁心里有了底,磕了一下烟锅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听好了,县上很可能要调查,谁都把嘴夹紧,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大伙心里清楚,有多大的事我胡二魁一人顶着,要是捎带上朱书记半个字,我叫你们好看!〃 
〃行了,胡支书,我们都是吃五谷长大的,不用你安顿。〃一听胡二魁这么有信心,刘成根表态道。
接着就有更多人表态。
商议了半晚上,这事总算敲定了,接下来,他们要商量另外一件事,也是大事,胡二魁想把那几个抓走的人救回来。
〃这事我思谋着,得抓紧办,不能让娃们受太大罪,毕竟,那地方不是好待的。〃胡二魁点上烟,边抽边道,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
一提这事,村民们马上活跃起来,尤其家里抓了人的那几家,更是争先恐后,唯恐说迟了,自家的儿子要不回来。
〃是啊,胡支书,人不能白抓,你可得替我们做主。〃
〃我老婆天天哭哩,喊哩,烦死了,支书,你说吧,只要能要回人,叫我们做啥都行。〃
〃侯四,你个羊日,刚才你咋不这么积极?这阵轮到你的事了,你就坐不住了?〃胡二魁磕磕烟锅,盯住侯四,侯四的脸一阵白,讪讪道:〃那事儿,我记牢了,放心,再有人问,我就说是自个带的头。〃 
〃屁,就你,能带个头?〃
众人哗一下笑了。平日里侯四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主儿,动不动就让老婆打得满炕滚,他要是能带头,胡二魁家的羊都能带头。
气氛一活跃,说啥话的就都有了,屋子里嚷声四起,有叫喊着报仇的,有说到县上市上闹的,还有人说,欺负急了一把火把流管处烧尽,看谁厉害。胡二魁猛一拍桌子:〃都给我夹嘴!〃 
屋子里唰地静下来,沙湾村的人再野,胡二魁的话,还没一个敢不听。这些年,大事小事,哪个不是靠胡二魁?胡二魁在村上,不仅仅是带头人,更是一个拿事的人,掌舵的人,没了他,这沙湾村,怕早就成一盘散沙了。见人们又安稳下来,胡二魁这才说:〃光发牢骚顶屁用,眼下要紧的是想法儿把人弄出来,我打听了,这种事儿上头也不好办。事是大伙挑起来的,他不能拿谁一个人顶罪,这叫啥来着,对了,法不责众。〃侯四一听,忙给胡二魁点了根烟,坐下听他继续说。 
〃眼下心要齐,谁也不能半道上杀驴,把磨搁在一边。七十二,你先说说,那天打人谁没去?〃
叫七十二的忙站起来,环顾了一周,说:〃王树根没去,说好的一齐上,他提前溜了,说是骆驼不吃草了。〃
〃妈的,骆驼要紧还是树要紧?会计,把王树根写上,他狗日今年甭想浇一滴水。〃
〃还有刘成家,他去了,可没下手,站边上看红火。〃
〃对,我也看见了。〃侯四平日跟刘成家不和,这阵儿,见缝插针就做了证。
〃刘成家来了没?〃胡二魁边喝茶边朝炕下望,茶是他老婆熬的,很酽,喝起来真过瘾,胡二魁就好这口酽茶。
一看刘成家没来,胡二魁气不打一处来地骂:〃这羊日,出点子时比谁都积极,真到了刀尖尖上,他倒成了孙子。会计,把他也写上,他狗日今年种的包谷最多,看他到时候要水不?〃 
七十二一连揭发了四个人,都是些平日为人不咋地的货,胡二魁像是早就猜到了,也没多发议论。他说:〃干事就得心齐,心不齐,能干成个啥事?那些个耍奸赖猾的,我慢慢收拾他。〃 
〃是得收拾,要不然,这村里的事,就没个规矩了。〃一直闷着声的会计说。
这时外面放哨的刘骆驼跑进来说:〃声音小些,村子里有人走动,看不清是谁。〃
胡二魁回了一句:〃只要不是林县长就行,你给我看好了,要是她来,就说我屋里没人。〃
〃这林县长,到底可靠不?〃刘骆驼刚走,就有人怯怯地问。
〃这人我还吃不准,不过她已经在怀疑我了,后晌吃饭我故意套了几句,她嘴紧得很,套不出啥。她对朱书记最有看法,冲这点,也不能再跟她讲实话,问死就一句话,事是大伙挑的,人是大伙打的,有本事把沙湾村全抓去毙了。〃 
接下来他们开始商量咋个救人,村支书胡二魁显然政策水平比众人高,他说:〃我已跟祁律师问过了,祁律师的意见是先想办法把人保出来,一时半会上头也治不了罪。会计,牧羊一家一只,王树根他们四家收两只,要是嘴犟收三只,救人用钱哩。你们几家放心,人,我给你一根毛不少地要回来,村上的事,还得谁都齐心,把话带给王树根,他是不是不想在沙湾住了,不想住,趁早搬。〃 
从黑饭吃过一直商量到午夜,才把事儿一一落到了实处。人都走尽后,老婆忽然不放心地问:〃要是上头查你头上咋个办?〃
〃夹嘴,有问的没?〃胡二魁狠狠道。
也就在这天夜里,沙漠里还出了件稀奇事儿,尽管当事人做得很隐秘,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但,风吹草动中,还是有人看到了新鲜。
村民们彻底散尽后,村子完全进入了死睡状态,连狗也昏昏沉沉,眯上眼睡了过去,忘了时不时的,还要抬起头冲着空荡荡的沙漠吠几声。乡政府那边,更是一片死寂。灵堂下的人们早已灭了纸火,白日里闹得太凶,把谁也给闹乏困了,闹不动了,吃饱肚子喝足水,把花圈一个个收起来,拿绳子捆扎好,互相说了句,睡吧,睡足了,明儿个还得闹。就都倒头睡了。这边一睡,乡干部们才能安稳。安稳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啊,这前前后后几个月,啥时安稳过?于是也都合上门,关好窗子,脱掉衣服,睡了。 
睡是多美的一件事啊,人活着,有时,还真就为了这个〃睡〃字。
〃睡〃字里面有大学问哩。
〃睡〃字里面也有花花绿绿的事儿哩。
〃睡〃字里面更有人们想不到的邪事歪事瞎事坏事哩。
黑影儿是人们全睡下后溜出来的,从乡政府那道小门里溜了出来后,四下望望,没人,胆子正了,步子也快了。不快不行,天亮得早,沙漠的天总是亮得早。对勤苦人来说,亮得早是件好事,可对黑影儿,亮得早是件憾事,坏事。 
一离开乡政府,她的脚步子就越发快了,快得像做贼,快得像偷人。嘿嘿,偷人。人经几辈子,都知道偷人是大老爷们做的龌龊事,哪知,女人也好这个?
是女人,尽管夜很黑,尽管月儿还有星儿都让那片子黑云给掩了,但凭走路的姿势,还有那份儿急,就能断定是女人。男人往往是摆着大步子的,男人往往是显得很不急的,心里再急,脚上也不急,不能急,要装出一副慢腾腾的姿态,这样才好瞒过众人的眼,这样才能显出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女人就不,女人心里咋想,脚上就咋表现,所以女人是不能偷人的,一偷,就给暴露了。 
女人偏是要偷,这个时节她还偷,看来,是上瘾了,戒不掉了。或者,今儿夜,她必须去一次,必须得见见那个人,见了,她心里才踏实。这女人就是宁酸枣,不用看她的脸,单凭她走路那个急劲,单凭她那身贼丢丢的肉,还有走路时尻蛋子一拧一拧的骚劲,就知道,她是宁酸枣。在沙乡,要论骚,没人比得过宁酸枣。要论偷,怕也没人赶得上宁酸枣。这个酸枣儿,是个人精哩。 
乡政府离开发公司,并不远,白日里远,天一黑,这路就近了。宁酸枣的尻蛋子没拧几下,杨柳腰儿还没摆够哩,就把自个摆到了开发公司院墙边。
院墙很高,也很长,高高长长的圈起了另一个世界,把里面跟沙漠,彻底隔开了。
这院墙是前几年起的,起的那年,宁酸枣就在院里,她给洪光大的人做饭。后来就给洪光大一人做,再后来,嘿嘿,还是做,不过不是做饭,是做……
这点上,宁酸枣真有本事。想想,一个奔三十的女人,一个从没出过沙漠的女人,居然,居然就能把洪光大这样见多识广,钱又多,女人更多的男人给拉到炕上,拉到被窝里,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啊!更了不起的是,打二十六到现在,少说也有六年光景,六年啊,拴一个男人多不容易,拴洪光大这样的男人,就更不容易。可偏是给拴住了,拴得还很牢靠。 
本事就是这身肉,这身紧绷绷白生生一动就出水儿的肉,还有,还有……宁酸枣脸一下子就红了,很红,红得脖子都发热,身上更热,都快要热到身子底下了。再往前走,她的心就开始呯呯跳。按说,这个时候,她是说啥也不该来的,男人的死尸还在太平间里,啥时往回拉还说不定,灵堂虽说是个样子,但样子也得做得像个样子,不能让人家说闲话。哪有这个时节还跑去跟野男人幽会的,怕是天底下都没有。但偏是,她想他,很想。不但身子想,心也想。后晌又偏偏接到他带去的信,说他也想她。天哟,他也想她。她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心乱得提不成,脸热得就跟放了火烧般。她盼着天黑,天快黑,黑透,黑得没有一个人眼里能看见东西。天黑得好慢哟,慢得她都要急死了。跪,跪不住,不跪,又怕人笑话。只好不停地烧纸,不停地呱喊,她想把天呱喊黑。 
天终于黑了,但院子里仍是一片忙碌,乡干部们像是成心跟她过不去,一个个的,轮流跟她谈话,轮流跟她做工作。要她把灵堂撤走,要她把人带走,有啥事到家里谈。谈个头!她恶狠狠地,就骂了这么一句。是啊,有啥谈的,谈个啥么?人让你们打死了,推土机也让你们烧了,还谈个啥?我这一大两小三张嘴,给谁交代,给谁交代么? 
〃有本事,有本事你们把我也打死,把我两个娃也烧死!〃后来她就这么说了,谁来也这么说,包括那个叫林雅雯的女人。你是县长能咋,你也有男人,你也有娃,要是把你的男人打死,你设不设灵堂?她这么问林雅雯,还真就把这个女人给问住了。 
原来县长也能让人问住!以前她心里,县长大得很,县太爷哩,哪是你一个平头百姓问的,哪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见的?现在,她不怕了,真不怕了。原来县长怕她,县长怕她呀。这么想着,她激动了,很激动。一下感觉自己了不起,真不了起。 
〃你这女人,挺不一般哩。〃忽然,她就想起他说过的话,那是他老早以前说过的,大约跟她有了事儿一个多月后,是在他屋里说的。那时还没小石头,两个人来往真是勤,一见面就那个,他真是贪啊,他真是野啊,野得她直想叫。她喜欢叫,喜欢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他说他最爱听这种声音,他就喜欢她叫。 
〃叫啊,使劲叫啊,你个骚货。〃他就这样催她,骂她,有时还打她,掐她,捏她,弄得她既难受,又忍不住。那天她索性就放开了,叫得真过瘾,叫得嗓子都哑了。他终于尽兴,满足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就这么说了一句。当时把她羞的,真想重新钻被窝里,可他又说:〃快起来,我这屋子来的人多,让人撞见了,可不好。〃 
那时她便知道,他跟她,只能这么偷偷摸摸,永远也不能让人撞见。偷就偷吧,反正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手里的钱,还有他呼三喝四的那份儿架势,很男人哟,那架势,哪个女人见了,都会着迷。 
宁酸枣乱想着,就把那堵长长的墙给走了过去,刚拐过大门前的那堵八字墙,还没走过石狮子哩,猛就给人抱住了。刚要喊,就听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别叫,是我。〃
天呀,他竟然等在这儿!
第三章 沙尘暴来了
1
起风了。
自打开了春,风就一场连着一场,好像不把沙漠刮翻刮烂,它就不甘心。
这一场,来得格外猛。
此时的沙漠是最最脆弱的时候,庄稼刚刚爬出地面,嫩绿的苗儿还盼着雨呢,哪能经得起这铁扫帚一般坚硬的风。沙窝的红柳岌岌草黄毛柴虽说是绿了,可那份儿绿,娇嫩得很,压根就抵不住风沙。胡杨绿得晚,此时新枝儿刚发芽,旧枝儿还没褪尽,风一吹,枝儿便嘎嘎地断。四月底五月头上,也是天爷的一个分界线,说不刮,这一年,就算是安稳过去了。要是刮,那就是真正的沙尘,一来便气势汹涌,遮天蔽地。 
林雅雯正在给村干部开会,安排抢种防护林的事,事情再多,工作不能拖,今年的防护林,说啥也得完成任务,不只是完成,林雅雯临时又给各村加了任务,想把前两年欠的也给补回来。 
会是在粮管所开的,乡政府那边乱得开不成,宁酸枣的娘家哥还有娘家舅把乡长书记的办公室全霸了,林雅雯临时住的那间,住进了两个石头。乡上尽管做了很多工作,非但没起任何作用,反而把宁酸枣一家的信心给做了上来。真是越做闹得越凶,越闹越没个边。林雅雯一果断,就将会场挪到了粮管所。 
安排防护林,并不是应付上面的检查,就算老祁他们不来,这项工作也必须得做。不只是做,还要做扎实。早在春节过后,林雅雯就已着手此项工作,任务是她手上欠下的,怎么也得在她手上补回来。 
这些天她已联系到一批树苗,算是人家支援沙湖县的,眼下得紧着把苗分下去。村支书们一听树苗不掏钱,全都抢着往自个村里要。林雅雯正想批评几句何家湾的何老木,去年的任务他拉得最多,今年他还几次撂挑子,说不想干了。话还没出口,猛听得外面吼吼作响,眨眼间天地便一片昏黑。一看这阵势,林雅雯就知道,会开不成了。 
在沙湖工作,你必须得学会观察天气,得摸准老天的脾气,否则,你让天气卖了都不知道。这也算是她到沙湖后的一大长进,一个从不看天气预报的人,现在不但每天都要关注天气变化,还要跟农民认真学二十四个节气,以及每个节气中天气有可能出现的反常。现在这方面,她算是半个专家了,甚至不比祁茂林差。只要竖起耳朵一听,就知道,这风大约有几级,是一刮而过,还是要持续好些日子。她听了不到半分钟,脸一黑,冲村干部们说:〃马上回去,种树的事先放着,全力以赴,防这场风。〃话音还没落,窗子便嘭地被风吹开,一股沙尘卷进来,呛得人直打喷嚏。 
村干部们也都是气象专家,不用林雅雯提醒,心里早就急了,一个个弹起身子往外跑。还没走出粮管所院子,风沙便把世界彻底遮盖了。
沙尘暴来了。
打发走村干部,林雅雯心里还不踏实,又紧急通知乡党委,将乡上的干部分头往下派,而且言明,去了第一任务,就是保证村民的人身安全,不等风沙彻底停掉,绝不许回来。派完乡干部,她自己也往沙湾村去,刚拐过粮管所那条路,就看见四野里已乱成一片。地里的人往家跑,沙梁上的往草丛中跑,学生娃娃也被吓懵了,四下里乱钻,吓得大人满庄子喊。一只鸡在草垛上打鸣,刚张开嗓子,让风嗖一下掠到了空中,惊得女主人鸡呀一声,嗓子里就灌满了沙。落下来时,已刮到了几十米外。两只拴在胡杨树上的羊让风扯断了绳子,跌跌撞撞地卷着跑,一只撞在电线杆上晕了,一只卷到了井里。村里的草垛掀翻了,草舞起来,铺天盖地。 
林雅雯跟粮管所一帮人,先紧着把学生娃娃往家送。狂风掀起她的衣襟,扯起她的头发,耳朵里灌满了沙,近在咫尺的强光景说话她都听不见。强光景只好拽住她,对着她的耳朵大喊:〃林县长你回乡上指挥,这儿有我们。〃林雅雯没理强光景,她看见一个孩子失足掉进了干渠,幸好干渠没水,便跳进去抱起他,问是谁家的。孩子吓得六神无主,猛一下扑她怀里哭起来。 
问来问去,孩子是陈喜娃的。等把陈喜娃的儿子送回家,黑风便袭来了。
真正可怕的是黑风,到这时,沙湾人才知道最可怕的时候到了。纷纷躲进家里,门关得死死的,听黑风吼吼地掠过。树被刮断了,红柳连根拔起来,卷到了空中。天地一片污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黑风持续了一天一夜,整个沙漠像是被洗劫了一般,一尺厚的黄沙覆盖了整个村庄,田地不见了,麦苗不见了,绿树不见了,草丛不见了,世界一片浑黄。沙湾人欲哭无泪。
林雅雯算是再次领教了沙尘暴的厉害。
南湖毁林事件的调查会终于在流管处召开。县委书记祁茂林是在大风中赶来的,车子被风困在路上长达五小时,手机也断了信号,急得他直在车中骂娘。隔着车窗,他亲眼望见一户人家的房子被掀翻,几次他都要下去,被司机强行关在了车内。还好,风停后他跑到那户人家,人没伤,全都躲在了水窖里。几年持续干旱,水窖全成了摆设,人畜饮水要到几十里外的沙漠水库去拉,仅这一项开支,就增加农民负担几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库竟也干涸,后来国务院拨出专款,加上上游省市的支持,才算是没让水库见了底。 
祁茂林一到胡杨,先是紧着安排救灾。这次沙尘袭击给农民带来的损失可谓巨大,灾情调查了刚一天,就调查不下去了,农作物全部毁了,房屋受灾程度也很厉害,农民们一见干部,就哭得哇哇响。祁茂林紧急安排县上各部门全力支农,先帮农民把家安顿好,能吃上水,然后再想办法抗灾。 
现场会是由市委跟水利厅联合召开的,市上主要领导也都来了,大家心情都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时,曾跟水利厅主要领导汇报过南湖的事,当时并不知道死了人,汇报的主题还是那片林地。祁茂林请求省厅重新派专家论证,对流管处的改革一定要在保护沙漠生态的前提下进行。当时省厅也答应,说是派人下来。现在死了人,而且不是一个,大风中又有一名推土机手医治无效死了,问题的性质一下变了,大家都不谈毁林的事,而是把矛头直接对准沙湾村的村民和背后指使者,这便让祁茂林很被动。 
会议开了一个小时,调查便开始。沙湾村的村民前前后后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没一人承认乡领导在背后指使,都说是村民自发的,要杀要剐,听便。祁茂林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可另一边心里,却感到痛。村民们显然是抱了极大的对立情绪,说话硬邦邦的,把市委领导也不放眼里。调查了半天,也没调查出个啥,祁茂林觉得憋气,望一眼被沙尘毁了的大片庄稼和农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来。吃饭时他悄悄跟市里领导商量,能不能换个方向开,这样开下去于事无补呀。市领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么,这比〃121〃还严重!〃 
下午再开,市领导就发了火。县长林雅雯居然没到会,说是去了救灾现场。省厅来的两个副厅长意见很大,本来下午要追究县上领导的责任,林雅雯这个组长不来,等于是向省厅示威。市领导让祁茂林亲自去叫,祁茂林走出会场,点了根烟,沿着沙梁子慢悠悠地往前走,边走边朝四下看,沙尘洗劫后的田野,满目荒杂,厚厚的黄沙将大地的绿意全吞没了,远处的村民们正在忙着清理田里的沙土。村庄呈一派灰黄色。 
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杨乡当书记的时光,那时节,虽说沙湖干了,可南北湖的绿意一到春天便扑面而来,红柳、梭梭、沙刺、胡杨,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态迎接春的到来,野兔不时在其中蹿来蹿去,灰鸽子成群结队往沙窝里飞,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这才多少个年头,沙湖就成了这样子,再这么下去,胡杨乡的农民真是没法立足了。一想这个问题,祁茂林就觉得心被啥东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哽得他直想冲大漠吼两嗓子。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突然在一块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让沙埋了,只露出上面两颗字:胡杨。祁茂林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一组镜头,火红的秧歌队,震耳的锣鼓,披红戴彩的人们,豪情万丈的誓言。那时他刚当选副县长,一场声势浩大的平沙造田运动开始了。县上提出用五年时间,将沙漠改造成良田,创造人类历史上一个奇迹,让浩瀚的大漠变成商品粮基地。于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从山区的各个角落搬来,人唤马叫,好不热闹。一片一片的沙枣林被砍倒,推土机昼夜不停地叫,一个又一个开发区在沙漠剪彩,立碑,一口接一口的机井开始往外抽水,形势喜人得很。祁茂林脚下的这片胡杨乡井灌开发区就是他亲自剪的彩,当时他的照片还登在地委党报的头版上,风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叹口气,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脚下这片土地,艰难地收回目光,脚步沉重地离开石碑。他忘记了出来是做什么,忧心忡忡回到会议室,才记起是去叫林雅雯。抬头一看,县长林雅雯正在发言。她不发还好,一发,市领导的火就被发起来了。 
林雅雯的发言直冲省厅两位副厅长,说胡杨河流域管理处的改革是造成两起恶性事故的根本原由,如果听任流管处将青土湖和南湖上千亩林地毁了,我这个县长就是历史的罪人。 
市领导接过她的话就发脾气:〃你是罪人,那证明我们在座的都没党性,都没替老百姓着想?雅雯同志,今天的会不是讨论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是让你们反省自己,在做好群众思想工作这点上,你这个组长到不到位?有意见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谈,但聚众闹事,集体械斗,致死两条人命,难道你们还不该吸取教训?〃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点沉痛地说:〃吸取教训的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领导,是我们每一个手中握有权力的决策者。〃
〃雅雯!〃祁茂林打断她,用手势制止她不要乱冲动。这种场合,一句话有可能就将你的全部工作否定掉。这次去省上,祁茂林深深感到胡杨河流域改革的艰难与复杂,它不只是牵扯到几千多号人的失业,而是一条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河系突然不存在了,在这个地球上永远消失了。这条河系一消失,举世闻名的沙漠水库下一步也极有可能消失。相比之下,几千多号工人算什么? 
会议开了两天,最后在极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会上形成初步意见,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暂停脚步,等相关方面广泛论证后再行深化。沙湾村村民集体械斗致死人命案由市公安局全力侦破,任何人不得干涉。至于县乡两级领导在此次事件中的责任,由县上自查,拿出意见后报市委。会议同时要求,市县两级务必全力动员,帮助胡杨乡农民开展生产自救。 
会议一结束,省市领导连工作餐也没吃,就驱车走了。祁茂林送领导上了车,回头想跟林雅雯说件事,却见林雅雯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也就在这个下午,领导们全走后,朱世帮孤零零走出了开发公司那座院子。这两天,先后有四位领导找他谈话,具体内容,人们不得而知,不过从他脸上透出的气息看,谈话绝没有好内容,要不,他那张脸,也不会黑得跟锅贴一样。 
朱世帮瘦了,这才几天工夫,他就瘦了一圈,一双眼睛深陷着,眼圈四周,黑青黑青,头发像蒿草一样乱长着,衣服领子上满是污垢。猛一看,就像是从监狱里刚逃出来。领导们让他把自己整理一下,他笑说:〃这样子不挺好么,咋整理?〃 
惨白的太阳下,朱世帮穿过那条新铺的马路,往乡政府去,走到一半处,犹豫了,他在考虑,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跟宁酸枣她们打照面?他在里面已听说了宁酸枣的事,也知道两个推土机手死了。他好难过,很是悲伤了一阵子,也深深地自责过,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想法。跟市委领导谈话时,仍然是那副硬邦邦的口气。〃就算把我撤了,或是抓了,这树,照样不能毁!〃 
市委领导也拿他没办法,毕竟,人不是他打死的,他是带头冲进了南湖,但他没带头打人。村民们打得疯狂时,他还扯着嗓子制止村民,要不然,他也不会轻而易举就被洪光大的保镖抓走。这一点,洪光大的保镖作了证,那是一个有江湖血性的男人,知道讲义气,跟洪光大不一样。听说就是因了作证,他已被洪光大开除了。要不然,第一个让公安抓的,怕就是他朱世帮。 
但他没有一丝庆幸,相反,他觉得就这么出来,有点对不住那些替他说谎的村民。
他整了整衣衫,往乡政府院里去。奇怪的是,这一天的宁酸枣,忽然一下就乖了,老实了,不但没冲朱世帮撒野,还远远地,冲他红了一下脸。朱世帮走进办公室没多久,宁酸枣就带着家人撤退了。院子里一派狼藉,纸灰四散,纸屑乱飞。留守的乡秘书跑进来问:〃她们走了,帐篷咋办?〃 
〃你说咋办,撤了给她送回去!〃朱世帮这火不是冲宁酸枣发的,他冲秘书发。他知道宁酸枣为什么要溜走,在他挨批评的同时,另一间屋里,洪光大也被省厅那两位领导骂得雷响。 
宁酸枣跟洪光大的事,朱世帮清清楚楚。碍在跟楚发云同一个村子上住着,他一直没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不过现在也用不着捅了,死去的楚发云怕是还不知道,他的小石头,压根就跟他没关系。但愿洪光大还能抱着点良心,不要让母子仨受罪。 
乡秘书带着人开始撤帐篷,朱世帮擦了把脸,换了件干净衣裳,想喝杯水,却发现杯子没了,暖瓶也没了,屋子让宁酸枣的娘家人翻腾得不成样子。
〃这帮没出息的。〃他骂了句,就往外走,他急着要见胡二魁,那几个被抓走的人,情况到底咋样,他要赶紧弄清楚。[小说下载网—wWw。QiSuu。cOm]
半道上,碰上慌忙低着头走路的瓜秧子,瓜秧子像是没看见他,急着想从他身边蹿过去。他喊了一声,瓜秧子站下了,抬头见是他,立刻就惊着嗓子喊:〃朱书记,不好了,我公公,我公公他……〃 
〃他咋了?〃朱世帮心里一惊。
〃他晕在了八道沙,我背不回来。〃瓜秧子说着就要掉眼泪,朱世帮一把扯上他:〃快走。〃两个人就往八道沙去。
这阵儿,村支书胡二魁正带着人在井上,这井也是怪,前几天还能打上来水,一场风,竟把水给刮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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