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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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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吓得两人尖叫不止。
  跑出去很远还听见孩子欢乐的笑声。
  此刻,媚香楼上已经宾朋满座。今天是李贞丽特地为她的老情人张天如饯行的酒宴。天刚黑,当街角的灯笼将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的阴影投进媚香楼时,四个文士齐刷刷站到楼下,没人看见他们走进院门。为首的正是张天如,其它三位是陈定生、方密之、吴次尾。李贞丽正站在楼梯口上抓着耳轮想着自己下楼来究竟是想做啥子事,猛一抬头,吓了一跳,她说道:“我的爷,你们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方密之笑道:“大娘,我们从地下钻出来的。”
  张天如就势搂住李贞丽,在她丰润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陈定生、方密之、吴次尾几乎同时用手遮住眼睛。他们听见李贞丽撒娇地骂道:“死不要脸的饿鬼。”四人都笑了。
  李贞丽推开张天如,朝楼上喊到:“姑娘们,接客。”楼上几个女人同时答道:“来了。”
  楼上客厅里飘动着檀香的枭袅青烟。李香君、寇白门、郑妥娘将四位复社公子请入客座。翠翠、柔柔、小红等丫环端着托盘送上茶和糕点。吴次尾平时很少出入青楼,便四下打量,见自己椅旁一只青花紫窑花瓶中插着几枝绿萼梅,便抻手折了一朵插在自己的鼻孔中。
  那白绿相间的花瓣随着他呼出的气息微微颤抖着。
  郑妥娘笑道:“吴公子真是手痒,一点怜香惜玉的同情心都没有。”
  “郑大小姐没有眼力。”方密之道,“吴公子太怜香惜玉了。你不信?他还要吃那朵花。”说完朝吴次尾挤挤眼。
  吴次尾果真将花朵扔进嘴里,摇头晃脑品尝一番:有点甜,有点香,口感不错。他说:
  “好吃极了。”又伸手摘了三朵,全扔进嘴里。
  寇白门见他吃得有滋有味,也跑过来摘了一朵扔进嘴里。
  嚼了几下,眼睛眉毛凑往一堆,嘴一张吐了出来。“我的妈,像吃毒药。”
  众人哈哈大笑。张天如说道:“梅花虽然不是毒药。听说它是最好的毒药引子。吃了之后,灌五百瓢大粪都不得救。”
  陈定生接着说:“去年武清侯就是吃了一种叫梅花带雪的毒药死于狱中。哎,此人也是罪有应得。”
  “传说他对抗皇上向皇亲国戚借饷,假装拍卖家当。其实拍卖的都是他觉得没有用处的废物,各种粗细家俱、衣服、首饰、字画、古玩、砖、瓦、木、石堆了两条长街。真是千年奇闻,搅得北京城像煮沸的油锅。武清侯真是罪大恶极。”
  “官场腐败如此,国家危亡,令人心痛。”
  “皇上治理国政总不称手。谱的歌曲却很优美。可见崇祯其实很聪明,有李后主之才。”
  “近几月剿贼还算有些起色。听说李自成和张献忠都被包围在大山中了,逆贼们只有吃草根树皮充饥了。”
  “草根树皮有时也很好吃。”李香君插话说:“我跟苏昆生师父学艺时,吃过一种鱼腥草,味道真不错。”
  说起吃,郑妥娘就觉得饥饿难当,她嚷道:“大娘,早就该开席了。我要饿死了。”
  李贞丽便道:“好好好,开席。不等董小宛了。”
  正在这时,院中打杂的伙夫大声朝楼上喊道:“宛姑娘到啦。”乐得李贞丽笑着说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吴次尾看着楼梯口出现一头青丝,然后是一张女人的笑脸,这脸蛋一般,没有传说中那么美。然后又看见胸脯,曲线也不优美。他失望地扭头去看墙上挂着的一幅《悲壮苦语图》,传说中的美女都只有画上才有。无奈董小宛见过张天如、陈定生、方密之,下一个就该介绍他了,他只得回过头。一望之下惊得目瞪口呆,董小宛真正的花容月貌。
  董小宛看见吴次尾那双惊艳的眼睛,脸上微微一红。她娇声道了万福,吴次尾慌乱间把手乱摇道:“免礼,免礼。”他看见刚才那个女人还拎着提盒站在楼梯口,这时才明白自己刚才把丫环惜惜错认为董小宛了。
  吴次尾说:“董大小姐名不虚传,当得起李太白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自古文人都有卖弄文才的恶习,陈定生座椅前的茶几下便摆着一本《李白诗文集》,本是李香君搁在那里点缀门面的,她知道这些个文士谈诗论画也许会派上用场,果然被她料中。
  陈定生听见吴次尾说到李太白,趁机就拿出那本古旧的书道:“想不到香君也喜欢李白。”
  “李太白仙风道骨,谁不喜欢。”董小宛接过话碴说道:“香君姐姐对李白很有心得呢。”
  郑妥娘道:“看来陈大公子也喜欢李白罗?”
  陈定生道:“当然。”
  寇白门凑上来说道:“请教陈大公子,有几句诗我始终没搞懂。请赐教一二。”
  方密之道:“哪几句?”
  寇白门清清嗓子背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陈定生拍了拍手,笑着说道:“这有何难?李太白男儿气概,想到国家的混乱,面对美酒佳肴却忧心得吃不下东西。当今国难当头之时,多几个李太白就好了。”
  董小宛沉吟一下,朗声说道:“陈大公子忧国忧民,识大局,负气节,真令人钦佩。但刚才那几句诗,小宛另有一说。”
  坐在旁边的张天如,一边喝茶一边和李贞丽眉来眼去地调情,不料被李香君偶尔瞥见。
  张天如赶快扭转头朝几个争论李太白的人说道:“董小姐有何见解,说来听听。”
  “我觉得那几句诗跟国家命运的关系不太大,跟李白的自个儿身世倒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首诗写于李白羁留长安时,当时他贫穷潦倒,饥寒交迫。大概这时刚好豪富人家请他喝酒,看见满桌佳肴美食值得千钱万钱,大概相当于他的一年盘缠,所以他就吃不下去。拔剑四顾茫然不过是夸张的愤怒罢了。张老爷,小宛冒昧作此解,未知可否?”
  张天如道:“妙,妙,真是别家奇言。董小姐才思如此,真是奇女。张某佩服。”
  李贞丽说道:“亏了你们几个臭文人,什么事都往国家大事上扯,这下怎样。”
  四位公子都手抚额角,同声说道:“汗颜,汗颜,汗颜。”
  众人大笑。惜惜笑得忘了形,提盒脱手滑落地上,滚出许多酥油糕。吴次尾是最不拘小节的人,顺手捡起滚到脚边的一个酥油糕咬了一口,满嘴香酥,脱口赞道:“好。”
  李贞丽道:“这糕点是小宛的拿手好戏,只是还没名字。
  难得几位才子在此,就赐个名字,让它也有名扬天下的机会。“
  张天如也试了一个,果然不错。便顺口说道:“干脆就叫‘董糖’算了。”
  说起吃,大家都觉得饿了。郑妥娘更是嚷嚷:“饿死我了。快开饭,快开饭。”
  大家都站起身来,调桌椅,摆桌面,忙乎了一阵。一桌丰盛酒席热腾腾摆在了楼厅正中,大家分席次坐定,各人先干了自己面前那杯水酒。站在旁边的惜惜觉得这几个人本身就像摆在桌子边的大酒杯,酒不过是从酒壶斟入小杯,尔后又倒入肉做的大杯子而已。
  李贞丽举杯道:“张老爷此次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来,干了这杯。”
  “张老爷才高八斗,何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郑妥娘也敬张老爷一杯。”
  张天如一饮而干,对惜惜道:“满上,满上。”
  于是众人各自找了些理由,相互敬了酒。不知不觉便酒过三巡。乘着酒兴,众人都打开话匣子,将一些妙语奇句倾倒出来。媚香楼上的笑语传到秦淮河对岸,两个异乡人相互说道:“好热闹的去处。”便有正在收拾桨楫的艄公开心地告诉他们:“那里住着美丽绝伦的李香君。”两个异乡客几步一回头,口中朗朗地念道:“李香君,李香君……。”
  张天如酒兴正好,忽然问:“宛姑娘才貌今世无双,不知有没有心上人?”
  小宛乖巧,知他必有后话,便红了脸,低下头。头顶的银钗被烛光照得闪闪发亮。张天如继续说:“如果没有,我倒想起一个人。大概也只有此人能消受这般如花似玉的艳福。”
  “谁呀?是不是复社之人?”方密之问。
  “当然是。”
  “比侯朝宗如何?”郑妥娘问。
  李香君听说侯朝宗,便觉得脸上发热。众人见状,免不了取笑一番。李贞丽解围道:
  “不要再说那个忘恩负义的侯公子。我的宝贝女害了一年的相思病,巴心巴肠才看到一封信,却连鬼影都见不到一个。”
  “大娘,别着急。侯朝宗过几天就要来应考了,到时还得麻烦你呢。”
  李香君怕众人不停地拿侯朝宗当话题,便抢先问张天如:“刚才张老爷说的是谁呀?”
  张天如故意卖个关子,附着方密之耳际说了几句。方密之拍掌笑道:“果然是天生一对比翼连理。妙得很!”
  寇白门说道:“说得再好有什么用?你们复社的人我见过很多。说说是谁,让我来评评。”
  方密之清清嗓子唱戏般说道:“此人就是冒公子。他姓冒名襄字辟疆,乃如皋人氏。他是江左有名才子。几位见过他的请评说看。”
  寇白门笑道:“是他?配小宛妹妹,果然珠联璧合。”说罢朝小宛挤挤眼,挑挑小拇指。
  张天如当即将这件事当作社务一样下了指示,叫方密之、陈定生撮合一对良缘。谁料想这一下便引出一段惊心感人的爱情故事。
  席面杯盘狼藉,众人自觉已不能再饮。听得院墙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都在心里数了数,原来夜已三更。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就该做那销魂的风流事了,便都不言语。席间只有几个人喝茶的啧啧声。董小宛仿佛听见枯枝内正在孕育的新芽招唤春天的声音。
  李贞丽今天请小宛来,是想让她帮自己应一下客人。但刚才说了冒公子的事,想来这几位公子就不会再打董小宛的主意,那找谁来替这个角儿呢?她假装有事,招呼香君和小宛到一边商量。李香君诡秘地说道:“让惜惜替一阵怎么样?”
  董小宛也觉得可以,便把惜惜叫到另一个房间里,告诉她那个想法。惜惜道:“我生是小宛姐姐的人,死是小宛姐姐的鬼。
  只要是姐姐的事,我都干。只是我还是处女。“李香君便搂住她亲了一下,然后附在她耳中说:”没关系,你总不能老做处女吧。和男人干那事,真的很舒服呢!“说得惜惜满脸飞霞。
  李贞丽便叫撤了酒席,一边安排众丫环端上热水,各人洗漱一番。便安排寇白门陪吴次尾,郑妥娘陪陈定生,惜惜陪方密之。待三对良人各自进了靠后厅的三个房间,李贞丽便挽了张天如的手进了走廊尽头那间楼房。董小宛想起那天李玉从那间房走出来的情景,心想:
  “原来那是干娘的专用起居室。”
  董小宛和李香君帮几个丫头收拾完房间,俩人便牵了手到香君的卧室就寝。上了床,俩人都没有睡意,便悄悄地说些女儿话题。说了一阵,小宛便问:“姐姐和侯朝宗的事怎么样?”李香君道:“他这次来金陵,我得想办法让他娶我,免得夜长梦多,男人其实都没心肝。”
  “侯朝宗会答应结婚吗?”
  “应该没问题。他还怕我不愿做他的妾呢。”
  “做妾就做妾。先脱了苦水再说,嫁过去再和他那原配夫人争个高低。姐姐,我好羡慕你。”
  李香君道:“他们刚才说的冒公子的确很般配你。你若嫁给他,才真有福份呢!他父亲是京城御史台的大官,家道殷实,你嫁过去就不愁下半辈子的生计了。”
  “只怕他流水无情呢!”
  “试试缘份吧。女人一生往往只有一次机会,那就是嫁人。
  与其做那同床异梦的夫妻,还不如就在这秦淮河上逍遥自在。“
  “冒公子有夫人吗?”
  “有一位。听说也美貌贤惠,知书达礼。”李香君说道,“我们风尘中人,本来就命苦,能做个好妾便是福份了。”
  想着自己这下贱的命根,两人不免就嘘吁连声,互相安慰一番,便各自倒头睡去了。董小宛听着秦淮河浅浅的水声以及媚香楼周围的枯枝在风中的相互嬉戏声,想起那不可预知的将来,会是什么情形呢?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晚,便一起在媚香楼用了早点,各自说了些笑话。人人都对昨夜的风流心照不宣。然后坐下喝茶。
  翠翠收拾房间时,从惜惜和方密之那间房取出那沾满血的白绢布。郑妥娘见了,打趣说道:“方公子占了咱们惜惜的便宜,按秦淮河上的惯例,方公子可得加三倍赏钱。”
  张天如说道:“方公子,给完赏钱,可能你回家的盘缠都没有了。媚香楼可是有名的销金窟。以后没钱咱们都少来。”
  李贞丽把眼一瞪,说道:“谁说要收几位公子的赏钱?你这没心肝的老家伙。昨夜姑娘们的赏钱我全包了。”
  张天如朝几位公子挤挤眼,四人相互望了望,都心领神会。便一起起身,朝李贞丽鞠了一躬,并听四人同声说道:“谢大娘好心。”
  李贞丽见这光景,猛然一拍大腿道:“哎呀呀!我又中了臭文人的诡计。你几个公子爷吃了我的酒食,玩了我的姑娘,还讨了我的赏钱。我吃亏不小。”
  陈定生笑哈哈说道:“大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许反悔啊!”
  李贞丽道:“谁反悔了。下次绝不饶你。”
  众人又笑闹一阵。四位公子便告辞而去。随后寇白门、郑妥娘也告辞。董小宛帮干娘收拾了一下,才带着惜惜告辞而去。坐到马车里,董小宛觉得非常困倦,便靠在惜惜的肩头上睡了。本来从媚香楼到钓鱼巷没有多远的路,但马夫在途中要为妻儿采购几样食品,使董小宛有时间做一个梦。
  马蹄声零零星星进入耳鼓,地平线就远远跑来一匹瘦马。
  一位书生打扮的骑手,沿途打听董小宛的住处。路上的行人都摇摇头,各自行色匆匆。
  董小宛睁开眼睛,看见马背上的书生就是那瘦俏的少年,她远远地招手,山岗上回荡着马蹄的阵阵回声。少年站到她的眼前,她正疑心那诡秘的马。少年突然将瘦马收拢来,马就消失了,他手中多了一把折扇。真好,马变的扇子!瘦俏少年依旧沉默不语,缓缓地打开扇子,扇面上写着“冒公子”三个字。
  “冒公子!冒公子!”董小宛在梦中叫出了声,惜惜慌忙放弃对昨夜的回味,狠劲摇了摇董小宛。董小宛醒来时,脸颊上挂着一颗泪珠。惜惜看见泪珠里有自己那张脸,略有变形。而董小宛梦中的情郎终于有了一个名字。
  第5章 复社四大公子
  连续下了几天绵绵细雨。终于又是晴天。董小宛早上起床就觉得浑身爽快,连日来的阴晦气息使人烦闷。随着岁月的增长,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心情总是随着天气变化而发生变化,甚至,很多时候她可以预知天气,如果第二天是个阴天,她头天晚上就开始忧郁了。但如果第二天是晴天,她头天晚上的睡梦中就会出现许多愉快的笑容。
  好容易挨到了午后,她就匆匆上了媚香楼。李香君刚用过午饭,姐妹俩就坐在走廊上下棋玩。早春的阳光薄薄地涂在媚香楼上,姐妹俩暖烘烘的。小宛偶一抬头,发现廊柱的缝中不知是谁插了几支绽着绿色芽点的柳枝,像柱子本身长出来的一样。春天有令人兴奋的某种神秘魔力。东西姐妹俩正在棋盘上绞杀得起劲,猛然发觉旁边站着一位书生,两人同声一惊站了起来。
  董小宛见是一位自己不认识的中年书生,而李香君看着那人痴痴地发呆,眼中滚动着哀怨的泪水。李香君那天没准备应客,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短上衣,这时双手便不停扯那该死的衣服。看得出来那个书生也异常地激动。他颤着声音叫了声:“香君。”
  李香君眼中的泪水决堤而出,她扑进那人怀中呜呜地哭出了声。两人就这样紧紧搂着站在董小宛面前,忘记了董小宛的存在。纵有千言万语又怎能说得出口?
  董小宛知道这风流倜傥的书生就是香君姐姐朝思暮想的侯朝宗,内心里也为香君感到喜悦,便轻移脚步悄悄走开,害怕惊扰这空前绝后的温情。李香君和侯朝宗深深陷入重逢的巨大欢乐中,都没察觉董小宛是怎样离开的。董小宛跨进楼厅的刹那,回头望了一眼,李香君和侯朝宗兀自紧紧拥抱着,春日的阳光给他俩镀上了金色的边。这情形打动了董小宛的心。
  董小宛一边羡慕李香君,一边就想着自己的生世。她很难过,自从应客以来,从向迎天算起也不知遇到多少男人,但像今天侯朝宗对待李香君那样温情脉脉的,却一个也没有。她走下媚香楼,差一点忍不住想抱住院子中那株大古槐大哭一场。
  董小宛在自己的书案上铺开一张上好的梅花笺,提起笔写上“冒辟疆”三个字,然后便坐在那里痴痴地发呆。
  与其说董小宛渴望冒辟疆,还不如说她渴望着温情。因为此刻的冒辟疆还只是一个飘浮不定的人物。他仅仅是一种可能性,就是说董小宛在他身上寄托着获得温情的巨大希望,却没有把握会真正得到。她幻觉的画面中常常出现侯朝宗和李香君拥抱的哀伤影子。
  她坐在书案前痴痴地发呆,惜惜站在身后她都没发觉。等惜惜伸手拿掉书案上那张纸来,董小宛抢不到那张纸,便假装唬了脸朝床上一坐,鼓着嘴唇说道:“连你也欺负我。”
  惜惜怕她真的不高兴,便把那张纸还给了她。董小宛将那张纸凑到烛焰上。那张纸边角先变得焦黄,仿佛在内部使了很大的劲似地腾起了黄灿灿的火苗。燃得一半,董小宛移开烛焰,朝燃着的纸片狠吹几口气,黑糊糊的纸灰满屋乱飞。低头再看手中那半张有着焦黄边缘的纸片,发现还剩下一个“冒”字。
  惜惜说道:“姐姐,这个名字写得真好。”
  董小宛定定神,拿品赏书画的眼光去看那个字,果然写得优美动人,神韵俱备。她曾在多少个下雨不能出门的时候,认真地练习过书法,却从来没达到过如此神妙效果。原来美丽的事物是不可以刻意追求的,有时偶然之间得来的境界竟是永远再难达到的巅峰。她想,爱情也许也是这样一件美丽的事物。
  惜惜从侧边搂住她道:“我刚才到媚香楼去了一会儿,香君姐姐捎了封信给你。”董小宛就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死丫头,还不快点拿出来。”惜惜便笑嘻嘻从衣服下摆的角缝中抽出一张紫云笺递给小宛。
  李香君的娟秀字迹在纸面上跳跃。她先邀请小宛到媚香楼玩,又说这几天陪侯朝宗读书,他正准备今科应试,两人情真意笃。董小宛嫉妒地皱皱眉。她接着告诉小宛说侯朝宗也觉得她与冒公子是天生一对,愿意撮合一对良缘。又说那个冒公子最近几天就要到金陵了,叫小宛准备准备,耐心等候。
  董小宛知道了冒辟疆的消息,便忍不住又陷入暇想之中。
  惜惜气乎乎说道:“什么冒公子?害得姐姐害了相思病。”小宛朝她笑笑,并轻轻将垂在额前的一辔发丝拢到脑后。
  冒辟疆带着书僮茗烟到达金陵时,只隔一天就该入场应试了,看着实实在在地置身金陵城中,茗烟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公子,要是路上再耽误一程,今科怕就考不成了。”
  路过桃叶渡口,他看见很多妓女正趿着拖鞋坐在船头上晒太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无忧无虑的样子。冒辟疆想起杜牧当年的一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冒辟疆带着茗烟住进成贤街莲花轿的陈定生家。老朋友两年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直谈到三更鼓罢,方才想起一路疲惫,便罢了谈兴,倒头睡去。
  第二天,冒辟疆睡过头,比平时晚起来两个时辰。刚洗漱完,侯朝宗、方密之便跨进门来。四人笑谈一阵,便各自拿书本研读。明天就要开考了,也许今科就考上了,中个副榜什么的也了却一桩心愿。
  下午,四人到了贡院街,依次办了应考手续。陈定生花二两银子从一位差役处探得一条坏消息:今科主考官是专和复社作对的扬州郭亮夫。“呸!这个狗官!”四人心里都有数:今科又没指望了。
  方密之道:“反正事已如此,入了考场,咱们就把国事评它个够。咱们四人也别回家复习什么课了,就捡一家便宜馆子喝它个一醉方休。”
  四人随便入了一家酒店,点了几道小菜,拔了酒盖子,大碗喝起酒来。妈的,陈定生想,做强盗也很过瘾嘛,看上什么女人可以去抢来,平日里只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几巡酒后,侯朝宗先告辞而去,他心里惦着李香君。众人也不阻挡由他去了。这场酒下来,把个方密之喝得烂醉如泥。三人相互扶着沿着空荡荡的长街走去,一路上大声嚷着些莫明其妙的歌谣,惹得临街有个大户家的妇人,裸着半个身子伸出头来骂道:“臭文人,年年科举都是这样烦死老娘。”
  第二天一大早,侯朝宗、冒辟疆、陈定生、方密之四人带上必须品就一头扎进了考场。
  闲着没事,董小宛便在院子里踢毽子玩。那鸡毛扎的毽子像小鸟一样在她身边跳来跳去,惜惜在旁边佩服得五体投地。
  院门忽然有人推开一条缝,一个女孩伸进头来,朝惜惜诡秘地眨眼睛。董小宛眼角的余光瞥见是李香君的侍儿翠翠,假装没看见,用劲将毽子踢向院门。毽子在院门上弹了一下,刚好掉在翠翠面前。翠翠挤进门来,拾起毽子,笑嘻嘻叫了声:“小宛姐姐。”
  董小宛瞪了她一眼,问道:“鬼头鬼脑地做啥?又瞒着香君姐姐偷偷跑出来玩?”
  “才不呢!别说香君姐姐了,她这几天有侯朝宗作伴,根本就把我忘了。有事时才想到我。”
  “这么说,你是有事才到这儿的。有啥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香君姐姐让我来告诉你,如皋冒公子昨天就到了,说是他们考完了,就让侯朝宗陪他来见你。”
  “就这事?”董小宛听说冒辟疆已到了,看来见上一面不成问题,如果真是他们说的那种风流人物就好了。心里觉得高兴,脸上却不改色对翠翠说道:“回去告诉香君姐姐,说我知道这事了。”
  翠翠本想趁董小宛欢天喜地时多讨几块香酥糕吃,这时见小宛姐姐没什么反映,便非常失望,和惜惜扭打几下就自回了媚香楼。
  董小宛刚想上楼。董旻就拖着一根青悠悠的竹子,哼着《清平乐》调子走进院门。恰好陈大娘上了茅厕,正一边扎裤带一边走出来,看见董旻,劈头就问:“老家伙,你拖根嫩竹子回来干啥?”
  “嘿嘿,开春了,”董旻道,“给我宝贝女扎个风筝玩玩。”
  董小宛一听放风筝,高兴得跳了起来。父女俩就在院子里将竹子剖开,取最直之处取了几条竹片,用刀子细细削薄。
  惜惜趁这时间跑去买来了薄的皮纸。
  扎着风筝,小宛想起大前年春天,她和惜惜在秦淮河放风筝的情形:那只风筝怎么也飞不起来,惜惜就拽着线往前跑,那风筝贴在地上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追惜惜,逗得董小宛哈哈大笑。惜惜听到笑声,回头来看,不料脚绊上一块石头,摔个狗啃泥,额上起了个大包。那个包害得惜惜八天没敢出门。女人都是一个样子,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总觉像天塌一样严重。董小宛想到这里,便伸手去摸了摸惜惜的额角。惜惜很敏感地意识到小宛姐姐是在摸前年那个包,便噜着嘴,将她的手打到一边去。
  风筝扎好了,董旻先拿到钓鱼巷里试着跑了两圈,和前年那只风筝一样,这只风筝一样地飞不起来,而且也像狗似地追着董旻,惹得董小宛和惜惜依着门哈哈大笑。董旻跑得气喘嘘嘘,气得把风筝一扔。他走进院门关门时,看见几个邻居的孩子为争那只风筝正在扭打,气乎乎的脸上忽然一乐:这些傻孙子,就算争到那风筝还不是早撕破了!
  傍晚,多宝斋的穆老板差人来报信,说有几件上好的画问董小宛买不买。董小宛早就想买几幅称心的古画来装点房间,便答应明天就去看画。
  第二天。小宛和惜惜先上了媚香楼。
  看到李香君,董小宛就觉得有些异样,香君姐姐老是用衣袖捂住下巴。董小宛关心地问道:“香君姐姐,你怎么啦?”
  李香君移开捂住下巴的衣袖,她下巴上长了密麻麻七八个红痘。董小宛惊得妈呀一声,“怎么会这样呢?”
  翠翠插嘴道:“还不是侯朝宗害的。他一来就嚷着要吃羊肉,香君姐姐陪他吃了几天羊肉,上了火,就长了这些鬼点子。”
  香君笑道:“不该怪侯公子,要怪只怪我贪嘴,才上了火。”
  边说边拉着小宛到走廊里坐下来。春风的气息飘在四周。
  香君告诉小宛今天是应考之日,侯朝宗和冒辟疆此刻也在考棚。进了考棚要十天后才出来,考生们吃住都在里面,免得有人溜出来请人代写文章。
  话题就扯到冒辟疆身上。李香君免不了一番赞美。还讲了一件趣事:大前年祀孔之日,复社倡仪搞了个留都揭帖,将阉党魏忠贤的余恶阮大铖骂得狗血淋头。阮大铖硬挤进孔庙,想撕留都揭帖,被众人痛打一顿。说来好笑,打得最多的就是冒辟疆。听说他打得兴起,便跳起来,双脚凌空踢去,结果没踢着阮大铖,他自己倒闪了腰,在陈定生家养了半个月伤。
  俩人都笑了起来。小宛问道:“冒公子喜欢打架?”香君道:“恰好相反,他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最文雅的君子。”
  这时,李贞丽端着一盘水果走上楼来:“俩个乖女儿,快来吃刚买来的柑子。真是难得,这个季节还可以吃到这宝贝东西。”
  李香君和董小宛听说是柑子,立刻就舌底生津,每人赶快抢了一个,迫不及待掰开来。
  结果俩人大失所望。原来这柑表面光鲜可爱,里面却长满了绿耸耸的霉衣。全部柑子掰开都是一样。李贞丽只好自认晦气下楼去了。董小宛听见她在楼下骂:“狗娘养的农夫,白赚我四钱银子。”
  李香君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嗳,那个冒公子是不是也像这柑一样,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家伙?”
  “你真多心。”李香君在小宛的脸颊用中指顶了一个窝。
  俩人又扯了些闲话,董小宛便告辞。她和惜惜还要到多宝斋看看画呢。
  冒辟疆等人进了考棚,乐得书僮茗烟独自逍遥自在。他就在金陵城里东游西逛。
  他先在秦淮河边看了一场耍猴子。然后买了串糖葫芦,边吃边走,几个小孩跟在他后边,眼巴巴盯着他吃完才依依不舍地走开。茗烟转过街角,见有个瞎子在给人算命,也挤进去占了一卦,问问公子今科的吉凶。结果瞎子算定公子今天开门大吉。茗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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