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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鬼子(遍地英雄)-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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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秀爱上柳先生,杨宗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他知道柳先生和自己是不同类型的两种人,柳先生只知道做学问教书。秀嫁给这种人也许是一种福气。
杨宗向秀告别时,柳先生也在,柳先生不说话,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窗外落着雪,整个城市上空都被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笼罩了。
杨宗望眼妹妹,望一眼柳先生的背影说:“你们多保重。”
秀就盯着他说:“哥,我是大人了,我知道咋样。”
杨宗就说:“有时候去看看父亲。”
秀点点头,她眼里很快地掠过一丝愧疚。
杨宗就说,“我走了。”说完身子并没有动,他在盯着柳先生的背影。
柳先生就背对着他说:“国破山河在,东北军真可耻。”
杨宗觉得柳先生这人有些怪。他又望了眼柳先生的背影说:“我把秀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秀就说:“哥。”秀的眼里就有泪。杨宗开门的一刹那,秀在后面说:“你也多保重。”
杨宗冲秀笑了一次。
杨宗走在雪地里,回头望了一次,他看见柳先生仍站在窗口望着窗外。他心想:柳先生读书读痴了,就是有些怪。
雪打在他的脸上,凉冰冰的。
杨宗坐在列车上,列车轧轧地向前行驶着,山海关的楼门已经遥遥地甩在了身后,他不知道最后的目的地在哪里。一时间车上很静,他发现脸上有潮潮的东西,伸手一摸是泪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他又望了眼窗外,外面已漆黑一片了,他什么也没有看清,顿时,他觉得心里很空。这时的杨宗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对家乡的最后诀别。
列车上,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接着哭声便响成一片,压过了列车的轰鸣声。
哭什么?杨宗想。
2
秀在没有认识柳先生以前,一直为自己夭折的爱情而悲伤。
秀被带到奉天以后,便被杨宗关进了奉天女子师范学校。秀并不情愿到奉天来上学,她几乎是被哥哥杨宗押解才来到奉天的。
秀来到奉天以后,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乡下女子。她看到同学们绿衣,黑裙,齐耳短发,一个个都那么青春美好,才感到自己土得有些过分。自己一身大红大绿的裤袄外,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都让她觉得土气碍事。很快她也学着同学们的打扮装束了自己。那时,她仍在留恋和鲁大在一起的时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那挂摇着铃挡的马车,无疑给她留下了美好又凄楚的回忆。她不知道鲁大现在是死是活,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远在大金沟的鲁大。鲁大的汗味、烟味还有鲁大有力的手臂都让她彻夜难眠。女生宿舍里,别人睡着,唯她在醒着,回味着苦涩的爱情。有时,她睡着了,便梦见了鲁大,鲁大穿过黑暗,来到她那间屋子里,带进来一股冰凉的风,火炕上,鲁大用胸膛压着她,让她喘不上气来,可周身却那么舒畅,她轻轻呻唤着。一会她和鲁大牵着手,在荒野里奔跑着,最后鲁大没有了,只剩下了她自己。她茫然回顾的时候,发现周围潜伏着狼群,正睁着一双双鬼火一样的眼睛,一步步向她逼近,她大叫一声,醒了,发现泪水已浸湿了枕巾。秀刚到奉天那些时光,一直用痛苦的回忆和思念打发着自己的时光。
那种痛苦时光,很短便过去了。她认识了柳先生,柳先生是教古典文学课的教员。柳先生穿西装,系领带,秀还是第一次见这种装束,她先是被柳先生的装束吸引的,然后才是柳先生这个人。
柳先生那日给她讲的是宋朝年间女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秀刚开始有些听不懂,后来她就懂了。她在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意境里便想到自己,鲁大无疑是赵明诚了。一种伤感,便漫上她的心头,三滴两滴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秀的变化引起了柳先生的注意,柳先生站在讲台上,先是望着她,后来就踱到她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一问使秀清醒过来,她慌乱地把眼泪擦去。她答:“秀。”“唔。”柳先生说。
然后柳先生就走了,扔下秀独自在古人的意境中忧伤。下课的铃声响起时,同学们都涌出教室,看满院的柳絮飘飞去了。教室里只剩下秀,她心里装着很多伤感,她不想去外面。
这时柳先生过来,柳先生坐在她前排空出来的座位上。柳先生说:“你是刚来的吧?”秀说:“是。”柳先生又说:“心里不高兴吗?”柳先生说这话时,仍像讲课时一样,慢条斯理,温文尔雅。
这时的秀听了柳先生的话又想哭,柳先生这时就说:“有空去我那坐坐,谁都有不高兴的事,说一说也会好过一些。”柳先生说完便走了。
秀一直记着柳先生的话,过几日下课后,秀没事可做。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便去缅怀自己的爱情,她便想起了柳先生,也许柳先生能帮助她吧,这么想着,她便顺着柳先生告诉她的地址找到了柳先生。柳先生一个人在静静地读一本很厚的书,见是她忙把书合上,又塞到书架的最底层,她瞥了一眼书的名字,是《资本论》,她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柳先生让她坐下后,并没有问她来干什么,却给她讲起了军阀混战和驻扎在奉天之外的日本人。秀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类问题,她想着只是自己的爱情。秀一知半解地听着,她暂时忘记了自己对鲁大的思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在一分一秒的时间里明白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那些日子,女子师范学校和其他学校一样,掀起了抗日浪潮,他们四处游街,到处张贴标语口号之类的东西。一时间,校园上下热闹了起来。
在这期间,杨宗来看过几次秀。他对秀说:“你不懂,不要瞎掺和。”
秀后来更加频繁地出入柳先生的宿舍,她在那里认识了许多男人、女人。柳先生好似是这些男人女人的中心,柳先生说,大家听。柳先生讲过的话很快就在学生运动中得到了实践。
那一刻,秀才发现柳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和柳先生的接触,使她很快想到了鲁大,在杨家大院和私塾学校里她没接触过更多的男人,她接触最多的便是鲁大,于是她便冲动地爱上了鲁大。认识柳先生之后,她才意识到大金沟以外的奉天,还有柳先生这样的男人。熟悉了柳先生以后,她心里想起柳先生的次数愈来愈多了。晚上,夜深入静的时候,她曾暗暗地做过一次比较,用鲁大去比较柳先生。她这才发现鲁大只不过是一名伙计,一名在杨家大院打工的伙计。这一发现让她吃了一惊,那一夜之间,鲁大的形象像风中的炊烟一样很快在她眼前飘逝了。秀和柳先生结婚后,才发现她对鲁大的感情,只是女人对男人的冲动,还说不上爱情,她和柳先生才是真正的爱情。
她爱上柳先生是后来才发生的事。那一次,柳先生带着学生们去大街上游行散传单。秀本来并不想去,她想着哥哥杨宗对她说过的话。可她在游行队伍的前面看见了柳先生,她马上想起,像柳先生这么有知识的人是不会错的,莫名其妙地她加入到了游行队伍中,就站在柳先生身旁。她和人们一齐呼喊着口号:“我们不当亡国奴,抗日救国……”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很多校园里的学生都汇聚到了一起,声势浩大,口号声震耳欲聋。秀在队伍里,看着热情沸腾的场面,就激动起来,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许多道理。
当队伍游行到少帅府门前时,队伍受到了东北军的冲击,马队横冲直撞地向队伍冲来。秀看见柳先生被马撞倒了,游行的队伍乱了。她冲过去,抱起了受伤的柳先生,她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的劲,一下子就把柳先生背到了肩上。警察局的人吹响了警笛,他们开始抓人。秀在慌乱中在街上奔跑着,她一抬头看见哥哥杨宗,杨宗正带着人在少帅府门前布哨。她喊了一声:“哥。”杨宗见是她,停下来,吃惊地望着她。她背着柳先生气喘吁吁地来到杨宗面前说:“哥,柳先生受伤了。”杨宗白着脸说:“胡闹。”这时有几个警察正身他们这里跑来。杨宗说一声:“还愣着干啥。”说完一挥手叫过两个士兵,让士兵抬着受伤的柳先生来到了少帅府大院。秀也跟着走了进去。
那一次,杨宗一直等到晚上,才派人把他们送回了学校,柳先生养伤那些日子,秀差不多一直陪护着柳先生。柳先生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自己有伤在床上躺着,仍没忘记被抓进警察局的学生和老师。那一天晚上,柳先生对她说:“秀,你敢不敢送一封信?”她想也没想就说:“敢,怕啥。”柳先生就交给她一封信,让她送到东北大学学生会一个姓赵的人手中。那一次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她激动万分地跑到柳先生宿舍告诉他信送到了。柳先生就很感动,握着她的手说:“真是谢谢你了。”这是柳先生第一次握着她的手,一种异样的感受过电似地在她身上流过,和鲁大用力抱着她时的感受一点也不一样。从那以后,她再也忘不了柳先生了。夜晚对鲁大的思念换成对另外一个人的想念。这种崭新的想念,鼓噪着她彻夜难眠,她觉得自己似乎换了一个人,一个崭新的人。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审视自己是否爱过鲁大。结果,鲁大像梦一样的她心中消失了。多了些歉疚和不安,她惦念鲁大是死是活,这分惦念却是另一种心情了。
秀再次回到李清照冷冷清清的意境时,觉得自己便是那李清照,柳先生就是赵明诚了。这一发现,使她脸红耳热了好一阵子。
柳先生伤好后,对物说:“我要回一次老家。”秀知道柳先生的老家在南方。她不知道柳先生回家干什么,她以前在柳先生的谈话中得知,柳先生老家已经没有人了。
柳先生突然就走了。没有柳先生的日子里,秀才真实地体会到那份思念。那是一种甜蜜和痛苦参半的感觉。有很多次,她站在学校门口眺望着远方的行人,希望在行人中突然发现柳先生。她还去过火车站,她站在凄凉的月台上,望着列车来了,又走了,仍没有见过柳先生。
柳先生把宿舍钥匙留给了她,让她帮助照看东西。每天下课后,她几乎总要去柳先生那里看一看。帮助柳先生打扫房间,她在柳先生的书架上,看到了许多她没有见过的书。不仅有《资本论》,还有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还在柳先生的枕套里发现了一本毛泽东写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小册子。那是秀看到柳先生的枕套脏了,她想拿去洗一洗,不想就发现了这本书。从那以后,她总要到柳先生屋里看这些书,看了书她才知道,柳先生讲的道理都是这些书上说的,她就愈加感到这些书的亲切,她读着这些书就像在和柳先生聊天,她便愈加思念柳先生了。
那一日晚上,她正在柳先生屋里静静读那些书,一边在思念柳先生。突然门开了,柳先生站在她面前。她张圆了嘴巴,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扑过去,一把抱住了柳先生,泪水也流了出来。半晌,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窘态,慌忙跳开。这时她才看清,柳先生瘦了,黑了,人显得很疲倦,精神却很好。
柳先生一直那么挺精神地望着她,她的脸一直热下去,最后就热遍了全身。她发现自己仍在哭着,柳先生突然把手插在她的腋下,像逗孩子似的把她提起来,一连转了几圈,她多么希望柳先生一直那么转下去呀。柳先生放下她的那一瞬,她就势倒在了柳先生的怀里。
3
喜欢柳先生的话,秀觉得无法说出口。秀便写了张条子,趁给柳先生收拾屋子时,夹在了柳先生的书里。于是秀便一天天开始等着柳先生的消息。那几日,害怕见到柳先生,她不知见到柳先生该说些什么,于是就那么一直躲着,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柳先生,不知柳先生看到没看到那张纸条。柳先生那几日不知在忙些什么,秀也很少能看到柳先生。
秀后来碰到柳先生是一天晚上,秀和同学们刚从街上贴完标语回来,柳先生正站在楼门口的暗影里。柳先生喊了一声:“秀。”她就看见了柳先生。柳先生又说:“秀你来一下。”秀心里“砰砰”跳着,她不知道柳先生要对她说什么。她一直随着柳先生来到柳先生住处,柳先生给她倒了杯水之后说:“坐吧。”她就坐下了,却不敢看柳先生一眼,低着头。
柳先生突然说:“秀,你不后悔么?”
秀马上想到了纸条上写的事,听见柳先生这么问,她顿时红了脸,慌乱地看了眼柳先生,使劲地摇了摇头。
柳先生就抓过她的一只手,秀立时觉得浑身已经没有了一点力气。
柳先生又说:“也许以后我会被日本人打死。”
秀吃惊地看着柳先生,她的心都要快炸了。激动的泪水一直在眼里含着,这时她已经别无选择,她就是那个李清照,柳先生就是那个赵明诚了。她这时坚定地说:那我和你一起死。”
这时她看见柳先生的眼里也有了层雾样的东西。
事后,过了好久,秀才知道,柳先生同意和她结婚,是为了形势的需要。可那时,她已经深深地知道,柳先生爱她,她更爱柳先生。
东北军刚走了没几日,日本人便接收了奉天。膏药旗猎猎地在天空中飘动,一时间,整个奉天城里鸡叫狗吠,乌烟瘴气。每日都有大批逃难的人们,携妻带子,老老少少地从城里逃出来。日本人开始抓人修筑工事。
女子师范学校也和别的学校一样停课了,学生们有的回家,有的投奔了亲戚。
柳先生却经常外出,有时出去一天,晚上才回来。秀似乎知道柳先生在外面干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她从来不多问一句话。柳先生一回来就闷闷不乐的。那些日子,柳先生学会了吸烟,以前他是从来不吸烟的。柳先生一回来,站在窗口望着漆黑的夜空,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半晌,柳先生就说:“亡国了。”秀再看见柳先生的表情时,柳先生的脸上挂满了愤怒。
后来几日,柳先生开始整理自己的书,他把那些没用的,拿到院子里一把火烧了。一只柳条编织的提箱里装着柳先生认为有用的书,柳先生就对秀说:“丢了什么,这些书不能丢。”秀就认真地点点头。秀不知道《资本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何有这么重要。
一天,柳先生从外面回来了,秀看见柳先生一脸高兴的样子。
柳先生一进门就说:“秀,咱们要搬家了。”
秀问:“去哪?”
柳先生答:“哈尔滨。”
秀不解地望着柳先生。
柳先生又问:“你愿意去么?”
秀答:“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天晚上柳先生从地板底下翻出来好多信,柳先生一口气都把那些信烧了,秀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她似乎这时才明白,柳先生在干着一件大事,秀害怕的同时,又隐隐地有些激动。
柳先生烧完那些信后,显得挺激动,也挺悲壮,他开始小声哼唱一支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秀第一次听见这首歌,很快被那歌里的歌词和旋律征服了,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感情,从心底冉冉升起。
柳先生说走,却一直没有走,似乎在等什么人,整日里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他一会儿向窗外张望,又一会儿坐下来吸烟,不停地唉声叹气。
柳先生没走,日本人便开始杀人了,日本人一口气杀了十几个人,人头高高地悬挂在旗杆上,旗杆下面聚着很多人。人头还滴着血,血凝在旗杆上,腥气弥漫。日本人又贴出了告示,说杀死的这些人是共产党。
柳先生拉着秀也去看了,柳先生只看了一眼,便哎哟叫了一声,差点摔倒,秀不知道柳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她把柳先生抱在怀里。半晌,柳先生似乎才平静下来,小声地对秀说:“咱们走吧。”
柳先生回到家里便躺在了床上,柳先生睁着一双眼睛,痴痴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秀就想起了柳先生说过的话:“日本人会杀了我的。”此时,秀不知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
柳先生就说:“秀,去外面烧些纸吧,死的人里有我一个朋友。”
秀什么也不说,就找出一叠黄裱纸,裁了,走到外面,找了一个十字路口烧了。那十几颗人头仍在旗杆上悬着,黑糊糊似乎在望着秀,秀从火光中抬起眼睛的时候,发现那十几颗人头都睁着眼睛在看她。她心里一酸,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那十几个人,都是好人。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和柳先生一样的人。
秀回到屋里的时候,看见柳先生在哭,一边哭,一边把柳条箱里的书又拿出来,塞到地板下面去。
秀就说:“不走了?”
柳先生不答,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柳先生似乎才吁了口气。他认真地望着秀说:“有一天,我被日本人抓去,你怕不怕。”
秀摇了摇头。
柳先生笑了一次,样子挺伤感。夜晚,柳先生怕冷似的抱紧了秀,秀也抱紧了他。柳先生喃喃地说:“活着该多好哇。”这时秀又想哭。
一天夜里,突然有人敲门。柳先生坐起来,秀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柳先生颤着声问:“谁?”
敲门人就压低声音说:“我找柳先生,老二让我来的。”
柳先生就跳下床。开了门。朦胧中,秀看见进来一个大个子。柳先生似乎也不认识大个子。
柳先生就问:“老二在哪里?”
来人说:“别问了,老二让你们现在就走。”
接下来,柳先生和秀就慌乱地收拾东西。最后柳先生又掀开了地板往出拿书,来人看了一眼,制止了柳先生说:“这些就别带了,路上太惹眼了,放在这,我处理。”
柳先生就住了手。
大个子把他们领到楼下,一个骑三轮车的人已经等在了那里。见他们来了,只说了句:“上车吧。”
他们刚一上车,那人便蹬上了三轮车。
他们先出了城,后来又坐了一程火车。下火车时候,一辆三套马车在等着他们,越往北走,雪愈厚了。马车辗着雪时吱呀呀地响,又一次天亮的时候,柳先生和秀远远地望见了哈尔滨。
·6·
第五章
1
朱长青的队伍和日本人遭遇了一次之后,便不敢轻易下山了。
朱长青觉得自己是一条被囚禁的狼。他站在野葱岭的山坡上,望着那些围着火堆狂呼乱叫的手下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过够了这种胡子式的生活,自从打死日本窑主跑到山里,拉起了这支胡子样的队伍,他就过够了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的日子。
当时,他随张大帅下山,本想会过上安逸平稳的日子。他不想让手下的人去偷去抢,可不偷不抢,又吃什么喝什么呢。朱长青知道要想笼住这些人的心,只能让他们去偷去抢,去山下抢女人,回来享用。这些人也没有更高的奢望,只要有酒有肉,有女人,让他们干什么,他们也会舍命去干。这些人,都是和他一样的人,逃到山里当胡子,图得是个自由。
在被东北军收编的日子里,朱长青以为,从此便会结束胡子的生活了,可没想到,自己的队伍只是图个虚名。他们穿着东北军的衣服,仍要去偷去抢,去绑一些大户人家的票,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东北军,而结束胡子一样的生活。
朱长青此时站在凛冽的山坡上,想着安稳的生活。雪野在他眼前无休无止地伸向远方,凭添了朱长青心里的几分苍凉。他冲着眼前无着无落的日子,叹了口长气。这时,他看着郑清明领着柳金娜和谢聋子走在狩猎的山路上,莫名地,他竟有几分羡慕郑清明了。
郑清明并没有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只要还让他打猎,让他有机会,一次次去寻找红狐,他的心里便充满希望。他用打到的猎物养活自己,养活全家,这就是他的生活。他走在狩猎的路上,看着身后的柳金娜和谢聋子,心里甚至充满了温暖。
突然,一只山鸡在树丛里飞起。他举枪便射,那只山鸡抖了两下翅膀,便一头栽了下来。柳金娜和谢聋子两个人,像孩子似地跑过去,拾起了山鸡。
谢聋子冲郑清明说:“打脑袋上了。”
郑清明看也不看一眼那只击中的山鸡,他相信自己的枪法。柳金娜扭着丰满的屁股,颤着胸前的两只奶子,哼起了一支歌,那是一首俄罗斯民歌。
谢聋子听不见柳金娜唱的是什么,他看着柳金娜快活,他心里就踏实。
不到一上午,谢聋子和柳金娜就已经满载而归了。郑清明独自一人,又走进了山林,他在寻找那只失踪了的红狐,他相信,红狐仍然在这片山林里,只要他郑清明还活着,他就要找下去。他相信红狐也在找他,他们是一对对手,一对敌人。只有这样的对手才让他兴奋,同时觉得生活有了奔头和目标。
那天,天近黄昏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山上多了那只熟悉的蹄印,郑清明那一瞬间,激动得差不多大叫起来。他寻找了好久,他终于寻找到了。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顺着那只蹄印走下去,他似乎又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气味,还有红狐的叫声。“哈哈哈——”他在心里叫着,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大,在月光下郑清明仍清晰地辨出那只熟悉的蹄印。他激动异常,孩子似地叫着跑着。
那天晚上,野葱岭的山窝里,谢聋子和柳金娜,吃完了火烤山鸡后,便开始等待郑清明。郑清明总是很晚才能回来。火堆上的铁锅里烧着滚开的雪水,柳金娜隔三差五地就要洗澡。柳金娜洗澡很特别,她先端了盆雪回到窝棚里,脱光了衣服用雪搓着全身,在杨家大院的时候,柳金娜就一直这样。柳金娜一边搓一边“嗷嗷”叫着。直到把一盆雪水都搓光了,她才把空盆扔出来,谢聋子便用空盆端满热水递进去,柳金娜再用热水擦身子,直到擦得窝棚里充满了热气,她才开始穿衣服。
在杨家大院的时候,柳金娜洗澡是柳金娜最快活的时光,也是谢聋子最愉快的时刻。他愉快地帮柳金娜烧水、端雪,他站在窗外,隔着窗纸看着柳金娜丰腴的身体快乐地颤栗,谢聋子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柳金娜是他赶马车从窑子里接回来的,他看见柳金娜的第一眼,他的心就碎了。柳金娜忧郁的目光,让他想哭,想喊。当他看着柳金娜的身体在车上颠簸的时候,他便不知自己该把车赶快点,还是赶慢一点。管家杨么公催促着他,他似乎也没有看见。
柳金娜到了杨家大院以后,并不愉快,他从柳金娜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杨家大院的人没有人把他当人,只有柳金娜从不小看他。柳金娜还挽起袖子,让他看手臂上杨雨田留下的烫伤。柳金娜知道他听不见,便用手比划着告诉了她的身世。谢聋子明白了。
谢聋子自从发现柳金娜只有洗澡时才快活时,他便勤奋地帮助柳金娜烧水,让她有一个短暂的快乐机会。那时刻,他心里充满了幸福感。
柳金娜每天洗完澡之后,赴刑一样走进杨雨田房间时,谢聋子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知道杨雨田又要打她,掐她,烫她——他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杨雨田的窗户,浑身不停地颤抖。他听不见柳金娜的叫喊声,但他知道柳金娜在受罪,仿佛那罪都受到了他的身上,让他愤怒、难过、伤心。
转天,柳金娜掀开裤角和袖口让他看那些新的伤痕时,他颤栗着说;“我要杀了他。”柳金娜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就浑身不停地颤抖着,呜咽着。柳金娜就把他搂孩子似地搂在怀里,用脸摩擦着他的头发,用手拍着他的后背,仿佛受伤害的不是柳金娜而是他自己。这让他想起了母亲,他从小就没有了母亲,是父亲把他带大的,父亲是个喂马的,喂完马就睡在马圈里,他是嗅着马的粪臭味长大的。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管他,饿了就抓一把喂马的豆饼吃,渴了就喝饮马的水。没有人像母亲这样搂过他,爱抚过他。那一刻,他在柳金娜的怀里放声嚎啕了。也就是从那一刻,他坚定不移地爱上了柳金娜,是对母亲般的一种情感。柳金娜拍打着他,抚慰着他,他就说:“我要杀了他。”
柳金娜摇着头,并用手比划着告诉他,他要是杀人,她就不活了,她还告诉他,让他忍受。他听了柳金娜的话,可心里说不出地疼。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我要杀了他。
直到杨雨田把柳金娜当一份人情送给郑清明,谢聋子心里才好受一些。那些日子,他隔三差五地要去看一看柳金娜,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看着。柳金娜告诉他,郑清明是个好猎人,她要永远地和猎人生活在一起。他高兴,为了柳金娜的幸福。他没有别的企求,只想看一看柳金娜,看一看他这个亲人。每到夜晚的时候,他睡不着觉就会爬到院墙上,往后山坡那间猎人的木格楞里张望。远远地他看见木格愣里透出的那缕灯光,他便感到温馨亲切,心里升起一股热流荡遍他的全身,于是他就那么幸福地望着。那一天晚上,他望见了胡子,胡子包围了那间木格愣,他知道胡子要干什么,他们要杀了猎人,杀了他的亲人柳金娜。他一下子从墙上跳下来,冲看门的家丁喊:“胡子,胡子。”
他的喊声惊动了杨家大院的人,他们爬上墙头,只是远远地望着。他疯了一样在院子里喊着叫着:“胡子,胡子杀人啦,快救人哪——”
没有人理会他,他看见了杨雨田,杨雨田正指挥着家丁往炮楼子上爬,他跑过去“咕咚”一声就给杨雨田跪下了,他冲杨雨田喊:“东家,救人呢。”杨雨田没理他,他一把抱住了杨雨田的大腿,杨雨田一脚把他踢开,说了句:“死聋子,你懂个啥,胡子又没来找咱。”他不知杨雨田说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杨家的人是不会去救猎人和柳金娜了。他急了,从家丁手里抢过一支枪冲出院门,疯了似地向后山冲去。
那一晚,郑清明一直没有回来。柳金娜洗完澡,便招呼他回窝棚里睡觉,告诉他不用等猎人了,猎人会回来的。他就躺在窝棚里,他嗅着柳金娜洗完澡后空气里残留的那缕体香,他感到亲切幸福。他在这种幸福感中朦胧地睡去了,很快他又醒了,他觉得窝棚里有了异样,接着他看见柳金娜和两个人在窝棚里厮打着,接着他又看见朱长青手下的人,焦灼地围着窝棚转圈子。他意识到了什么,抓过枕下的枪,那是杨家的枪,他尖叫一声冲两个正和柳金娜打的人冲了过去。很快他便和那些人厮打了在一起。
这时,窝棚外突然响了两枪,和谢聋子厮打在一起的人,顿时住了手,兔子似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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