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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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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
  郑超宗在书房的书案前写字,一丝微风吹了进来,掀起了纸的一角。他抬头望了一眼,门窗都是好好的,他疑惑地将掀起的纸角压了下去,这时门外响起了呼喊他的声音。
  “大少爷,有人找你,现在堂屋等候。”
  当郑超宗出现在徐仁的眼中时,徐仁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他想从郑超宗的身上寻找出不安定的因素,但他失望了。然后他极其郑重地对郑超宗说道:“你是郑大公子吗?”
  “是的。”
  郑超宗从徐仁慎重的神色中看见了事情的不寻常。
  “有人托我带封信给你。”
  徐仁在确认找不出郑超宗的不安定后,将董小宛的信交给了郑超宗。
  郑超宗接过徐仁送的信拆开一看,他的眼中此时出现了徐仁第一眼见到他时就期盼出现的安定神采。他首先感谢了徐仁一家的仗义,并留住徐仁吃了午饭,然后送其出了门,并告之明日一早去接董小宛。
  翌日清晨,当太阳从天边冒出来的时候,董小宛从她甜蜜的梦中醒来。几日来的担惊受怕使她的脸色显得苍白,她努力去忘掉那些事,但那逃亡时的犬吠声使她始终不能摆脱。
  她简单地梳妆了一下,然后走出了徐仁的草屋。她走到村口,秋天天空的清朗使她眼睛里充满了解脱的喜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晨带湿气的空气使她的肺部为之一爽,这种清爽直通全身。这时村庄里的屋顶都像蒙上了一层云雾,几声呼唤孩子回家吃早饭的声音在村庄里响起。董小宛此时也感觉到腹中的饥饿,于是她离开村口向徐仁的草屋走去。
  一乘官轿和一乘小轿出现在村口,一个轿夫对村口的一个村民询问了什么,然后这两乘轿直奔徐仁的家而来。单妈几日来一直跳动不停的眼皮在这日早晨平息下来,当轿夫们叩响徐仁的家门时,单妈知道来接她们的人到了。
  秋后赤裸的田野在阳光下闪放着金黄色,像一个修剪了枝条的花园慢慢呈现出它幼稚的轮廓。董小宛和单妈是在一片阳光中上的轿,董小宛上轿时回首的一笑使村庄中所有注视的目光全部凝结在空中,村中的高龄老者——九十七的王槐根拄着拐杖在阳光下颤抖的影子在这一刻也突然不再颤抖。董小宛在上轿的刹那间突然想起了宗新,她回头向村中的人群望了一下,但宗新却无影无踪,而此时宗新的目光正透过窗缝直射着董小宛,眼角两滴咸涩的眼泪慢慢地掉下来。
  董小宛看了一眼人群后又想起了南京的冒辟疆,然后她毅然地踏上了轿子。当轿子出村后,徐仁的屋中传出感人肺腑的抽泣声,村民都被这抽泣声深深地吸引,而此时的徐仁夫妇将他们在老槐树下回首往事的风景转移到了村口,直到很久以后,他们还清晰地记得董小宛离去时乘坐的轿是怎样地一颠一颤的。
  黄昏时分两乘轿子在眩目的夕阳下驶进郑府的大门,郑超宗看着村姑打扮的董小宛款款走出轿子,但董小宛那高雅、清丽的气质透过村姑打扮的行装依然溢满了院子。
  郑超宗偕同夫人将董小宛接到院内,郑超宗的母亲正等着董小宛的拜见。当董小宛来到她的面前道了一个万福后,郑老夫人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她以她几十年的风雨经验判断出了董小宛的不平常。她这时想起董小宛这几日的遭遇,离开椅子走到董小宛的面前,执起董小宛纤弱的小手,从她那干枯的嘴唇里嗫嚅出:“可怜的姑娘。”
  这日的太阳还在西山边逗留,郑府的大门响起了三声羞涩的叩门声。随着大门轻轻开启,宗新犹豫不决地来到郑府院中。在中午,董小宛离开瓜洲上轿回首的一望中,宗新感觉到他和董小宛的相处还没有结束,在董小宛离开后不久,徐仁夫妇看见宗新失落地呆在屋中,便对宗新说:宗新,去护送董姑娘到南京吧!
  单妈是看着宗新走进来的,她当时在倒一盆水。她看着宗新的全身布满了金黄的光亮,她知道宗新是带来好运的。
  宗新来的时候,郑超宗正在书房的书案上写着“雁”字。
  他正想着派谁护送董小宛去南京。当他听说宗新的到来,他提笔写的“雁”字只写了“厂”,笔就悬在了空中,然后他将听说宗新救董小宛的经过细细地默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宗新确实是可靠的。
  董小宛此时换过衣裙正沉浸在劫难后不久将与冒辟疆重逢的喜悦中。
  这日船抵金陵郊外。连续几日的晴天变了天气,天空布满了忧郁的乌云,沿江两岸的柳树在这低沉的天空下显得遭受了无情秋风的肆虐后有所抱怨的样子。董小宛站在船头,衣裙如飞鸟般飘动,船如牛拉着的犁铧一样在波浪中前进着。虎踞龙盘的石头城出现在董小宛的视线中,她看见了栖霞山、清凉山,隐隐约约地还有幕府山。江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董小宛并没有意识到,她此时的思绪被欢喜和忧愁混合着。随着船的航行,冒辟疆作诗吟词喝酒的形象在她的脑中时时闪现,朱统锐那好笑的面孔时不时穿插其中。董小宛沉浸在这种混乱心绪中。宗新在一种纷乱的联想中不知不觉挨近在董小宛的身后,他见江风吹动董小宛衣裙,便像欣赏一段动人激烈的舞蹈,他想拉董小宛离开船头,但他笨拙的手一经触摸董小宛飘动的衣裙便立即像一只松鼠一般逃开了。
  天空飘起软绵绵的秋雨,雨一经融入江面便无声无息,晶莹细小的雨珠在董小宛的头上织成一片珠网,她的眉毛上挂着的几颗水珠如思念的泪水一样楚楚动人。董小宛站立船头的姿式一动不动,目光也在这一刻凝固下来。宗新此时为董小宛姿式深深感动,江岸的几个行人也注目眺望着。
  船经燕子矶,董小宛想着一曲很久没有唱的《重叙离愁》。这时,江面上狂风大作,江水撞击起波浪将董小宛全身淋湿,船随着波浪巨烈颠簸。董小宛还没有收回她的思绪就被抛进了江中,此时宗新还沉醉于对董小宛姿式的欣赏中。当单妈妈大声惊叫救人的时候,宗新才清醒过来,于是他便纵身扎下江去。董小宛像一只酒瓶在江中一浮一沉的,宗新在距她只有两三米处便猛地一窜揪住了她的衣襟,船家看见宗新抓住了董小宛,便用绳子系住一块木板抛进江中,宗新在力尽时抓住了木板,而此时他冒出了一种近似罪恶的念头——他想与董小宛就此葬身江中。
  宗新两眼翻白瘫倒在船板上,董小宛人事不醒地被船家的娘子挤压着肚子,不久江水顺着董小宛发紫的嘴流出来。而此时单妈惊恐不定的眼光仍瞪着波浪掀天的江面,董小宛悠悠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首先是全身颤抖了一下,她想起抛进江中的时候,脑中闪现了朱统锐的奸笑。当董小宛知道是宗新从江中将她救起的时候,她疲惫的脸上向宗新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宗新看见董小宛的笑容便为他当时在江中冒出的近似罪恶的念头而自责起来,于是他也充满忏悔地向董小宛笑了一下。
  船在燕子矶停靠了两日,董小宛纤弱美丽的身子一直不能恢复正常。这两日,单妈整天守在董小宛的床前,宗新也终日在船舱的门口徘徊不停。董小宛控制不住与冒辟疆相见的欲望,便吩咐开船进金陵。
  这是那日的午后。
  崇祯十六年八月十二日,船在金陵的三山门靠舶。董小宛打发郑超宗的家人前往成贤街,打听冒辟疆是否出闱。回报的消息使董小宛充满了忧愁——冒辟疆要两日后才出闱。
  两日的时光使董小宛觉得很漫长。朱统锐的威吓也使董小宛忧郁起来。
  “单妈,你去隐园钱府,告知柳如是姐姐,请她来接我们。”
  董小宛对单妈说道单妈找到隐园钱府的时候,一轮金黄色的月亮从山边悄悄地冒了出来,地上的一切物体都如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纱,在那树影朦胧的地方更增添了一层静谧的恐怖。单妈在一连串惊恐事件之后控制不住敲门的力度,那在夜晚十分响亮的敲门声使在屋中缝衣的柳如是被针扎破了手指,手指的疼痛并没有使柳如是惊恐起来,她反而沉着地走出屋迎接了金黄色月光下的单妈。
  单妈的到来使柳如是有点诧意,她看着月光下双脚颤抖的单妈就知道了一件事正等着她做。单妈的双脚不知是因为赶路急了,还是因为害怕夜晚而颤抖,当柳如是询问她的来意时,单妈同样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了。
  轿子出钱府,无声无息地驶向三山门。
  董小宛站在船头注视着金黄色月亮旁的一丝飘动的云彩和岸上闪烁的树影,当轿子来到三山门时,董小宛记起了童年时她父亲带她去东坡山看梅花的那个上午。
  宗新看见轿子的时候再一次被忧伤紧紧地攫住,即将与董小宛分离的痛苦使他难以承受。宗新内心滋生的忧伤在他的体内到处游动,他预见性地感到他与董小宛将从这里永远地分别,他因忧伤而扭曲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点狰狞。岸上深邃幽暗的树林使宗新感到那将是他的归宿。宗新这时开始痛恨两日前燕子矶的风雨为什么不再猖狂点,痛恨船家下的木板。
  董小宛并没有注意到宗新的表情。当轿子在岸边停下时,宗新脸上露着动人的微笑。董小宛的微笑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动人。她微笑着请求宗新在三山门呆两天,因为冒辟疆在两日后会到此处接她的。宗新十分干脆地答应了董小宛的请求,在董小宛的微笑注视下,宗新全身有点颤抖,董小宛注意到宗新的颤抖,但她错误地认为是船的摇动所至。董小宛在下船上轿的时候,充满感激地抚了一下宗新的肩,他的双眼因痛苦和缺乏勇气而闭上了。当他睁开双眼时,董小宛乘坐的轿已走出很远了。
  “宛妹,快进来吧!”
  “姐姐呀……”
  柳如是拉着董小宛走向里屋。现在董小宛像在大海中飘流了几天见到陆地一样,整个身躯沉浸在一种忧伤而解脱的气氛中。
  钱牧斋、柳如是和董小宛端坐在屋中,董小宛的面前放着一杯花茶,那袅袅上升的热气使董小宛感觉这几天的日子很飘渺和虚无。她还想起了宗新。宗新坐在船头,他的目光滞留在远处,近处的感觉一切变得迟钝起来。那远处隐隐约约飘忽的影像和空中的月亮总给宗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总不能接受董小宛上轿走的事实。
  “不能泄露你已到南京,朱统锐是很奸诈的。”钱牧斋对柳如是说着。
  “董姑娘,你真有眼光,冒辟疆是位才子,你是位佳人,才子佳人嘛。”钱牧斋对董小宛无话找话地说道。
  “钱大人,多谢你的照顾。”董小宛的脸颊上依然飞起两片红霞。
  “有你姐姐顾你,我只有听吩咐的份了。”钱牧斋笑哈哈说道。
  “接小宛妹妹到此,事先没有告诉你,怎么不高兴了?我在这里请罪了。”柳如是露着一丝顽皮。
  “岂敢,岂敢,我可怕你不开门呀。”钱牧斋说。
  钱牧斋哈哈大笑,柳如是和董小宛掩住口微笑着。
  “这两天小宛妹妹与我同寝,你就屈居书房吧。”
  “尊命,夫人。”
  夜很深了,只有打更的声音从巷子的深处传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董小宛和柳如是卧在床上喁喁私语着,一只红烛孤零零地在桌上燃烧,窗外夜风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柳如是一只手搂着董小宛的肩,董小宛的头找到停泊港口似的靠在柳如是的肩上。董小宛向柳如是讲着这几年的遭遇,起初她讲述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平静得犹如秋天明朗的夜空。说到她的母亲去世时,董小宛才全身抽缩了一下……与冒辟疆的离别……苏州的逃亡……芦苇滩的阴谋……燕子矶的遇难……宗新的老实,董小宛的泪水终于打湿了柳如是的衣衫,柳如是也在不知不觉中热泪盈眶。
  “宛妹,你我命真苦。”柳如是一动不动,“青楼生涯命如此。冒公子很不错,他是复社的重要人物,笔下生花,但是屡考不中,那是因为奸臣当道。宛妹,你该紧紧抓住冒公子,让我们都寻一个好的归宿。”
  “姐姐,我何尝不想如此,冒公子对我很好。”董小宛停顿了一下,“钱大人身居高位,现在为什么不像在东林党时敢说敢做?”
  “他说他厌倦了官场的争斗。”
  “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国家正处于危亡之时,是应慎重。”
  “他如依附权贵,我就和他翻脸。”
  红烛已燃尽,窗户上印着一片月光。董小宛的眼中透出痴迷的色彩,她的眼光和窗外的月光交混的时候,如想起了冒辟疆穿过的一件白色绸衫。
  “宛妹,你与冒公子相见不容易,这次见面把终身大事定了。”
  董小宛仿佛看见了她与冒辟疆的婚事。
  “苏州你是不能去了”。
  董小宛想起了她苍老如枯藤的父亲吹奏笛子的神情。
  夜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月光也慢慢地消失,当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董小宛在柳如是的怀中睡去。
  宗新在船头与黑夜做了一夜的伴,他与黑夜长长无声的交谈在天亮时结束,他忘记了什么是睡眠。他觉得这几天的生活是一场梦境,但梦境中又有一份真实的存在,最后他不得不承认现实离他很近。当船家的娘子起来做早饭的时候,看见全身被夜水打湿的宗新坐在船头,她还以为宗新穿着衣服在江中游了一次泳。
  八月十四日早上,冒辟疆与方密之等人出了棘院便往陈定生家奔去,侯朝宗却奔向媚香楼。
  茗烟看见冒辟疆几人走进屋,便拉着冒辟疆低声说道:“公子,小宛姑娘来两三天了。”
  冒辟疆立即停止了与方密之的谈话,过了一会儿,脸上才显出惊喜的神色。
  “在哪里?”
  “船停在三山门。”
  “这天把她有人来吗?”
  “没有。”
  冒辟疆转身就准备往外走,方密之一把拉住冒辟疆:“你奉了圣旨?这样急匆匆惟命是从。”
  “你做什么?”冒辟疆有点恼怒。
  “叫乘轿子去接。”方密之笑着说:“难道你不去桃叶寓馆租间藏娇的金屋?”
  “拜托你了。”冒辟疆带着一丝歉意。
  “领命。代问‘阿娇’好。”
  冒辟疆走出大门,急匆匆向左拐进一条巷子直奔三山门。
  他走路的姿式引得街上的狗都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
  冒辟疆一路直奔到三山门。宗新仍以他固有的姿式端坐在船头,当他看见冒辟疆接近船的神态,他知道董小宛请求他的事已接近尾声了。
  “你是冒公子吗?”宗新问道,“董姑娘叫我在这里等你的。”宗新并没有完成任务的那种高兴。
  “董姑娘呢?”冒辟疆问。
  “前两天被柳如是姑娘接去了。”
  宗新现在的表情很沮丧。
  冒辟疆吐出积压在心里的一口长气,那是一种如释负重的感觉。深秋的阳光很灿烂,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天空中几只飞鸟,在灿烂的阳光下给宗新留下一串飘忽不定的阴影。
  冒辟疆请宗新跟他一起去钱府接董小宛,宗新望着天空飞鸟留下的阴影说:“冒公子,我要准备回去了。”
  这日一早,钱牧斋轻松地越过一个石凳,在走廊的转弯处身子旋转得非常悠闲。来到后堂只见柳如是卧在床上睡意正浓,便伸手拍了拍柳如是的脸,柳如是在温柔轻拍中悠悠醒来。桌上红烛燃尽的痕迹像一块伤疤,太阳还躲在山背后不肯出来。
  柳如是揉揉眼睛,对着钱牧斋莞尔一笑。
  “宛妹呢?”柳如是问。
  “不知道。可能到后花园去了。”钱牧斋递过柳如是的衣裙。“今天上午考试完毕,辟疆一定会来的。”
  柳如是坐起身,接过衣裙。
  “哦!你去将小宛的乐籍销了,大概你还得花点银子帮小宛还债。”
  柳如是靠进钱牧斋的怀中。
  “应该这样。”钱牧斋说。
  柳如是在钱牧斋的脸上亲了亲。
  “你帮我穿衣?”
  董小宛坐在后花园池塘边的一个石凳上,池塘水面布满了落叶,但仍然看得出微波荡漾。董小宛看着池塘中一片最黄的叶子,叶子在晨光显出纯洁透明的黄色,在水面静静地躺着。
  “宛妹,辟疆来了。”柳如是来到董小宛的身后。“快出去吧!”
  那片叶子在水波中飘动了起来。
  “我不去。”董小宛的脸上露出激动和羞涩。
  冒辟疆冲进钱府在前厅遇见钱牧斋。
  “钱大人。”冒辟疆的眼睛向四周张望着。
  “贤侄,你这样急匆匆的,想必这次考试定是满意了。”钱牧斋漫不经心说道。
  “大人过奖了,晚生无才无运。”
  “你们年轻人比我们行啊!”钱牧斋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茶。
  “我来是找董小宛的。”
  “呵……”钱牧斋一阵大笑。
  当他踏进后花园破烂陈旧的圆形拱门时站住了——董小宛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这时他努力回想镇江分别时董小宛的模样。
  董小宛听见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在离她十几米处停下了,她知道她期待的人儿出现了,但她此时内心的激动与羞涩将她固执地留在那里,使她一动不动。
  池塘里的落叶被秋风吹得翻飞起来。
  “宛君……”冒辟疆停下的身体又向前走去。
  董小宛全身颤抖地从石凳上站起来,她缓缓地转过身,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
  “公子……”
  冒辟疆搂住董小宛,两人相对啜泣起来。冒辟疆在这一刻觉得时间静止了,太阳已跑到他们的头上,池塘的中央不知何时露出一块没有落叶的水面,那潭水很幽绿,在阳光的蒸发下,后花园里散发着落叶腐烂的气味。
  冒辟疆听着董小宛述说瓜州滩夜晚的狗叫声、燕子矶的江水、包伯平老朽的智慧、宗新的老实……在董小宛泣不成声的时候,柳如是挽着钱牧斋走进圆拱门。
  “一对死命鸳鸯。”柳如是放开挽着钱牧斋的手笑着走到董小宛和冒辟疆的面前。
  “宛妹,你哭起来好丑呀!你这样子,辟疆可不会要你了。辟疆,你说是不是?”
  董小宛拭掉脸上的泪水,露出像糖一样甜的笑容。
  “走吧,进去吃午饭。”钱牧斋站在圆形拱门下说道。
  四人到后堂吃了饭,单妈进来对董小宛说道:“姑娘,要不要去对宗新说声,说姑娘安排好了?”
  “给船夫一点酒资,另外给宗新送一百两银子。”董小宛说。
  “单妈,你去感谢一下宗新,去了之后到桃叶寓馆来找我们。”冒辟疆说。
  宗新坐在船头,苍白而平静的面容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冗长的回忆。许多年以后,他仍能清楚地记起那天燕子矶的风有多大、江中有多少个漩涡,宗新看着江面上阳光的晃动,他觉得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受。江水缓缓地流淌,宗新心中想着江水流过一个弯又流过一个弯,他想象江水流过弯道是否会改变形象。最后他的思绪停留在大海的汇合处,他想那时江水就不复存在了。
  “开船了!……”船家的叫声从船尾响起。
  侯朝宗一出试院,便赶往媚香楼,李香君用她熟练的娇笑迎着侯朝宗走上楼。
  侯朝宗迫不及待一把搂住李香君纤细的腰,嘴不停地在李香君的脸上啄了起来,双手在李香君的背上向下抚摸,动作极其油猾。当侯朝宗的手渐渐地往下,往下时,李香君将侯朝宗推开了。
  “呸,急猴儿!”李香君微笑着嗔道。
  “能不急吗?几日不见了。”
  “有个人来了,你猜是谁?”李香君说。
  看着李香君的娇态,侯朝宗感觉心中很平和。李香君的这种娇态是他常常期待的,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这种模样时,自己是何等的激动。侯朝宗也清楚这种娇态是不容侵犯的。
  侯朝宗盯着李香君的脸沉默一会儿。
  “是——张天如?”
  “继续猜。”李香君娇媚地摇摇头。
  “一定是——夏允彝。”
  “再猜。”李香君笑得前合后仰。
  “……陈圆圆?”
  “有点像了。”
  “顾横波?”
  “不对。”
  侯朝宗假装忧伤地叹了一口气说:“暂时认输,等会儿再猜。”
  “不行,不行,继续猜。”
  李贞丽上楼的脚步声很重,楼梯缝隙间隐藏的灰尘纷纷往下掉。
  “什么事乐呵呵的?”李贞丽问。
  “香君叫猜个人,茶都不得喝。”侯朝宗说。
  “鬼丫头!永远长不大?”李贞丽对李香君说,“说来我也猜猜。”
  “你知道的。”李香君说。
  “你是说小宛姑娘吧!”季贞丽说。
  “小宛……哈哈……辟疆这回该乐了。”侯朝宗端着准备喝的茶杯停在空中,茶水随着他抖动的手从杯沿溢了出来。
  李香君捋了捋充满香味的长发,踱到窗前,推开纸糊的格子窗,望着高远的天空。
  “我早就想去看小宛了。她现在住在如是姐姐的家中,如是姐姐叫我们暂时不要去,怕泄漏了消息,那朱统锐像饿狗,时时嗅着空中的气味。如是姐姐还叫我转告白门、玉京、妥娘三个人,让晚上去。现在好了,你们考完了,让我们多约上几个人去看看小宛妹妹,我心中闷了几天的气也该让它出来换换新鲜的了。”
  这年的秋天,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天气很少,天空总是处在一种高远的调子中。在这种气候下,人们的心也像被打开了,脸上浸在忘记了国仇家恨的笑容里。秦淮河畔在白天也能处处听见歌女的歌声和各种乐器的演奏声,到了夜晚,更是一片热闹的境地。挂着灯笼的画舫在秦淮河上穿梭游动,河边的青楼倩影朦胧,青楼女子的喧叫声在这一刻也显得悦耳动听。
  舒畅的事情,就会使人软融融的。董小宛和冒辟疆、柳如是乘着轿前往桃叶寓馆。柳如是见寓馆还可以,收拾得像风吹过一般洁净,她指着冒辟疆向董小宛做了一个逗趣的手势。董小宛看见柳如是的手势掩口抿笑起来,冒辟疆装着没有看见。这时茗烟正端茶进来,后面一群人嘻嘻地笑得花枝招展。
  走在前面的是李香君,她看见董小宛便飞燕般扑了过去,一只茶杯也被碰落在地。
  “唉呀,我们的小宛妹妹瘦了,是不是想冒公子……”
  “……”
  一群人在屋中叽叽喳喳,像一群喧闹的麻雀。
  “说说别后的日子。”李香君对董小宛说。
  董小宛的声音立即像流水般缓缓地在屋中流淌起来,它绕过每一个人,最后停在冒辟疆的身上,冒辟疆与柳如是跟着董小宛的讲述又静静地体验了深夜赶路时的狗叫声。窗外的阳光依然灿烂,远处传来沙哑的歌声,并伴有混合不清的乐器声。茗烟突然而至打破屋里的寂静:“顾夫人、马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顾横波、马婉容就出现在屋里,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灰尘味,大家相互见过礼,柳如是对顾横波问道:“横波妹,什么时候来的呀?”
  “她呀!昨天将老公丢在合肥,自己独自一人就跑来了。”
  马婉容抢着说。
  一群人又围着顾横波、马婉容喧闹起来。这时隐隐从窗边传来啜泣声,啜泣立即浸入喧闹声中,并渐渐显露出来,最后屋里就只有这种声音在飘荡了。
  郑妥娘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块丝织白手巾,正往脸上擦着。在人群的喧闹声像沸水一样翻腾的时候,她忍受不住董小宛依偎着冒辟疆的幸福,这种充满蜜情柔意的形象将她深深地刺伤,使她记忆的闸门突然被打开。她对往事的伤怀和对以后日子的不可预计使她深深地处于一种忧郁中。她明白青楼辉煌的日子正渐渐地离她远去,她也厌倦了那种出卖色相的生活。她感觉一只灰白的影子正慢慢向她靠拢,在那灰白的影子下,她那充满亮丽的身躯被一点一点消毁,她不由感到莫名的恐惧,于是她离开人群走到窗前,正好太阳被一块白云遮住,她仿佛觉得世界一下子就黑暗起来,她的泪水也就跟着流了出来,于是不住抽动的嘴唇里吐出了断续的啜泣声。
  人群顺着啜泣声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郑妥娘颤抖的身子和抽动的双肩。郑妥娘这时也觉得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缓缓地转过身子,看见人们都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她,脸不由红了起来,羞涩中带着苦味地笑了笑。
  “平时最爱笑的就是你,今日是怎么了?”顾横波首先打破寂静。
  “你的猫儿尿可真多!”柳如是笑着说。
  “看着你们都有了美好的归宿,我……”郑妥娘的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
  “还有我和玉京呢!”寇白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董小宛将身边的冒辟疆轻轻地推开。
  “哭得出个如意郎君?像我找个老头子算了。”柳如是说。
  “你受得住那老头子的重压吗!”顾横波斜了一眼柳如是说。
  “你少斗嘴,你那媚劲儿,姓龚的才受不住呢!”
  屋里又一次被笑声填满,窗外秋日的景致纷纷从窗口涌进来,在巷子中行走的一个老年乞丐自言自语地说着:“今日可以吃顿饱饭了。”
  乞丐走到桃叶寓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伸长鼻子等待着酒肉香味的飘来,他那仅露眼白的眼睛发出与阳光一样明亮的光。他抬头望了望太阳,发现太阳偏中不远,于是他走到台阶边的墙角迎面躺了下去,闭上了他那已分辨不清物体的眼睛。一只狗走到乞丐的身边,嗅了嗅那露出脚趾的脚,然后带着鄙屑的神态朝着巷子的深处遛去。
  冒辟疆与男人们来到外屋,茗烟满面春光地跑进跑出。茗烟的忙碌奔跑并没有被人们所注意,但他的行为和脸上露出的神情被单妈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见茗烟奔跑的姿式像一只蝴蝶翩翩起舞。
  单妈注视着屋中的一切,每一个人的到来都没有逃脱她那双老眼。她将每个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仔细地记着,她分析每个人的心情。当郑妥娘依窗伤怀的时候,对于这一点,她在郑妥娘进屋的时候从她那微露伤怀的眼中已看到。单妈看见冒辟疆一群男人走出来,她从侯朝宗与方密之的调笑声中预计到明日夜晚的秦淮河将比往日更热闹。她听着里屋的喧闹声,觉得自己也回到了年轻时代,但她将所有记忆翻一遍,觉得她的年龄处于一种灰色的影子中,她想不出有什么辉煌,于是她又开始咒骂时光的流逝。
  杨龙友带着满脸和气的神情走进来,单妈看得很清楚。他手拿折扇边走边扇,单妈计算那扇子的左右摇晃节奏,以后的事实证明单妈那时的眼光很准确,她从方密之充满诡秘的眼里看出方密之在杨龙友身上的打算。方密之与侯朝宗商议明日中秋庆贺一下冒辟疆与董小宛的重逢,他苦于没有什么新的花样,当杨龙友出现的时候,于是他的主意便出现了,他用充满诡秘的眼光盯着杨龙友,但他并不知道单妈已将他的主意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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