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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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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辅向英国殖民地部报告,把中国为修筑广九铁路所作的初步勘察工程说成是中国打算在吐露港修建炮台,俯视英国殖民地,以此作为拓界的借口……
这些提议、要求、报告,都未能实现,当然不是英国和香港政府不想拓界,而只是因为时机还未成熟。
1894年,中国在甲午战争中节节败退,隔岸观火的第十一任香港总督威廉·罗便臣立即敏感地意识到,“调整和扩展本殖民地”的机会来了,他在1894年11月9日致函英国殖民地大臣Ripoa:
……我请阁下注意下列事实:加普礁和横澜岛及其上面的两个有价值的灯塔属于中国。港口的东、西进口鲤鱼门海峡和青洲水道属于中国。鲤鱼门要塞是中国领土。海港北岸方圆二英里之外属于中国。九龙城属于中国。距维多利亚港只一英里左右的鲤鱼门水域属于中国。
中国本身,或是同中国或英国开战的另一个国家可能登陆珠江北岸或鲤鱼门海峡外的大鹏湾,南下九龙半岛,这不仅对我守军不利,而且很容易从中国领土炮轰维多利亚港,截断粮食供应。
窃以为,香港边界应该推至大鹏湾,从那里沿伸到深圳湾,至少也得像威斯特利走向那样,从东北面鲤鱼门海峡伸展到九龙背后的山顶,包括珠江口及汲水门在内,以确保女王这块有价值的属土的安全。再者,加普礁、横澜岛、大屿山和所有香港三英里以内的海岛均应割让给英国。否则,一旦爆发战争,本殖民地将难以防守。
如果女皇陛下政府有意在适当时候介入中日战争,我冒昧地祈求上述建议受到仔细考虑。这算不上大计,但在中国从失败中恢复过来之前,应当施加压力。
威廉·罗便臣在信中还附了驻军司令柏加的一封信,信中强调中国军队控制港口对香港英国统治的不利因素,甚至连墓地和九龙城的存在也包括在这种因素之内。
数日后,威廉·罗便臣又发出第二份文件,还把香港巨商遮打的一封信转给殖民地大臣Ripoa。遮打在信中说:
如果说割取对岸大陆的一角并完全控制邻近水域,对本殖民地安全和应付欧洲敌人是非常必要的话,更不用说对付中国了。
中国的国力现在正处于最低点,但考虑到日本的进步,五十年之后,也许二十年,中国可能成为一处军事强国,具备足够的技术知识开发她的自然资源。到那时候,如果香港边界仍像现在一样,中国的舰队停泊在九龙湾,周围的山头和岛屿都为中国所有,我们往哪里躲?只有靠人家发慈悲……
1860年的争议现在又旧事重提。我们现在的要求正是当年的要求;那就是对殖民地安全所必需的东西。由于武器的改进和战争形式的变化,当年足够的,现在已不够了,我们必须多要些……
目前的大好时机一纵即逝。不管日本今天的成功有多大,不管中国的屈辱有多深,中华帝国资源丰富,潜力巨大,她不会长期安于现状。日本对华战争将激起全面起义;二十年后的中国将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想做就立即去做,时不我待。
遮打的信还要求“赶走九龙城的中国混蛋”,赶走中国海关,包括它的派出所、税收站、收税员、侦探、特务,这样就有地方容纳更多的人士,工业上将获得土地和水源,在家禽、蔬菜方面可以不依赖广州……
威廉·罗便臣对遮打的要求给予极力支持,因为在他接任港督之前,香港作为中国最大的对外贸易站的地位已经被后来居上的上海所取代,香港的经济在威廉·罗便臣的任期内全面衰退,所以这位港督迫不及待地希望扩展他治下的殖民地,以摆脱困境。但英国政府当时仍然对此顾虑重重,外交部仅仅将罗便臣的报告“记录在案”,殖民地部次长爱德华。温菲尔德提醒罗便臣,他的献策超越了他的职责。
1895年4月,战败的中国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俄、德、法随之哄起,“干涉还辽”,并以此为由,向清政府索取种种利益,与老牌的殖民霸主英国争雄,“日不落帝国”在远东的地位受到了严重威胁。5月,英国海陆军联合会不失时机地提出一份报告,从英国的战略考虑,建议在香港“展拓并调整界址”。报告说,适当地保卫香港的安全,不仅需要完全控制香港与大陆之间的水面,而且有必要控制其南面和北面的海洋。南面的海岸已由英国掌握,而北面的海岸仍由中国管辖,必须夺过来。这份报告得到了英国陆军部和海军部的赞同。
1895年8月三日,福建古田发生教案,英国传教士死伤多人,伦敦和香港的英商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拓界的极好时机,遮打代表香港立法局非官守议员并取得香港总商会的支持,再次致函港督罗便臣,希望借此要求中国开放江西并展拓香港界址。与此同时,英商中华社会香港分会也提出同样要求,该会主席克锡并且在11月6日具体提出,香港界址应“扩大到包括大鹏湾和九龙半岛”。
1896年10月和11月,英国殖民地防务委员会两次提出备忘录,敦促政府采取行动。
1897年1月,新任殖民地大臣张伯伦致函索尔兹伯里首相,指出:德国似乎决意要占领中国的一些领土,“我们除了照此办理,将别无选择。”
1897年11月,德国果然强占了胶州湾,俄国随后在12月强占了旅顺、大连,更在英国本土和香港殖民地引起轩然大波。12月3日,英商中华社会香港分会致电伦敦总部:“如果德国或其他任何强国取得中国领土,希望英国在香港拓界一事上能有所成就。”12月14日,也就是俄国军舰占领旅大的当天,威廉·罗便臣也催促英国殖民地大臣张伯伦立即采取行动。张伯伦本来就主张在列国竞争中采取坚决态度,坚持帝国的扩张,否则将永远失去机会,对首相索尔兹伯里的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极为不满。在英国和香港军、政、商各界的压力之下,面对德、俄在华步步得逞的严峻现实,索尔兹伯里不得不承认他幻想“在一个竞争的时代保持垄断时代的既得利益”政策的破产,在1898年年初把他兼任的外交大臣职务交给强硬派贝尔福代管。
1898年3月7日,法国在俄国支持下,向清政府提出租借广州湾,并要求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保证:将云南、贵州、广西、广东作为法国的势力范围。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于3月17日向伦敦报告了这一最新势态,提醒英国政府:如果法国的这些要求得到满足,那么香港的拓界将成为不可能了!此时,任满回国的威廉·罗便臣也再一次呼吁政府向中国攫取土地。3月28日,英国政府正式指示窦纳乐,要求他从中国政府取得保证,如果法国租借广州湾,英国随时可以要求展拓香港界址。
至此,早就按捺不住的窦纳乐总算得到了“尚方宝剑”。他根本不满足于两广总督谭钟麟许诺借给香港一小块地方修筑港口、炮台,而且认为香港政府和军界、商界先前曾提出的拓界理由也过于琐屑,什么墓地啊,靶场啊,练兵场啊,粮食、蔬菜基地啊,鸡零狗碎,根本就不值得一提,要伸手,就应该大捞一把。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向李鸿章把话说明,只不过是在等待国内的具体指示,而且自己手头也缺乏资料。4月13日,代理港督布莱克把一份标示拓界方案的地图交给窦纳乐。4月16日,窦纳乐又收到英国代理外交事务大臣贝尔福的指示,把拓界的范围规定为:自深圳湾到大鹏湾一线以南,包括两湾水域以及邻近岛屿在内的全部领土。
现在,香港拓界的时机已经成熟,窦纳乐把这张图和这个方案突然展示在了大清国要员的面前,管你们吃惊不吃惊呢!
这层层内幕,当然都是李鸿章所不知道的,但他却必须硬着头皮,面对这张地图。
李鸿章强压着心中的震怒,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窦公使,阁下上次已经言明,所谓展拓香港界址,只为防御一事,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土地?”
窦纳乐板着脸说:“在今天之前,我从未就‘防御’一词的范围作出解释,而今天请阁下过目的这幅地图是我唯一的解释。我知道,阁下仅仅打算在九龙半岛的沿岸给我们一小块土地,以作为象征性的‘设防’;而我却要提醒阁下,那样如同儿戏的‘设防’根本不可能保卫香港的安全。阁下请看,”他伸出汗毛很重的手指,指着面前的地图,“在中国漫长的海岸线上,如今已经布满了危机。北面,俄国控制了渤海湾;东面,德国占据了胶州湾;东南面,日本扼台湾海峡要冲;南面,法国踞广州湾重地。一旦爆发战争,他们的军舰四面包围,小小的海上孤岛香港将何以对付?香港的辖地必须向中国大陆扩展,而且必须包括九龙半岛两侧的海湾,我们别无选择!请阁下为英国想一想,为香港想一想!”
李鸿章心里说:英国也罢,俄国也罢,德国也罢,法国也罢,你们占据的都是中国的领土和领海,瓜分不均,也难免互相厮打起来,到时候遭殃的还是中国!你要我为英国着想,俄、德、法也会要我为他们着想,到底让我听谁的?你们哪一个又肯为中国着想呢?
“阁下身为英国公使,自然要为英国着想。不过……”李鸿章嗫嚅道,“如此大片租借,敝国也有难处……”
窦纳乐微微一笑。“是吗?德国租借的胶州湾,俄国租借的旅大,都比英国所要求展拓香港界址的面积要大,为什么贵国答应了他们,而要拒绝我们呢?大英帝国对于贵国已经很客气了,而你们却把我们的忍让看作软弱可欺,这不公平!”
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李鸿章心想,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软弱可欺”的是你还是我呢?但这种牢骚又不能当面发出来,只好说:“敝国对待各友邦皆一视同仁,不是已经答应将威海卫租与贵国了吗?其大小足以与德、俄租借土地相当!”
“威海卫属于另一个问题……”窦纳乐略一沉吟,狡黠的蓝眼珠转动着,“英国租借威海卫,可以有效地扼制俄国在旅大的势力,这对中国大有好处。威海卫地处与日本对峙的海防前沿,而中国却又没有足够的防备力量,阁下所创建的北洋水师,不就是在那里遭到覆灭的命运吗?”
像一柄利刃戳到李鸿章的心上!北洋水师曾经是他的骄傲,却又是他的耻辱,在这样公开的场合奚落他,只有洋人才敢,而且料定他不敢还口。李鸿章张了张嘴,还是忍了,一阵怒火攻心,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
窦纳乐眨眨眼睛,继续说:“如果阁下能够让俄国人撤出旅大,那么,我们就马上离开威海卫,这一点,我绝对保证!但是,你做得到吗?”
李鸿章默然不语。他当然知道,俄国人如狼似虎,要想把他们从旅大“请”走,莫说他李鸿章,就是庆亲王出面,皇上出面,皇太后出面,也是万万办不到的!那么,以此来换取英国人从威海卫撤退就只是一句空话,所以窦纳乐才敢于作这种毫无意义的“保证”。而在今天的谈判中,本来也不涉及威海卫,这张牌是由他李鸿章打出来的,白白让对方吃掉,说了等于没说,还饱受一通奚落。
窦纳乐又说话了:“所以,我希望阁下正视现实,香港的拓界,才是我们今天的议题。”
绕了一圈儿,还得回到原地。李鸿章费尽唇舌,毫无作用,根本改变不了窦纳乐的一定之规。那么,就这样认可他的索取吗?从深圳湾到大鹏湾一线以南的那么一大片土地,也实在不甘心轻易地丢掉呢!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方绢帕,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就势看了看身边的许应骙和张荫桓,心说:你们两位也都是食皇家俸禄的,别只让我一个人为难!
许应骙一脸惶恐,躲开他的目光,望了望张荫桓。
张荫桓却两眼只盯着那幅地图,沉默不语。
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曾名噪一时的同治七年状元洪钧,光绪十三年奉旨出使俄罗斯、德意志、奥地利、荷兰四国,时年五十,携了刚刚续娶的“夫人”名妓赛金花赴任。谁料这趟风光差使,却埋下了祸根!光绪十八年,由于中、俄两国帕米尔边界之争,右庶子准良上书皇帝,称帕米尔图说纷纭,宜求精确;御史杨宜治更弹劾洪钧私刻地图,将帕米尔画于大清疆界之外,援俄人以权柄,通敌卖国。洪钧上疏辩解说:“自去年帕事起时,臣衙门当即遍查《内府舆图》、《一统志》等图,于帕地山川道里形势险要,皆略焉弗详,不得不藉英、俄两国之图,旁参互证。新疆本无精通绘图之员,又以畏惧俄兵,不能前往履勘。该督抚先后寄到两图,皆未精确。迨至去冬,北洋大臣李鸿章译寄英图数种,出使大臣许景澄搜集英、俄、法、德图说十余种,详稽博考,订成一图,益为赅备,亦于十二月寄到,以核臣衙门先后历办情形,似与疆界方舆尚无乖谬……”云云,把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干净净。但是,依据洋人的地图,来画我边界,岂不是授权予人吗?我大片国土因此归于俄国界内,洪钧既曾出使俄国在前,又奉旨在总理衙门行走于后,你是干什么吃的?无论如何难脱干系。后来还是李鸿章出面为他说了好话,才免于治罪,仅予开缺处分。洪钧因此悒郁成疾,于光绪十九年八月呜呼哀哉,留下风流寡妇赛金花,重操贱业……
这件往事发生在十几年前,如今想起来仍令人心有余悸。只因为一条边界,洪状元丢了兵部左侍郎的官阶和一条性命,何等可怕!张荫桓也是常常奉旨出洋的人物,去年正月里还到了“日不落帝国”,出席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周年庆典,亲眼领略了大英皇家的气派,深知这位债主不是好惹的。现在,女王陛下的钦差窦纳乐送来了面前的这幅地图,挥手之间便要从大清国的领土上割去一大片!事关国家利益,张荫桓如缄口不语,有失大清臣子的本分;但若据理力争,又怕惹恼了窦纳乐,一旦酿起纷争,两国交兵,他张荫桓又如何担得起责任?
想到这里,张荫桓便有了主意,不如避开窦纳乐提出的疆界之说,单独点出其中一个细节,做做文章。
于是,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九龙半岛,从尖沙嘴向东北方向移动,找到九龙城所在地,说道:“请问窦公使,这九龙城也在拓界范围之内吗?”
窦纳乐耸耸眉毛:“当然。”
张荫桓说:“如此,窃以为不妥,这九龙城里设有中国衙门啊!”
他这一句话,提醒了绝顶聪明的李鸿章。五十八年前,中、英打起鸦片战争,他当时虽然还未入仕,却也是过来人,腥风血雨,记忆犹新。那时,两广总督林则徐和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为加强防卫,调大鹏协军队和水师船至九龙驻守,把英国钦差大臣义律率领的英舰打得落花流水。虽然鸦片战争以大清国的惨败而告终,关天培战死,林则徐被革职充军,香港岛割让与英国,但大清国朝廷对于九龙的防务,却远比过去重视了,在战后筑起九龙寨城,隶属于广东新安县九龙巡检司。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英国又强行割占九龙司,也并未把九龙寨城划在界内,大清国的官兵,至今仍驻守如故。难道此次拓界,要把中国的衙门也占领了不成?
“唔,樵野说得有理,”李鸿章说着,看了一眼张荫桓,樵野是张荫桓的字。“衙门所在,关乎国体,万万不可租让的!”这句话,他说得很坚决,没有丝毫犹豫。
“是这样,”许应骙也附和道,“万万不可!”
窦纳乐眯起灰蓝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三位清廷大员。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三个人都对小小的九龙寨城给予极大的注意,而对于此城以北的大片土地不置一词?窦纳乐心里一阵兴奋,感到这里一个极好的征兆:中国官员把形式上的“主权”看得过于重要,所以不惜失去大片土地而保住一座衙门;那么,他正好可以抓住这座衙门不放,诱使对方因小而失大!
“本公使不能接受诸位阁下的立场!”窦纳乐故意皱起了眉头,提高声音说,“香港展拓界址之后,边界之内的所有土地理所当然地归于女王陛下的治下,怎么能够容许在这块土地上存在另一个国家的什么‘衙门’?这是对国际公法的侵犯,对女王陛下的侮辱!”
张荫桓一愣,眼前闪现出维多利亚女王的威仪。不料由他提起的九龙寨城之议,竟然“侮辱”了英国女王,真是罪莫大焉!
许应骙没见过维多利亚女王,但分明感到刚才的话题很是严重,把窦纳乐惹恼了。他转脸望望李鸿章,轻声说:“中堂,这国际公法……”
李鸿章倒是比他们沉着,觉得窦纳乐由九龙寨城扯到英国女王,未免有些离题了。至于国际公法,二十多年前,中国倒是印行过一本美国律师惠顿的著作《万国公法》,由来华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翻译。当时朝廷人士对此颇有微词,认为了氏翻译此书,无非是向中国夸示外夷律例,他本人亦有步意大利传教大利玛窦后尘,博取虚名之嫌。而恰恰就在此书印行的同治三年,发生了一件国际争端,普鲁士在中国领海内截获丹麦商船,引起争执。大清总理衙门援引这本《万国公法》中的有关则例,据理力争,最终使普鲁士将其截获的丹麦商船移交中国处理。有鉴于此,恭亲王奕訢认为,外夷律例虽不尽符合中国法制,但亦有可取之处,于是命总理衙门刊印三百部,颁发各省督抚备用。进入光绪朝以来,中国涉外事务愈繁,这本《万国公法》已成为各通商口岸地方官员以及一切涉及夷务人员所必备之书。李鸿章身为总理衙门大臣,对此书并不陌生,不过,仓猝之间也难以回忆起其中的繁琐律例,而且像今天所遇到的这种事,一国向另一国租借土地是否可以连带衙门,似也无现成条款。尽管如此,总理衙门当年援引《万国公法》处理国际争端的往事仍然给了李鸿章以启发。
“窦公使言重了!”李鸿章说,“敝国办理外交,一向尊重他国元首,遵守国际公法。譬如俄国租借旅大,德国租借胶州湾,所租者,仅土地而已,而不包括衙门,敝国官员照旧在金州、胶州的衙门办公,与俄、德租界,井水不犯河水。既然有此类先例可循,那么,贵国如欲展拓香港界址,亦可照此办理。”
窦纳乐微微一愣,感到李鸿章这番话说得倒不大容易驳倒。他自己也明明知道,像土地割让和租借这种弱肉强食的掠夺方式,根本找不到什么法律依据;而且,“遵循先例”恰恰又是英国所奉行的普通法系的一大特点。也许,中国的洋务领袖李鸿章有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窦纳乐决不肯承认李鸿章有“理”,而必须以气势压倒李鸿章。于是昂然反问道:“世界各国,一律平等,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大英帝国仿照俄罗斯和德意志的先例?难道还要我们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屈居于俄国沙皇和德国皇帝之下吗?”
李鸿章暗暗叫苦,心里说:这个家伙实在难缠,竟如此蛮不讲理!他咂了咂嘴,解释道:“窦公使误会了,鸿章并无此意,方才所说,仅指九龙寨城而已。诚如窦公使所说,各国一律平等,所以,关于九龙寨城的归属,似应与金州、胶州同等对待。如若不然,他国则难免指责我厚此薄彼,叫我如何答复?”
许应骙见李鸿章一脸苦相,于心不忍,便接下去对窦纳乐说:“九龙寨城,一向在敝国治下,管理有序,若突然移交贵国,恐怕城中官员和民众会产生疑虑,若是激起民变,伤了两国和气,反而不美,请窦公使三思!”
许应骙本是想帮一帮李鸿章,却不料帮了倒忙,把窦纳乐激怒了!
“本公使不是在征询民意,而是在和贵国政府谈判!”窦纳乐拍案道,“诸位阁下作为全权代表,完全可以作出自己的决断,而不必吞吞吐吐,寻找种种借口!本公使坦率地奉告诸位:大英帝国政府本来是要向贵国索取舟山群岛,本公使本着与华为善的愿望,说服了政府,不然,今天的谈判就不仅仅在原有的香港殖民地展拓界址了!”
李鸿章看他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好像对于中国的任何一块领土都如探囊取物,他不取舟山而只求香港拓界还给了中国莫大的面子!
“这么说,”李鸿章不禁哑然失笑,“我们倒应该感谢窦公使才是!”
“难道不是这样吗?”窦纳乐对于这句明褒暗贬的话却坦然受之,“本公使一贯对华友好,至少应该得到你们的理解,共同妥善解决香港拓界问题,使我们两方面皆大欢喜!”
李鸿章心想:这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买卖,哪还有“皆大欢喜”可言?于是说:“既然窦公使坚持对华友好,就不要强人所难吧?拓界拓到哪里为限,可以商量,但九龙寨城必不可在此之内!烦请窦公使向贵国朝廷奏明,如何?”
窦纳乐眼看老奸巨猾的李鸿章已入他彀中,着眼于局部而不顾整体,拓界似乎已经不成问题,障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九龙寨城了。而就他窦纳乐的本意,这个九龙寨城其实可有可无,在必要的时候并不排除舍弃的可能性。如果拓界成功,深圳湾到大鹏湾一线以南的大片土地都划归了英国,其中保留一个中国的衙门又有何妨?他们能够长期驻守吗?到了那一步,英国再想个办法把他们赶走,也是轻而易举的!
窦纳乐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看来,本公使有必要把你们的难处电告大英帝国政府,争取相互谅解。”
“如此最好,”李鸿章听到他的口风松动,心里踏实了一些,“那么,拜托了!”
窦纳乐点了点头,眉目之间漾起一丝难得的笑容。几个小时之前,当他带着那幅漫天要价的地图踏进这座总理衙门之时,对于能否旗开得胜并没有太大把握,他只希望竭尽自己的力量去和对手较量,迫使他们妥协;他们不妥协就继续争论下去,打它几个回合。没有想到,对手竟是如此软弱,很快便接受了强加于他们的现实:英国在香港的殖民地将随着这幅地图陡然扩展三百六十多平方英里!这块新领土相当于香港本岛的十倍,而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却似乎并不怎么动心,他们所关心的不过那座小小的衙门而已,实在可笑,荒唐,不可思议!窦纳乐在心里说:我胜利了!
而有意思的是,被窦纳乐所击败的三位总理衙门大臣的脸上也流露出酣战之后的轻松,似乎他们也是谈判的胜利者。是啊,这场唇枪舌剑,尽管大清国从一开头就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步步为营,节节败退,但谈至今日,总算多多少少还留有一线希望,如果能够保住九龙寨城,好歹也是大清国主权的一点儿象征,这样,在慈禧皇太后、皇上和庆亲王那里,也有个交代。
双方各自庆幸,谈判到此告一段落,暂时休会。
窦纳乐从谈判桌旁站起身来,恢复了英国绅士的优雅从容,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向东道主告辞,戴上礼帽,由他的秘书、通事、随员簇拥着向门外走去。李鸿章拄起手杖,谦谦礼让,和许应骙、张荫桓一起送客。夕阳从檐下射进一束金色的斜晖,洒在大红的廊柱上,洒在华服冠带的李鸿章和西装革履的窦纳乐身上,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历史画面。
等候在院子里的戈什哈闻风而动,快步朝衙门外跑去,扯起嗓子喊道:“老爷们要起轿了,伺候着!”
衙门外面,“中外提福”匾额下,困顿慵乏的轿夫们忽地抖擞起精神,准备抄家伙卖力气。
李鸿章和许应骙、张荫桓把窦纳乐一行送到衙门口,行洋礼握手而别。
等洋人的轿子走远了,李鸿章才感到有些累了。抬头看看西边天际,已经斜阳西坠,吁了口气,伸手捶着自己的后背,说:“天不早了,我们……也回去歇着吧!”
这自然也正是许应骙和张荫桓的想法,此时此刻,巴不得早点儿打道回府,躺在烟榻上抽它几个泡子解解乏,让丫头子好好儿地给捶捶腿儿、烫烫脚。于是互相拱手道别,上轿而去。
李鸿章年纪大了,动作迟钝,由轿夫搀扶着,缓缓地上了轿,坐下来,又是一阵喘息。轿夫前后一个招呼,正待起轿要走,不料胡同里快步走过来一个年轻人,直奔李中堂的轿子。
络腮胡子戈什哈一双威严的眼睛盯住了他。唔?还是一个时辰之前要闯衙门的那个人!他在胡同里徘徊了这么半天,还不肯走,现在又来拦中堂大人的轿子,这是个什么人?莫非是要行刺吗?!说时迟,那时快,络腮胡子戈什哈猛地转过身去,飞步上前,不待那人接近官轿,已经伸出鹰爪般的大手,把他当胸抓住,怒喝一声:“干什么?”
年轻人却既不畏惧,也不反抗,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要见李中堂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嗬,口气不小!中堂大人的尊驾,是你想见就见的吗?”戈什哈冷笑道,“小子哎,你活得不耐烦了吧?爷今儿个手正痒痒呢!”
说着,抡起拳头就要打。那些轿杠在肩的轿夫,衙前站岗的卫兵,恭送官轿的苏拉,眼睛都放了光,今儿有好戏瞧了!这年头儿,哪个小民不怕官?无论在大街小巷,只要远远地看见官轿,都像避猫鼠似地急急逃遁,今天这个不知死活的主儿倒是少见!他要干什么?是拦轿喊冤还是图谋不轨?身上带着暗器没有?得瞅清楚,搜利索!
李鸿章听到外面吵嚷,从轿窗望去,看见他的戈什哈当街揪住了一个人,心头也吃了一惊。李鸿章在官场数十年,京官、外官、文官、武官都做过,向来都出人头地,积怨甚多,政敌数不胜数,难保没人重金收买亡命之徒,暗算于他。他如今七十有六,步入风烛残年,若是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岂不让他那些仇人拍手称快?不过,当他定睛一看,见那个被戈什哈扭住的年轻人衣冠整洁,仪态儒雅,又听他说话从容镇定,倒不像个歹人……
李鸿章悬着的心放下了。他断定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是戈什哈小题大作了。李鸿章虽然身居高位,却并不喜欢他的属下耀武扬威,官越是做得高,越是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特别是近年来他的仕途并不顺利,更加需要做出一副勤政爱民、礼贤下士的姿态,以笼络人心。于是,他便掀起轿帘,喊道:“慢着!不要这么咋咋唬唬的,唤那个年轻人过来!”
络腮胡子戈什哈一愣,那些卫兵、苏拉、轿夫也一愣,大人今儿个是怎么了?对这种当街拦轿的莠民不但不下令立即擒获,严加查办,反而特别赏脸,传他到轿前问话,咳,新鲜!
“嗻!”络腮胡子戈什哈虽是心有不满,却不敢有丝毫的违抗,如同看家狗听到主人的呵斥,他立即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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