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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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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王孝城困惑的望着杨明远,一时间不大能了解他的意思。
“我告诉你,”杨明远不等王孝城答复,已经自己接了下去。“对于一个最贫穷的人,一个真真正正最贫穷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找一个没有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
“明远,”王孝城打断了他:“你怎么了?打哑谜还是说呓语?”
“呓语?”明远笑了:“孝城,你可曾知道,我们都说了一辈子的呓语吗?好,”他站起身来:“我不耽误你,我也该走了。”
“你现在到哪里去?回家吗?”
“回家?”明远怔了怔,又笑了。“对了,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王孝城不放心的望着杨明远,这人是怎么了?看起来好象不大对劲。他跟着他到大门口,犹豫的问:“梦竹──怎样?孩子们──都好吗?”
“大概──总不错吧!”明远说。
“明远,”王孝城迟疑了一会儿,忍不住的说:“好好待梦竹,别──太挑剔她,她──是个难得的女性。”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眼色非常之奇怪。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嘴角尴尬的歪曲着。好半天,才说:“唔,孝城,你放心。我不会再挑剔她了,永远──不挑剔她了。”
“对了,”王孝城比较释然的说:“许多问题,都会慢慢解决的,别弄拧了。一个结,总得慢慢去解,如果弄拧了,就越来越解不开了。是不是?”
“不错,不错,”杨明远不住的点着头,“该解决的事总得解决。”
王孝城又怔了一下,明远今晚说话怎么有点怪里怪气?不过,他接着就释然了。本来,明远就是这种调调的。站在大门口,他看了看天,说:“给你叫辆车。”“不,”明远阻止了。“我想走走,刚刚──我从淡水河堤走过,你觉不觉得淡水河有点嘉陵江的味道?”
“淡水河?”王孝城皱皱眉。“我一点也不觉得,淡水河和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
“对了!”杨明远似乎很高兴。“有这一点相似就很好了,很够了。你不能希望世界上有两样完全一样的东西。”他放开了脚步。“再见──孝城。”
“等一等,”王孝城不安的喊:“你现在是回家?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最好──别让梦竹在家里等得发愁,是不是?”
“唔,”明远又笑了。“不会让她等,以后都不会让她等。”
他忽然收起了笑,深深的注视王孝城说:“孝城,说一句实话,我常觉得,梦竹会让别人在她面前都变得渺小了,她任劳任怨,合情合理……把一切好事都占了,使别人在她面前显得寒伧。”
“这──总不该是她的缺点吧!”
“当然。”杨明远说:“我只是说明一句,我实在──配不上她。当初南北社任何一个会员娶了她,都比我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明远?”
“这是我心里的话,”杨明远低声说:“不过,我爱她,一种绝望的爱──毫无办法的爱,我试过,但我无法不爱她。”
他吸了口气:“好了,再见,孝城。”
“再──见。”王孝城说着,仍旧站在门边,望着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和那瘦长的、孤独的、在街灯照射下移开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种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却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回过身子,关上房门,不知所以的叹了口长气。
杨明远踏着夜色,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到了淡水河边,沿着河堤,他茫茫然的踱着步子。是的,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边缓缓的走着,草深没胫,虫鸣唧唧,秋风在水面低唱。
嘉陵江边的一夜,他救了梦竹,梦竹倒在他的怀里,哭着喊:“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死,死又是什么?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波光荡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么?”他轻轻的自问,又自己答了:“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
“美吗?”他再问。
“应该是美的,最起码比人世美。无知就是美丽──因为无忧无愁无憎无欲无求无烦恼。那时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确定另一个世界是混沌无知的吗?”他再问。
“不,不能确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个世界比人世更纷杂,更苦恼,更充满了问题,那又怎么办?”
他纵声的笑了。
“那么,你就永远别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那不是过份的可悲了吗?”他仰头向天,仍然在笑着,大声的说:“人类,该往何处去?”
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干而涩的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远的地方,草丛中有着响动,大概是蛇吧!他对草丛里望过去,不是。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诉说着情话。
显然,他惊动了他们,他听到女的在问:“那个人坐在那儿干什么?”
“发神经吧,别理他!”男的说。
发神经!本来就是发神经!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岂独我在发神经,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在这淡水河边的草丛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说了:“他碰到了什么伤心事!”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理他干嘛!看着我!”
接着,是女的一阵轻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的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么对他那么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么?”
“随便。”
女的唱了,轻轻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
他听呆了。用手托着头,愣愣的望着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像他这样?用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
“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阵之声,他们站起来了。手挽着手,他们离他远远的走过去,女的披着长长的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着,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着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么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的,他踱向水边,可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愤怒的说:“谁?”
“你在这儿干什么?”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么。”他说。
“那么,跟我来。”
“凭什么?”他反抗的说:“我爱站在这儿。”
“站在这儿做什么?”
“想问题。”
“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的说:“我刚刚想通。”
“想通什么?”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的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
“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么你也是疯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着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捉?”
“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紧,温和的,劝解的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么?白耽误了我的事情!”
“耽误了你什么事?”
“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的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另一道电筒的光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叠连声的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疯子!”明远大叫。拚命的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的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边挣扎看。接着,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着脚,他只能不断的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着,拉扯着,簇拥着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着明远的信,带着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的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的呼吸,试着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的寻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了上去,匆匆的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的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
车子如飞的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的接待着她,诧异的说:“怎么?这么晚──”“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的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
“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诧异的望着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梦竹语无伦次的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别慌,”王孝城安慰的说:“慢慢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梦竹把那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这个,就这样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孝城迅速的把那封长信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深思的望着梦竹。怪不得明远的神情那么奇怪!怪不得他说话那样隐隐约约的,像在打哑谜一样!自己竟糊涂到听不出来!
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拉住梦竹说:“走!快!我们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梦竹仰起脸来问,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
一句话把王孝城问住了,台北市那么大,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何况,他还很可能根本就离开了台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额头,明远说过些什么话?他在记忆中搜寻: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无人的山洞……
缩在里面别出来……回家,回到来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的打了一个寒战,不祥的感觉迅速的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么?”梦竹急急的问。
王孝城摇了摇头。
“走吧!快!我们去找找看!”
走出房门,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辆出租车,直驰向淡水河堤。下了车,他拉着梦竹沿着堤边走去。梦竹开始颤栗,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么。抖索着嘴唇,她口齿不清的问:“为──为──什么──到───到──河边来?”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说,一面在河边搜寻的望着:“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梦竹的心脏向地底下沉去,她了解这几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头发昏,手心中冒着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蹒跚了。明远,明远,别做傻事!明远,明远,你还年轻,你画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明远,你为什么想不开?
你为什么不和我当面谈清楚?你为什么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话告诉我?风在呜咽着。河堤边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越荒凉。水面黑黝黝的。明远,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对青年男女引颈向前面望,两个警员煞有介事的也往河边跑。出了什么事?河堤边闹哄哄的围着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员在镇压……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说,抓住梦竹的胳膊,下意识的想阻止她继续前进。“不,不!”梦竹呻吟着,虚弱的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
“不,不!”
“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个开了口:“不是投水,是一个疯子。”
“疯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气。
“是的,”女的说:“一个又哭又笑的疯子,警察正在捉他。”
那群人走近了,围着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着阻止人群靠近。而那个“疯子”,戴着手烤,正在重围中暴跳如雷的大吼大叫:“你们才是疯子!你们是一群疯子!我要告你们妨害人身自由!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全关到疯人院里去……”“噢!”梦竹惊喊,用手揉着眼睛,泪珠扑的滚落:“是明远!是明远!”她喊着,笑了起来,笑着又哭。“是明远!是明远!”她奔了过去,分开人群,不顾那拦阻的警察,一直扑到明远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语不成声:“明远!你让我找得好苦!”
杨明远正骂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个女人扑向自己,以为又来了一个疯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边,他愣愣的发起呆来,王孝城正和警员大办交涉。梦竹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看到杨明远那满头乱发,胡须遍布的样子,不禁又痛又怜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个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低的说:“都好了。是不是?明远,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晓彤呆呆的坐在窗口,瞪视着窗外黑暗的夜色。泪,已经流尽了。伤心,也伤够了。现在,剩下的只是空空洞洞、虚虚无无的一份凄惶的情绪。家,那样的寂寞,那样的荒凉,无论那间屋子,盛满的都是孤寂。没有人影,没有声音!爸爸、妈妈、晓白,都不知到何处去了?爸爸,她心底一阵抽搐,那不是她的爸爸!但是,不要想,还是不要想,什么都别想,让那思想的小妖魔睡觉吧,安眠吧,死亡吧!她什么都不要想!
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夜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了。门口终于有了动静,她听到出租车停下的声音,听到开车门的声音,听到王孝城的声音在喊:“好了,相信你们不会再出问题了,好好的休息休息吧!再见!”
出租车又开走了。大门被推开,又被关上。她寂然的坐着不动,望着明远和梦竹跨进房来,明远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眼睛却是焕发而明亮的。梦竹呢?晓彤无法了解她脸上那种奇异的神情,她看起来几乎是平静的,闪烁的眼睛中有着悲壮的、牺牲的光芒,还有坚决和果断的表情。这坚决和果断的神情对晓彤是并不陌生的,每次当母亲有重大的决定的时候,这种神情就会出现。坐在那儿,晓彤木然的瞪视着母亲。梦竹乍一看到晓彤,似乎愣了愣,她几乎已经把晓彤遗忘了。
“晓彤──”她犹豫的叫了一声,心中迅速的思索着问题。
晓彤抬了抬眼帘,闷声不响。
明远走了过去,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望了望梦竹,又望了望晓彤,一层尴尬的气氛很快的在室内弥漫开来。显然梦竹面对着晓彤,就有些不知所措,而明远,在经过了这么许多事情之后,也就难于说话了。大家都僵持了一阵,然后,还是梦竹最先能面对现实的打破了这份岑寂:“晓彤,就你一个人在家?”
晓彤沉默的点点头。
“晓白呢?”
晓彤摇摇头,轻声而冷漠的说:“还没有回家。”
梦竹走到晓彤面前。趁晓白不在家,必须把握机会和晓彤谈清楚!把一只手温和的按在晓彤的肩膀上,她竭力使语气慈和恺切:“晓彤,我跟你说──”只开口说了一句,她就顿住了。晓彤睁着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默的望着她。那张平日那么柔和温顺的小脸庞现在显得如此的冷淡和疏远!那微微抹上敌意和忍耐的眼睛使她本能的打了一个寒战。于是,她陡然的失去了冷静,晓彤让她神经痉挛,她能容忍许许多多的东西,容忍明远的折磨,容忍和何慕天的再度断绝,容忍生活的痛苦……但是,就是无法容忍晓彤的疏远和冷漠!这是她的小女儿,她心爱而深爱的小女儿!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一切的东西,却不能失去晓彤!一把握住了晓彤的胳膊,她摇撼着她,激动的喊:“不要这样,晓彤!不要对我敌视,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那么渴望给你幸福!”
“妈妈呀!”晓彤喊了一声,顿时扑进了梦竹的怀里,一时间,酸甜苦辣齐集心头,自己也分不清是何滋味。只觉得渴望保护,渴望温存,渴望有人安慰和了解。梦竹的一句呼喊又消除了母女间那条界线,重新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安慰和保护她的人!把头埋在梦竹的怀里,她抽泣着喊:“妈妈,妈妈,我该怎么办呢?”
梦竹把晓彤的头扶了起来,用两只手捧着她的脸,望着那孤独无助而泪痕狼藉的脸庞。母性的保护感在她胸头蠕动,拭去了晓彤的泪,她自己也泪眼迷蒙,叹了口气,她说:“晓彤,别哭,都是妈妈不好。”
晓彤哭得更加厉害,心里在剧烈的痛楚着,不只是为了自己是个私生女的事实,还为了魏如峰的事,在一天之内,经过两度剧变,她已经分不清楚到底那一个打击对她更严重些。
只觉得一肚子的酸涩,一肚子的苦楚,必须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哭尽自己的悲哀和绝望。
“晓彤,”梦竹咽下了梗在喉咙里的硬块,尽量维持声调的平稳:“不要哭,晓彤。等有机会,我会告诉你一个故事──人生总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的。晓彤,别哭。你知道了一个秘密。十八年来,大家都费力瞒着你,因为怕你受到伤害。现在,你知道了,别鄙视你的母亲,也别──疏远你的父亲。”
她咬咬嘴唇,牵着晓彤的手,把她带到明远的面前,她在做一项冒险的尝试。“晓彤,这儿是你的爸爸,他明知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却养育爱护了你十八年,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父亲吗?”
晓彤站在那儿,止住了泪,望望梦竹,又错愕的看看明远,她的心中乱糟糟的,头里也昏昏沉沉,根本就无法运用思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面前的局面。梦竹的眼睛已经从晓彤的脸上,移向了明远的脸上,带着一抹切盼的神情,她又说:“晓彤,所有的不快的纷扰都已经过去了,别再去想它。我们这个家,在风雨飘摇中建立,十八年来,辛辛苦苦的撑持,决不应该在一个突然的风波中破碎。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不那么单纯,我们是一个整体,不容分割。晓彤,你能不恨你的父母吗?晓彤,告诉我,你恨我吗?”
“噢,”晓彤困扰的摇着她的头:“妈妈!”
“告诉我,”梦竹拂开她额前的短发,望着她的眼睛:“你恨我吗?”
“噢,妈妈!”晓彤喊:“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妈妈!我怎么能恨你?我怎么能恨你?妈妈!只要──只要──你永远喜欢我。”
梦竹把晓彤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轻轻的抚摩着她的背脊。从晓彤的肩膀上望过去,她的眼光和明远的接触了──她立即知道有什么事产生。她在明远的眼睛里看到谅解和深情。她悄悄的腾出一只手来,伸给明远,明远握住了她,一切的风波、不快、误解、吵闹……都过去了。留下的是一份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柔情。同时,何慕天的影子从梦竹眼前一掠而过,在她心头带过一抹尖锐的痛楚,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知道她埋葬了什么,人的一生,可能会恋爱许多次,也可能只有一次,她,只有一次!而且必须结束了。现在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爱人,而是一个伴侣,一个共过许多患难,还要继续共一大段人生的伴侣!至于另外那个男人呢──她在十八年前得到了他,又失去了他。她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再度得到他,又再度失去他!人生,许多事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得”与“失”不过是一念之间。但,谁又能严格的划分“得”“失”的界线呢?拍抚着晓彤的背脊,她感觉得到晓彤那轻微的悸动。她这一代,是恩也好,怨也好,幸也好,不幸也好,都已经过去了。对一个母亲而言,只有希望自己得不到的,下一代能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下一代能拥有,她还能有比这个更大的愿望吗?含着泪,她低低的说:“晓彤,大家都喜欢你,大家都爱你。别再胡思乱想,关于你──你的身世,我会和你详谈,我只希望你──不太──不太介意。我那样喜欢你,那样怕伤害你。你的生命还很长,要追寻的东西还很多。但愿你以后的生命中只有欢笑,没有愁苦。魏如峰是个好孩子,他一定能爱护你……”
晓彤像触电一般陡然浑身颤栗。她把头一下子从母亲怀里抬了起来,喉咙沙哑的、神经质的叫:“不要提到他!永远不要提到他!”
梦竹怔住了,半晌,才诧异的说:“怎么?晓彤?”
“别提他!我和他已经完了,妈妈,”晓彤喊着,泪水冲进了眼眶里。到现在,她才衡量出来,魏如峰在她心头留下的创痕竟比自己身世暴露的痛苦更加深重。泪水汹涌的奔流了下来,杜妮的脸像银幕上的特写镜头般在她眼前浮现,她哭泣着喊:“我再也不要听他的名字!妈妈!我再也不要听他的名字!”
“晓彤,”梦竹更加惊愕:“如峰怎么了?别傻,这些事与如峰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不!不!”晓彤胡乱的喊着:“他是一个魔鬼!我恨他!我恨透了他!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他!”
“原因呢?”梦竹问:“为什么?晓彤,为什么你突然间那么恨他?”
“他是魔鬼!他是魔鬼!他是魔鬼!”晓彤一叠连声的喊着:“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妈妈!我不能再见他了,妈妈,我恨他!我真的恨他!恨不得他死掉!”她用手蒙住脸,大哭起来。“妈妈,他欺骗了我,”她泣不成声:“他欺骗了我!”
“欺骗?”梦竹更昏乱了:“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他怎么欺骗了你?”
“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晓彤绝望的摇着头:“你去问晓白!晓白都知道!噢!妈妈!为什么爱情是这样的?为什么生命如此悲惨?为什么?妈妈──?”
为什么?又是那么多为什么?但是,梦竹根本就糊涂得厉害,怎么魏如峰又欺骗了晓彤?而晓白都知道!这之中到底是一笔什么帐?她望着痛哭不已的晓彤,又抬头看看明远。
明远还没有从他激动的思潮中恢复,对于梦竹母女间的对白,他只听进去了一半。他眼睛里只有梦竹,心里想的也只有梦竹。梦竹,他的爱人,妻子,伴侣,及一切!别的他根本无法去关心,但是,晓彤在哭些什么?
“晓彤,”梦竹试着去劝慰她:“你是太疲倦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把你搅昏了,慢慢就会好的。如峰不是个负心的孩子……”
“不,不,不!”晓彤喊:“妈妈,你不了解,你完全不了解!他欺骗了我,他……他……他……他有一个舞女……”她放声大哭,再也无法说下去。
“舞女?!”梦竹骇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汽车声,人声,大门外有人猛烈地打门。梦竹无暇再追问晓彤,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晓白吗?似乎不会如此嘈杂,来的人仿佛不止一个。打门声更急了。明远走去开了大门,一群警察一涌而入,怎么又是警察!明远先就有了三分气,难道还要把他当疯子抓起来吗?他没好气的说:“你们要干什么?”
“这儿是不是杨明远的家?”一个警员严肃的问。
“是的,又怎样?杨明远犯了法吗?”
“你就是杨明远?”
“不错!”杨明远昂了昂头:“怎么样?”
“别那么不客气,”警员生气的说:“看你的样子就教育不出好的子女来!”“我的样子和我的子女有什么关系?”明远更加有气。
“杨晓白是你什么人?”
“儿子!我的事怎么又拉扯上了他?”
“你倒没事,”警员说:“你的儿子出了事!”
梦竹冲到了玄关门口来,心往下沉,鼓着勇气,她问:“晓白──晓白怎样了!他──在哪儿?”
“他──”警员一字一字的说:“杀了人!”
梦竹眼前一黑,慌忙伸手抓住纸门的边,心中在下意识的抵制着这个事实,不会!不会!是他们弄错了,不是晓白!
不是晓白!晓白决不会做这种事!晓白虽然有点火爆脾气,但他那么善良!不是他,一定不是他!挣扎着,她想出一个问题:“他──杀了谁?”
“一个青年,一个名叫魏如峰的青年。”
屋子里一声呻吟,梦竹冲到房门口,晓彤面如死灰,瞪着大而恐怖的眼睛,摇摇欲坠的站着。再发出一声呻吟,她低低的说:“我没有希望他死,我从没有希望他死。”
闭上眼睛,她昏倒在榻榻米上。
在急诊室的门外,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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