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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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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先生,我们这里兵荒马乱,让你也跟着受苦了!”龙仔一边把带来的食物递给易君恕,一边说,“等打跑了鬼子,回家再请你吃九大簋啦!”
  易君恕凝望着这个孩子,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欠乡亲们的情太多了,该怎么报答呢?
  “少爷,看你身上的这些伤……”龙仔心疼地望着邓伯雄说,“少奶奶答应我了,让我跟着你打鬼子,也好照顾你!”
  “胡闹,”邓伯雄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留下?”
  “少爷,”龙仔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我怎么不能?去年我就成丁了!”
  “唉,”邓伯雄望着龙仔,不禁叹了口气。这孩子虽也是邓氏子孙,却并不是吉庆围的人,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被邓伯雄收作仆僮,转眼七八年过去,也已经成“丁”了。虽然个子不矮,可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嘴唇上刚长出细细的茸毛,一脸的稚气。邓伯雄猛然又想起阿惠的兄弟,心里一阵刺痛,他怎么忍心让龙仔也跟着出生入死!“龙仔,听话,你还是回去吧,在吉庆围站岗、巡更也很重要,家里又离不开你,拜托你好好照顾心瑜和阿猛,让我放心!”
  “嗯……”龙仔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少爷,你可一定要保重啊,也让少奶奶放心……”
  距抗英乡民临时营地仅数华里之遥的上村,驻扎着伯杰上尉的香港团队和巴瑞特中尉的预备部队,他们昨天晚上从林村谷赶过来,在此宿营。
  中午时分,辅政司骆克和指挥官奥格尔曼中校率领后续部队来到上村。
  昨晚激战的枪声使骆克一夜没有安眠,睡眼惺松。他和奥格尔曼一起,在伯杰和巴瑞特的陪同下走进部队驻地石头围的临时指挥部。这是一座乡绅的庭院,昨天晚上被英军占领,房主全家被赶走,所有的房间和走廊都住满了士兵,没有足够的床铺,他们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士兵们躺在干草上,一些人睡着了,还有的在打纸牌,一名士兵正伏在膝盖上写什么东西。
  士兵们发现长官进来了,马上像弹簧似地跳起来,向他们立正、敬礼。
  “稍息!”奥格尔曼挥了挥手。
  “年轻人,你们在这儿生活得怎么样?”骆克停下来,问他们。
  “报告阁下,”一名士兵回答说,“睡在干草上很舒服!”
  “很舒服?”骆克笑了,“你不怕艰苦,很好。刚才,你在写什么?”
  “报告阁下,我在给妈妈写信。”士兵说着,把手里的那张纸向他递过来。
  “噢?”骆克接过来,“这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怎么可以看?”
  “当然可以看,”士兵坦然地说,“这里面没有秘密。”
  骆克垂下眼睑,注视着那张纸。这不是一封通常意义的信,而是一幅铅笔画。绘画技巧当然很拙劣,但看得出,士兵画得很认真。上面画着一名英国士兵,显然代表他自己,手持毛瑟枪,在向拖着长辫子的中国人射击。画的下方写着一行英文:“1899年4月17日晚,林村谷之战纪念。”
  “你把这幅画寄给妈妈……”骆克皱了皱眉头,心里泛起了一阵不安:这种屠杀的场面,似乎不宜宣扬,特别是寄给一位身为母亲的女性,也许将造成不利于皇家军队的影响……骆克沉思着,侧过脸看着这名年轻的士兵,“你妈妈看到之后,会怎么想呢?”
  “她当然会为我感到骄傲!”士兵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在熠熠闪光,“爸爸年轻的时候在印度殖民地干得很漂亮,赢得了女王授予的‘C。S。l。’勋章,妈妈希望我也能早日给家族带来荣誉!”
  “嗯……”骆克心中的那一丝疑虑打消了。当大英帝国全民族都在为称霸世界的荣誉而欢欣鼓舞之际,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他没再说什么,把那幅画还给了士兵,和军官们一起走出营房。
  “伯杰中尉,你们昨晚打得很好!”奥格尔曼中校赞赏地对他的部下说,“特别是在西蒙斯不幸迷了路,他的大炮不能为你掩护的情况下,你们能够粉碎两千多名中国人的围攻,可以说是一件军事杰作!”
  “谢谢,能够得到阁下的首肯,我深感荣幸!”伯杰激动地说,“其实我们打得也非常艰苦!中国人的阵地选得很好,要是他们枪打得准,我们本来是会倒媚的!”
  “是啊,”骆克深以为然,“我们的对手虽然只是一些农夫,但他们却具有军队的纪律性和攻击力,如果他们拥有近代化的武器,我军恐怕就更加为难了!即使如此,他们使用原始武器顽强开火的那股劲头,也显示出他们浑身是胆!”
  “所以我认为,”伯杰说,“和中国人打交道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停地进攻他们,袭击他们,使他们没有还手之力,不可能再组织一次成功的反击!”
  “事实证明,你的策略是行之有效的!”奥格尔曼说,又问,“部队在这里休整,有什么困难吗?”
  “当然有了,”伯杰耸耸肩,说,“这里的居民对我们非常仇视,以至于雇佣苦力、购买东西都成为不可能的事,只有采取以武力强迫的办法。食品短缺,我们宰杀了农民的耕牛,用水牛肉做的牛排也还是很好吃的,等一会儿将请阁下品尝品尝!”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正坐在强占的民房客厅里享用午餐,一名侦察兵急步走了进来。
  “报告阁下,三英里之外发现敌情,中国人正在向我们靠近!”
  “嗯?”骆克一愣,停止了咀嚼,“他们又打过来了!”
  “他们有多少人?”奥格尔曼问。
  “估计有两千人以上。”侦察兵回答。
  “嗯,有那么多人?看来,不仅是昨晚战败的残部,他们又补充了新的兵力。”奥格尔曼思索着说,“伯杰中尉!”
  “有!”伯杰在餐桌旁站起来,“咔”地一个立正。
  “你现在就去作准备。”奥格尔曼命令道,“让昨晚参加战斗的士兵休息待命,今天由增援部队出战,他们已经养精蓄锐,战则必胜!不过,在战术上,还是要动一动脑筋,一名优秀的指挥官,不仅要打得顽强,还要打得巧妙!”
  “是,阁下!”伯杰答道。午餐还没有吃完,他便和巴瑞特一起匆匆走了。
  下午三点钟,战斗打响了。
  从石头围驻地的窗口,骆克和奥格尔曼手持望远镜,注视着战场。
  村外空旷的原野上,浩浩荡荡的中国农民武装正汹涌而来。他们排成三列,队形非常整齐,显然不是出于盲目的冲动而是经过严密策划之后采取的行动。他们挥动旗帜,大声叫喊着,越过被犁过的大片土地,朝着石头围冲过来。子弹在空中呼啸,打烂了村外树木的枝于,绿叶纷飞,而英军驻地石头围却没有任何回应。也许,中国人自以为这次的反攻已经胜券在握了!
  就在那片空旷的原野前方,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现在雨季刚刚开头,河床里几乎干涸见底。伯杰上尉、巴瑞特中尉率领着部队,正埋伏在那里。
  抗英乡民的队伍呼啸着,奔跑着,射击着,越来越近。显然,他们是要跨过那条干涸的河床,包抄石头围,实施“瓮中捉鳖”之术。但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条干涸的河床竟然会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们已经逼近了河床,只剩下差不多五百码了,子弹打在河堤上,激起滚滚尘烟。可是,河床里仍然不见动静。
  “上校,为什么还不打?”骆克的心脏怦怦地狂跳,“我担心伯杰上尉会错过狙击的最佳时机……”
  “不要着急,阁下,”奥格尔曼微笑着说,“等到距离三百码左右,才能保证在射程之内,而且,可以让阁下清楚地欣赏到射击的效果!”
  乡民们杀声震天,直扑河床而来,在望远镜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张张激愤的面孔,沾着泥污,染着血迹,焦渴的嘴唇爆裂,眼睛里闪射着火焰。看来,他们把全部“赌注”都押在这次反攻上了!
  只剩下三百码了!
  “啪!”河床里一声清脆的枪响,伯杰一跃而起:“打!”
  顿时,干涸的河床像是突然洪水泛滥,英军涌上河岸,一起猛烈扫射,密集的子弹交织成一张火网,连飞鸟也难以穿过!
  奔跑着的农民队伍显然大吃一惊,跑在前面的一排像砍刀之下的甘蔗林突然倒下了一片,后面的人根本不可能再往前冲,骤然如潮水倒流……
  “追!”奥格尔曼兴奋地叫了一声,放下望远镜,转身往指挥部外面走去,指挥官现在要上前线了。
  空旷的八乡平原上,潮水般溃退着世世代代与土地为伴的农民。当他们拿起武器保卫脚下的土地时,面对的却是以攻城略地为职业的大英帝国皇家军队,战争这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使他们一旦陷入便不可自拔。命运好像处处与他们作对,大埔两战、林村谷伏击都归于失败,厦村、屏山失守,此次邓菁士调集了几乎全部的精锐兵力,再加上从深圳、沙头角、东莞、惠州前来支援的友军,共二千六百余人,志在聚歼驻扎在石头围的“疲劳之敌”,却不料又中了埋伏,而且迎战的是从大埔乘胜东进的勇猛之师,再一次失算!
  英军穷追不舍。香港团队、预备部队、亚洲辎重连、警察部队……各军种、兵种分进合击,以强大的火力,共同对付那些连“老爷枪”尚不能做到人手一支,许多人还以火铳、大刀、长矛、三叉戟为武器的农民。他们那长满硬茧的手使惯了犁、耙、镰、锄,按照大英和大清两国政府共同替他们安排好了的命运,本应该老老实实地去种田,养活黄毛碧眼的洋主子。香港总督早已命令他们“照旧各安其业,守分营生,慎勿造言生事、煽动人心”。并且警告说,“作奸犯科者,定必按律惩治,决不姑宽。”可是他们偏偏不听,胼手胝足的农夫却有着极度的自尊,大来皇姑的后裔、大宋丞相的子孙决不肯低下高贵的头,纵使朝廷已经签约、两国已经划界,他们却仍然固执地要守住先人留下的祖业,祖国东南边睡的最后一寸土,那么,遭到大英皇家军队的严厉“惩罚”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疯狂的追杀,仓皇的奔逃……
  逃向哪里?八乡平原南靠大帽山,东临大刀岃,西接锦田平原,北至鸡公岭,如今东面的大埔、西面的厦村和屏山、南面的上村都已被英军占领,所剩只有北边一条路了。“上鸡公岭!”邓菁士在急速的撤退中作出了惟一可行的决策。鸡公岭在“新租借地”的西北部,方圆十余里,主峰桂角山、侧峰鸡公山均高达干余尺。八百年前,锦田邓氏四世祖符协公在桂角山创办“力瀛书院”,讲学其下,嘉庆《东莞县志》有载,至今基址尚存,是名副其实的邓氏祖家山。此山地形复杂,森林茂密,未尝不可作为立足之地,安营扎寨,进可东攻大埔,西征屏山,南伐上村,收复失地;退而过河便是深圳,再与香鬼周旋,今天的撤退不可言败,华夷逐鹿,尚不知鹿死谁手!
  抗英乡民且战且退,将至七星岗,突然又从粉岭方向杀来一支英军!那是昨夜迷路误入粉岭的西蒙斯部,如今赶来支援主力,正赶在紧要关头,骤然冲进乡民的队伍,败退的潮水“哗”地向两边散开,一路往西涌流,一路向北倾泻……
  从石头围到鸡公岭,不过六七华里的路程,而处在生死存亡之际的乡民们好似跑了一年!血肉相连的邓氏祖家山收留了这些死里逃生的子孙和乡邻,往日砍柴时穿过的树林,赶路时爬过的坡岭,危难中成了他们惟一可以藏身的家园。
  邓菁士清点队伍人数,已经损失过半!啊,那些没有赶上山来的弟兄们呢?他们都战死了,从石头围到鸡公岭这条路,被他们的鲜血染红了!他看看身边的几位首领,邓植亭、邓仪石、邓芳卿、文湛全、廖云谷、彭少垣、侯翰阶……都还在,可是,伯雄呢?易先生呢?难道……他们也已经倒在了那条血路上?
  “伯雄!……”
  “易先生!……”
  悲怆撕裂了肺腑,峰峦之上,丛林之间,回荡着邓菁士凄厉的呼唤。
  浓重的乌云从四方涌来,已经湮没了鸡公岭峰顶,那如铅似墨的天,好像要塌下来了。
  鸡公岭下黑压压一片,英军紧紧追踪而至。
  “大哥,”身负重伤的邓植亭喊道,“鬼佬跟上来了!”
  “不怕!”邓菁士猛地昂起头,把垂落在胸前的辫子甩开,“鸡公岭不是林村谷,鬼子休想再上山!告诉弟兄们,节省子弹,不许开枪,等鬼子靠近了再打!”
  “好,”邓植亭说,“这是鬼子在上村的战法,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伯雄和易先生报仇!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为弟兄们报仇!……”一张张血污的脸发出山鸣谷应的怒吼。
  布满弹洞的旗帜高高举起,发热的枪膛上满子弹,滚木、擂石推上了山崖,大刀、长矛蘸着洞水在山石上磨砺,听那声声都是:杀!杀!杀……
  山下的队伍步步逼近,已经不足半里之遥。
  邓菁士举起了望远镜。
  “大哥,打吧!”邓植亭的心脏快要跳出胸口,等待着报仇的时刻。
  他们的身旁、身后,一支支枪都已经端起,对准了英军冲上来的那个山口。不需要多久了,也许再等一两秒钟,只须邓菁土一声令下:“打!”仇恨的子弹和滚木擂石便将一齐倾泻向那里,英军插翅难逃,纵使不能一举歼灭,也将予以重创!
  邓菁士抬起右手,在他将要用力挥下之际,耳畔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他的手停在半空,双眼紧盯着望远镜中的英军。
  望远镜中,随着队伍的越来越近,一幅出乎意料的画面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走在英军队伍最前头的竟然是一些本地乡民,有被抓来的挑夫,也有携男抱女的老人、妇女,他们被英军用刺刀驱赶着,向山上挥着手,哀衷地呼喊着:“自家人呀,不要开枪!……”
  邓菁士的手臂颤抖了!
  “是自家人呀,不要开枪!……”那喊声更响了,像是许多人齐声在喊,完全相同的词句,一遍一遍地重复,显然是英军威逼他们这样喊的,可是他们毕竟真地是自家人啊!
  “唉!”邓植亭大吼一声,胸膛似乎爆裂了,“大哥,这怎么办?”
  壁垒森严的阵地上,数百双眼睛盯着邓菁士,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怎么办?怎么办?
  “我们不能朝自己人开枪,决不能……”邓菁士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轻声自语,而对于他身旁的数百条生命却是一道残酷的命令,不准开枪,无异于自杀!
  几乎就在他发出这一命令的同时,山下的枪声大作,马克沁机关枪的近距离扫射立即封锁了山头,“咚!咚!”大炮轰响了,炮弹在密集的人群中爆炸,冲天的火光挟裹着粉碎的肢体……
  广州,两广总督衙门。
  王存善和方儒匆匆奔进客厅:“卑职参见制台大人!”
  谭钟麟从他们急切的脚步和语声已感到不祥之兆:“快讲,此去香港,情形如何?”
  “大人,”王存善一脸的屈辱和沮丧,“香港总督嫌我们二人官职卑微,不肯接见……”
  “什么?”谭钟麟勃然大怒,“我忍辱含垢,派员与他协商,他竟然拒而不见?红毛番鬼,如此狂妄!”
  “他传下话来说,大人应当亲自去拜谒他,言辞之中,对大人极为不敬,颇多污蔑……”王存善惶然望着两广总督,不敢再说下去了。
  “讲!”谭钟麟怒喝道,“卜力都说些什么?”
  “他……他说:两广总督言而无信,没有承担起应当承担的责任!连日来,百姓伤亡惨重,甚至连我都不能对这么多人丧失生命无动于衷,两广总督却视而不见……”
  “胡说!”谭钟麟拍案道,“两国签约之时曾有协议在先,英夷对新租之地,须施行仁政,善待百姓,而今墨迹未于,英夷便出尔反尔,暴政屠民,倒是何人言而无信?百姓丧生于英军枪炮之下,他反而指责于我,天下竟然有这等无耻之人!我要上书朝廷,请总理衙门与英夷交涉!”
  “租借地升起了‘米’字旗,便已属英界了,交涉还有何用啊?”王存善叹息道,“以卑职之见,这书也不必上了,大人还是保重自己吧!香港总督已经电请英国公使馆向总理衙门弹劾大人,说大人纵容莠民作乱,而且下令军队参与抗英……”
  “这里有一份电报抄本,”方儒从身上取出电稿,“港督说,这是大人给九龙水师的电令,被他们截获……”
  “啊?!”谭钟麟大吃一惊,离座而起,“拿给我看!”
  方儒走上前去,双手把电稿呈上。谭钟麟接过来,拿起身边的放大镜,眯起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的昏花老眼,贴近了,吃力地辨认,那纸上的字迹却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一团……
  “唉,看不清……”他无可奈何地把电稿又递给方儒,“你念给我听吧!”
  “‘谕令九龙水师各舰艇:如有英舰三艘以上,未经允许进入港口,不问其是否深入,坚决向其开炮。’”
  “啊?!”谭钟麟猛地一震,放大镜从手中滑落,砰然坠地,碎片四散迸射……
  “大人,九龙水师没有接到这份电令啊!”方儒疑惑地说。
  “本部堂又何曾发过这样的电令?这是英夷嫌我老而不死,碍他们的手脚,有意加害于我!”谭钟麟愤然道,脸上蛛网似的皱纹在扭动,稀疏的白须在颤抖,“其实,这倒是抬举我了,如果我真地下令大清兵舰向英夷开炮,中国岂不又出了一个林则徐吗?那也不枉为七尺男儿来世上一遭!唉,可叹,可叹啊,我谭钟麟纵有此心,却无此胆,纵有此兵,却无此权,又可奈何?又可奈何!”
  年逾八旬的两广总督仰天悲鸣,怆然涕下,方儒和王存善也不禁痛哭失声!
  “大人!大人……”
  “告诉我,现在新安百姓的情形如何?”
  “我们一路都听见枪炮声不断,”方儒说,“他们还在和英军血战……”
  “啊,还在血战?以农夫对英夷正规部队,以抬枪火铳对洋枪洋炮,那是必败无疑啊,而我却爱莫能助!”谭钟麟一阵钻心的刺痛,突然头晕目眩,“方儒,王道,你们……在哪里?”
  “大人,我们就在您跟前哪,”方儒慌慌地说,“您怎么……”
  “我看不见你们……”谭钟麟双腿颤颤巍巍,向前伸着两手,“什么也看不见了……”
  “啊?”王存善惊呼道,“大人的眼疾又犯了!”
  “大人!”方儒连忙上前扶住他,“您可要保重啊!”
  “保重?我这老病残躯不值得保重了,两广总督尚不如一芥草民,苍天留我何用啊?”谭钟麟木然地望着前方,那双枯竭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浑浑然失去光彩,面前一片黑暗……
  乌云笼罩着新安大地。从八乡平原和元朗平原相对开来的英军,浩浩荡荡地汇集在它们的中心地带:锦田平原,这是一片尚未占领的地方。
  早在去年8月,辅政司骆克对新租借地进行调查时,就曾在锦田吉庆围受到令他难堪的冷遇,近来的多方情报也清楚地表明锦田是策动抗英骚乱的“祸源”之一,骆克早就想以适当的方式重访锦田了,今天自然是一个最佳时机,因为他在望远镜里看到,从上村溃退的抗英乡民并没有全部撤往鸡公岭,其中的一小部分在到达七星岗之前就被英军冲散,由那里转而往西,奔向了锦田。
  现在,辅政司兼新租借地专员骆克发出了命令:占领锦田,逮捕抗英分子,摧毁骚乱之源!
  锦田邓氏的五围六村之外,密密麻麻布满了英军。从八乡开来的奥格尔曼部,从屏山开来的摩利士部,东西夹攻,把吉庆围包围得风雨不透。
  滔滔锦田河畔,矗立着这座古老的围村。高达一丈八尺的青砖围墙筑成坚固的方城,四角炮楼高耸,炮楼和围墙的外侧,一列枪孔森然。围村背靠鸡公岭,面对蚝壳山,坐东朝西,周遭只有一个西门出入,花岗石门框中间装着特制的连环铁门。门外的护城河宽一丈八尺,水深一丈二尺,河面铺有吊桥,水底插满锋利的铁刺。吊桥高高升起,盗贼休想涉水攀墙。邓伯雄曾说:先祖筑成此围,目的在于防御海盗,不承想,如今果真来了西洋海盗!这番话是在今年元宵前夕他对初访吉庆围的易君恕说的,现在清明已过,谷雨未到,元宵之后尚不足两月,便已经应验了。
  兵临城下,吉庆围内剑拔弩张。老弱妇孺聚集在围尾的神厅,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准备作战。连环铁门由六名手持七九步枪的壮丁严密防守,围墙的每一个枪孔都伸出了枪管。四角的炮楼各有两门土炮,共八门,其中九尺六长的六门,四尺八长的两门。土炮其实不是“炮”,就是古老的抬枪,以传统的火药发射弹砂,每一门土炮需要六名壮丁操作。炮楼底层排列着弹药桶,贮满扎制成捻的火药。
  踏着一级级楼梯,一个魁梧的身影登上了围墙内侧的垣道。他一身短打,衫裤千疮百孔,腰束皮带,手执短枪,左臂上裹着一条黑巾,粗壮的发辫缠在脖子上。他的脸庞已经不辨肤色,烟尘、泥土、汗水和血浆混合在一起,在脸上垂下一道道流痕,浓眉之下的一双大眼闪射着复仇之火。他是邓伯雄。
  随在他身后,易君恕也登上了垣道。连续一昼夜的奔波、鏖战,易先生的文士风采已不复见,头顶的青缎便帽不翼而飞了,一条长辫垂在脑后,两鬓飘散着几丝乱发,清癯的面颊染上了硝烟,剑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如今也充盈着肃杀之气。银灰色的长衫溅着血迹,下摆撩起,掖在腰间的丝带上,肩上挎着那支驳壳枪。
  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反攻石头围的队伍之中。大埔、林村谷的接连败北和厦村、屏山的相继失守使易君恕痛心疾首,他渴望石头围一役能够获胜,哪怕付出惨重的代价,也要挫败英军嚣张的气焰,给矢志抗英的新安义民以些许安慰。其实他心里十分清楚,在英国人已经正式接管“新租借地”、升起了“米”字旗并且重兵压境的情形之下,凭借两千余名农民武装要想驱逐敌寇、收复失地已经根本不可能了;何况,即使民众能够“收复”失地,软弱的朝廷也不敢“接收”,到头来还会落入英夷之手!在这弱国无外交的年代,“香港拓界”之议从谈判之始就已经预定了它的结局,如果说易君恕当初还曾天真地抱有幻想,也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如今连封疆大吏两广总督谭钟麟都已经无能为力,易君恕身为中、英政府同时通缉的逃犯,自己的性命尚且旦夕不保,于国家大事更是徒唤奈何!但是,当他第一次踏上新安的这片土地,第一次走进这座经历数百年风雨的吉庆围,第一次把自己融入这些以历史为血脉、以土地为生命的乡亲之中,元宵节饮“了酒”使他强烈地感到自己也是其中一“丁”,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名新安的百姓,已经踏进去的脚就再也不可能拔出来,只有与他们共存亡了。青山湾舌战方儒、义撼水师,给了乡亲们何等巨大的鼓舞,而他知道,略施小计仅此一次而已,卜力、骆克、加士居、梅轩利不是方儒,也不是谭钟麟,与番邦殖民者没有道理可讲,义薄云天也感动不了虎豹豺狼,只有以智相斗,以死相搏。然而,“书到用时方恨少”,大敌当前他才感到金榜题名的顺天府举子原来是个无用之人,运筹帷幄无制敌之策,驰骋战场无决胜之力,眼睁睁看着乡亲们的血流成了河,他的心碎了!兵败石头围,身后强敌追杀,耳旁弹如飞蝗,他自知必死无疑,而千钧一发之际,同生死共命运的新安人再一次救了他的性命……
  就在那时,英夷阵中一支异军突起,冲入溃退的抗英乡民之中,邓伯雄回身挽枪,准备最后的拚命了!但是,他一眼看到,体质文弱的易君恕突然踉跄跌倒,再迟一刹那,他即使不死于番鬼弹下,也会被数百双皮靴踏成肉泥!没有一秒钟的迟疑,邓伯雄放弃了与英夷以死相拚的念头,一把拉起易君恕,“走!”走?往哪里走?追兵接踵而至,鸡公岭还有数里之遥,易先生恐怕是难以支持了!绝望之际,邓伯雄眼睛向着生他养他的锦田方向望了一眼,不禁怦然心动:走,回家去,家里有九旬太公,爱妻心瑜和幼子阿猛,有百余口阖族父老兄弟姐妹,他不能丢下他们;吉庆围有固若金汤的城池,有坚不可摧的连环铁门,有八门土炮和数十支步枪,有众志成城的护围壮丁,未尝不可凭坚据守,再与鬼佬决一胜负!胜敌的渴望使他平添了勇气和力量,战胜了死亡和失败,率领身旁仅有的十余名弟兄,护卫着易君恕,回家来了……
  刚刚进了围村,来不及洗去一身征尘,来不及向九旬太公叩问安好,来不及吃一碗爱妻心瑜炒的米粉,来不及抱一抱幼子阿猛,番鬼佬的队伍已经向吉庆围开来,他和易先生又上了战场。
  围墙内侧的垣道上,邓伯雄和易君恕匆匆向前走去。凭着字墙的掩护,每一个枪孔都布好了枪手,枪管伸出洞口,手指握住扳机,子弹一触即发。
  “准备好了吗?”他问一名枪手。
  “雄哥,准备好了!”枪手响亮地回答。
  “准备好了吗?”他走过去,问另一名枪手。
  “雄叔,准备好了!”
  ……
  沿着垣道,他们登上西南角炮楼。两门土炮的炮简各自伸向墙上的炮孔,每炮分工负责上火药、上铁砂、插引线、观察敌情、移动炮位、点火发炮的六名炮手各就各位。
  “准备好了吗?”他问炮手。
  炮手们齐声回答:“准备好了!”对他的称呼各不相同,同辈的叫他“雄哥”,晚辈的叫他“雄叔”,长辈的叫他“阿雄”。只有一名炮手例外,叫他“少爷”,那是他的仆憧龙仔。
  “龙仔,”易君恕问他,“你在这里,管什么?”
  “易先生,我管点火开炮。”龙仔自豪地回答。
  “真是不得了,小小的年纪就上阵杀敌!”易君恕感叹道,“国门临难日,稚子早成了!”
  围墙之外,传来一片鼓噪之声。
  “雄哥,”一名炮手叫道,“你听,鬼子在朝我们喊话呢!”
  “嗯?”邓伯雄眉毛一扬,走近了炮孔。
  果然,护城河外面黑压压的英军阵营中有人在喊话,说的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洋人讲汉语的那种怪调,而是本地人说官话:“吉庆围的乡亲们!你们不要害怕,大英皇家军队仁爱宽容,不伤百姓,到此只是要抓捕造反作乱的莠民!请你们把大门打开,交出莠民,其余归顺良民一概无事!”
  “这不是鬼子,而是二鬼子!”邓伯雄冷笑道。
  易君恕听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他从炮孔向外看去,喊话的人一身西装革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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