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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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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分数。吴希声说,我来县城两趟,从枫树坪到县城单程是八十里,两个来回,得走三百多里路呢,老师,老师,你谈谈对我演奏的印象,给我指点指点,总可以吧?“眼镜”看见泪珠儿在吴希声眼里打转转,心里也很难过,犹豫半天,才拍拍吴希声的肩膀说,小伙子,实话告诉你,我原来是省歌舞团乐队的指挥,做音乐工作二十多年了,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棒的小提琴手。真的,你的演奏简直好极了,无可挑剔!无可挑剔!……“眼镜”说完这些话,马上又有些后悔失言,连忙捏着嗓门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不算数的,不算数的!吴希声却大惑不解、满腹委屈,眼泪汪汪地问道,老师,那文宣队为什么不肯录取我?“眼镜”于心不忍,又轻轻地拍拍吴希声的肩膀,听说是政审没通过。唉,小伙子,这事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呀!这年头,政治第一,政治第一!……
吴希声已经记不起是怎样离开“眼镜”老师的。但他永远不能忘记,走出文庙大门,踯躅于一条窄窄的小巷,他昏昏沉沉,竟分不清东西南北。突然咚地一声,撞在一根电线杆上,脑门鼓起个毛栗子般的大包,当时竟一点也不觉得痛。
对吴希声来说,这真是当头一棒!它不仅意味着将无限期留在枫树坪“接受再教育”,还彻底扼杀了他对音乐的热爱和当小提琴家的美梦。如果说,肉体是人的生命的一半,精神是人的生命的另一半,只有肉体与精神完美的结合,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有价值的生命,那么,在精神支柱完全垮了之后,吴希声的生命只剩下一个没有意义的躯壳了。
吴希声回到知青楼,关上门,从墙上取下那把法国维约姆牌小提琴,忍了许久的眼泪如两柱飞流直下的瀑布,哗啦啦挂满了忧伤的脸。他把小提琴高高扬起,想一家伙砸个粉碎完事。忽然,他听见小提琴奏出《 圣母颂 》的旋律,同时响起恩师丽达诺娃语重心长的声音:
“记住这支曲子吧,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你会变得有力量的。贝多芬说,‘谁能了解我的音乐,谁便能超越常人无以摆脱的苦难。’孩子,坚守高尚的音乐,你在苦难中就会坚强一些。”
吴希声硬是把泪水止住,心情稍稍平静了些。他想,贝多芬真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他从二十五岁起就患了耳疾,几年之后完全失聪,这对全靠听觉寻找创作灵感的作曲家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然而,贝多芬此后的创作仍如汹涌的喷泉,《英雄》、《命运》、《田园》……一部又一部交响曲与协奏曲,都是无与伦比的杰作。自己能用贝多芬的音乐来“超越常人难以摆脱的苦难”吗?吴希声的回答是否定的。自己尽管耳聪目明,年纪轻轻,却比聋子贝多芬和瞎子华彦钧更加不幸!因为,他现在被扔在一个黑洞洞的地窖里,看不见一丝光线,听不到一点声音,他心如死水,还能与神圣的音乐结缘吗?
也不知怎的,吴希声竟莫名其妙地埋怨起“眼镜”老师。唉,老师呀老师,你还不如把我的演奏贬得一钱不值呢,你干嘛要说我的演奏无可挑剔?你干嘛要向我透露“政审没有通过”?不幸对于吴希声来说,原先只是懵懵懂懂的。他以为他们这一代年轻人都是与音乐无缘的,现在,他被孤零零地从一大群不幸者中剔除出来,就显得尤为孤独和更加不幸!
由政审不能通过,吴希声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现在,他不能不对自己的父亲有几分埋怨几分憎恨了。父亲呀父亲,你莫非真的是个叛徒、特务?你莫非真的是个反动学术权威?你可把你的儿子害苦了呀!但是,当吴希声把自己慈祥而威严的父亲细细地想了一遍,他心中的怨忿却慢慢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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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槠林中(3)
从稍稍懂事的年龄起,吴希声所看到的父亲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吴希声家里有个不大不小的琴房,父亲在钢琴跟前坐下,或是一拿起小提琴、大提琴、中提琴、萨克斯管,无论什么乐器,他都能奏出美妙的乐曲。最叫希声永世难忘的,是听父亲执棒指挥的大型音乐会。这一天,父亲长着络腮胡的双颊必定刮得泛起青光,穿上黑色笔挺的燕尾服,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从容不迫地登上指挥台。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一下整个乐队,然后轻轻举起那根灼灼闪光的银质指挥棒。霎时,一百多人的交响乐队寂然无声。父亲的指挥娴熟流畅、激情澎湃。小希声首先惊异的是父亲那个硕大神奇的头颅,怎能记下各种长达一个多小时的交响曲总谱。该快的快,该慢的慢,连一记小鼓,一声小号,都毫不含糊地给以关照、暗示。他知道,父亲那个交响乐团的弦乐、管乐和打击乐的演奏员们,比如恩师丽达诺娃,都是些技艺超群的人物,但是在父亲的指挥棒下,一个个都心领神会,配合默契。这都因为父亲指挥细腻、到位和绝对的权威。父亲不仅仅靠指挥棒指挥。他有时会收起握在右手的银质指挥棒,只用一只左手,愤怒时挥舞铁拳,抒情时用一根食指作蜻蜓点水状。父亲忧郁或含笑的目光,脸上放松或绷紧的肌肉,上扬或下垂的眉毛,也无时不在传递指挥的信息。小希声甚至发现,父亲蓄起一头披肩长发,也不是为了显示一个音乐家的风度,这在指挥乐队的时候自有用场:当乐曲静如流水,微波不兴,父亲的长发也按兵不动,柔顺垂肩;当乐曲掀起狂风暴雨,炸响震天惊雷,父亲的长发便像黑色的火焰在风中飘扬。这支训练有素的交响乐队在父亲的指挥下,把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等大师的传世之作,化作春水在溪涧流淌;化作鲜花撒向听众心灵的田野。每次演奏完毕,全场有如凝固似的沉浸在一片肃穆之中,然后才突然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父亲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脸带谦恭而庄重的微笑,面向森林一样站起来的观众,一次又一次鞠躬致谢。而后,他怀里便拥满了鲜花,也拥满了成功的喜悦……
像老师丽达诺娃所说的,父亲就是个“心里有高尚音乐”的人,我吴希声的“政审”怎会不能通过?父亲难道真是个坏人?这个问题搅得吴希声头疼欲裂。蓦地,他又想起“文革”初期曾经听说过,父亲在三十代和江青共过事,心里陡地一惊,隐隐约约感到父亲的问题和那个叫蓝苹的女人也许不无关系,要不,父亲关在清队学习班里怎会遥遥无期?
吴希声在斗室里转来转去,像只关在笼中的小兔,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惊慌了,恐惧了,浑身觳觫,大汗淋漓。啊,总算理出个头绪了:你以为你是谁?还想跳出枫树坪?还想子承父业?还想当小提琴家?还想怀抱鲜花获得崇高的荣耀?你做梦去吧,吴希声!
吴希声轻轻抚摸着小提琴。从旋首、琴颈、共鸣箱,一直抚摸到底角板和尾钮,像抚摸心爱的情人,引起心灵阵阵颤栗,一串串热泪洒在小提琴的面板上。然后,他又把小提琴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收进琴匣,再悬挂在小床对面的墙壁上。吴希声已经死了拉琴的心,不会再拉琴了。让心爱的小提琴和高尚的音乐,永远深藏在心底吧!
啊,永别了,我的音乐!
王秀秀得知吴希声被县文宣队拒之门外,立即去知青楼安慰他,同时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王秀秀说,文宣队有嘛了不起?不收就不收呗,我该去买一串鞭炮放一放!
希声有点生气,咦,你怎么幸灾乐祸?
秀秀说,哥,我们在汀江边起过誓的:你要是考得上,你就算我哥,我任你远走高飞;你要是考不上,你就是我的人,你要一辈子爱我。你难道忘记了?
秀秀把一条嫩生生的胳膊那么优雅地一搂,满脸忧伤的吴希声就栽在她的怀里。
秀秀又咬住希声的耳垂子说,哥,你现在终于成了我的人了,我能不高兴吗?
秀秀的天真烂漫叫希声怦然心动。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姑娘!但是,他的耳畔立时响起刘福田凶巴巴的训斥:“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敢跟姓‘共’的斗!”……自己已经万念俱灰了,哪能再把秀秀拖下万丈深渊?吴希声不由长叹一声道:唉,傻妹子呀傻妹子!哥走不了,也不一定能跟你在一起啊!
接下来,吴希声又提起他的家庭,他的父亲,说他连政审都通不过,哪能成家立业?哪能连累别人?秀秀又是一番安慰,反正都是那些车轱辘话。
希声真是急了,又说到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挣的工分连自己也养不活,哪有能力娶妻生子?
然而铁了心的王秀秀,简直刀枪不入,根本就不把希声的话往心里去。王秀秀大包大揽说,哥,你不会干活还有我呀!我挣的工分多,我来养活你。我还会养鸡、养鸭、养鹅,让你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啧啧,哥,看你多瘦呀!
秀秀伸出手去,抚摸希声瘦瘦的脸颊,抚摸他光洁的前额,抚摸他风扇一般的耳轮。秀秀知道希声心里太苦了。她指望她的抚摸像春风,能抚平希声身上的无形的伤痕;像春雨,能滋润希声心头龟裂的土地。秀秀吹气如兰耳语流蜜:哥,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你养得壮壮实实的,就是有了小崽子细娃子,我也能一人撑起这个家。哥,旁人的风言风语我可不在乎,你永远是我心尖尖上最痛最嫩最宝贵的一块肉。谁敢欺负你,我会跟他拼命的。哥,真的,我决不让你受一丁半点委屈!
第六章 苦槠林中(4)
听了这话,吴希声反而更加委屈了。唉,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让人“养得壮壮实实的”吗?我的小提琴呢?莫扎特呢?贝多芬呢?难道真的让它们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吗?秀啊秀,从孩提时代就培养起来的兴趣和抱负,我要怎么跟你诉说呢?方才刚刚下定决心要告别音乐,可是,真的要跟音乐分手,又是那样的难舍难分。再则,就算你秀秀一双结实的胳膊再有劲,赤手空拳的能撑起一个家吗?希声知道,客家农村女子,只有青春少女与老太婆之分,这之间漫长的中年岁月几乎不存在。一个青葱水嫩的山妹子结了婚,生了崽,除了下田耕作,还要承担起家头窖尾、灶头锅尾、田头地尾、针头线尾等等一大堆家务杂活,再漂亮的少妇也会很快超越中年而变成个老阿婆。希声眼睛一眨,恍惚看见青春焕发的秀秀一下子就变苍老了。难道自己今生今世的婚姻归宿就是这样的吗?我一个大男人,能让个弱女子舒舒服服地供养一辈子吗?
但是,秀秀一点也揣摸不透希声的心事。她以为希声的伤心,仅仅因为名落孙山。秀秀在希身上游走的双手,更加积极而热烈了。秀秀觉得体内春潮汹涌春水荡漾,心头热血燃烧像旭日一轮喷薄欲出。她两腮泛红了,呼吸急促了,目光迷醉了,像发热病似的呻吟着,恨不得立即献身于苦命的人儿。希声一颗年轻的心是多么孤凄阴冷呀,需要一颗女人的心去拥抱去暖和。
吴希声慢慢进入状态。他顺势把一头乱发的脑壳搁在秀秀的肩膀上,期待着一种母性的抚慰。秀秀就捧住他的脸,从额头、眉尖、脸颊,一路地亲吻下去,像翻开封面,翻开扉页,翻开目录,翻开正文,一页又一页,细细地阅读一本新奇有趣的书。
秀秀的吻是甜蜜,狂热,夺人心魄的,吴希声不能不报以热烈的回应。秀秀得到鼓舞,舌尖在希声嘴里深入浅出,游龙走蛇,那饱满的胸脯又压在希声身上磨磨蹭蹭,更把希声心里的火焰撩了起来,一双手也不老实了,在秀秀身上来回抚摸着。但是,希声脑子里又突然现出刘福田那张凶恶的脸,继而又想起孙卫红给他卜的凶险一卦。希声的手便戛然而止,并且用力推开了秀秀,像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喃喃地呓语着,秀,秀,别,别,哥,哥,哥不能……哥不能害了你呀……
秀秀像勇敢的士兵,决不让柔情似水的进攻半途而废。她开始帮希声解衣扣,扯裤带,一双迷醉的眼睛燃烧着激情的火焰。忽然,一阵登楼的脚步声,蹭蹭蹭的,由低而高,由远而近,是来得那么不合时宜。
秀秀悚然一惊,猛地坐起,扯平衣角,理清乱发,脸红红头低低地开门走了。
接着来看望吴希声的,是枫树坪的党支书春山爷。
乡亲们知道希声报考县文宣队落了榜,也像秀秀一样,虽然有些不平,有些同情,但更多的倒是在心里暗暗高兴。乡亲们不是跟他过不去,而是因为枫树坪离不开吴希声。村里夜校教书识字离不开他,写写画画出墙报刷标语离不开他,年年夏收秋收搞“瞒产私分”要算几千上万笔细账,更离不开大队会计吴希声。春山爷就是带着枫树坪老老少少的重托来看望吴希声的。
老人拍着吴希声瘦削的肩膀安慰道:“小吴,莫难过!不让走就不走吧!你放心,枫树坪人不会亏待你的,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决不会叫你饿肚子。”
老人对希声想当音乐家的美梦同样无法理解。在山里人看来,天下最大的事无过于吃饭穿衣,娶妻生子。靠一把小提琴咿咿呀呀地锯木头,能叫田里长出粮食来吗?
“嗯,我不难过。”吴希声勉强地答应着。
“秀秀来看你了?”春山爷刚才在楼道上见到秀秀像只逃脱的野兔,一想起来就禁不住发笑。
“嗯。”吴希声点了点头。
“小吴,你不要心气太高了啊,跟秀秀的事就定了吧!”春山爷劝说道,“秀秀是个好妹子,有多少后生哥想追还沾不上边呢!”
吴希声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心气高得起来吗?我、我是怕连累秀秀啊!”
希声一向都背着沉重的家庭包袱,秀秀早在春山爷面前说过的。春山爷知道错怪人家了,便语重心长地劝慰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不管你家里情况怎样,也不管刘福田怎么刁难你,你小吴是块金子还是块烂铁,乡亲们心里都有一杆秤。想七想八做嘛咯,尽管心宽气壮地过日子吧!”
这话真是三伏的风,旱天的雨,吴希声又滋润又熨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春山爷又说:“至于这婚姻大事,当然也不能说办就办。你嘛时候想好了,嘛时吱一声。布置新房,操办喜酒,都包在我身上了。你只管轻轻松松地当你的新郎倌。”
一个一辈子抡锄头的种田佬,竟是如此有人情味,叫吴希声泫然欲泪了,就支支吾吾说:“春山爷,谢谢!谢谢!这阵子我心里很乱,你容我再想想好吧!”
春山爷不再多话,默默地站起,从怀里掏出五粒红皮鸡蛋,放在希声的书桌上,然后匆匆下楼去了。希声摸摸那些红皮鸡蛋,粉嫩嫩的,暖乎乎的,还沾着母鸡们身上的血丝,还带着春山爷身上的体温。希声就感到脚下这片浸透了革命先烈热血的土地,与生他养他的故土一样,有着非同一般的温馨和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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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槠林中(5)
春山爷刚离开知青楼,希声又听到楼梯上响起拐棍戳地的笃笃声,知道是瞎目婆张八嬷来了,连忙下楼去迎接。
在枫树坪,跟瞎目婆联系最多最贴心的知青哥,要数吴希声。他们的交往,是从希声向老阿婆采集山歌开始的。枫树坪是个山歌之乡,张八嬷是个山歌篓子。张八嬷从做妹娃子起就爱唱山歌,被白狗子挖去双目后,失去视力,听觉就特灵,记性就特好,肚里装下的山歌,正如一支山歌所唱:“我唱山歌你来和,唱得日头爬上坡;唱得月亮升起来,肚里还有千万箩。”希声对音乐特别热爱,一到枫树坪就迷上客家山歌。他常常向张八嬷请教和采集。张八嬷真称得上汀江县的山歌皇后,《长工歌 》《 船工歌 》《 哭嫁歌 》《 送郎歌 》……从古到今,由天至地,无所不知;号子山歌、正板山歌、快板山歌、叠板山歌和四句八节山歌等等,无所不能。满头堆霜、满脸皱纹的老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失去眸子的眼皮耷拉下来,面对永恒的黑暗,一支山歌接着一支山歌唱,从清晨唱到傍晚,从傍晚唱到深夜,从不打个盹儿。吴希声不仅记下了那些带着泥土芳香的歌词,而且用五线谱整理出种种山歌的调式。聆听这些山歌,吴希声有如阅读客家的编年史,浏览客家的风情画,他满满当当地记下了两大笔记本。瞎目婆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还从来没碰上个外乡年轻人如此痴迷地欣赏她的山歌,自然把吴希声视为难得的知音,这一老一少,就成了不是骨肉胜似骨肉的祖孙亲人。
然而,吴希声有时暗自纳闷:按说,老苏区闹革命闹了几十年,阶级阵线特别分明,阶级斗争那根弦也绷得特别紧,张八嬷是个老革命加军烈属,怎么会对自己这样的“狗崽子”特别地看重?张八嬷没说,吴希声也不便多问。
吴希声蹭蹭蹭地下了楼,搀扶着张八嬷慢慢往上走,一边埋怨道:“唉,阿婆,你怎么一个人摸来了?有事叫人唤我一声就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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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八嬷有个孙子在新疆当个小军官,常常来封信,寄点钱,读信回信的任务都由吴希声包了。这会儿,吴希声以为老阿婆又有这类动嘴动笔头的事了。
“也没嘛要紧事,就是想来看看你!”瞎目婆张八嬷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吴希声就紧挨老阿婆坐下,让老阿婆拉他的手,摸他的脸。
张八嬷一双手像风干了的老树根,带着土灰色,手背青筋暴突,手掌结满老茧。这双枯瘦的老手在吴希声脸上抚摸的时候,像锉刀锉过一样,吴希声的细皮嫩肉有一种刺痛感。然而,他同时觉得心头有一脉温泉潺潺流过。
张八嬷又说道:“孩子,阿婆听说有人给你下绊脚石,不准你进县文宣队,阿婆怕你心里难过,就想来跟你拉拉呱,讲讲古。”
吴希声轻声回道:“阿婆,没什么,我不难过。”
“嘿,孩子,你瞒不过阿婆。阿婆知道,你有心事!”张八嬷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听出吴希声的心跳失去了节律,语气就有一种亲娘疼崽一般的温情。
吴希声不敢吱声,再吱声他就要失声哭泣了。
张八嬷从吴希声加剧了的出气声,听出他的心事可大了,就冷不丁地问道:“小哥子,阿婆听说你进不了文宣队,是因为家庭出了事:你阿爸蹲了学习班?唉,你爸是你爸,你是你,桥归桥,路归路,爷娘欠债还能让崽还?通天下都没这个理咯!”
多少年来,吴希声都是听到人家教导他要如何跟家庭划清界限,如何揭发父亲的“罪行”,头一回听到张八嬷这番话,既觉得入情入理,又感到石破天惊,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的好。
张八嬷拉着吴希声的手,冷不丁问道:“细哥子,你知道我的老公是怎么死的吗?”
瞎目婆张八嬷是汀江县有名的革命烈属和接头户。每年“七一”、“八一”和“十一”,不是学生娃子到她家里敬献大红花,就是把她老人家请到学校做报告,讲革命故事。在吴希声看来,瞎目婆头上的光环,像彩虹样五彩斑斓,她的老公是怎么死的,还能成个问题吗?吴希声想也没想就回答道:“那还用说呀?阿婆,你是革命烈属,阿公当然是光荣牺牲的。”
“不!”张八嬷做了个十分果断的手势,“我老公不是光荣牺牲的,是冤死的,他被自己的同志砍了头。”
“啊!”吴希声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了,一迭连声追问道,“什么?什么?阿婆,你、你、你没有说胡话吧?”
“没有!”张八嬷饱经风霜的皱纹脸,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冷峻而庄严,“你阿婆又老又瞎,却半点也不糊涂,经过的风风雨雨,我心里都有一本账哩!孩子,你大概也听说过闽西早年间闹过‘肃社党’吧,阿婆今天就要跟你说说‘肃社党’是怎么回事——”
张八嬷苍老的声音把吴希声带到遥远的年代。民国十九年春天,朱毛红军下了井冈山,从赣南进军闽西,一下子解放了汀、杭、龙、永十多个县,开辟了一大片红色苏区,农民分了田,工人有工做,日子过得真红火。可是到了民国二十一年夏天,也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闹起嘛咯“肃社党”运动。肃来肃去,杀来杀去,自己人整自己人,自己人杀自己人,好像大家都疯了!那时候,瞎目婆的老公是区苏维埃主席,不愿跟风,不肯整自己的同志和下属,跟上级派来的肃反特派员拍了桌子顶了牛。特派员立马把张八嬷的老公打成“社党”分子,硬是拉去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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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槠林中(6)
“咳!”张八嬷长叹一声说,“那些狗养的不是人呐,连尸首也不准我去收拾呀!……”她的脸色坚冷如铁,眼皮耷拉的眼睛竟不见一滴泪水。但是,张八嬷的眼睛如果能够突然睁开,就能看到吴希声早已满脸惊惶,泪如雨下。
张八嬷接着说:“孩子,这事你从没听说过吧!你可以去问一问老辈子人。那一年,闽西苏区真是天下大乱呀,从红军战士、赤卫队员,到红军首长卢肇西 ① ,冤死好几千人啊!人家老公在前方杀敌牺牲了,那是革命烈属,全家光荣;我的老公被自己人砍了头,我就成了‘社党分子’的臭婆娘,成了‘反革命家属’。不准我开会,不准我支前,不准我出村,人人见了我像看到一堆臭狗屎!嘿,那时候,我差点没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哩!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我熬了一年多,毛委员一声号令传下令来,才叫这该死的‘肃社党’运动刹了车,我这才活过来,大家也都活过来,闽西苏区才能红旗不倒,坚持斗争到解放呀!”
吴希声完全吓傻了,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真是难以置信呀,这片像圣殿一样圣洁的红土地,怎么也出现过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悲剧?大名鼎鼎的革命烈属张八嬷,还蒙受过这样的千古奇冤。这话如果不是出自张八嬷之口,他吴希声肯定怀疑是哪个别有用心的家伙无中生有造谣污蔑。
“孩子,你明白了吗,阿婆为嘛咯要给你抖落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瞎目婆伸过手来,轻轻拍着吴希声的肩膀,把话说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吴希声含泪点头:“阿婆,我明白了!”
“孩子,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咬紧牙根挺住吧!”瞎目婆把藤条拐杖在地板上戳得笃笃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乌龟王八蛋的日子长不了。我瞎目婆瞎了,老了,你们还年轻哪,总能看到那一天!”
吴希声顿时悟到,瞎目婆张八嬷为什么跟他这般贴心亲热了。老阿婆双眼虽然瞎了,心里却亮堂着呢。她,还有许多闽西苏区的老人,压根就不把他吴希声的父亲和许多关在“学习班”的人当“牛鬼蛇神”,压根就把“文革”看成又一次“肃社党”运动。吴希声紧握着瞎目婆一双老树根一样枯瘦的手,把目光投向高远晴朗的天空,无限向往地期盼着老烈属的预言。
“嗯,阿婆!”吴希声说,“我们就等着这一天!”
枫树坪知青队的知青们,对吴希声的考试落榜就看得严重多了。他们知道,县文宣队对吴希声关上的大门,不仅仅是凡夫俗子的谋生之门,而且是一个艺术天才通向艺术殿堂的命运之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吴希声尚且如此,身无长技的知青们谁还能走出枫树坪?
雪梅和张亮在背地里商量,不能往吴希声的伤疤上撒盐了。为了给他压压惊,解解闷,他们把垂头丧气的吴希声叫到一起来吃夜饭。上海滩大丝绸商的小少爷张亮,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前些天家里又寄来些钱,正好派上用场。张亮到圩场割了两斤肉,买了一只鸡,抓了两尾鱼,称了一斤田螺,还打了一壶米酒,雪梅在伙房忙活一个下午,就把这个晚餐置办得五彩缤纷,相当丰盛。
三杯落肚,酒力上头,张亮大大咧咧地劝慰吴希声:“想开吧,阿弟!时呀,命呀,像我们这样的人,活该是个倒霉蛋!你逞什么能?争什么强?当什么音乐家?算毬去吧,你!哎,向、向老哥我学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喝白水……来,来,干杯!干杯!……”
张亮醉得舌头不听使唤了,话就说得黏牙倒齿的。吴希声听他把李白的名句加以篡改,倒也恰到好处,差点儿喷饭。
“去去去,张亮,你别发酒疯了!”雪梅不让张亮说下去,但她的开导也不高明,“希声,我们都是下来接受再教育的,家庭出身好不好还不是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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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梅,你就爱当教师爷!”张亮又抢过话头说,“你和我们能一样吗?印度电影《流浪者》中那个混蛋法官怎么说的?‘法官的儿子还是法官,贼的儿子还是贼。’我们中国也认这个歪理。”
“不对!”雪梅说,“我爹我妈虽然都是响当当的产业工人呢,我不一样在这山沟沟里修理地球?”
“去你的吧!”张亮说,“你做梦都想回上海,唱什么高调?”
“咳,你你你……你有完没完呀?”雪梅生气了,用火辣辣的目光制止张亮,又回头劝说吴希声,“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人么,总得实际点,千千万万知青都在农村扛锄头呢,我们再待几年又怎么样?就说拉琴吧,县文宣队用得上你的小提琴?整天都是锣鼓响,语录歌,叮叮咚咚,噌噌呛呛,别把你的手指拉僵了,别把你的天分糟蹋了!”
雪梅最后几句话倒说得通情达理,吴希声就点了点头:“那也是,那也是。”
张亮这回也妇唱夫随随声附和了。张亮说:“对,对,雪梅这么说还像个人话!希声,别、别苦了自己!就在农村找个对象吧!王秀秀是个多好的姑娘!”
雪梅说:“对对,希声,秀秀已经跟你好了许久,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是要好不好的,这可不是个事呀!”
希声抱着脑壳唉声叹气:“咳,这事真叫我头疼死了!”
“到底有什么好头痛的?”雪梅关切地瞅着吴希声,“傍晚,我在溪埠头宰鱼洗菜,又碰见秀秀了。秀秀跟我谈起你,又是叹气又是抹泪的。咳,你们男人真是不知女人的心思呀!她王秀秀,在外头有刘福田死追蛮缠;在家里有老父亲唠唠叨叨;你吴希声可好,又是这样扯牛皮糖,不好不散,久拖不决,不叫秀秀为难死了?”
第六章 苦槠林中(7)
“是啊,是啊!”张亮有些义愤填膺了,用红彤彤的醉眼盯着吴希声,“你这混小子,真不该这样欺负人!”
吴希声万分委屈,连连叹气:“唉,唉,我哪敢欺负人!我哪有资格欺负人?我、我是怕配不上人家。”
雪梅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在这山沟沟里,大家都靠一双手吃饭,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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