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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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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等到这杯酒慢慢地喝完,倚阑放下杯子,理理裙据,站起身来。
“现在我们到餐厅去吧!”她说,标志着晚餐这才开始。
易君恕和林若翰也一起站起身来。
“易先生,请!”林若翰伸出有臂,请易君恕先走。
“请!”易君恕刚要迈步,隐隐感到站在他旁边的阿惠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便停住了,等到那高傲的公主般的情闹带头走进餐厅的门,这才随后跟了上去。
餐厅里,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四座银制的烛台,荧荧烛光与明亮的枝形吊灯交相辉映。餐桌旁边摆好了三把座椅,每副餐盘旁边摆好了一只汤勺和三副刀叉。大餐盘旁边有一小碟面包和专抹黄油用的小刀。大大小小的酒杯依次排列,折成花样的餐巾插在最大的杯子里。餐桌的一侧是一排酒瓶:白葡萄酒、红葡萄酒、香槟酒。这不是一顿普通的晚餐,已经是相当正式的宴会了。
和大清帝国京城里的请客吃饭完全不同,并没有开场的寒暄和礼让,林若翰和倚阑敛容闭目作了一番念念有词的祷告,说声“请!”宴会便开始了。尽管易君恕也曾在红烟囱轮船上跟着林若翰吃过许多次西餐,但并没有着意去记住那些洋规矩,何况船上的便餐也不像今天的宴会这么正规。他心里记着阿惠的提醒,有意把动作放慢,时时注意着林若翰和倚阑,看人家怎么做,便随着怎么做。他取过餐巾,展开了铺在腿上,右手拿起餐盘最右边的那把勺子,特意看了一眼,那上面果然镌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花纹,显然这就是倚阑小姐特别看重的家族标记了。
阿惠快步从厨房里端上菜来,第一道菜竟然是一盘汤。易导恕只好见怪不怪,模仿着主人的样子,用汤勺慢慢地喝,餐桌上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三个人喝的不是汤,而是空气。
默默地喝完了这盘汤,阿惠撤去汤盘,送上了炸鱼,同时,为主人和客人斟上吃鱼的时候喝的白葡萄酒。易君恕看看林若翰和倚阑,也像他们一样拿起放在最外边的刀叉。那刀很钝,需要用些力气,才能把鱼切开,然后用左手使叉,叉起来慢慢地享用。
林若翰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还一边说道:“又吃到家乡的风味了!倚阑,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跟我回英格兰度假……”
“当然记得,在英格兰,街上到处都可以买到炸鱼,用一张报纸托着,一边走路一边吃,别有一番风味!”倚阑充满深情地回忆着,在她的心目中,遥远的英格兰是她的故乡,她终生难忘的地方。
听着父女两人水乳交融的交谈,易君恕心中却在深深地怀念自己的家乡北京,无论吃什么都食之无味了。
鱼终于吃完了,阿惠撤走鱼盘,又送上了烤牛肉,同时斟上和肉食相配的红葡萄酒。
“请,易先生,”林若翰兴致勃勃地对客人说,“烤牛肉加约克郡布丁,可以说是我们英格兰的‘国菜’了,今天,我们用最美的美味招待尊贵的朋友!”
“谢谢。”易君恕一听到“英格兰”三字便如芒刺在背,但面对这位热情好客的“鬼子大人”,还有旁边那位对英格兰情有独钟的倚阑小姐,时时用眼睛的余光挑剔地扫射着客人,使他无论多么违心,也必须知趣地迎合东道主。
烤牛肉只是豌豆黄儿似的那么一块,不管味道如何,也可以把它吃光,以免得主人不快。阿惠撤走空盘,又送上一盘烤得金黄的面食,里面混杂着切成碎块的牛肉和马铃薯,这就是英国人待客的佳肴“约克郡布丁”了。
“约克郡布丁来了,”林若翰兴奋地说,“阿惠,打开香摈吧!”
阿惠拿起螺旋形的起子,打开香滨酒瓶的软木塞,“嘭”地一声,白色的泡沫喷涌而出,林若翰和倚阑同时欢呼起来:“噢!”父女俩沉浸在节日般的欢乐之中。
浮着泡沫的香摈斟在杯子里,倚阑端起酒杯,举到父亲的面前:“Dad,欢迎你的归来,cheers!”
“也祝你健康,我的孩子!”林若翰满面红光,举起杯子说,“我们应该一起祝尊贵的客人健康!”
易君恕突然意识到,倚阑精心操办的这次宴会,完全是为了她的父亲,他这位客人只不过叨光作陪而已,本来就沉闷的心情更增添了几分凄凉。但是,他却不能扫了主人的兴致,又必须得体地维护自己的面子,连忙也端起杯子,“谢谢,祝你们健康!”
“易先生,我想,你一定感受到了我们全家对你的欢迎,”林若翰一边吃着他醉心的约克郡布丁,一边笑眯眯地对易君恕说,“香港是全世界最好的避风港,你来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过去的噩梦都结束了,把所有的烦恼都忘掉吧!让我们为明天干杯!”
深夜,易君恕回到房间,已经十分疲倦。到达香港的第一天,实际上只有半天,他已经觉得太长,有度日如年之感。
他走到窗前。上弦月已经转到西边天际,洒下银光如水。打开落地长窗,走出房间,跨上阳台,月光披了满身,黛色丛林踩在脚下,一时觉得自己陡然升空,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恍然忆起,自己这是在香港。从脚下的丛林向远处望去,山间灯火盏盏,愈往远处愈渐稠密,迤逦蔓延到海岸。维多利亚港上,艨艟巨舰幢幢,轻舟快揖如林,闪闪灯光千盏万盏,与满天繁星交相辉映,好似银河降落到人间。
这便是香港,林若翰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全世界最好的避风港。易君恕数千里漂泊,终于来到了这个落脚之地,摆脱了大清国朝廷的追捕,却并没有感到死里逃生的侥幸,随遇而安的欣慰,一颗心仍然在漂泊,像茫茫沧海之中的一只孤舟,无依无着,不知彼岸在何方。
翰园已经恬然睡去,小楼悄无声息,天涯倦客独自无眠,这颗心飞出窗外,飞过海港,飞越万水千山,飞向了北京……
北京,在横尸流血的菜市口旁,破败颓妃的报国寺前,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那才是他的家。那里有他久病缠身的母亲,有他辛劳持家的妻子,还有生于忧患之中尚未和父亲见上一面的幼女,如今,她们怎么样了?不敢想象,当九门提督手下的官兵如狼似虎地冲进那座小院之时,给老母、弱妻和幼女带来的是何等的惊恐!官兵会对她们怎么样?会杀害她们吗?她们还在人间吗?
不,家里还有栓子在。栓子在分手的时候对他说:“家里有我呢,您什么都别管了!”栓子是这个家的忠臣义仆,他说过的话从来没有食言,哪怕拚上性命也一定做到,他一定会救老太太、少奶奶和刚刚降生的小姐!可是,栓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芥子小民,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他的能力太有限了,给大少爷许下的诺言,靠什么去兑现呢?
啊,栓子,栓子,我的好兄弟!家里的一切,都拜托你了。
他退回房间里,打开台灯,在写字台前坐下,酝酿着一封家书。千言万语,字字含着戊戌浩劫的腥风血雨,含着天涯游子的离愁别恨,岂是一笺尺素所能够容纳的?他将如何落笔?
第六章 烟雨楼台
一封长长的家书寄出去了。从香港到北京,山重水复四千多里,那封信将像北归的大雁,飞越关山万千重,抵达不知需要几多时日?报国寺前的那条小胡同,生他养他的那座小院,日日萦心,夜夜梦回,而在家书上,他却不敢写上那个地址。他担心,如果一封赫然写着“易君恕家书”的信件寄达北京,必然会引起官方的注意,予以扣压、检查,家里人恐怕也就无缘得见了。不仅如此,而且还会给家里带来麻烦。为慎重起见,他在信封上写的是鹤年堂的地址,拜托老掌柜把信转交给家里。鹤年堂中药铺的老字号名扬中外,连远在南洋的华侨都慕名求购药品,这封从香港寄去的信当然也不致被官方留意。鹤年堂老掌柜以救死扶伤、济世活人为开店宗旨,又是几辈子的老街坊,这个忙决不会不帮的。他设想,当老掌柜捧着这封家书匆匆地踏进易府的小院,将带给病榻上的老母亲、怀抱幼女的安如怎样的惊喜!易君恕仿佛看到了,她们眼含热泪、颤抖着双手,捧读着天外飞来的家书,喜极而泣,还有栓子和杏核,也热切地挤在旁边,倾听着安如读出的每一个字。这封信让家里等得太久了!而自从寄出了信,易君恕也在焦急地等待,盼望着北归的大雁早日南回,向他报告阖家平安的消息。回信又将跨越漫长的征程,沿着他亡命天涯之路,从京城送往遥远的香港,又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等待之中,易君恕在翰园日复一日地住了下来。香港的报纸上不断传来内地的信息:曾上书举荐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通达时务人才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被革职下狱;在湖南力行新政、开全国风气之先的湖南巡抚陈宝箴被革职,永不叙用;与康有为一起受皇上召见的刑部主事张元济被革职,永不叙用;与谭嗣同一起受皇上召见的新擢三品卿黄遵宪被免官逮捕;连户部左侍郎张荫桓也被革职,查抄家产,发配新疆,罪名是皇上曾向他询问西法新政,并且他还是康有为的广东老乡,两人有书信交往……与此同时,朝廷宣布恢复“百日维新”中被裁撤的衙门,禁止士民上书,撤销新成立的农工商总局,科举考试恢复八股文……
报纸上登载的都是重大新闻,易君恕不可能从中找到自己家里的信息,不知道母亲和妻子、幼女是惨遭横祸呢,还是安然无恙?然而,正因为吉信、凶信都不可得,心中的希望便也不致破灭,他执著地等待着。人把希望寄托于不可知的命运,吸引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每一个黄昏都盼望着黎明。
焦急而又耐心的等待,渺茫而又执著的等待。
太平山麓的浓雾渐渐消散,繁星似的街灯、船灯熄灭了,港岛又是一个淡蓝色的黎明。铜锣湾避风港中密密麻麻的渔船扬帆出海了,上环、中环、湾仔和尖沙嘴沿岸的码头,汽笛声此起彼伏,悬挂着万国旗的远洋轮船进进出出,维多利亚港每天都是这么繁忙。
翰园的管家阿宽正在清扫庭院,鹅卵石雨路一尘不染,青青草坪挂着莹莹露珠。早起出门采买的阿惠已经提着篮子回来了,从专门承接欧籍人士伙食的“办馆”买回了早餐。
像每天一样,易君恕七点钟准时来到餐厅,和林若翰、倚阑互道了“早安”,然后三人对坐,开始吃早餐。离开故乡三十八年的林若翰至今保持着英格兰人的传统,早餐照例是麦片粥加牛奶和糖,吃几片烤面包片抹黄油,再加一只煎鸡蛋或煮鸡蛋,有时也吃一点咸肉或冷鱼,喝一杯咖啡。这个食谱几十年不变,并且传给了他的女儿倚阑。香港的华人居住区自然也卖豆浆、油条,茶寮里的“早茶”供应虾饺、肠粉、马蹄糕、萝卜糕等等,品种花样都远胜于西式早餐,但那些东西却进不了翰园。香港的华、洋社会径渭分明,即便像林若翰这样的“汉学家”也不肯打破这一界限。易君恕自从来到翰园,当然也只有入乡随俗了。
林若翰耐心地往面包片上抹着黄油,看看身旁神色悒郁的易君恕,说:“易先生,你来到香港一个多星期了,还习惯吗?”
“还好,”易君恕尽管忧心忡忡,也不愿给人家添烦,便说,“多谢翰翁的照顾。”
“哪里!”林若翰说,“我离开三个月,刚刚回来,教堂里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没有时间陪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我对阿宽说了,让他陪你去……”
“他已经带我看了几个地方,”易君恕说,“荷里活道的文武庙,铜锣湾的天后庙……”
“那些地方有什么可看?”林若翰鄙夷地一笑置之,基督教反对偶像崇拜,在他眼里,那些供奉文昌帝君、关圣帝君、海神娘娘的华人庙宇都是十分荒唐愚昧的,根本不值一提,“圣约翰大教堂近在咫尺,改日我陪你去参观参观。你现在虽然还不是基督的信徒,但那座雄伟的建筑还是值得瞻仰的,走进大门,就会有一种心灵与宇宙相通的强烈感受,世俗的烦恼统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种极具感染力的语言,易君恕却没有作出回应。他迟疑片刻,说:“翰翁,我想到新安县去看一看……”
“什么?新安县?”林若翰一愣,甚至有些恼火。老牧师盛情邀请他参观圣约翰大教堂,他却连听都没听进去,要去看什么新安县!“你到那里去做什么?”
“我有一位朋友是新安人,在北京一别,已经半年多了,很想见他一面,”易君恕说,“我听说,从香港到新安并不太远,就在对面……”
“那个地方,你怎么能去呢?”林若翰皱起了眉头,“不,不可以!”
“翰翁,”易君恕说,“您是不是担心……”
“当然,我不能不为你担心!新安县虽然已经是英国租借地,但是毕竟还没有接管,现在仍然在广东省的控制之下!”林若翰神色严峻地说,“易先生,我们从天津到香港,一路经过的港口都张贴着通缉‘康党’的告示,你因为乘坐的是英国船,才避免了他们的搜捕。现在,好容易在香港安定下来,为什么又要去冒险?一个被悬赏捉拿的人,越界到中国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易君恕不禁打了个冷战,沉默了。林若翰说的这些,他心里都明白,也曾经反复思量,却遏止不住对邓伯雄的思念。他向阿宽和阿惠打听了去新安锦田的路程,一天之内便可以打个来回,就更加想去了。现在经林若翰这一说,自己也觉得过于冒险,一颗跃跃欲试的心又沉下去了。
“易先生,你在香港是完全自由的,可是,跨过边界就会有危险!”林若翰言犹未尽,又强调说,“你是我的朋友,是我请来的客人,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是,翰翁,您说得对,”易君恕说,“那么,我能不能写封信去,请他到府上来一见?”
“嗯?”林若翰微微一愣,没想到他竟然又提出新的花样!英国人的住宅被视为不可侵犯的“私人城堡”,未经预约的不速之客绝对不受欢迎,像易君恕这样住在林若翰家里,已属十分少见,更不要说在此寄居的客人又邀请客人到主人家来聚会,这在英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但林若翰不会以这种理由拒绝易君恕,英国人认为天经地义的理由,在中国人看来也是不可思议。林若翰另有充分的理由阻止易君恕的这种不适当的念头,他说,“易先生,那样做,对你的朋友有什么好处?要知道,广东是康、梁的老家,所以对‘康党’的搜捕最为严厉,康、梁的家都被查抄,连族人、亲戚、朋友、邻居都受到牵连,全乡的人纷纷奔走避难!你难道不怕牵连自己的朋友吗?”
“啊……”易君恕彻底被说服了。自已被朝廷视为洪水猛兽,全国追杀,又怎么忍心把邓伯雄再牵连进来呢?唉,罢了,罢了,想不到如今和伯雄近在咫尺也不能一见了!
“易先生,我知道,你在香港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交往,非常孤独,对于一位文人、学者来说,这是很痛苦的。”林若翰深表理解地望着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想……安排一些你有兴趣的事情做做,也许可以为你排遣寂寞……”
“翰翁,什么事?”
“易先生可不可以教我的女儿学习汉语?”
啊?易君恕大为意外!他不禁朝坐在对面的倚阑看了一眼,这位高傲的小姐,在码头上第一次见面就使他尴尬,来到翰园之后,易君恕又更多地领略了她的任性和虚荣,这些天来总是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相当距离,以避免发生冲突,而现在翰翁竟然要他教她读书,这……这怎么行?
“Dad!”倚阑也吃惊地叫起来,“你真是想得出来,要我学汉文?不,汉文太难了,我对那些方块字一向很头疼!”她皱着眉头,两手捂着太阳穴,一副痛苦的样子。
易君恕听得刺耳,但心里也得到了解脱,既然这个“学生”不愿意学,他就可以免受折磨了。
“嗯?汉文这么可怕吗?”林若翰望着女儿,笑道,“看你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在牛津大学,希腊文是必修课,而又一向被认为是最难学的。二百多年前,牛津王后学院有个学生,他在山上赶路,受到了野猪的袭击,那野猪巨嘴獠牙,异常凶猛,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绝望之际,他突然急中生智,把手里的一本亚里斯多德的作品塞进野猪的嘴里,大喊着:”这是希腊文!‘那野猪嚼了嚼,受不了希腊文的折磨,’扑通‘倒下,死了!“
倚阑听得哈哈大笑:“真好玩啊,希腊文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个故事是牛津人编造的,以此说明学习希腊文之难,”林若翰说,“但是,伟大的荷马、欧里庇德斯、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他们都是以希腊文的著作名垂千古,为全世界的学者所景仰,并且不畏艰难,刻苦攻读那古奥的文字!而对西方人来说,学习汉文比希腊文还要难,对此,我是深有体会的!”
“啊?”倚阑不料父亲绕了个弯子,又回到了汉文上,便收敛了笑容,“那你为什么还要我学汉文?”
“你已经在皇仁书院接受了很好的英文教育,而汉文还是一片空白,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尤其在香港这个与中国毗连的地方,汉文的用处是非常广泛的。多掌握一种语言文字,远胜于多了一笔财富。我希望你不但英文好,汉文也要学好,那么,你将成为香港最出色的女性!”
“噢……”倚阑忽闪着眼睛,琢磨着父亲的话。这位在翰园娇生惯养的小姐听不得批评,却也同样禁不住鼓励,少女的好胜心被煽动起来,“易先生,你说我能学好吗?”
易君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想了想,说:“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汉语、汉文,如同我们立足的这方水土,自从蓝狐坠地,便须臾不离,耳濡目染,习以为常,初学起来并不觉其难。当然,要登堂入室,学而有成,则还要靠刻苦努力和聪明颖悟,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奏效的了。”
易君恕既没有许诺,也没有拒绝,只不过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看法,让这位以出身于英格兰名门望族而自豪的小姐自己去判断。
“Dad,你说呢?”倚阑犹豫不决地望着她的父亲。
“你很聪明,当然能学好,”林若翰那双慈父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对女儿充满了希望,“而且我相信,你一旦跨进门,就会对这种奇妙的文字产生浓厚的兴趣,知道吗?它是上帝创造的!”
易君恕听得莫名其妙!在中国,人人皆知“仓颉造字”,和高鼻蓝眼的“上帝”有什么瓜葛?
“上帝?”倚阑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上帝创造了中国的汉字?”
“你不相信?”林若翰微微一笑,从餐桌上拈起一根牙签,蘸了蘸杯中的咖啡,在餐巾上写下一个“船”字,问倚阑,“认识吧?”
倚阑看了一眼,笑笑说:“是‘船’嘛,这么常见的字,我还能不认识?”
“可是,‘船’字为什么这样写,你就不一定知道了。”林若翰说,“‘船’字的左边一半是个‘舟’字,舟也就是船,可是右边又加上了‘八’和‘口’,为什么呢?”
“为什么?”倚阑答不出,把这个问号又还给了他。
“这里面有个故事,”林若翰娓娓道来,“在那遥远的年代,亚当和夏娃违背了上帝的诚今,偷食禁果,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园,来到大地上,躬耕谋生,传宗接代,成为人类的始祖。他们的子孙越来越多,打着原罪烙印的人类充满了仇恨和恶念,无休止地彼此争斗,互相残杀。上帝后悔造了人,他决定用洪水消灭大地上的一切生灵,结束这个罪恶的人世。但是,有一个好人诺亚引起了上帝的怜悯,上帝便指示诺亚和他的儿子用歌棐木造了一艘方舟。七天之后,暴雨滂沱,接连下了四十个昼夜,洪水淹没了高山、平原,吞噬了人类和所有的生物,而只有诺亚按照上帝的旨意,带着他的妻子、三个儿子和儿媳,各种飞禽、走兽、昆虫各一雄一雌,乘坐方舟逃脱了灭顶之灾,洪水退后,继续传宗接代,诺亚的后代遍布世界各地。于是,人间就有了这个‘船’字,一叶方舟,载着诺亚一家八口,它读作‘传’,人类就是靠它传下来的啊!”
易君恕目瞪口呆:这位洋儒的想象力实在丰富,另有一套“说文解字”的功夫,竟然让中国的汉字和基督教攀上了亲戚,在《圣经》里找到了依据,简直匪夷所思!
“噢,太有意思了!”倚阑却听得入了迷,牧师的女儿对上帝怀有本能的崇敬,上帝的权威使她不再因为自己的“血统高贵”而鄙视汉文,甚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易先生,我们今天就开始,好吗?”
这真让易君恕无话可说了。
“小姐,我们……试试看吧!”
“谢谢易先生,我的女儿有了你这位学富五车的老师,实在是三生有幸!”林若翰的脸上绽开了欣慰的笑容。他今天提出的这项计划决不是在餐桌上突发奇想,心血来潮,而已经酝酿了一个星期,他既不能勉强易君恕,又需要说服倚阑,现在终于得以圆满解决,顺利实施了。
戊戌十月进入中旬,已是公历11月下旬,易君恕来到香港已经一个多月,为传阑小姐授课也进行了三个星期。这二十多天来,易君恕简直是哄着她读书,倚阑的情绪忽高忽低,听课时心不在焉,交代她背诵的文章背不下来,这都是常有的事。在易君恕充满情感地讲解李太白的《静夜思》之时,她会突然惊叫一声:“哎呀,我的项链不见了!”说声“对不起”,就急急地奔回房间去寻找,几分钟后又笑嘻嘻地拎着项链来到书房,兴奋地向易君恕报告:“易先生,你看,我找到了!”每到这时,易君恕就怒不可遏,简直想拂袖而去!然而他却每次都是极力抑制住自己,没有发作。碍于林若翰的情面,他不得不投鼠忌器。翰翁于他有恩,自己欠了人家太多的人情,除了以此来报答,也别无所能了。
今天早餐过后,易君恕照例来到书房,准备授课,而倚阑小姐还没有来。
楼下的客厅里,林若翰身穿燕尾大礼服,头戴“波乐帽”,手持出门必挂在右臂的黑色雨伞,庄重地走下楼梯。
“Dad,你……”倚阑望着父亲的这身装束,有些奇怪,“你去教堂,怎么没穿圣袍?”
“我今天不去教堂,孩子,”林若翰抚着女儿的头,“今天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到码头去接一个人……”
他本来想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犹豫了一下,却又停住了。
“又有客人来了?”倚阑问,她猜想,可能又是父亲的朋友从中国大陆来了,也像易先生那样。可是,她已经有了一位汉文老师,不需要再请一位了,父亲没完没了地请客人来,家里都快成旅馆了!心里就不大高兴,问道,“这位客人也住在我们家吗?”
“不,”林若翰笑笑,“他怎么能住在我们这里?他有比翰园强得多的房子!”
“这个人是谁啊?”倚阑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从来还没听过父亲称赞别人家的房子,这让她听了很不舒服。
“是总督,”林若翰庄重地答道,“香港新任总督卜力爵士。”
“噢,是总督啊?”倚阑却淡淡地说,她对于将在明天刊登在香港所有报纸头版头条的这一重大新闻竟然毫无兴趣,“总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Dad还是这么热衷于政治活动!”
“也不是我自己要去嘛,”林若翰的脸微微地红了,解释说,“港府给我发来了请柬,这么大的事情,不去也不合适。”
阿宽走过来说:“牧师,轿子已经备好了。”
“嗯,我就走。”林若翰应了一声,往外面走去。
他的私家轿等在翰园门口。阿宽扶着林若翰上了轿,轿夫前后一声号子,抬起来,端平了,顺着石板铺成的松林径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动,轿杠颤颤悠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邻近的山丘间,山道上穿行的轿子不断,都是下山往海港方向而去。金钟道那边正在行进着列队的士兵,橐橐的脚步声传得很远。
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自从第十一任港督威廉·罗便臣在今年2月任满回国,香港已经九个月没有总督,本港事务由护督布莱克暂时署理,直到今天,第十二任港督卜力才姗姗来迟。这自然和他赴任之前在国内的准备有关,索尔兹伯里首相和张伯伦大臣有许多事情要对他交代,但却让太平山麓上亚厘毕道的总督府等得太久了。总督履新是香港的一件大事,总督府下属的行政局、立法局、辅政司、按察司、律政司、警察司等等部门的官员和驻港英军司令官,以及本港商贸、金融、宗教等等各方面的头面人物都要到码头迎接,老牧师林若翰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位。
花园道走到了尽头,轿子转入美梨道,颤颤悠悠地朝着海岸方向走去。
阿宽送走了林若翰,关上镂花铁门,从门房里拿出一把大剪刀,修院子里的那些花木。怀恋“绿色英格兰”情调的林若翰把翰园打扮成一个绿色世界,草坪周围,沿着围墙种满了花木,从英国人最喜欢的玫瑰,到本地常见的白玉兰、凤尾球、米仔兰、鸡冠花、老来娇,一年四季鲜花不断。老牧师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莳花弄草自然都是阿宽的事。阿宽还特地从深山里挖来了几棵莞香树苗,栽在院子里,精心地培植,如今已经有两三尺高,长得枝叶婆娑,生机勃勃。其实,二百多年前,这莞香树在香港遍地都是,因为在明朝万历年与前香港这块地方属东莞县界,所以本地产的香木也就叫“莞香”,当年东莞的香市每年收入白银数十万两,与合浦的珠市、罗浮山的药市、广州的花市齐名,并称“四市”。港岛对岸的尖沙嘴,古称“香涉头”,九龙一带的莞香都是从那里装上船,绕过青训,运到港岛西南角鸭删洲旁边的石排湾,再从那里换乘“大眼鸡”船,经零丁洋,进珠江口,运到广州,送往内地,一直远销江浙一带。当年运香出港的石排湾旁边有个村庄,因此就叫香港村。大清顺治十八年,朝廷下了一道诏书,命令沿海居民一律内迁五十里,为的是断绝拥兵台湾的郑成功的后援。当时,香港属新安县境,西起新田,东到沙头角,共有二十四乡都得内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香农砍了香树,带走香料,充作盘缠,养家活命,大片的莞香林就此毁坏殆尽。广东巡抚工来任不忍看黎民疾苦,向朝廷痛陈迁海之害,请求复界。朝廷派出钦差,会同两广总督周有德,勘展边界,设防守海。周有德上书皇帝,请求先复界,后设防。康熙八年,皇帝准奏,沿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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