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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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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顶上的荒地里埋了,另两个人不知从哪里抱来两捆芨芨草,在窑洞里点起火来。兔子肉放在一个洗脸盆里,再扣上一个洗脸盆当锅盖。为了不叫人看见他们煮肉,他们把洞口挂的毯子用土块压严实,可是烟大,呛得他们咳嗽流眼泪。
肉快熟了,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这香味把一个叫陆成民的地质学校的学生右派引来了。他围着“锅”转,啧啧称羡:
啊呀真香!啊呀真香!你们煮肉啦?
谁也不回答。
煮的啥肉嘛?怎么这样香呀?
还是谁也不说话。
陆成民看出了他们的冷漠,但是兔肉的香味太诱人了,他涎皮赖脸地在旁边坐着,伸着手烤火,时不时摸一下“锅”,又碰碰“锅盖”:哎呀真香,哎呀真香!你们从哪里弄的肉呀!
三个人都不回答。艰苦的生活使得人们的情感淡漠了,什么礼貌呀、同情呀、仁义道德都消灭殆尽了,抛到爪哇国去了。但是刘文山毕竟是旧社会上学五二年毕业的大学生,他忍受不了这种尴尬,说:
我们拾了两只死兔子,是小灶上的炊事员撇出来的。老鼠偷吃库房的白菜,他们把药放上了,没毒下老鼠,倒把兔子毒死了。他们不敢吃,撇了,我们拾来了。
陆成民不断点头:对,对,干部灶那里有兔子,是从夹边沟养兔场抓来的。那些家伙,我们连汤都喝不上,他们天天吃兔子肉。
陆成民是中央某部长的侄子。他是在省地质学校读书时划为右派的,南方人。由于离家远,进夹边沟之后近三年的时间,亲属中几乎没有人来看望过他,他没有得到过任何“外援”。他进夹边沟的时候才二十二岁,但已经像个小老头一样干瘦,形同木乃伊。这还是仗着他有在中央的显贵靠山,农场照顾他经常干点轻活,否则早就没命了。
刘文山与他说话,他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他说,哎呀真香,哎呀真香,给我一点吃好不好?
刘文山不说话了,他不想给,也不愿给,但为了推托,他看了看身旁的张维让和胡永顺。那意思是我做不了主,你要问他们。
陆成民把脸转向胡永顺,哀求地说,老胡,给我一点……
胡永顺往火里添芦草头也不抬,说,我们还没吃哩,你就想要!
张维让干脆说,走吧,你快走吧,我们自己都不够吃,能给你吗?
陆成民讪讪地站起,走了。
过一会儿兔子肉熟了,三个人又撕又啃吃了。吃完了肉,他们认为骨头也是有营养的,就又长时间地烧火,煮,最后连骨头都嚼着吃了。
吃了骨头,喝完了汤,刘文山和胡永顺身上热乎乎的,心满意足地回地窝子去了。张维让连地方都没挪一下,也没脱衣裳,拉开被子就睡了。窑洞里的残火很长时间才灭,加之一只兔子肉在胃里消化,转化为热量,血液再把它输送到身体的四面八方,这天夜里他没觉得怎么冷。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雪。小雪,天亮后停了,但是天气却骤然冷了一下:来自外蒙古的寒流侵袭了巴丹吉林沙漠,侵袭了甘肃。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到明水刮着凛冽的寒风,大白天温度降到了零下十几度。人们都麇集在地窝子里,或卧或坐。有的人实在熬不住饥饿,便冒着刺骨的寒风跑出去拔几把芦苇和蒿草回来,在地窝子里用土块支起饭盆点火煮草籽。有存货的人还撒上一把炒面煮成糊糊,没存货的只能干巴巴捞草籽吃。蒿草冒出的烟雾呛得全屋的人咳嗽不止,有人撩起门口的破毯子放烟,但门口睡的人大骂起来:你要把我冻死吗,瞎熊!
烟呛得人咳嗽流眼泪,但也熏热了地窝子的空气,几十个人才不至冻僵。
挨过了白昼,寂寥的长夜降临。晚饭又是一碗清洌洌的豆面糊糊,漂着几条冻烂了的白菜叶子。喝完了糊糊,刘文山围着被子在地铺上坐了一会儿,脱掉穿在外边的大棉袄——里边是劳教服,一件又小又薄的蓝棉袄——准备睡觉,听见外边有人吹哨子。的哨音响了好几声,宋队长的喊声传了进来:
一队的人都到二号宿舍开会!
他躺下了,心想开会就开会吧,就躺着听吧。地窝子里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开会时躺着,队长也没说过啥。
和往常开会不一样,这天走进二号地窝子的人多,还有些不熟悉的人——其他分队的一帮人,而且比平常还多了两盏风灯,多了几名就业人员,就业人员手里提着麻绳。
刘文山心里一惊:出啥事了?又跑人了吗?怎么这样大动干戈!
人多,偌大的地窝子挤满了还坐不下,刘文山和几个躺着的人也都坐了起来,腾地方。
人都坐好了。大家也都很惊奇,一个个蓬头垢面的脸朝着宋新亭,有人低声交谈:出什么事了?后来管教科的干事袁志明走进来了,人们突然静下来看他。宋新亭说现在开会,请袁干事讲话。
袁干事二十几岁,还是个青年娃娃。在新添墩的时候刘文山没见过他,可能是场部的管教干部。右派们当中传说,这是个共青团员,武都人,他刚刚结婚,女人也是武都人,很漂亮,但没工作,住在夹边沟农场的干部家属宿舍里。他和一个王干事经常外出执行任务——追捕逃逸者。
袁干事没急着讲话,他把门口坐的几个右派分子轰到里边去:让开!让开,这达留出块地方来!
一帮右派急急地往里挪动,引起了一阵骚动,但很快就静下来了:人们明白,腾出块地方是要捆人,不知谁做下错事了,要倒霉了!
袁干事讲话了,他的眼睛细小,但眼睛很亮,说话的口气很硬:在我们二站,有些灭绝人性的人,惨无人道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意在强调,警示,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说:
吃人肉!他们从坟滩挖着吃人肉!
人们都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呀了一声,又都寂静无声了。
刘文山也非常吃惊,且对袁干事的话将信将疑:夹边沟的劳教分子,百分之五十是读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传统礼仪道德观念还是有的,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事来吗?
这时袁干事喊了一声:
出来!吃下人肉的站出来!
没人站出来,会场鸦雀无声。
没人站出来吗?胆怯了吗?人肉都吃了,站出来的胆量都没有了吗?
还是没人站出来。
袁干事的脸很严峻,此时他把脸部的肌肉放松了一下,说话的口气也变软了,似乎是很和气商量的腔调说,嗳,还真不站出来呀?怎么,要我点名呀?点了名才站出来呀?好,那我可就点名喽……
他突然眼睛一瞪,厉声喝道:张维让!站出来!
张维让从他的小窑洞来到二号地窝子,原先坐在门口的,后来被轰到里边,坐在刘文山旁边。听见袁干部喊他,先是怔了一下,继而一脸狐疑加上恐惧的神色说:
袁……袁干事,我可没……吃……吃……
袁干事吼:出来!
袁干事……
张维让还想辩解,但两个就业人员跨前两步,泥脚踩到地铺上,像提小鸡一样将他拉到靠近门口的空地上。张维让从伙房下来不久,他的身体还比较健康,脸色也是红润的,但此刻他已经面如土色,身体筛糠一般哆嗦。他的嗓子发出了哭音:没有呀,袁干事,我没有吃人肉呀……
袁干事说,没吃!你驴日下的,不给你来厉害的,你嘴硬,不承认。捆起来,给我捆起来!
又一个就业人员把一根小手指粗的绳子搭在他的肩膀上了。那两个握着他胳膊的人一人抓住一头,很熟练地往他两只胳膊上缠了几道,又把双手在他的身后并在一起,手心对着手心。到底张维让的身体还是比较健康,他的嘴里喊着没有呀,我没有吃呀,冤枉呀……他挣扎着不叫绑,把两只手挣开了。那两个就业人员没能把他的手捆在一起,似乎很是气愤,一个人抬腿踩了一脚他的小腿,正踩在小腿肚上边的腿弯处。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就业人员就势把他的双手又拉到一起,从手腕处系了个死结。接着,两个绳子头从脖子上边早就绾好的绳环里穿了过去。
张维让还在喊冤枉呀袁干事我没吃人肉呀,但是那两个就业人员一人抓一个绳头,一个人站在他的背后,一个人站在他的头前,两人同时一用力,唰的一声响,他便像挨宰的猪一样尖叫起来:啊哟哟……
他的身体缩成了一团,他再也叫不出来了,像是断了气一样。两个就业人员又往里拉了一下,把他的双手拉到后脑勺的位置。他的胳膊不知是哪个关节咯叭叭响了几声,他又像是往常人们被火烫着时发出的短促地喊叫声一样地叫了两声:哎哟!哎哟!我的妈呀……
就业人员把绳子拴死,放了手。
他的嗓子里发出气不够用的呻吟声。
全体右派分子都静默无语。他们被吃人肉的消息惊呆了,也被捆人的行动吓住了。但这时袁干事又喊了一声:胡永顺,出来!
人们的眼光都投向地窝子深处,因为胡永顺的铺在最里边。由于地窝子很大,灯光照不透里边,地铺上还坐了一些人挡住了视线,刘文山看不见胡永顺,但是他的心又惊了一下:怎么,胡永顺也干了令人不齿的事?
他看不见胡永顺,但胡永顺的声音从里边传了过来:谁说我吃人肉了?谁说我吃人肉了?袁干事,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拿出证据来?
胡永顺的声音是强硬的。这个当过兵的人和年轻的张维让不一样,他不是辩解,而是质问。他平时说话做事也都和其他知识分子出身的右派不一样,对管教干部不害怕也不尊敬,说话粗声粗气的。
袁干事说,证据?当然有证据!有人检举,你们几个人昨天从埋人的地方回来,手里拿着铁锨……
胡永顺从地窝子那头走过来了,他的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大声说:
胡说,昨天我和刘文山、张维让到麦场上抖麦草去了,我们就没去过坟地。谁揭发的?你叫他站出来说。
袁干事:干什么,叫揭发的人站出来你想将来报复吗?告诉你,我们都调查过了,前天埋掉的徐清源叫你们挖了出来,一条腿没了!
胡永顺:腿没了就是我们吃了?老子饿死也不干那种事!
袁干事讥讽的嗓门说:老子?你还满嘴的老子!你狗日的嘴这么硬!老子也告诉你,人家还揭发你们三个人昨天夜里煮着吃……
~文~我们煮的是兔子肉!
~人~兔子肉!有那么大块的兔子肉吗?
~书~那么大块的兔子肉?你看见了?
~屋~我没看见,有人看见了。你们用洗脸盆煮着吃的……
说到这儿,袁干事回过头喊,拿来,把盆子拿来,叫大家看看。这时一个人从门口拿进三个洗脸盆来。袁干事接过来,一只只举在风灯前,朝着右派们说:
看,大家都看,这盆子外头的血印子还有,这不是证据吗?
然后他面对胡永顺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胡永顺说,那是兔子血!
袁干事显然是气极了,大声喝道: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抵赖。给我捆起来!
还是那三个就业人员一拥而上,扭的扭踩的踩,把胡永顺踩翻在地。胡永顺起先大骂,狗日的你们捆我,你们敢捆我……但接着就惨叫不已:哎呀我的妈呀,哎呀我的妈呀……
亲眼看着这一段时间来与自己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好友被捆起,管教干部又不容被捆者分辩,刘文山吓慌了:他在心里想,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怎样才能讲得清楚,躲过五花大绑的厄运?
他根本就想不出办法来。他的大脑已经乱了,心已经慌了。三八式老革命胡永顺都不容分辩,我能讲清楚吗?人家听吗?他只是在听到袁干事喊刘文山出来之后,心哆嗦了一下,才想:应该穿厚点,绳子勒上后疼痛轻一点。于是,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把五九年的冬季母亲从家乡寄来的母亲手缝的一件黑棉袄往身上套。
但是已经晚了。两个就业人员走过来把他拉了出来。他认识这两个就业人员,他听人说,这两个人在右派们进夹边沟农场之前就在这里就业了;其中一个是安西县的地主分子……这两个人曾经带着他所在的基建队开过荒,夏收时在麦田里教过他如何割小麦……
他没有分辩,也没挣扎,他知道那都是徒劳!他只是希望绳子捆得松一点……但是,他的顺从并没有得到回报:就业人员把他穿了一只袖子的黑棉袄剥去了,把原先穿着的劳教服棉衣也脱去了。他的身上只剩了一件衬衫,绳子就搭在肩膀上了。继而,麻绳缠住了两臂系住了手腕。再下来就是听见了肩头骨节处发出的嘎巴声,肘关节发出的嘎巴声。他的双手从后背上拉到了后脑。他没有喊,没有哭,没有求饶。他只是不断地咧嘴,像抽风一样,嗓子里发出不由自主的噢噢声。
由于没有挣扎,由于顺从,就业人员没踩他的腿弯,他被捆起来之后是站着的,虽然他的身体被绳子勒得变了形:他的腿可怜地蜷着,腿像是短了半截:他的腰弯着,肚子就要触到膝盖了:他的头被绳子扯得奇怪地仰起;后背上的双手和胳膊如同驼峰……
汗水浸透了全身。头皮和脸上渗出的汗水从下巴上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风灯的光线照亮了他们三个人汗水淋淋的脸。袁干事叫人把那两个人从地下拉起来与刘文山一起站着,然后喝问:
说,你们吃人肉了没?
刘文山和张维让没说话,他们知道越辩解越吃亏,只有胡永顺气喘吁吁说:我们吃的是兔子肉……
袁干事说,狗日的你们还不交待!拉出去,关起来!
他们三人被几个就业人员和右派组长架着推着拉出了地窝子。禁闭室是山水沟外边平地上挖出的一间小地窝子,如同一个大坑,上边搭了椽子压了很厚的土,有木头做的很结实的门板。进地窝子的坡很陡,他们被推进去就栽倒了,晕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刘文山醒过来了。起初他有点懵:四周怎么这样黑,一点儿亮光也看不见;脸的一边很痛。这是在什么地方,脸为什么这样痛?他想伸手摸摸脸,但奇怪的是手不知去到了何处,不听指挥。这时他的脑际深处突然亮了一下:呀,我是被人绑了起来的。于是,他全部的意识清醒了,这是在禁闭室里,脸痛是因为脸触在地上,被冰冷的土地冰得难受;手伸不到脸上,是因为它被人捆起来了,也冻僵了,麻木了。
正在回忆和思考的时候,他又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喊,救命呀……于是他又想起来了,自己是和胡永顺、张维让一起被捆起来一起被推进禁闭室来的。这是张维让的声音。
于是,他也挣扎着拼出全身的力量喊起来:
救命呀……
他清醒地知道,必须喊,必须叫人来放开他和张维让、胡永顺。如果不喊,管教人员忘了这里关着人,那么他们三个人就会死去。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冬季在新添墩作业站,有一个右派半夜时分撬开伙房菜窖的门偷胡萝卜被炊事员抓住了,赵干事叫人捆起来关在菜窖里,计划天亮后开批判会,但是天亮后打开门一看,人已经死了,冻得冰块一样。
刘文山和张维让喊了一阵子,胡永顺也醒过来了,也加入了呼喊的行列:
救命呀……
他们喊呀喊呀,终于,门口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开锁的声音,开门的声音,风灯红色的亮光把禁闭室照亮了。纷乱的脚步声响到了他的头顶,他听见袁干事的嗓门说:
解开,把他们解开。
还是那几个就业人员,把他们拉了起来,解开了绳子。
当初被捆起来的时候,刘文山没喊没哭,但此刻绳子一松,就业人员把他的手从后背上放下来,他感受到的那个疼痛真是无法忍受,像肌肉撕裂了,又像是骨头节拔断了,他禁不住地哭出声来:
妈妈呀……我的妈妈呀……
那几个就业人员看起来精于此道。他们解开了三个人的绳子后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为三个人揉搓肩关节,按摩胳膊,直到三个人的哭声停止了,——血液流通了——这才把他们扶出禁闭室,送到离着禁闭室不远处也是一间在平地上挖出的大地窝子里。
这是严管队!
在迁移明水乡之前,夹边沟农场的场部和新添墩作业站各有一个严管队。劳教分子当中那些不好好劳动,不遵守纪律,顶撞管教干部,打架斗殴或者偷窃公物……一言以蔽之:不好好劳动改造者集中在严管队。严管队配有最严厉最能干的管教干部,还有最积极的右派队长和组长,干农场里最苦最累的活计。进了严管队的劳教分子再要是不服服帖帖,就要进劳改农场去了。
不过刘文山三人进严管队的时候,严管队的境况已经大大改观了:两个严管队合成了一个。因为饥饿,劳教分子们都不劳动了,严管队也不劳动了。和其他队的人比,严管队的人无权出去采树叶和捋草籽,喝完了伙房供应的一碗面糊糊,只能在地窝子里坐着。去伙房打饭时有积极分子押着。
严管队这时有三十三名劳教分子。过了两天又进来个人,是康永明。刘文山和康永明是定西县的老乡,康永明原是定西地区党校的教师,两人以往就熟悉。刘文山问他,你怎么也进来了?康永明说,不知什么人给牲口的耳朵里钉了个钉子,把牲口钉死了,队长说是我钉死的,想吃肉,破坏生产。我疯了吗?我赶大车能吃上能喝上,我把牲口钉死干什么?明明是别人干的嘛,想把牲口杀了吃肉嘛!
一天半斤粮食,又不能去找代食品,严管队的劳教分子们饿得头昏眼花,身体迅速地走向衰竭,每过两三天就有人停止呼吸。
刘文山饿得饥肠辘辘,心想,非得饿死不可了!这时他想起了刘光耀:当时听刘光耀的话跑了就对了。但是后悔也是枉然:上厕所都有看守跟着,根本就没机会!再说,他也下不了逃跑的决心:背着吃人肉的罪名出去,将来怎么做人?就在这地窝子里饿死吧!他在心里说。
但是他的女人来看他了。
这是一天上午,他上完厕所回严管队,走到地窝子门口,看见离着二十米远,袁干事站在他住的一间平房门口正在和一个女人说话。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的在定西老家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女人。他对身后跟着的看守说,那是我女人。我女人看我来了。
看守说,是你女人吗?
他说,是。
看守说,走,过去看看。
看守跟着他,他往前走去。袁干事不知和女人说什么,袁干事背对着他,女人脸朝着他。他已经走到跟前站住了,女人看着他,但女人没认出他来。他问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
女人听出他的声音来了,看他,但没有说话,女人惊诧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头发像乱草一样,脸又黑又脏,只有一双眼睛在动,胡子有三寸长。
他看着女人诧异的眼睛说,怎么,你认不出我来了?
女人还是不说话,眼泪却涌出来了。这时袁干事说话了:
去吧,跟他到房子去吧。
袁干事说完话转身进了自己的房子。那看守说,走吧,回去吧。刘文山在前边走,女人在后边跟着。进了房子,刘文山鼻子酸酸的,但他忍住没让眼泪流出来。他怕女人看了他的情况伤心,大哭起来。不料女人在他的铺上坐下后很冷静,眼睛里一滴泪水都没有。女人看了看周围人的情况,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说话。他觉得很是尴尬,在这样的环境里和女人会面,便找话说: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是和康永明的父亲搭伴儿来的。
我没叫你来嘛。
康永明的父亲听党校的一个人的家属说,康永明出啥事了,进严管队了。那个家属前几天来看过人。康永明的父亲说要来看康永明,我就一起来看看你。我真不知道你也……要是知道,我就多给你背些炒面。你啥时间从食堂下来的?
刘文山没回答女人的问题。他的眼睛看着女人放在铺上的面口袋,良久才说,你把家里的面都背来了,你们吃啥?
家里总比你这里好想办法,这你不要操心。
两个人的谈话断断续续的。刘文山因为自己在严管队,在女人面前觉得难堪和尴尬。他想,女人必定是在袁干事那儿已经听到他的“罪行”了,女人也不像他在新添墩时来看他那样亲热和自然。
时间在他们别别扭扭不冷不热的谈话中流过去了,门外的看守大声喊叫起来:刘文山,时间到了,一个小时了,叫你女人走!
女人还想坐一会儿,她肯定是累了,也可能还想和他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多看看他,但刘文山站了起来。他知道规矩:往常家属来探视,可以留宿一夜,严管队却不允许,见了面说说话就得离开,当天返回。他心里不好受:他知道。女人从定西到高台,光是坐火车要坐两天两夜,还要步行几十公里……
看他站起来,女人也站起来了。女人看见周围的右派们看着她,似乎有点慌乱,急急地说:家里的人好着哩,妈的身体好着哩,娃娃也好着哩,都好着哩。我们都盼着你也好好的,好好改造,改造好了出来,我和妈、和娃娃等着你。过新年我再给你送些吃的来。
女人很冷静,很刚强,说完话就往外走,刘文山却泪如泉涌,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他跟着女人往外走。他想送送女人,但是刚刚走出地窝子外边的过道,一位做看守的就业人员拦住了他:
行了行了,你就到这里吧。
他只好站住,看着女人走远了。
刘文山怔怔地看着女人走远,心里酸酸地进了地窝子,回到自己的铺上。他的心里的确苦兮兮的:女人数千里长途跋涉来看他,见面才一个小时,气还没喘匀就又踏上归途,女人的心里多苦呀!苦死了!
但是,回到自己的铺上之后,他立即就不想女人了:女人给他背来了半口袋炒面,足有二十五斤!他打开面口袋,抓一把出来。面粉很白——已经两年半了,自从进了夹边沟农场,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白这么细的面粉——用舌头舔了一下,天呀,这是熟面,是女人用笼屉蒸熟的白面,里边还搀了糖,甜丝丝的。
他吃了几口熟面,又用凉开水冲着喝了半碗,然后就把自己铺脚上放的一只皮包拿过来,把里边的衣裳掏出来,将面口袋整个地放进皮包里,锁上锁。
这是一只非常好看的皮包,加拿大产品,是他大学毕业后进省政府财政厅工作,定了行政十八级,月薪一百有零,在兰州的一家皮货商店买的。后来工作调到酒泉,皮包也跟他到了酒泉。以往,这个皮包里装着他最好的两件毛料服装。现在他把熟面装进去,因为面粉现在是最宝贵的。他在心里计划着,每天补贴半斤,这些面粉足以坚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能坚持两个月,农场的粮食供应总是要改善一下吧!
他把面粉装好,把皮包放在被子后边之后还不放心,又拿出来用一根行李绳缠了几圈,捆紧,绑死,然后用被子包起来放在铺脚上,自己倚着被子坐下。他的心宽慰多了:两个月以内饿不死啦!
黄昏到来了,门外的看守喊,开饭了开饭了,出来站队!
往常,饿得饥肠辘辘,每一次开饭,刘文山是抢着往外跑,排在队伍的最前边。这天,因为吃了女人背来的熟面,更重要的是有二十几斤面粉储备在皮包里,他的心里宽敞了许多,肚子便不觉得那么饿了,所以他慢腾腾走出地窝子,排在了队伍后边。在伙房打饭的时间,他也是最后一个打饭。
打了饭,端着饭盆回地窝子。在门口有个人喊住了他:刘文山,蹲下,蹲下,就在这儿吃。
门口蹲着两个右派。他们就坐在进地窝子的过道旁的土坎上,正在喝面糊糊。那个喊他的人一边喝一边说,你今天也太窝囊了,媳妇来了不叫住一夜休息休息,就把人家打发走了。
一来是因为有了女人带来的熟面心情好,又因为这天天气也好,没刮风,刘文山就也在土坎上坐下了,说没办法,袁干事撵着叫走嘛。
另一个右派说,孽障,几千里路上来了,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因为心情好,刘文山坐在门口喝完了面糊糊才走进地窝子。可是进了地窝子,他觉得地窝子里气氛有点不对,情况有点蹊跷:有几个人正挤在他的铺前慌慌张张地干什么,有几个人各自在自己的铺上坐着,手里捧着炒面往口里填。看见他进来,有人小声地叫着:来了,人来了!他铺前的人忽地就散开了。他快速地走到自己铺前一看,头嗡的一声就胀大了,耳朵也轰地鸣叫起来。他的皮包被人拽出来了,捆着皮包的绳子被什么利器齐刷刷切断了,皮包上裂开着近半尺长的一道口子。被人掏出来的面粉把皮包染白了,把地铺上的床单也染得五马六道的。
大概有七八个人手里捧着熟面往嘴里塞,还有的人掀起褥子把熟面藏起来。
他立即清醒了,这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抢劫。他扭头跑出了地窝子,不顾看守的拦截朝前跑去,没命地喊叫:
队长,我的炒面叫人抢了!我的炒面叫人抢了……
管理严管队的是一个名叫王治民的管教股干事。这人对右派非常严厉,工作责任心强,每天早晚开饭的时候他都要在严管队地窝子前边转悠。听见刘文山的叫喊声他快速地走过来:谁抢你的炒面了?
刘文山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说,他们合起来抢。
走,我看一下去!
刘文山迅疾地走在前边,几乎跑步一样进了地窝子。王干事也快速跟了进来。
眼前又在演出两分钟前的那一幕:仍然有几个人挤在他的铺上从皮包的裂缝里往外掏面粉。刘文山说,你看,王队长你看!
王干事的眼睛都红了,拾起过道上扔着的一把铁锨——可能就是割断行李绳和切开皮包的那把铁锨——朝着刘文山喊了一声你让开!就往过道深处冲过去。
有人看见王干事了,喊了一声王队长来了。围着皮包的几个人立即散去,但还有一个人不愿走开,一只手还在裂缝里掏着。王干事抡起铁锨没头没脸地打下去。那个人看见铁锨落下来,躲避不及,举起攥着面粉的手来挡。锨头正好打在他的胳膊上。就听他哎呀叫了一声。锨头把他的棉衣袖子刷的一声劐开了一道口子,一直劐到肩膀。劐开的袖子像一块破布片一样甩着。里边的衬衫袖子也破了一截,胳膊立即就流出血来。
这个人是平凉地区一个县的商业局局长,当过兵的。他是因为偷了农场的一只羊吃肉而被关进严管队的。此刻,由于手中的面粉被锨头打得撒了一脸一身,根本就看不出脸的颜色来了,他¨wén; rén; shū ;wū¨哎哟哎哟地叫着,在地铺上缩成一团,央求:王队长,我再不敢了,王队长,我再不敢了……
王干事扑上去踢了一脚凶狠地骂了一句:驴日的,反了你们了!
王干事是武都人,他操着浓重的方言破口大骂,并且挥舞着铁锨:
瞎熊,你们这帮瞎熊,反革命!怎么越改造越反动,抢起人来了!拿出来,把你们抢下的炒面拿出来,放回皮包里去!你,就是你!还有你!
他的铁锨指向谁,谁就吓得战战兢兢地把手里捧着的面粉放回皮包里去。那些铁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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