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水迢迢-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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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你好起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连沐雨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痴狂地恋着她，爱着她，割舍不下她？她是想要杀他的人啊！爱竟可以在慢慢相处中滋生蔓延，长成挡也挡不住的疯草，拴住男儿远走四方的步伐。
　　躺在床上，既然她坐不起来，就让他将她抱在怀中吧！“等你好起来，我带你游走四方，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我会一直陪着你，照顾你，永远地陪在你身旁——让我照顾你吧！这一生，让我照顾你，直到死——做我的妻吧！迢迢，嫁给我！”
　　是谁？是谁在向姐求亲？是谁要娶姐为妻？病得昏昏沉沉的水遥遥耳中听到的都是沐雨对姐的求婚，姐为了她，拒绝了多少如意郎君的求亲。姐该嫁个好人家的，用如此温柔的声音向姐求亲的男子一定是值得姐托付终身的人。
　　“好！嫁……嫁给你……”
　　她用断断续续的呻吟答应了沐雨的求亲，欣喜从沐雨的心口溢出，“好！等捱过这一冬，等到来年雨水时节，我们就成亲，我会照顾你，照顾我的妻这一生一世，直到我死。”
　　“好……好……我不死，我要捱过冬，等到雨水时节……”等到雨水时节我要亲眼看着姐嫁人——她这辈子没能达成的幸福姐要替她达成，达成双倍的幸福。
　　婚约就此被定下，不知道是药的作用还是信念使然，水遥遥的身子竟然一日好似一日，待到雨水时节她竟然能在屋内随意走动了，只是沐雨依旧不放心。
　　“药喝了吗？”
　　她不搭理他，平日里她极少跟他说话，沐雨也习惯了自说自话的相处方式，“我已经命人开始准备了，你不用特意准备什么，等到那天会有丫鬟来给你换喜服的。”
　　水遥遥再也无法沉默了，“什么喜服？准备什么？”
　　“成亲啊！”她不会病糊涂了吧？“你答应跟我成亲的。”
　　病中她记得姐将要跟人成亲，如今成亲的人怎么变成她了？她呆呆的表情让沐雨慌了，“在你病得最重的时候，我说我会照顾你一生，我要娶你为妻，你答应了，迢迢。”
　　她答应嫁给他，杀害姐的凶手？等等！他叫她“迢迢”，他将她当成了姐？这是不是天意？姐为她至死仍未出嫁，沐雨竟要娶“水迢迢”。如果她代替姐嫁给他，再杀了他，让他去阴曹地府与姐团圆，好歹也算还姐一份心愿。
　　“好！嫁！水迢迢嫁给沐雨。”
　　“我这就去准备，咱们三天后成亲。”沐雨满心欢喜地去筹备婚礼，他将娶面前这个名为“水迢迢”的女子。
　　三天后，她以“水迢迢”的名义嫁给了沐雨，水迢迢成了沐雨的妻。
　　“这就是这些年发生的事，现在你明白了吧？”
　　水迢迢……的妹妹——水遥遥冷眼望着陷入震惊中的沐雨，没有更多的话了。
　　“不！不可能！”
　　太多的事实放在眼前，沐雨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如果你是自尽受伤的……遥遥，那……那死去的迢迢……迢迢又去了哪里？”
　　思皇翻了个白眼，到今天还在做梦，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是不是都比较笨？“你以为本尊和浑澹为何会正好出现在那里？”
　　“难道说是你们？”
　　浑澹现身，这事他最清楚，“我奉思皇之命，将水迢迢埋葬，这事沐夫人也知道。”
　　沐夫人？这时候这个称谓让沐雨觉得可笑，却又笑不出来。与他共度三年，成亲两载的水迢迢早已死去，他每日相对，拿命续命的妻竟然是为了替姐报仇而嫁给他的水遥遥。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长笑，笑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却如鱼肠剑割在彼此的心上。笑容落幕，沐雨顷刻间苍老了许多。跟随他多年的鱼肠剑在手中颤抖，剑身的裂痕映着他的笑容平添几分讽刺意味。
　　“若我猜得不错，三年前来灵岩寺给水迢迢供奉牌位的人就是你吧？”
　　成亲后的第二天，水遥遥借口拜祭父母出了门，他没赶得及跟上她，原来竟是为了给他亲手杀死的水迢迢供奉灵位。
　　“一颗九转还魂丹，一把鱼肠剑绕出如此许多的故事，所有的人都冷眼看着事情的发展，而我却成了整出戏中的戏子。如果今日不是日悔大师的出现，你们打算瞒我到几时？”
　　“你自己眼拙，连一见钟情的人究竟是谁都分不清，怪得了谁？”思皇天性阴狠歹毒，都到了这分上，还时不时地刺激沐雨。
　　到底是浑澹正直，借口岔开了话题：“这几年，你和尊夫人相处得也很平静，不知道……不知道这些或许更好。”
　　对，沐雨情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没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没用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内室，鱼肠剑像拐杖一般支撑着他整个身体的重量。有种莫名的感觉，这一次他和他的妻真的走到头了——发未白，恩先断。
　　呆坐了许久，有双小巧的绣花鞋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用抬头，三年的相处他认得这双鞋——她终于还是来了！
　　“思皇他们走了？”
　　“走了。”她走向他，手里捏着那支救了她的命，却断成两段的碧玉簪。
　　“你来了？”
　　“嗯。”坐在他的身边，他们像成亲那会儿，俩俩相对独坐床头。成对的红烛早已燃尽，化作泪千行。
　　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这个叫水遥遥的女子，他相处了三年的女人就坐在他的左手，右手边明明是空的，他却总觉得有人坐在他的右手边，那是他娶回家的妻，他一见钟情的姑娘，她叫水迢迢。
　　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卧房流动着沉重的情结，这样浓烈的沉默在这三年里时常发生，今天却非同寻常。
　　总得说点什么啊！沐雨重重叹了口气，“天快亮了。”
　　“是啊！”已是拂晓时分，窗外却依旧朦朦胧胧，“要下雨了。”
　　鱼肠剑在手中窜动，他却异常的平静，“雨水一到，总是要下雨的。”站起身，他手扶着她的腰，下一刻，颤抖的手像触火一般松了开来，大步向前走，他停在门边。
　　“走吧！去灵岩寺。”该来的躲也躲不掉，他欠下三年的血债该偿还了。
　　撑起鸳鸯伞，她跟在他的身后，雨水洗劫着他的背，水渍中留下长长的影子，鱼肠剑在水印中随水荡漾。
　　风吹雨来，年年雨水时节只有一日，可这雨却是不停的。
　　第10章（2）
　　正对着面前的灵位上刻着“水家之女迢迢”几个字，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可这次面对这方灵位的含义却远大过上次的匆匆一瞥。
　　沐雨将手中的鱼肠剑横在香案上，双膝下跪他以头点地重重磕了三下。年轻的性命毁在他的手上，他杀了水迢迢——他妻子的姐姐，他一见钟情的女子。
　　站起身，他再度手握鱼肠剑，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水遥遥——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叫你的名字——我杀了你姐姐，你不想找我报仇吗？”
　　三年前她真的想杀了他为姐报仇，现在……碧玉簪在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水遥遥拿下灵位，以衣袖擦拭着灵位上积了许久的灰尘——姐，我好久没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今天在水迢迢的灵位前，咱们俩把话挑明了说吧！”沐雨长舒了一口气，压抑了三年，他不想再这样混下去了，“当初与我成亲的女子是水迢迢，名义上我娶的是你姐。如果你肯放弃仇恨，咱们俩今天在水迢迢的灵位前再拜一次堂，从今日起咱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从此不许再提当日之事，我们像平凡夫妇一般生活在水庐，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抱着灵位，水遥遥视线模糊，在姐的面前与杀了姐的凶手白头偕老，“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那就杀了我，替水迢迢报仇。”他将鱼肠剑递给她，“簪子杀不了人，只要剑才能要人性命。”
　　勇绝之剑被硬生生地塞到了水遥遥的手中，碧玉簪若是绿水，这鱼肠剑便成了烈火，火烫伤了她的掌心，她慌得想将剑立即还给他。
　　宠了她三年，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再依着她，逼着她握紧剑，这是他们必须经历的命运。
　　“来啊！为水迢迢报仇啊！我杀了你姐，她不会武功，手无寸铁，她只是想要你手中握的这把鱼肠剑，因为这把名剑可以向皇阁主人换来一颗九转还魂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救你性命。她为了你而死，你不该为她报仇吗？”
　　她欠姐一条性命，如今仇人就在面前，姐的血曾经染红的剑就在她手中。凡是有良心的人就该用这把剑杀了面前的男人，为姐报仇。
　　可她……可她的手为什么颤抖？为什么剑尖无法刺入他的胸膛？
　　“因为你爱上了我。”
　　沐雨在她的眼前猖狂地笑着，那种得意完全不像平日里的他，她相处三年的沐雨。
　　“十七年的亲情竟然抵不过相处三年慢慢滋生起的爱情，口口声声说你恨我，说你要为姐报仇。如果你真要找我报仇，这三年里多的是机会，我还奇怪你为什么至今不动手呢！原来是爱上了我——哈哈哈！”
　　她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他的笑声，“别说了！你别说了！”鱼肠剑顺着她的手臂颤抖，她握不住它。
　　嫌给她带来的刺激还不够大，沐雨上前一步，用握剑的右手扶起她的下巴，看她的眼神含情脉脉，“承认吧！你是爱我的。无论你多少的想恨我，终究敌不过一个‘爱’字。我还记得那天夜晚，你躺在我的身下，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别不承认，你的身体比你的嘴巴更真诚地道出了你的情感，你……”
　　“你闭嘴！我不想听到这些，你闭嘴！闭嘴！”她嘶声叫着，鱼肠剑在手中乱颤，她已渐渐失去了控制。
　　沐雨像是故意与她作对，她越不想听到什么，他越是要说：“其实水迢迢死了也好，如果她不死，我还没机会认识你。即便我同时认识了你们姐妹俩，我想娶的人也应该是她吧！谁愿意要一个病秧子做妻呢！可她死了，为救你的命死了，你代替她躺在我怀中。哦！我明白了。”
　　他恍然大悟，在她浑浊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难怪这三年你都不敢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你抢了你姐的幸福，你哪敢说呢！要不是你，现在做我的妻的人会是她。我不用为了替你续命而做杀手，也不用听命于皇阁，我跟水迢迢会很开心，我们会有好多孩子，一家人幸福安康。是你！是你偷了你姐的幸福，因为你爱上了我这个杀人凶手。”
　　“没有！我没有！你说的不是真的！”
　　我没有爱上你，我没有抢了姐的丈夫，我没有偷了姐的幸福——真的没有吗？为什么我在颤抖？为什么我不敢对天呐喊？
　　“你有！”沐雨大喝一声，震住了她的心神，让她恐慌的眼睛只看得见他，“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会跟我这个杀你姐的仇人同床共枕？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愿意让我照顾你？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相处三年不杀了我？”
　　他握住她的手，让她的指间勒紧冰冷的剑柄。她全身都在颤抖，意识紧绷在一线之间。
　　“你杀啊！为了证明水遥遥没有抢水迢迢的丈夫，为了证明你们姐妹情深，你就用手里的鱼肠剑杀了我，杀啊！杀……”
　　“噗——”
　　那是勇绝之剑穿过肉体的声音，沐雨俯下头看着鱼肠剑没入自己的身体里，血顺着剑锋滑至握着剑柄的那双手，她的双手淤积了他体内不断流出的血液。
　　她身体里的恨，他帮她流尽。
　　这一次，他用自己的命为她续命——爱到这分上，该够了吧？
　　多少次她幻想着鱼肠剑刺入沐雨的胸口，多少次她体味着为姐报仇后的欣喜，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在眼前，水遥遥却只是握着鱼肠剑不住地颤抖。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看见那张渐失血色的脸离她越来越远，三年前失去姐的恐惧唤醒了她的神经。
　　“不！”
　　她慌忙拔出鱼肠剑，以为上天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勇绝之剑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主人呢？她相信，只要将剑从身体里拔出，沐雨依旧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的面前——她坚信这一点，因为除了相信，她别无选择。
　　“咣当！”
　　鱼肠剑掉在地上，如水遥遥手中的碧玉簪一般断成了两半。
　　剑已拔出，却不再是完整的剑。
　　鱼肠剑，这柄断剑再度成为无法杀人的断剑。一代名剑就此被岁月风尘、爱恨情仇所掩埋。
　　“断剑已断，命中注定吾用吾血换迢迢一命。”
　　顺着愈涌愈多的鲜血，沐雨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虚弱的身体眼看就要倒下，水遥遥用瘦弱的肩膀支撑起他的双臂，让他像天下所有男儿一般屹立不倒。
　　扯出刚毅的微笑予她，在她心目中，他永远是万事一肩挑的大丈夫，“你听过一个传说吗？”
　　他快要死了吗？跟姐一样丢下她不管了吗？水遥遥吸吸鼻子，她不哭，“什么？什么传说？”
　　“传说一把剑用最爱的人之血开封，也必然以最爱之人的血封住。”这是一个有关名剑的传说，“也许你不相信，你姐……水迢迢是我今生杀死的第一个人，如果她是你最爱的人，我希望你曾爱过我。”
　　鱼肠剑以她最爱的姐的血开封，用她深爱的他的血封住。
　　这就是天意？
　　“你故意的！你故意要用自己的血封住鱼肠剑，你故意要我在灵位前杀了你，对吗？”
　　水遥遥幡然醒悟，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全部都是要她为姐复仇，他有意成全她，可是为什么？
　　“既然得不到你的爱，索性成全你的恨，至少……至少，今生你不会忘了我。”
　　对她的要求，从来都很简单。只要她肯接受他的感情，肯让他陪在她的身边就很好。既然她最大的痛苦来源于对他的恨，他帮她了结恨的根源。
　　他的爱比她的恨来得更彻底。
　　“从决定娶你的那天，我就告诉自己，要给你幸福，要让你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要的不多，只要你接受我的爱。努力了三年，我已经力不从心了。”
　　没有回报的爱来得绝望，他无心也无力再走下去。
　　“原本打算今生陪你走完的，看来是不行了。”血从沐雨的口中渗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鱼肠剑的威力他不是第一天领略，却是第一次亲身体验。当初，被他刺杀的水迢迢就是在这样痛的感觉中与妹告别的吧？
　　“现在……还恨我吗？”
　　水遥遥盈着泪的双眼不停地摇着，“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你是唯一可以陪我过完下半辈子的人。可你对我越好，我越觉得亏欠姐，你一见钟情的人是她，你想娶做妻的人是她，和你过完下半辈子的人也该是她——我抢了姐的丈夫，偷了属于她的幸福，我欠她一条命，我真正恨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呀！”
　　默默颔首，他知道，就是知道才不要她为难。
　　“没有我，记得好好活下去。”
　　她摇头，刹那间忘了自己到底要什么。
　　“答应我，要熬到雨水时节……年年雨水，好像……好像我一直在你身边。”
　　水遥遥依旧沉默着，她只是不住地摇着头，不知道在拒绝他的要求还是拒绝他即将离她远游的事实。
　　他用沾满血的手去拭她的唇角，“笑给我看好吗？”相处三年，能看到她的笑对他来说是最大的褒奖，“常常笑……笑起来的你是最美的，让我最后一次看你……看你笑……”
　　她顺着他的手扬起了嘴角，笑是送给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礼物。
　　他垂下的头耷拉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年年沐雨，雨水迢迢，情爱遥遥。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竟是离人泪。
　　第11章（1）
　　已进腊月，雪连下了三天，整个水庐笼罩在一片瑞白之间。
　　水庐里走出一个少妇，她告诉木渎所有的村民，她夫家姓“沐”，雨水刚过她丈夫被贼人杀了，有那好事之徒问她闺名，她便以“迢迢”告之。
　　于是，木渎的百姓都知道水庐住着个寡妇，名“迢迢”。这寡妇的发髻上总插着根桃木簪子，无须多问，桃木簪子是保佑妇女生产平安的——她怀着身孕，那是她丈夫的遗腹子。
　　撑起沉重的腰，迢迢走出水庐，将浆洗好的衣裳搭在衣架上，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呼出的气映着雪透出苍茫的白雾，深吸气，冷得她咳嗽连连。
　　“咳咳！咳咳咳咳……”
　　旧病又犯，这在她意料之内。意料之外的是这次病发竟比往年好了许多，至少都到了这个时候，她无须卧在床上，甚至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是天可怜见的，让她得以支撑下来，只是不知道上天的仁慈能给多久。
　　冻得通红的手按在突起的腹部，她告诉自己，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要振作，我要支撑到孩子生下来。
　　然后……
　　然后她会捱到雨水时节，捱着病亲手照顾、养育这个孩子——那是她、沐雨和姐姐，他们三个人的孩子啊！
　　她亲手用鱼肠剑杀了沐雨，她终于得偿所愿为姐报仇。这一次，她却没有勇气杀了自己。因为她无颜面在地府再遇沐雨，更不想和姐抢丈夫。
　　沐雨是属于姐的，属于真正的水迢迢，而她只是冒着姐的名义享受了三年幸福。
　　一直以为自己对沐雨冷冰冰是因为他是杀害姐的凶手，现在她才明白，她不是不想对他好，而是不敢，怕将心一点一滴留在他身上，怕他爱的依然是一见钟情的水迢迢，更怕去了地府，姐要她还丈夫。
　　属于姐的东西，她全都还给姐，不敢贪半分。这三年，她拥有的已够多了。
　　沐雨的身后事是思皇和浑澹帮着料理的，只因她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守在他的灵堂里。她是凶手啊！她和沐雨都是凶手，可他们杀的都不是自己想杀之人，沐雨对姐的心情到他死之后她才领悟——已经太迟了。
　　她将那支碧玉簪连同鱼肠剑一同交给了思皇，断簪断剑凑成一对，她亲手埋葬了所有的希望。却不想，沐雨临死前竟将最后的希望留给了她——她怀了他的孩子，他的血脉在她的腹中成长。
　　她选择继续冒名活在过往的回忆里，“迢迢”这名字让她觉得沐雨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永远不会舍弃她独自捱过严寒。
　　用手扶了扶发髻上的桃木簪子，沐雨送的桃木簪子一定可以保佑她平安生下孩子，一定可以。
　　她提着木盆艰难地走进水庐，没有留意身后的雪地上留有一长串远离水庐的脚印。
　　脚印的旁边出现一双白色狐狸皮制成的靴子，靴子的主人摇着隆冬时节不该出现的羽扇，嘴角漾出的悠然与身边男人脸上的凝重形成鲜明对比。
　　“不去见她吗？”
　　“见过了。”从春走到冬，半年了，他总是这样远远望着她，从不靠近。
　　没种的男人！思皇对他的行径嗤之以鼻，心里却有着几分得意，“你这样是不是意味着对她彻底地死心、绝情？是不是意味着本尊可以和你开始相亲相爱？”
　　男人出神地望着面前的水庐，仿佛没听到他的话。思皇还不肯死心，拽过他落魄的衣袖，他像个死缠烂打的嫖客，“你不否认，本尊就当你接受了，从明日起你就住进本尊的香銮吧！”
　　“他根本听不见你说话，何苦自讨没趣呢？”
　　“怎么可能？”面对浑澹泼来的冷水，思皇拒绝接受，“本尊说话，谁敢不听？”
　　转向眼神深邃的男人，思皇在他的眼中根本无法找到自己的影子。被忽视的感觉让他不好受，用力拽着面色死灰的男人，他想将他从水庐前拉走，“站这儿做什么？要么进去见她，要么离远一点，你现在可是鬼，不怕吓死她啊？她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禁不起半点惊吓。还有还有！”
　　仿佛嫌恐吓的力度不够大，思皇还一个劲地说着：“这日子是越来越冷了，说不定她今晚就暴毙，你现在不去看她，以后想见都不一定有机会——你瞪着本尊做什么？你以为你的眼睛比本尊大吗？告诉你，本尊可是眉目清秀的翩翩佳公子，眼睛绝对比你来得大，连睫毛都比你长。不服气啊？跟本尊打啊！你的外伤、内伤不是早就恢复了吗？装什么缩头大乌龟？”
　　再瞪思皇一眼，男人的脸上除了凝重还是凝重，掉转头他消失得极快。
　　“刚说两句就跑，你越来越不像本尊迷恋的沐雨了。”
　　沐雨？
　　沐雨——
　　水庐内的迢迢听到久违的名字，也顾不得沉重的身体，径直往外冲去。
　　“沐雨！沐雨——”
　　雪地里哪里还有人？连多余的脚印都没有，白茫茫的瑞雪中只有她一个，连影子都是半匝的。
　　他不会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她杀了他，他做鬼都会恨着她，绝不愿意再见到她。
　　待迢迢落寞地回到屋内，挂在屋顶上的思皇终于长喘了一口气，好险！要不是浑澹内功深厚，可以用掌风拂去几里内雪地上所有的脚印，他们都露馅了。
　　都是沐雨那说死不死的死人精害的，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那么小声地说话水迢迢是如何听到的？
　　莫非沐雨“死”了之后，她也变成鬼了？
　　大雪一连又下了三天，屋外滴水成冰。离水庐不远有处宅院，坐落于斜桥南侧，白日里院门紧锁，扬雪的夜晚却闯进了客人。
　　“又在喝酒？”
　　浑澹夺下沐雨手中的酒壶，触手之处冷如冰。这样寒冷的夜晚，即便是酒也无法暖人心怀，更何况是冷酒。那喝进去的不似火热的酒，倒像严寒的冰。
　　“你怎么来了？”
　　本想抢下他手中的酒壶继续将自己灌醉，可看到浑澹只身前来，沐雨顿时涌起不祥的感觉，“只有你一个人，思皇呢？莫非迢迢发生了什么不测？难道她的病情加重……”
　　“她旧病复发，病情的确加重了。”
　　推开院门，沐雨冲出去的身体被浑澹硬生生拉了回来。
　　“你先别激动，她的病情已经稳定。这么晚了，你贸然闯去会吓到她的，她若是激动无论对自己的身体还是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好。”
　　“她究竟怎么样了？每到最冷的日子她的病情都会加重，全身酸软，高热不退，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这几日一夜冷似一夜，她是不是病得……病得……”
　　再坏的状况他说不下去了，大口喘息着，沐雨的激动尚未平息，却担心着迢迢的状况——他还是习惯叫她“迢迢”，那是和他相处三年的女人，他今生唯一的妻。
　　三年来，浑澹眼睁睁地看着沐雨和水迢迢一路辛苦地走过来，原以为化解仇恨之后会是苦尽甘来。没想到，这二人却落得今天虽生却如死般永不相见的地步。只听说天妒红颜，难道老天也不允许世人拥得幸福吗？
　　面对沐雨整日与苦酒为伴，浑澹心生感慨，“你这是何苦呢？”
　　夺过浑澹手中的酒壶，沐雨闷头喝酒。浑澹却见不得勇绝剑的主人如此萧条，剑断，勇绝之气不该断啊！
　　“你看看迢迢现在的样子，你也该明白，她对你是有情的。既然你们依旧爱着对方，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互相折磨呢？你明知道她身子孱弱，如今又怀着你的孩子，或许……或许她根本捱不到雨水时节……”
　　“别说了！”
　　沐雨不想听到任何迢迢可能遭遇的危机，浑澹却偏要他正视可能失去的危险，“如果她过不了这个冬，甚至过不了今晚，你这样对她，你忍心吗？她不是病死的，根本是被你害死的。你害了她姐，还要害她吗？”
　　“你给我住口！”沐雨疯了一般将酒壶摔在地上，出手与浑澹纠缠起来。
　　两个男人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互相扭打成团，谁也不肯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雪停之前吧！累得无法再出手的两个男人瘫倒在雪中，与那片圣洁的白色混为一体。
　　“你不懂。”事出半年，沐雨第一次跟人敞开心扉，“连我都不能原谅自己杀了她姐，我又怎能祈求她的原谅？”
　　“所以你就这样折腾她，也折腾你自己？”这究竟是怎样的心理，浑澹不能理解，“你不在乎你自己，总要心疼她吧！”
　　被水迢迢用剑伤掉半条命，他白色的单衣上浸渍的全是鲜血。沐雨不但没有丝毫怨恨，竟然剪下那些被血染红的布撕成布带，拜托浑澹系在灵岩寺中的大树上，迎风祈福。
　　这福自然是为水迢迢祈求的，他用血为她续命。
　　爱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坎跨不过去？
　　浑澹不懂，沐雨笑出男人的苦涩，说他漠视爱，浑澹还不一样，“你呢？你又怎么忍心要思皇独自背负皇阁命运，却袖手旁观呢？”
　　“这是老主人的意思，我必须遵守。”浑澹抿紧唇角，不肯泄露半点情绪。
　　当天下所有人都是傻瓜吗？怕不尽然吧！“你对思皇当真无半点感情？还是你不敢对他有感情？”
　　“你开什么玩笑？”浑澹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我是男人，思皇也是男人，我们两个人怎么可能产生感情？又不是真的有断袖之癖！思皇平日里喜欢跟你开玩笑，你总不会以为我也喜欢这种让人误会的玩笑吧？”
　　“你向来不多话，认识你三年，还是头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你想解释什么？还是想逃避自己的心？”
　　沐雨靠近他，两个男人在彼此的视线里看到自己的双眼，谁也休想逃避。
　　浑澹叹了口气，整个人如被雪压弯的松树，失了力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是想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爱思皇这件事，还是想问我，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了思皇的身份？”
　　沐雨居然还有心情理别人的故事，天知道他只是将心比心，觉得浑澹的感情跟他一样无望。
　　“如果你问的是第二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是那次喝醉酒，我被思皇压在客栈的床上，当时……”
　　冷箭不知从何飞出，目标却是清晰的，它擦过沐雨的脸留下清楚的血痕，映着雪色更加刺目。
　　相映成辉的是浑澹乍白的脸和不时喘出的粗气，显然他对思皇的感情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深如许。
　　“你知道？你居然知道？！你那时就知道，你为什么不拒绝？你竟然还任由思皇对你为所欲为？！你明知道他是……他是……你还让他对你做出那些事，你故意的是不是？我看错你了！沐雨，你才是个混蛋，你不配得到爱！你不配得到水迢迢的爱，你这个混蛋！”
　　他是浑澹，竟然还骂别人“混蛋”，沐雨挫败地叹着气，再如何理智的人遇到爱都是糊涂的，连浑澹也难逃这一关。
　　“思皇趁我酒醉对我做出那些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当时我也很吃惊，正想着要怎样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狼爪又不伤到他的自尊，偏那时候你出现了。”他不是不想拒绝，是没来得及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