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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联红色年代激情泛滥的侵略性青春-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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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致正浓,个个脸蛋跟牡丹花一样嫣红,毫无倦意。嘴巴居然还给我们准备了酒,说是自家酿的水酒,润润嗓子,我们自然是百般推辞,嘴巴仍旧一个劲儿说不成敬意,江晓彤沉下脸来说,我们出来的目的不是请客吃饭,而是闹革命的。嘴巴只好收回他的善意。许是初次过集体生活的缘故吧,虽是粗茶淡饭,我们吃起来却觉得特香特可口,胃口大开,能吃一碗的,竟吃了两碗,能吃两碗的,则干脆就可以用饕餮来形容了。吃半截,郑建国突然惊叫一声,哎呀,坏了,我们饭前没有背诵最高指示。大家赶紧撂下筷子,不知该不该补上这一课,显得手忙脚乱。江晓彤镇定地说,慌什么,饭后再背诵也不晚,忠不忠,看的是行动。
求求你们,能不能帮我把这几条狗轰开,我怕,杜亦央求江晓彤。我说,怕什么,你喂它一口不就行了吗,它们就是饿得慌。江晓彤嘟囔一句,看来这个地方真不是一般的穷了。我们每个人都把饭匀给狗一点,那些狗疯了似的扑上来,仿佛生怕谁来跟它们抢一样。这一场景恰巧被嘴巴看了满眼,哎哟,我的活祖宗,怎么都喂了它们啦,人还吃不上呢。他赶紧把狗轰走。杜亦说,这些狗饿坏了。嘴巴说,人比它们还饿呢,我们年年靠的都是救济粮活着!嘴巴还想再说什么,见我们都是客人,就没好意思吐口,悻悻地背着手走了。江晓彤沉思了一下,突然说,将来我要上大学,就学农林,毕业以后,到这里来改天换地,把这建设成鱼米之乡。后年,我们就该高考了,在座的每个人都表示要以农业为主攻方向,将来到此地插队落户,彻底改变这里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我跟他们的想法一样。
天渐渐黑下来,在这里,我第一回见到太阳落山的景色。我们都回到住处,主家拿过来一盏煤油灯给我们照亮,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煤油灯,稀罕得要命,搬弄了半天。江晓彤挨家挨户地催促我们早点儿睡,说明天还要赶路。可是,我们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择席,杜寿林、杨东升大概也跟我一样,一直辗转反侧。乡下的夜,真是静,根本没有来往汽车的马达声和喇叭声,只有一阵阵时断时续的嗥叫,瘮得慌,房东在东厢房隔着窗告诉我们,别怕,是狼叫,它们不敢进村来,就光在村外叫唤。这里竟然有狼,我们几个紧张了,竖起耳朵听着,果然,叫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们仨挤在一起,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同呼吸、共命运。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又见到了她,我叫她秀园,她不乐意,非让我叫她姐不可,她是比我大,不过也就大两个月零七天。平时我才不会叫她姐呢,有求于她的时候除外,比如管她借书看或是让她帮着做物理作业时。我们俩住在同一条街上,却不住一座楼里,她住在隔壁的一个深宅大院中,有树,有花坛,那是因为她爸爸是国民党的起义将领。我从没歧视过她,反而喜欢跟她搞统战工作,将来我要把她娶到我家的炕头上去,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总是在我脑袋里转悠。只是我没敢对秀园说过,万一她跟我翻脸呢?她的拳头挺硬的,她说她爸打小就教她武术,她能一气做三个空翻,我亲眼得见。秀园最常挂在嘴头上的一个词就是“速战速决”,她有一个严格的时间表,吃饭、睡觉,甚至解手都有限制,从不拖沓,她一天做的事情比我两天做得还多。我不行,我自由散漫惯了,秀园总说我,你要是在我爸队伍里,我爸早大耳刮子上去了。我嘟囔一句,那是军阀作风,她一把薅住我的脖领子,你再说一句,我替我爸爸教训你一顿。其实,她爸见了我,并不像她跟我所描述得那么凶,只是拍拍我的脑袋,说一句“小子,你来了?”所以我总对秀园说,你爸比你好脾气,她就不高兴了,你要是嫌我,就别找我来。我便不敢再言语了。我只好默默地瞅着她给花坛浇水,突然,她抬起头来问我,你看够我了没有?我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我没看你呀。她将脸凑到我的跟前,神神秘秘地说,我知道你总偷着看我的胸脯,瞒谁呀。这时候,我闻到一股甜甜的气息传过来。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我不敢早早睡,其实还有个更为重要的理由,我睡觉的姿势非常不雅,总是不知不觉地将两手夹在裤裆里,知道的说我这是习惯性动作,属于下意识,不知道还以为我满脑子都是腐朽堕落的资产阶级淫秽思想呢。人家杨东升和杜寿林睡觉也有毛病,可是不伤大雅,杨东升喜欢说梦话,杜寿林喜欢吧唧嘴,就这些,算不上什么缺陷,传出去也没什么了不起。我那个毛病就很容易叫人觉得有伤风化。
睡不着怎么办?杨东升问我。我说,数数。杜寿林说,背小九九。杨东升说,我最喜欢数学,一沾阿拉伯数字就更兴奋了。我说,要不就念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杨东升果然念起来,他还没睡,杜寿林倒先打起呼噜来。接着,杨东升也呼呼入梦了。这下子,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眼皮也觉得渐渐沉重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反正工夫不大就醒了,村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还有唧唧喳喳的鸟鸣,遥相呼应。房东早给我们打好了洗脸水。本来我们还计划着早起,给房东打扫院子挑好水来着,结果,都起晚了。江晓彤集合好队伍,硬要大家跟军训一样,绕着村子跑一圈,我还勉强能对付,可是女生总掉队,杜亦还是我跟郑建国搀扶着才跑完了全程。嘴巴告诉江晓彤,他们有两挂马车要去大队拉麦种,问我们是不是顺路一起走,大概江晓彤也觉得这里实在没什么作为可施展,就决定去大队部,好在离这不远,也就七八里地。
哎呀,这里怎么有这么些麻雀呀,黎彩英又有了新的发现。
难怪这个地方粮食歉收呢,任凭四害猖獗,怎么可能大丰收啊,江晓彤提议我们滞留一天,打麻雀。我们都没意见,嘴巴却意见很大,可别可别,你们饶了我们吧,头些年除四害,把所有的麻雀都打死了,结果,当年就闹蝗灾,一斗粮食都没收上来。见嘴巴不买我们的账,我们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奇怪,麻雀跟蝗虫有什么关系?
那好,我们就按原计划出发吧,江晓彤对嘴巴说。
在我们坐上马车,把势吆喝着要走的时候,我看见那位孤寡老太太冲我们招手,孩子,往后再来串门啊。我突然从她眉眼间看到了我奶奶的影子,倍感亲切,我冲她笑一笑,做了个鬼脸,这是我喜欢的示好方式。坐马车帮上硌屁股,碰到沟沟坎坎,颠蹬得更厉害,我想要是走远道,我的屁股非颠肿了不可。好在大队部并不太远,又有嘴巴送我们,抄近道至多用半个钟头。可是,景色却大为不同,小队都是坯房,一人来高,而大队部周围多是瓦房,墙围是石砌的,再有一点不同的是,小队使的都是河水,大队部则用的是井水。我们的马车还没有停下,就听有人喊,城里的学生来了,城里的学生来了。呼啦啦,男女老少都围上来看热闹,几个女生直害臊,低着头。尤反修轻声低语道,怎么这么多人呀?我鼓励她说,这要比天安门广场的一百万人声讨刘、邓、陶的阵势小多了。
4
“小兄弟,你来晚了,”我再次找到我曾经到过的那个小村庄的时候,嘴巴都背驼了,“姚二奶奶二十年前就死了。”他所说的姚二奶奶就是那位孤寡老太太。
“您能带我到她老人家的坟前去看一看吗?”我请求他,我相信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我不能。”我没有想到嘴巴竟会给我这样的回答。
“那么我自己去好了,您老歇着吧。”虽然我一头雾水,不知他为什么要拒绝我,不过,我还是彬彬有礼,尽可能地客气点儿。
“去也白去,”嘴巴吧唧着没牙的嘴说,“姚二奶奶的坟早就找不到了。”
“这是怎么搞的?”我愕然问他。
“怪就怪她没儿没女呗。”嘴巴回答说。
“难道生产队不管她吗?”我愤愤地责问道。
“当初是生产队埋的,可是,后来迁坟,生产队早已经散了……”嘴巴叹息一声说。
“为什么要迁坟,坟墓怎么能说迁就迁呢?”我似乎对此不太理解,就一个劲儿刨根问底。
“庄稼地都卖给人家了。”嘴巴说。
“卖给谁了?”我追问道。
“卖给城里的那些个大老板了,他们在我们这盖楼,修跑马场,还建什么保龄球场,可惜了那么好的田……”嘴巴手搭着凉棚,眺望着远处。
“庄稼地都卖了,没了存身之处,那么这些庄户人都做什么去呀?”我问。
“拿着大老板给的钱,搬到城里去了,要不就买了车,跑跑运输。”
“哦,”我明白了,“就是说,这里已经再没有庄户人了”。
“种了一辈子庄稼,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田,”嘴巴说,“又叫人家霸占走了。”
“您可以不卖给他,”我出主意说,“他总不能生生地从您手里把田抢走啊。”
“不卖,儿女们能答应吗!”嘴巴哼了一声。
“看来,你的儿女都已经搬城里住去了,这里就剩您老一个人了,那么您老伴呢?”我问道。
“她也去城里了,帮大小子带孙子,孙子大了,又到闺女家伺候月子去,整天忙得她团团转。”
嘴巴后来还是带我去找了孤寡老太太的坟。
“大概就在这个位置上。”他指着一排马厩说。
“多慈祥的一位老太太呀。”我围着马厩转了一遭,老太太的形象赫然出现在眼前,不由得咕哝了一句。
“她要是不那么固执,那么不听劝,也不至于落这么个下场,末了连囫囵尸首都找不着。”嘴巴说。
“她怎么个固执法?”我问。
“她十九岁就守寡,又没孩子,不少人劝她往前走一步。”
“她不愿意?”我问道。
“何止是不愿意,差一点儿把人家骂个狗血喷头。”
“她为什么这样?”我问他。
“封建呗。”嘴巴摇着脑袋说。
我临走,嘴巴非要送送我不可。
我没让,村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剩下的只是老弱病残。
“往后得空,再来串门啊。”嘴巴说。
四十年前,孤寡老太太也这么嘱咐过我。
5
我打算一下马车就赶紧奔茅房去,这泡尿,我憋老半天了。吁,车把式一勒缰绳,我就跳下车,找个半大小子问他公共厕所在哪儿,他说没有,我急了,这算什么鬼地方,连解手的地方都难找。他带着我到一堵坯墙后面说,就在这尿吧。我说我尿不出来,他说那说明你不憋得慌。好歹把膀胱松弛了松弛,我才归队,显得悠闲多了。刚安顿舒坦,江晓彤就兴奋地跑来,告诉我有个好消息,这个地方有个地主,咱们有活儿干了。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地主?江晓彤说,先斗他一顿再说。我担心大队部会不配合我们,毕竟我们都是外来人。江晓彤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谁反对革命,我们就打倒谁。江晓彤的脸上带着他那特有的倔强表情,摆明了他是决心已定,我只能听他的,也极力表现出气宇轩昂的大无畏精神,对我刚认识的那个半大小子说,带我们去找你们村的地主!
地主家,理当是高门楼,起码也是三进的院子,丫环一大群,个个花容月貌,像当年刘文彩一样,坐在家里收租子,大斗进,小斗出,见谁家的媳妇俊,就抢到手,弄到自己家来做姨太太……
到地主家,大大地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那个院落竟简陋得跟牲口棚一样,一棵树都不趁,屋里就更破烂了,顶子透亮,这要是在冬天,冷飕飕的西北风一刮,能把屋里人冻死,下雨也得漏。本来,江晓彤还惦记着抄他家呢,翻翻他们家藏没藏着变天账啥的,现在一瞅,除了一盘土炕,盆干碗净,一点儿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甚至连个油灯都没有。再看那个地主,脸色煞白,年纪最多不过三十岁,见了我们,浑身筛糠。杜寿林小声说,地主就是这模样的?太叫我失望了。我说,八成这是地主的儿子。江晓彤见他比贫下中农还贫下中农,怀疑他转移了罪证,把金银财宝都埋起来了,故意伪装,就质问地主,你家里原来的东西呢?地主说,我们家没什么东西。黎彩英啐他一口,呸,没东西怎么给你划为地主的?地主说,土改时,田地国家没收了,骡子马的分给了穷苦农民,从此家里就像现在这样了……
工夫不大,大队长闻讯赶来,他是个喜欢打趣的汉子,一脸的络腮胡子,见面自来熟,很快就跟我们打成一片,张家长,李家短,唠得热火朝天。江晓彤本来对他有点儿反感,嫌他油滑,可是大队长一口一个向江同志学习、向江同志致敬,终于叫江晓彤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他把我们让到大队部里,一边喝茶,一边给他们传经送宝。几个女生端着杯,就是不喝,我问尤反修怎么了,她红着脸不肯说,还是黎彩英大方一点,说她们身上从昨天开始就起疙瘩,痒得难受,她估计是这里的水作怪。我告诉她,这是水土不服。大队长叫大水,他逮什么问什么,简直叫江晓彤应接不暇,他总是那么笑容满面,仿佛他一生都在等待着我们到来的这一天,不管是真是假,确实让人心里舒坦。江晓彤仍然念念不忘斗地主的事,大水说,真正的地主早死了,现在的这个是他的儿子,打他懂事起就没穿过一件囫囵衣裳,恐怕连猪肉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大水跟他同过学,了解他,只是上到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他的出身问题,学校把他开除了。黎彩英大失所望,原来是这样,真没劲儿。江晓彤却说,地主即便是没地了,也要把他的剥削思想批深批透批倒批臭。大水很同意他的观点,连声说,到底是北京来的革命小将,就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不管他们俩怎么说,我们这些人都已经失去了斗地主的兴致。大水戴了个草帽,裤腿挽到了膝盖上边,跟我们想象中的农村基层干部的形象很是吻合。江晓彤想开个批判大会,押着地主游一遍街,以便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其实,他也是想尝尝鲜,以前只见过别人这么干过。大水说这个好办,直接在广播站开好了,也省得你们挨晒了。大水还说或者干脆先带我们去看看他们的果园,现在都已经结果了。我们当然对后者回应得更热切些,江晓彤虽然愿意经风雨见世面,可是瞧我们几个跟他的步调不一致,再加上那个地主的确也不值得一斗,跟个可怜虫似的,就表示少数服从多数,同意跟我们一起去果园,事后,他才明白,大水之所以提出这么个建议来,其实是要转移阶级斗争的大方向。不过,果园确实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绿油油的枝条上坠满了红艳艳的果实,真馋人,大水却说,得过俩月才能采摘。若干年以后,有人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就说想建个果园,侍弄那些瓜果梨桃。参观完,大水问我们果园如何,我们说挺好,他说他们的果苗都是从天镇那头运来的,那头的果树种得才好呢,这个季节去的话,可是看见鲜花盛开,果实累累,跟进了天堂似的。末了,他又说,你们要想去,明天我就拿拖拉机拉你们去,用不了多长的工夫,就能到。我们都说,要去要去,尤其是那些女生,被他描述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壮丽图画所吸引,眼睫毛一忽闪一忽闪的很是神往。大水愈发来劲儿了,把天镇那头渲染成共产主义新天地,连江晓彤都被他说迷糊了,也恨不得长上一对翅膀飞到天镇去。我们在果园里流连忘返,甚至午餐都是大水吩咐大队会计拿到果园的窝棚里吃的,他在旁边给我们扇扇子,轰苍蝇。我注意到尤反修几乎没怎么吃,猫在一边想心事,我悄悄走到她背后,见她正瞅着一张夹在日记本里的相片,吧嗒吧嗒掉眼泪,那是她们家的全家福,她爸她妈都长得很周正。我知道她是想家了,但是没有戳穿她,怕她难为情,就又踮着脚尖走开了。这一天,我们不像是串联,倒像是春游,大水还耐心地教我们怎么嫁接,怎么剪枝,并夸我们到底是北京来的,心灵手巧,做什么像什么,夸得我们个个眼睛闪闪发光,包括江晓彤在内。等我们从果园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直到派了房,并填饱了肚子,江晓彤似乎才有所醒悟,大水完全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等于是玩了一天,什么都没干。就在他懊悔不已的时候,黎彩英又来跟他找别扭,江晓彤不耐烦地把黎彩英给轰走了,他们俩具体谈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能从远处观察他们的表情,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还是江晓彤告诉我说,尤反修肚子疼,又不适应乡下的茅坑,嫌不卫生,希望早一点儿离开这里,到有公共厕所的城市去。人家劳动人民世世代代都这么蹲茅坑,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怎么就你姓尤的不适应,还不是摆资产阶级大小姐的臭架子吗?江晓彤忿怨的样子就像一只斗架的鸡。我问他怎么会肚子疼,夜里睡觉着凉了?郑建国笑话我狗屁不懂,肚子疼是女人特有的一种病,我再三追问,愿闻其详,他又不说了,跟我拿起架子来。我想本来就不胜娇羞的尤反修,肚子疼的时候保准更娇羞了。我想,郑建国绝对是在骗我,秀园也是女人,她就不肚子疼,她要是疼的话,早就告诉我了,后来我才知道,秀园没告诉过我的事情还多着呢。临睡前,江晓彤似乎还是不死心,又跑到地主家巡视了一遍,只见地主在窄小的院子中间铺了一领草席,枕了两块砖头在睡觉,因为成分不好,谁家的闺女都不肯嫁给他,他注定要这样打一辈子光棍下去。江晓彤沉默不语,我不知他在想什么,我只是跟个特务似的尾随在他屁股后面。江晓彤踢踢踏踏地走了,我却停在地主家门口,顺着门缝瞧了许久,我觉得他真可怜,世上居然还有从生下来就吃苦受罪的地主,要不是亲眼得见,打死我都不会相信——我很幸运,因为我能生在一个贫农的家庭。我原籍沧州,爷爷打把式卖艺,爸爸十几岁当兵,待他浩浩荡荡地跟着队伍开进北京城,跟傅作义的将士换防时,已经三十岁了。我爸大字不识一个,幸亏这样,要是我爸跟秀园她爸一样,读过几年黄埔军校,那么我也就跟秀园一样,不知所终了。从地主家门口走开,我没急着回住处,而是沿着树趟子溜达一圈,反正回去躺着也睡不着,乡下的夜是深沉的,因为没有路灯,星辰就显得尤其明亮。在村头的古树下边,有些汉子一边抽旱烟一边扯淡。我听见有人说,大水,你怎么见这群毛孩子跟见了皇上似的恭敬?大水说,这群毛孩子比皇上可厉害,砸关帝庙,烧牌楼,掘人家祖坟,缺德带冒烟,什么嘎咕勾当都做得出来,我就怕他们胡来,只得糊弄糊弄他们,把这些小祖宗请走,我就踏实了。我没敢靠前,绕开走,尽量蹑手蹑脚的。世道真是跟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们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却原来在人家眼里只是一群祸害,等同于洪水猛兽。我不知道,我要把刚刚听到的这些话讲给江晓彤听,他会作何感想,估计非气疯了不可,得跑去跟大水辩个昏天黑地,但是,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的。
你钻哪个老鼠洞里去了,都把我们急坏了?杨东升见我回来,压低声音审我一番,我随口编了个故事,就蒙混过关了。睡半截,我被隔壁可疑的动静吵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发现杜寿林跟杨东升都早起来了,正竖起耳朵听呢。我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他们竖起一个指头在唇边嘘了我一声,他们告诉我,房东两口子正在“办事”。我揉揉眼睛,问他们办什么事,他们就嘻嘻地笑,叫我自己琢磨去。不用再问了,仅仅从他们神神道道的表情中,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我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们俩问我说的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划火把油灯点起来,他们俩不让,怕灯一亮,惊动了东厢房的房东两口子。
不知忙活了多久,房东两口子才消停下来,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清静地睡觉了。他们俩似乎意犹未尽,我推推他们,怎么刚离开家大人两天,你们就都变得跟柳纯沛一样没出息了?他们俩好像蒙冤似的谴责我,我们怎么可能像柳纯沛呢!要说,也是,柳纯沛以某某女生跟她看过电影为荣,四处炫耀,而他们俩宁愿坦白偷过谁家的劈柴,砸过谁家的玻璃,也不会承认他们曾给哪个女生递过纸条……这时候,可疑的动静再次响起,还夹杂着时断时续的低吟。杨东升嘿嘿笑着说,风云再起,难怪房东他们家有这么多的孩子呢,我数过,连大带小起码有五个闺女,就是缺个小子。
杜寿林陪着杨东升一起笑,而且笑得比杨东升更阴险更坏,他把耳朵更贴近墙壁,小声说,你说得没错,也许就是为了再要个小子,他们才这么努力吧。
他们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跟谜一样的费解。
我爸我妈顾不上管我,我的所有知识几乎都来自秀园。
关于可疑的动静与再要个小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这一课,秀园没给我讲过。傻瓜,你连这个都不懂,每次她给我授课之前,总是这么开头。奇怪的是,秀园虽然跟我同龄,却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与我一比,我就像个吃屎的孩子。我琢磨不透的是,她跟我探讨过那么多问题中,为什么就不包括杜寿林和杨东升正在谈的问题,而总是议论丘吉尔为什么胖、罗斯福为什么瘸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呢?
现在再叫她给我补课,恐怕也来不及了。
她已经失踪了。我翻墙进到她家院子里时,盆朝天,碗朝地,乱七八糟,好像刚刚被洗劫过一样。
她不在,她爸她妈也不在,甚至保姆都跑了。他们家可能是躲起来了,我爸跟我说。我问他们家为什么要躲?我妈说,因为她爸有历史问题呗。我又问他们家躲能躲到哪里去?我爸说,那就难说了,她爸可能带着全家到他的某个老部下那里去了。我为难了,她爸的部下太多了,天南地北,遍布四面八方,找都没地方找去……带着这个疑难问题,我睡了。
6
再次来到大水他们大队,大水已经死了。我没出长途汽车站就听说了这个消息。问到那个地主,开长途汽车的司机告诉我,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落实政策以后,给他退赔了不少东西。我问他结婚了吗?司机说没有,他现在有房子有地了,也不好好摆弄,成天就躺在当院里望天,败家呀,谁能跟他遭这份罪呀。我问他的身体怎么样?司机说棒着呢,一天吃了睡,睡了吃,醋瓶子倒了都不管扶,光养肥膘了,还打远亲那过继了个十几岁的闺女伺候他……我没下车,我懒得再见那个地主,跟着这趟长途车直接奔西去了。
7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我,大水把我们骗上了手扶拖拉机,蹦蹦蹦一气拉到了山西境内,到晌午才停下,拖拉机手说没油了,就把我们赶下了车,让我们何去何从自己选择。我告诉江晓彤,这显然是大水早就设计好的圈套,目的就是将我们骗走,离开他的视线。江晓彤气得想去找大水算账,不过,再回去,这么老远,实在划不来,他只好带着我们踩着枕木顺铁路一路走下去,又累又热,就在我们陷入绝境的时候,一片村落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欢呼起来,撒丫子向有炊烟的地方跑去。乡亲们面对十几个突然自天而降的陌生人,木然的神情里透着警觉,眼睛里闪烁着提防的寒光。江晓彤过去跟他们交涉,告诉他们,我们是北京来的红卫兵,他们似乎对什么是红卫兵浑然不知,大眼瞪小眼,窃窃私语。幸好他们这里的一个铁姑娘连连长赶来,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她让我们喊她叫涓涓。她说她曾去过县城开过劳模会,知道很多新鲜事。我瞥了一眼涓涓的侧影,她皮肤粗糙,但却有红是白的,一下子就让我联想到那首诗词:飒爽英姿五尺枪,虽然她也照样不知道红卫兵是做什么的,可是我仍然觉得她很威风。那几个女生给她打的印象分似乎比我还高,很快就唧唧喳喳地咬起耳朵来。
江晓彤大概觉得她的职务低了点儿,就问她这个公社在哪儿,公社的书记是谁?
涓涓指着一排平房说,那里就是公社,因为地方偏僻,落后了一点,还达不到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生活水平,不过,早晚会有的。
江晓彤说,麻烦你带我们去找公社书记去。
涓涓说,公社书记现在不在。
江晓彤说我们可以等,公社书记什么时候能回来?涓涓知道他是误会了,告诉他,公社书记犯错误了,现在正停职反省。江晓彤又问涓涓谁临时在这里负责,涓涓犹豫了几秒钟,似乎不好意思似的说是她,在新书记调来之前,由她负责。
听说这里的公社书记犯错误了,江晓彤眼前一亮,他此行的任务,不就是打倒阎王、解放小鬼吗?
不过,公社书记犯的错误不太露脸,犯的是作风问题,这让江晓彤十分扫兴,犯错误还不犯一回路线错误,犯个作风问题充其量也就是个腐化,顶多是戴个高帽游游街,不能有大的作为。反过来又一想,有一个斗争对象总比没有强,好歹是不虚此行了。他叫涓涓介绍一下详细情况,涓涓脸一红说,你要非想知道具体细节,最好找社长。在社长跟江晓彤谈话的时候,涓涓带着我们到山坡上参观他们造的梯田,虽然我们都在电影里见过梯田,可是亲眼所见还是新鲜得不得了,叫郑建国拿照相机给我们照了一张又一张,直到他舍不得他的胶卷为止。江晓彤再回到我们当中,跟霜打了一样,垂头丧气,我凑到他跟前问他,出什么事了?他把我叫到一边,小声说,恐怕这个公社书记我们也斗不成了。我纳闷,问他为什么?江晓彤说,公社书记犯的那些事忒牙碜了,一揭发批判,就等于是腐蚀青少年,叫黎彩英她们听了,非学坏了不可。经他这么一说,反倒激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再三追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公社书记跟一个寡妇和寡妇的女儿耍流氓。我又问,怎么耍的?见我这么刨根问底,他愈加下定了决心,这样的基层领导不配我们斗他,他说。我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随便踢走脚下的一块土坷垃,掉头找涓涓她们去了。涓涓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却比我们懂得多,怎么打井,怎么炸山,怎么垒堰,讲起来头头是道,她说她还在跟赤脚医生学针灸,可是,当女生发现一只半大的猪骑在一只大肥猪身上欺负它,跑上去轰半大猪的时候,她拦住了她们,叫她们少管闲事,随它们去。黎彩英问她,为什么不能打抱不平?涓涓笑着说,我的傻妹子,问我,我也不知道。黎彩英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涓涓连拉带拽把她们糊弄走了。杜寿林就偷偷地乐,私下里说,这群女生真笨,连配猪都没见过。其实我也没见过,我又不像杜寿林那样在农村生活过。涓涓带我们爬上一座山丘,叫我们欣赏他们公社的景致,看得出来,她爱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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