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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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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沟一带,截断北京和小站之间的交通;调董福祥的甘军移驻北京长辛店,专供皇差弹压之用!京津一带车磷磷,马萧萧,箭在弦,刀出鞘,一触即发!
  八月初六日凌晨,濛濛雾霭笼罩着千年古都,天子脚下的子民们还沉睡在梦中,紫禁城里却已经天翻地覆。迅雷不及掩耳,沸沸扬扬的戊戌变法在第一百零三天戛然而上……
  天亮了,雾散了,太阳出来了,北京城又一个喧嚣的早晨开始了。和往常一样,大街上奔跑着骡车、马车,拥挤着南来北往的人群,早点铺子生意兴隆,豆汁儿、焦圈儿、面茶、油炸鬼,热气腾腾,老百姓还不知道禁苑深宫里所发生的一切。
  疲惫不堪的易君恕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快步走进胡同,回到自己的家门口,伸手拍响门钹。
  门开了,杏枝一眼看见他,惊叫了一声:“啊,大少爷!您怎么这个样子?吓死我了!”
  “我……”易君恕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他身子一闪,跨进了大门,又赶快把门扇关上,把整个身体靠在上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杏枝一脸的惊骇,满眼的疑惑,“您上哪儿去了?这是打哪儿来?”
  “别……别问我,老太太怎么样?”
  “您好几天不见影儿,老太太和少奶奶都快急死了!”
  “噢……”易君恕倏地挺起身子,“我去见老太太!”
  杏枝赶紧闩好了门,抢在他前头朝里跑,一面喊着:“老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易君恕匆匆穿过垂花门,往上房快步走去。当他踏上上房廊下的台阶,老太太已经拄着拐杖,由安如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迎出来了,娘儿俩,一个瘦骨嶙峋,弱不禁风;一个大腹便便,步履蹒跚。猛地看见易君恕回来了,骤然一惊,差点儿摔倒!
  易君恕快步向前,扶住了老太太:“娘!”
  “儿啊,”老太太深陷的眼睛饱含着惊恐和焦虑,“你……”
  “君恕!”安如急切地问,“你上哪儿去了?好几天不回来,家里都快急死了!”
  “我……”易君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支支吾吾,扶着老太太,进了上房里屋。
  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没等喘过气来,就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我看你这个样子,怕是出了什么事儿吧?快告诉娘!”
  “娘,没出什么事儿,”易君恕说,“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甭瞒我,娘的这双眼睛能看到你的心里去,”老太太眼望着儿子,把瘦骨嶙峋的手抚在儿子的胸膛上,“娘知道,你这心里头,一定藏着什么事儿呢!”
  让老太太给说中了。易君恕胸膛里,那颗心跳得疾如奔马,乱似鼓槌,那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说!”老太太在催促他,“甭管出了天大的事儿,也对娘说!”
  易君恕知道,要想瞒住娘是不成了。但是,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能对娘说啊?不,不能说!要说,也只能说刚刚发生的事,反正很快就会传遍北京城,瞒也瞒不住。
  “娘,刚才九门提督带着官兵,抄了南海会馆……”
  “啊?”老太太吃了一惊!
  侍立在一旁的安如和杏枝脸上“唰”地变了色儿!
  “南海会馆……”老太太神色肃然,“那不是康有为住的地方吗?”
  “是啊,”易君恕说,“那是康先生的住处。”
  “康有为是天子近臣,官兵怎么会去抄他的家?一定是朝廷里出了大事!”老太太立即作出了判断,“康有为被抓走了吗?”
  “没有,幸亏康先生先走了一步,只抓走了他的兄弟康广仁……”
  “那是因为哥哥犯案,兄弟连坐!”老太太感叹道,又急着问儿子,“康广仁被抓走的时候,你在南海会馆吗?”
  易君恕心里“咯噔”一声。他本来以为,老太太听说南海会馆的事儿,注意力就被转移了,不再追问儿子的行踪,却不料完全失算,老太太最关心的就是她的儿子,事事都要首先想到是不是牵连到儿子!
  旁边的安如和杏枝都是没有什么主见的人,紧随着老太太的情绪变化而变化,听到这里,紧张地盯着易君恕,生怕他也被牵连进去!
  “没有,”易君恕说,“我不在那儿,这事儿是听别人说的。”
  “你当时在哪儿?”老太太紧追着问。
  “我在浏阳会馆。”易君恕说。
  “嗯?”老太太十分警觉,“你在谭三公子那儿?”
  “是。”
  “谭嗣同和康有为都是维新党,官兵既然抄了南海会馆,就不会抄浏阳会馆吗?”
  “我想……不会吧?”易君恕故作镇静,“谭复生是朝廷命官,四品军机章京……”
  “算了,别说四品章京,就是一品大员,罢官也只在顷刻之间,宦海沉浮,翻云覆雨,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翁同龢不就是一个例子吗?”老太太一脸的严峻,这位已故北洋水师文案的遗蠕虽然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俨然饱经沧桑的官场过来人。
  “娘说得是,”易君恕说,“政界的争斗,实在凶险莫测!”老太太的分析,其实正打在他的心上。
  “既然明白,那你还去浏阳会馆干吗?”
  “谭复生学识渊博,藏书丰富,我去向他借书。”
  “借书?”老太太的声音高了起来,“借书还用天天往那儿跑吗?借书还非得住在那儿不成吗?几个月来,你越跑越野,家里都挂不住脚了!这一回更不得了,竟然三天三夜都不见影儿,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
  “我……我就在浏阳会馆读书。”易君恕仍然一口咬定。
  “不对!”老太太威严地说,“我打发杏校去找过你,你没在那儿,谭嗣同也没在家,他的家人说,你们一起出去了,好几天都没回来。”
  易君恕张口结舌!
  “到底上哪儿了?”老太太怒喝道。
  易君恕垂下了头。再找任何借口都已经无法搪塞,他只有一言不发。
  “说呀!”老太太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猛地一顿,“你给我跪下!”
  “娘……”易君恕“扑通”跪倒在母亲面前,“您别问了,儿子不能说!”
  “什么?不能说?”老太太怒不可遏,“我是生你养你的娘!什么话不能对娘说?杏枝,给我用家法!”
  “当卿!”一声,拐杖扔在了地上。这就是老太太的“家法”,儿子小的时候,背书打了磕巴,写字出了错笔,都要受到“家法”的惩罚。现如今,儿子长大了,老太太也没有力气打了,再用“家法”,就只有由佣人执行了。
  杏枝猛地一哆嗦,捡起那根拐杖,畏畏葸葸不敢上前。安如眼看丈夫要受皮肉之苦,惊得嘴唇发白,却也不敢阻拦。
  易君恕跪在地上,挺直了腰,准备承受挞伐。打吧!他在心里说,如果这顿痛打能消消母亲的怒气,能弥补我对母亲的愧意,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什么都别再问我了!
  “杏枝!”老太太怒喝道,“给我打!”
  “老太太,”杏枝为难地哭了,“您让我打大少爷,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不敢……我不敢……”
  “少噜嗦,给我狠狠地打!”
  “大少爷,您别恨我,我……我这也是没法子!”杏枝满脸是泪,两手瑟瑟发抖,举起了那根拐杖……
  “别打!”安如突然惊叫一声,踉踉跄跄扑了过去,两手抓住杏核举在空中的拐杖,“娘啊,我求您了,别打他!您瞧他,这几天人也瘦了,俩眼都是红的,兴许在外头遇到了什么难处,好容易回来了,您还舍得打他呀?他这文弱的身子,禁不住啊……”
  拐杖在易君恕的头顶摇晃,泪珠叭嗒叭嗒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那是妻子的眼泪。宁折不弯的汉子心软了,他可以忍受母亲的痛打,却不能忍受妻子的哀哀乞怜!
  “娘!”易君恕昂然说,“不用难为她们了,我说!”
  安如和杏枝的手松开了,拐杖“当啷!”摔在地上。
  “你说吧,”老太太威严地说,“我听着呢!”
  “三天前,谭复生给我看了一封皇上的密诏……”
  他刚刚说了这一句,老太太已经大惊失色!
  “皇上的密诏?”老太太急着问,“是……什么密诏?”
  “娘,”易君恕先不回答她,却问道,“您知道李鸿章被罢了官吗?”
  “听说了,善恶到头终有报,李鸿章罪有应得!”
  “娘,那是我告的……”
  “什么?”老太太不敢相信儿子能办这么大的事,“你?”
  “我上书皇上,参了李鸿章一本!”易君恕说,“皇上决心革除弊政,把那些老谬昏庸大臣统统罢黜!”
  “噢,”老太太激动地说,“当今皇上真是圣明天子!”
  “可是,皇太后发怒了,不许尽变旧法,罢黜老臣!现在皇上手中无权,皇位难保,传密诏给军机四章京,要他们速速谋划良策,皇上说,‘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
  “啊?我的天哪!”老太太骇然,“皇上……皇上他遭了大难!那么,军机四章京有什么办法?”
  “他们和康先生商量,康先生说,如今情势紧急,别无良策,只有举兵勤王,解救皇上!”
  “举兵勤王?”老太太听一愣,“他们这些读书人,手里哪有兵权?”
  “是啊,”易君恕道,“康先生说,现在只有借用袁世凯的兵力,袁世凯正在北京,刚刚蒙皇帝召见,加官晋职,必定感恩图报!八月初三那天晚上,我陪谭复生一起去法华寺见袁世凯……”
  “你……你们要袁世凯怎么办?”
  “要他杀荣禄,包围颐和园,兵谏皇太后,请皇太后不再干预朝政,如果她不肯,就杀了她!”
  “天哪!”老太太听到这里,魂飞魄散!
  安如和杏枝已经吓傻了……
  “你们……”老太太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浑身颤抖,“你们真是胆大包天!皇太后是大清国的国母,怎么能……”
  “娘!”易君恕满怀悲愤,慨然说,“皇太后重用奸臣,干政误国,要借九月天津阅兵之机废黜皇上,兵谏皇太后实属迫不得已!只要能保住了皇上,皇太后答应不再干政,臣子们决不会伤害她!”
  “噢?”老太太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急切地问,“那……袁世凯怎么说?”
  “袁世凯说,他为报皇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军诫粮草部在天津营中,他手下所存甚少,需要十天半月,运筹充足,才可用兵……”
  “哎呀!”老太太跌足道,“他这是缓兵之计!你爹在世的时候就说过,袁世凯是李鸿章的门徒,这个人阴鸷险恶,居心叵测,将来必是乱世奸雄!康有为、谭嗣同不知深浅,竟然把他视为同道?现在……勤王之师还没有影子,南海会馆倒先被查抄了!看起来,事情肯定已经败露……”极度的惊恐震撼着这位病弱的老人,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儿啊,你……你惹下滔天大祸了!”
  “啊?”安如早已被吓得软瘫在地,听得老太太这么说,不禁大哭起来,“娘啊,这可怎么办啊……”
  杏枝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您得想办法啊,大少爷要是有个闪失,咱这个家……”
  “没有办法了……”老太太紧抱着儿子,瑟瑟发抖,“惹下了这样的大事,谁也救不了我的儿子了!”
  安如和杏枝匍匐在他们母子身边,一家人哭成一团!
  “君恕!”老太太在绝望之中突然心里一动,抬起了头。她抽出两手,托着儿子的脸,问道,“和谭嗣同一起去见袁世凯的,除了你,还有谁?”
  “只有我们俩,再没别人。”易君恕说。
  “你和他一起进去见袁世凯了吗?”老太太急切地追问。
  “没有,他一个人进去,我在大门外边等着。”
  “袁世凯没看见你?”
  “没有,天很黑,又没有月亮,我在法华寺外边的树林子里等他,没有人看见我。”
  “啊,这就好了!”一直极度紧张的老太太这才哭出声来,“我的儿子保住了!谢天谢地,这是苍天有眼,不灭我易门之后啊!”
  转眼之间绝处逢生,安如和杏枝倒惊呆了……
  “娘,”易君恕仍然忧心忡忡,“可是皇上……”
  “皇上和皇太后娘儿俩的恩怨,由他们自个儿撕巴去吧,我们平头百姓,管不了帝王家的事,就不管了!”老太太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儿子,满脸是泪,蛛网似的皱纹在抖动,“为了这个大清国,我们易家已然搭进去你爹一条命,不能再搭上我的儿子了,给我留住这条根儿吧!娘给你立下规矩,从今儿起,在娘身边儿好好儿地待着,哪儿也不许你去了!”
  易君恕伏在母亲的肩上,默然无语。全家人都为他的侥幸脱险而如释重负,而他的心上仍然压着千钧磐石。
  他的耳畔,回响着皇上的召唤:朕位且不能保……
  朕今问汝:有何良策……
  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
  啊,皇上啊,皇上!
  紫禁城里天翻地覆,而与它相距仅一箭之遥的东江米巷依然像往日一样宁静安详。这里是外国使馆区,俨然城中之城,国中之国。
  “鬼子大人”林若翰正朝着英国公使馆的大门走来。他今天不再是那一身长袍马褂的中式装束,而换上了全副西服革履,头戴英国特有的那种硬胎圆顶“波乐帽”,手里拿着一把兼作手杖的黑色布伞,一位标准的英国绅士。
  “早安,林牧师!”全副英国皇家军队装束的卫兵向他敬礼。
  “早安,我的孩子!”他把礼帽略略提起,又重新戴好,向卫兵欠了欠身,走进了大门。他是这里的常客,卫兵都认得他。即便不认识,那一身笔挺的西服和一张白种人的面孔也已经是通行无阻的护照。
  院子的旗杆上悬挂着英国国旗,在初秋的和风中徐徐飘扬。宽阔的草坪刚刚修剪过,苍翠碧绿,一群鸽子在啄食草籽。草坪间的甬路通往使馆的主楼,那是典型的英国建筑,红色砖墙和白色垩粉相间的两层楼上覆盖着哥德式的屋顶,券门、廊柱呈现出浓浓的异国情调。一道院墙内外是两个世界,这里完全没有大街小巷的市尘喧嚣,感受不到紫禁城里那场剧变带来的风声鹤唳。
  侍者把林若翰带进客厅,接过他的帽子和布伞,请他在这里等一等,然后去通报公使。林若翰在雕刻着缠枝花卉的高脚靠背椅上坐下来,轻轻吁了口气,默默地望着面前那英国式的壁炉,还有墙上高悬着的维多利亚女王画像。每次林若翰到来,公使都是在这里接待他,到了这里就好像回到了阔别的祖国。然而今天他却没有这份兴致,内心的焦躁不安使额头上渗出了涔涔汗珠,而在这个已经秋凉的季节,本来是不至于再感到燥热的。
  他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随后,窦纳乐扶着光洁馒亮的铜质栏杆扶手走下楼梯。
  “早安,林牧师,”窦纳乐的神色似乎有些疲惫,但仍然做出礼貌的笑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早安,公使阁下,”林若翰站起身来,向窦纳乐迎上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你不必抱歉,能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
  “请坐,林牧师!”窦纳乐亲手把椅子向前挪动了一下,直到林若翰坐下,自己才在旁边落座。
  侍者托着托盘走上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人的肩后。
  “你喝点什么?”窦纳乐回头望着林若翰,“威士忌,还是白兰地?”
  “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林若翰咂咂干渴的嘴唇,“我只想占用阁下一点宝贵的时间,谈一谈……”
  “噢,是这样……我要威士忌,”窦纳乐从侍者手里接过高脚玻璃杯,看了一眼那闪着琥珀光泽的液体,这才问道,“对不起,你要谈什么事,牧师先生?”
  “中国的事,紫禁城里发生的事,天塌下来了,一切都颠倒了!”林若翰急切地说,“公使阁下知道了吗?”
  “当然知道,这种事情我应该知道,甚至知道得可能比你还要早些,”窦纳乐平静地说,抬起捏着高脚杯的右手,指了指头顶的雕花玻璃枝形吊灯,“可是天并没有塌下来,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
  “怎么能说一样?这里发生了政变,皇帝被软禁了,皇太后又重新堂权了,一场本来很有希望的变法失败了!”林若翰情绪激动起来,那双蓝眼睛闪闪发光,“这个国家刚刚前进了一步,却又要倒退两步、三步,甚至更多!”
  “在这个世界上,政变每天都可能发生,一些人把权力夺过来,另一些人把权力夺过去,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紫禁城里的政变是中国人自己的事!”
  “是啊,是他们自己把事情弄坏了!康有为他们年轻气盛,操之过急,恨不能一夜之间把旧法全部废弃,而不知道调和新旧之间的关系,我曾经建议他们不要激怒皇太后,可是康有为不但不听,反而对她采取极端措施,结果是欲速不达,激成剧变!”
  “你说得一点不错,牧师先生。康有为的理想是在中国建立像西方那样文明、民主的社会,如果真地能够实现,我们两国关系也许会有新的发展。但事实是,他没有做到,他的激进主义失败了,变法完蛋了。对这应冒险政治家的不幸,我们除了表示无可奈何的一丝同情,还能做些什么?”
  “应该发照会,提出抗议!”林若翰有些失态地挥动着两手,“英国使馆是代表英国政府和大清帝国打交道的,现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了元首,英国应该进行于涉,要求他们恢复皇帝的权力和自由!”
  “不,不,牧师先生,”窦纳乐呷了一口威士忌,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从他们发布的诏令来看,皇帝并没有倒台,他还是国家元首,只不过‘自愿’地接受皇太后的‘慈恩训政’罢了。作为英国的驻华公使,我考虑所有问题的出发点部只能是英国的利益。威海卫的租借条约已经签字,香港拓界的《专条》已经在伦敦换约生效,这些,无论中国的政局如何变幻,都不可能推翻,英国的在华利益仍然有切实的保证。所以,我们对于中国的局势,不必急于作出干涉的举动,而需要冷静地观察……”
  “可是,光绪皇帝目前的处境非常危险!”林若翰急切地说,“皇太后本来就准备在天津阅兵时废黜他,现在这个日程提前了,说不定会把他杀掉!可是他刚满二十八岁啊,一位奋发有为的青年,一条年轻的生命,太可惜了!”
  “我理解你的怜悯之心,牧师先生,”窦纳乐点了点头,却又反问他,“但你相信皇太后会做这种蠢事吗?”
  “为什么不会呢?”林若翰愤然说,“她的专横、残暴、喜怒无常、为所欲为,使得所有的中国人只要一提到她就不寒而栗。当年她为了篡夺政权而杀害顾命大臣,为了独揽‘垂帘听政’之权又毒死了慈安太后,这个人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是的,要废黜甚至杀掉一个本来就是由她指定的皇帝,那是很容易的,”窦纳乐说,“但这件事在紫禁城里就可以做到,而根本用不着借天津阅兵的机会大动干戈,她只需要控制皇帝,而不需要杀掉他。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希望自己的国家陷入混乱,何况她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害怕引起国际干涉。当然,如果那个老女人真地发了疯,杀了皇帝,另立新君,并且和英国对抗,我们决不会坐视不顾!但是她不会这样做,至少目前还没有这种迹象。所以我们无须对中国的局势担心,刚刚我给伦敦发了电报,建议对中国的政策不变。你是我国的侨民,又是我所尊重的前辈,我已经把底牌交给你了,牧师先生!你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林若翰失望地深深叹息,“完了,全完了!”
  “‘全完了’是什么意思?”窦纳乐疲倦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些许光彩,在谈话即将结束之际又对这位沮丧的老人产生了兴趣,“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一直在等待皇帝的接见?可惜这已经不可能了。”
  林若翰微微一愣,避开了他询问的目光,垂下了眼睑。
  “我也为你感到遗憾,”窦纳乐笑了笑。继续说,“皇帝在失去自由之前最后一次接见的外国人是伊藤博文。早些时候有消息说,皇帝可能聘请一至两名外籍人士做他的顾问,所以伊藤动身来中国之前是有所准备的,如果这位退休的日本首相能在中国担任皇帝顾问,将为他的政治生涯增添光彩的一笔。但来到中国之后,他似乎又犹豫了,乱哄哄的现实使他对这个顾问之职望而生畏。他是个颇有远见的人,试想,如果他在政变前夕就任了皇帝顾问,现在正是尴尬的时候!我不知道牧师先生是否也有意竞选这个职位?那么,应该感谢上帝的保佑,使你避免了这样的尴尬!”
  “我……”林若翰悲哀地望着窦纳乐,猜不透这是同情呢,还是幸灾乐祸,“我个人是无关紧要的,遗憾的是辜负了主的启示,没有能够帮助这位年轻的皇帝度过难关,甚至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既然公使阁下也不能帮助他,我就告辞了!”
  林若翰站起身来,朝窦纳乐礼貌地欠了欠身,伸手从侍者手里接过他的帽子和布伞。
  “再见,林牧师!”窦纳乐放下手里的杯子,也站了起来,“我希望你保重自己的身体,当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谈些令人愉快的事情。”
  “也许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林若翰怅然说,“我继续留在北京已经毫无意义,该走了!”
  “噢,回英国去吗?”窦纳乐倒来了兴致,“我也很想家啊,只是现在太忙了,抽不开身,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国休假,我很羡慕你,牧师先生!”
  “不,故乡已经离我很远了,我要回香港去,那里有我的教堂,我的家,还有我的女儿在等着我,”林若翰喃喃地说,蓝色的眼睛湿润了,“我该回家了……”
  “回香港?香港也是我们的地方。你回去的时候,新任港督卜力爵士差不多也该到任了。他好运气,新官上任就将接管一大片新的领土!你见到他,替我问候!”
  窦纳乐把客人送到客厅门口,就站住了,朝他挥了挥手。
  林若翰撑着作手杖用的布伞,缓缓地迈下台阶,穿过草坪之间的南路,往大门走去。草坪上的那群鸽子扑楞楞飞起来,从他的身旁盘旋着,升上蓝天。
  林若翰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天空蓝得纯净,蓝得深邃。
  一天又一天,易君恕只能对着庭院上方的这片天空发愣。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带着悠长的哨音,消失在远方。而他却像笼中的鸟儿,被囚禁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失去了自由。老太太几乎日夜都不阖眼,;守护着她三世单传的儿子,惟恐有个闪失。杏枝尽责尽职,把大门闩得严严的,甚至不许大少爷迈出垂花门半步。安如终于如愿以偿,把丈夫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了,形影不离。她的身子虽然已经极其笨重,仍然恪尽妇道,亲手调制了冰糖莲子羹,迈着蹒跚鹅步,端到丈夫的面前。然而,易君恕却未因此感到丝毫的温暖,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个家里!
  三天前,易君恕从洲阳会馆匆匆回家,本来是想看看老母亲,安顿安顿家里的事情,还要去和谭嗣同去一起奔走,却不料就此被困,外界的消息完全隔绝了。他曾几次想逃出去。这个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要对付一位病弱的老太太、一名孕妇和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自然是容易的,夺门而出也易如反掌。但他却不忍那么做,怕伤了这老老少少的心。母亲已是风烛残年,身体病弱得那个样子,惟一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就是她的儿子,也正是这一颗慈母之心捆住了儿子。安如虽然平平庸庸,但毕竟是易君恕的结发之妻,如今又怀着身孕,对丈夫更加依恋,使易君恕不忍弃她而去。杏枝是个使唤丫头,自不足论,但若是大少爷逃了出去,老太太必然迁怒于她,大加责罚,让她代己受过,非大丈夫所为。老弱病残的三个女性拦住了一条男子汉,区区小院竟是不。寸逾越的藩篱。
  他只有对着头顶的天空发愣。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夏历八月是秋季最好的月份,碧空澄澈如洗,清风拂弄白云。层层云海从天际向头顶涌来,如怒潮滚滚,如奇峰突起,如万马狂奔,如怪兽狰狞……传眼间却又如冰化雪消,悄然四散,化作一片薄薄的轻纱,随风而去……
  “啪,啪,啪,啪……”突然一阵打门声惊断了他无边无际的逻想,上房里立即传出老太太急切的声音:“杏枝!快着,快着!”
  杏枝已经跑过来。听见外面有人打门,她不是跑去开门,而是先往里跑:“大少爷,您快进屋去!”
  这是老太太立的规矩,甭管任何人来,都不许见大少爷。
  安如也闻声从东厢房里走出来,扶着廊下的柱子,低声叫着:“君恕,君恕……”
  易君恕被推推搡搡地进了东厢房,杏枝带上了门,才往外面跑去:“来了,来了!这是谁呀?”
  易君恕躲在东厢房里,听得“哐啷,哐啷”的开门声,关门声,又听见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安如挨在丈夫的身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手心里汗津津的,心跳得“咚咚”响。
  进来的原来是栓子!栓子手里提着大捆的青菜,还有几盒子点心。他把青菜递给了杏核,提着点心进了上房。
  东厢房里一场虚惊。安如这才舒了一口气,热气吁在了丈夫的脸上。
  栓子在上房待了不大会儿就出来了,正往东厢房走,一边走,嘴里一边喊着:“大少爷呢?好些天没见着大少爷了……”
  上房里又传出老太太的声音:“杏枝,快着,快着……”
  不等老太太吩咐,杏校已经一步跨到栓子的前头,拦住他说:“栓子哥,大少爷不大舒服,这会儿刚睡着……”
  东厢房里,易君恕听得发急,他想大喊一声:我没病,也没睡着,我在这儿呢!栓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安如赶紧把那汗津津的手捂在他嘴上,一声儿也不让他出!
  院子里,栓子就站住了:“哟,那我就不打扰他了。”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杏枝说:“这些菜够你们吃几天的,外边儿不大安静,你就甭上街了,有事儿跟我言语声儿……”
  栓子走了。易君恕眼睁睁地让他走了,惟一能够给他传递信息的人,就这样放过去了。
  “哐啷!”一声,杏枝闩好了大门,这才解除了东厢房里的禁令。
  易君恕一把推开房门,往上房走去,他要从老太太那儿曲折地探听探听外面的信息。
  老太太并没有躺在里间的床上。她穿戴齐整,手拄着拐杖,正襟危坐在堂屋里条案前的太师椅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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