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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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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身的改造才能达到具有自觉的目的性。要自觉,要能够使用合乎规律的方法,只有通过学习,“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一个人改造得完美的程度,就取决于他对自然与社会环境改造的深度与广度。从这里,我联想到浮士德“智慧的最后结论”:
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
然后才能够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这样,我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命运悲叹了,不必感叹“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了。因为生活中的痛苦和欢乐,竟然到处可以随时转换。我记得但丁说过:“一件事物愈是完整,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也愈多。”如果具有自觉性,人越是在艰苦的环境,释放出来的能力也越大。我的经验已经证明,人的潜力是惊人的,只有死才是它的极限。遗憾的是,在我没有自觉性的时候,释放出来的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而一旦具有了自觉性,我相信,当人为了应付各种各样艰苦的条件,“展开各种睡眠在他本性内的潜能”时,他就会发展了自己,“超越自己”!欢乐也从此而来,自己的人生也就“完整”了!
我的神思飞快地运转着。我还不能明确地说出我在这一刹那间的想法,但思想上像电击一般感受到了一道灵光。我相信“顿悟”说有一定的科学道理。它指的是思维过程中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我因为感受到了这道灵光而颤栗起来。我的眼眶里又允溢着泪水。我几乎要像浮士德临终认识到“智慧的最后结论”时一样喊道:
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这时,她悄悄地走过来,伏在我背后,一只手放在我头上,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仿佛要探究一下是什么神奇的文字使我如此激动。可是,我不愿意她从书本上意识到我与她之间有一种她很难拉齐的差距。不知怎么,我觉得那会破坏她,也会破坏我此时这种令人微醉的快感。我蓦地感觉到我这时正处在一个一生中难得的如幻觉般奇妙的境界:经济学概念和人生,理性与感性,智慧的结晶和激情的冲动,严酷的现实和超时空的梦境,赤贫的生活和华丽的想象,一连串抽象的范畴和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女友……统统搅和在一起,因而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朦胧不清,闪烁不定,飘忽无形。但一切又都是实实在在的,如同一块流水下的卵石,一轮游云中的圆月,一座晨雾里的小桥。
我把她的手从我头上慢慢拿下来。她的手刚在碱水里浸过,手掌通红,茧子发白,与其说劳动使她的手变得粗糙,不如说是厚实、有力、温暖而有光泽。掌中的纹路清晰简单,和她的人一样展示了一种乐观主义者的明朗。我一一地谛视她的指纹,果然,她的中指是一个“罗”!我心头一颤,理性的激情即刻化成了一股爱的柔情,脑海里蓦然响起了拜伦这样的诗句:我要凭那松开的鬈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它,我要凭那长睫毛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桃红的面颊,我要凭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这种柔情是超脱了骚动不宁的情欲的。像喧闹奔腾的溪流汇入了大河,我超越了自己一步,胸中就有更大的容积来盛青春的情欲。这时的爱情是平静的,然而更为深刻,宛如河湾中的回流。我怀着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欢悦之情,把她的手贴在我的嘴唇上。我一一地轻吻着她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尖。然后,握着她的手捂住我的脸。当我把她的手放开时,一颗泪珠也滚落下来。我心中充溢着一种静默的感动:为她感动,为爱情感动,为“超越”了的“自己”感动。我情不自禁地说:
“亲爱的,我爱你!”她一直立在我的身后,丰腴的、富有弹性的腹部靠在我的背脊上。她的手始终温情脉脉地、顺从地让我把握着,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摩着我的肩膀。在我吻她指尖的时候,她两手的手指都突然变得怯生生的、迟迟疑疑的、小心翼翼的。那种颤抖,既表现了惊愕不已,又不胜娇羞。我感觉到她同样也以一种静默的然而又觉得十分陌生的心情,在享受爱情的幸福。我说了那句话后,她忽然抽出了她的手,整个上身扑在我的肩膀上,脸贴着我的脸,不胜惊喜地问:
“你刚才叫我啥?”“叫你……叫你‘亲爱的’呀。”
“不,不好听!”她搂着我的头,嘻嘻地痴笑着。
“那叫你什么呢?”我诧异地问。
“你要叫我‘肉肉’!”她用手指戳着我的太阳穴教导我。
我想起了海喜喜唱的民歌,不禁微笑了。“那你叫我什么呢?”我用戏谑的口吻又问道。
“我叫你‘狗狗’!”“狗狗”这个表示疼爱的称谓,虽然也令我叹服,使我叫绝,但立刻也使我感到与我一贯所向往的那种“优雅的柔情”迥然相异。我既然已经成为正常人,既然已经续接上了过去的回忆,她这种爱情的方式和爱情的语言,就隐隐地令我觉得别扭,觉得可笑。我虽然不愿意她发现我与她之间,有着她不可能拉齐的差距,但我却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差距。
三十
表面看来,《资本论》里所阐述的一切,都和我目前所处的现实毫不相关。马克思开宗明义就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表现为“一个惊人庞大的商品堆积”,而在这个沙漠的边缘,却是惊人的商品匮乏,连一条绒裤都买不到。在书本上,货币的形式已发展到了世界货币,“还原为贵金属原来的条块形态”,而在此时此地,土豆和黄萝卜,黄萝卜和浪琴表还做着以物易物的交换,货币作为价值记号是极不可靠的……但是,恰恰因为如此,我便无法把她当作教条来看待。我越往下读,越感到马克思的书在训练着我一种思想方法,一种世界观的方法。我可以把“商品”、“货币”、“资本”等等概念都当作x、y、z……等代数字母,随着马克思对各个概念的分析和运用,我脑子里自然而然地会形成一种思维的方程式,一种思想的格局。这种思维的方程式或思想的格局,可以套用在对任何外在事物的分析上。把握这种世界观的方法并不困难。这里需要的是信仰,就是坚定不移地相信这种世界观的方法是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的。同时,《资本论》里所有的概念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出身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在交易所经纪人和工厂资本家的抚养下长大,现在倒有助于我理解马克思的理论。有许多概念,我甚至还有感性知识,比如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区别,金银相对价值的变动,货币流通以及商品的形态变化,货币之作为流通手段、贮藏,支付手段、世界货币的各种机能等等,这都是我在儿时,常听我那些崇拜摩根的父辈们说过的。我记得,我第一次知道有《资本论》这部书,还是我在十岁的时候,在那间绿色的客厅里,偶尔听四川大学的一位老教授向我父亲介绍的。他说,要办好工厂,会当资本家,非读《资本论》不行。可见,只要是客观真理,她对任何人都有用。正如肯尼迪会研究“毛泽东的游击战术”一样——这是不久前我从一个去镇南堡买盐的农工那里知道的。那包盐的包装纸是《参考消息》,而在报头上赫然地印着“注意保存”的字样。这样,马克思的书在我眼里就没有一点枯燥的晦涩的地方,我读着她,种种抽象的概念都会还原为具体的形象,每一页书都是鲜明而生动的世界的一个片断。每天晚上我都在马缨花家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这种精神的享受。然而,随着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现在生存的这个几乎是蛮荒的沙漠边缘。有时,在我眼睛看累了的时候——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书,眼睛是容易疲乏的,我常常抬起头来看着她。我渐渐地觉得她变得陌生起来。她虽然美丽、善良、纯真,但终究还是一个未脱粗俗的女人。她坐在炕上,也带着惊异的、调皮的、笑意的眼光看着我。那笑意在眼角和嘴角的细纹中荡漾,似乎马上会泛滥成一场大笑。这说明我的目光和表情这时一定是很可笑的。但是,我知道她根本不会看出此刻我对她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连我自己都有点害怕。既然她还是一个未脱粗俗的女人,既然我又恢复了过去的记忆,而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可是我现在又还受着她的恩惠,那么,我和她,目前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每一个人都只能从回忆中,搜罗出来种种经验和知识,与眼前的事物相比较,相对照,从比较和对照中认识眼前的事物。她,当然不能说是芳汀、玛格丽特、艾丝梅哈尔达这类我所熟悉的沦落风尘的女子的艺术形象,但是,那“美国饭店”一词总使我耿耿于怀,总使我联想到杜牧、柳永一类仕途失意而寄迹青楼的“风流韵事”。在她把热腾腾的杂合饭端到土台子上,放在我的书旁边的时候,在她对着尔舍轻轻地唱那虽然粗犷却十分动听的“花儿”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称道“维扬自古多佳丽”的无聊文人所写的诗,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小红低唱我吹箫”之类的意境。
我开始“超越自己”了,然而对她的感情也开始变化了。这时,如歌德在《浮士德》里说的:“两个灵魂,唉!寓于我的胸中。”一方面,我在看马克思的书,她要把我的思想观点转化到劳动者那方面去;一方面,过去的经历和知识总使我感到劳动者和我有差距,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她)们优越,属于一个较高的层次。
三十一
我们没有日历牌——这个队家家都没有日历牌。据说原来队部办公室有一份,但在我们没有来时就被偷跑了。后来想买也买不到,因为日历牌是六月份丢的——六月里,哪家商店还有日历卖呢?谢队长跟我们说:“那驴日的会偷,把一百八十天光阴都偷跑了。再没比他更厉害的贼娃子了!”大家估计,那个贼娃子也不是为了看日子,而是偷去卷烟抽了。谢队长办事,会计记帐,就靠三两天到队上来一趟的场部通讯员“捎日子”。有时,谁要上场部办事,去镇南堡买东西,或是走别的队串亲戚,谢队长碰见了就会朝他喊:“喂,把日子捎来呀!”“捎日子”,成了每个外出农工的义务:看看今天阳历是几月几号,阴历是几月几号,是什么“节气”,离重大节日还有多少天。星期几是不用看的,我们从来没有在星期天休息过;发工资的第二天准休息。因为没有星期的概念,所以去镇南堡办事的人经常白跑——人家可是按星期休息的。
去年没有日历牌,过了元旦仍然没有日历牌。大概不照日历过日子已经习惯了,瘸子保管员年前去城里采购工具和办公用品,独独忘了买这样东西。谢队长骂他:“你驴日的怕见老哩,总想过去年的皇历是不是?你他妈买本皇历来,也能挑个你娶媳妇的好日子呐!”骂得他脸一红一白的。他老婆死了好几年,至今没有续上弦,人却快四十岁了。
这样也好,日子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直到有人“捎日子”来,我们才惊喜地发现:“哟!又要过春节了。”
其实,春节和元旦一样,在这困难的年代里,农场并没有什么特殊供应。但人们体内那只生物钟,总使人到这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农工们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气。并且,农村人看重春节,每个队私下里都有所表示。能给农工们多少东西,那要看这个队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和这个队领导的为人了。这几天干活的时候,男女农工们议论的话题就是羊圈要宰几只羊,一家能分多少肉,下水轮着谁家了。因为羊下水没办法按斤论两地分,只好当作额外供应,三家给一副羊下水——包括肠、肚、心、肝、肺和头、蹄,论他们拿回家去自己分。但一次一次宰羊的间隔时间太长,谁也记不准确这次轮到谁家了,额外供应又无帐可查。于是,一场比联合国大会的辩论还要激烈、还要复杂、还要冗长的辩论就在马号、羊圈、田头上展开了。不过,气氛还是活泼愉快的。羊肉也好,羊下水也好,是没有我们单身职工的份的。如有,也要由伙房的炊事员做熟了给我们分,顶多有指头大的三两块肉。所以我们对此漠不关心。况且,组里大部分人的户口、工作、粮食关系都有了着落:中尉已经和我们告别了,这时候大概正在自己家里准备过节哩;“营业部主任”家在省城,那边郊区农场的准迁证前些日子就开出来了,只等着这个农场批准,他早宣称要回家去过春节的。
还有三天就是春节。下午,阴霾的天空下起了小雪。冰凉的雪花飘进我们的脖领里,落在我们的铁锹把上。一会儿,锹把湿漉漉的,握着它的棉手套也浸透了。谢队长习惯地抬头看看天,无可奈何地骂了声“驴日的”,喊叫道:“收工吧!”今天我们在田里铲土盖肥,工地离村子比较远,谢队长一声令下,都拔起腿往家里跑。
雪越下越大。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土路上转眼就均匀地铺上了一层干燥的雪花;鸟雀们费力地扇动着淋湿的翅膀,急急忙忙投进落光了叶的小树林里,然后用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羽毛,一边梳理,一边也和谢队长似的,抬起小脑袋无可奈何地看看阴沉沉的天。西北的雪落地也不化,即使落在手背上,也能看到它从云端上带来的那种只有天工才会绣出的花纹。它在手背上化成水,也顽强地保持着花纹的图形。
乌云冻结住了,天却更亮了。天地之间漾着黄昏的回光。地平线大大地开阔了。在遥远的天幕下,火车的青烟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黑得耀眼夺目。它在天边逶迤着,像是一支神奇的画笔在地平线上加了一条平行线,会把人的情思引到虚渺的远方。我回到村子,马号前面已经没有人了,马缨花当然也早跑回家去了。整个村子沉寂在深邃的严冬当中。我们的土房里非常暖和,没有出工的报社编辑把炉子捅得通红,火苗乱蹿。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在伙房吃饭的单身职工受到破格优待,年前每人就发了半斤真正的小麦面。炊事员剁了一些黄萝卜,调了葱和盐,给我们包了一顿饺子!
大家快分别了,即将天南海北,各奔前程,今生恐怕是再难得见面了。所以这几天组里的人都很和气,老会计特别照顾我,把我的一份饺子打了回来,放在炉子旁边热着。
大家吃着饺子,欢欢喜喜地谈论着回到家第一件事干什么。“营业部主任”最大的愿望是“美美地吃一顿羊肉揪面片”;老会计计算回到上海,大约要在正月十五了,那是吃元宵——上海人叫“汤团”——的时候;报社编辑的家在兰州,亲戚已经给他在一家街道工厂联系好了工作,现在正兴高采烈地给我们介绍兰州小吃的风味……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既回不了家——其实也无家可归,去看一趟妈妈也不可能。从省城到北京,慢车的硬席票也要二十多块钱。可是我这里,那条做绒裤的棉绒毯的钱,还没有还给马缨花哩;现在,她手头上又在给我做鞋子。虽然我知道我即使有钱还她,她也不会要,但正因为如此,我就面临着一种抉择:我们这样的关系,往什么方向发展呢?
和马缨花结婚,在农村成立个小家庭,这个念头曾经是那样强烈地诱惑过我,一度在我眼里,还仿佛是我的一个不可攀及的目标。可是现在,在我清醒地意识到的差距面前,我已经退缩了。当然,我还是天天到她家去,几乎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家。尔舍已经和我很熟了。我也不再说那些只有成人才能听得懂的童话故事,读《资本论》读累了,也逗着她玩一会儿。她白天在寒风黄沙、冰天雪地里玩耍,营养比一般孩子好,所以看起来像个男孩子,而又没有男孩子那种莽撞的调皮劲儿,还保持着女孩子文文静静的天性。她喜欢我拉下“罗宋帽”,光露出一对眼睛来吓唬她。这样,她就咯咯地笑个不停。
但是,马缨花仍一如既往,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要和我或是和其他人结婚的意愿。后来,尔舍又一次笑着叫我“布娃娃”,她还像上次一样骂尔舍,叫她喊我“爸爸”。我注意看了一下,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味深长的表情,仍是带着她那特有的、开朗的、佯怒的微笑。她是有意识地用微妙的方式来调情?还是遵循着一种什么粗鄙的乡俗?抑或是她本性就是爱自由的鸟儿?我搞不清楚。有时,她对我的感情使我很困惑。在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她和我的关系,常是我考虑的内容。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成了正常人,已经开始“超越自己”,我就不能再继续作为一个被怜悯者、被施恩者的角色来生活。我可以住在这间简陋不堪的土屋里,我可以睡在这一堆干草上,我可以耐着性子听老会计磨牙……我觉得这些我都可以忍受。因为我一旦“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从马克思的书中得到了“顿悟”,我生命中就仿佛孕育出了一个新的生命。这个生命顽强地要去追求一个愿望。愿望还不太明确,因为任何人,包括马克思,也没有把共产主义社会描绘得很具体周详。这个愿望还只是要去追求光辉的那种愿望,要追求充实的生活以至去受更大的苦难的愿望。
可是,我在她的施恩下生活,我却不能忍受了,我开始觉得这是我的耻辱,我甚至隐隐地觉得她的施舍玷污了我为了一个光辉的愿望而受的苦行。于是,事情就到了这一步:不是断绝我和她这样的交往,就是结合成为夫妻。
但是,我能娶她作为妻子吗?我爱她不爱她?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冷静处分析着自己的情感,在那轻柔似水、飘忽如梦的柔情下,原来不过是一种感恩,一种感激之情。我对她的爱情,其实只是我过去读过的爱情小说,或艺术作品中关于爱情的描写的反光。我感到她完全不习惯我那表达爱情的方式,从而我也认为她不可能理解我的爱情,不可能理解我。我和她在文化素养上的差距是不可能弥补的……总而言之,尽管我心里也暗自感到不安,但我仍然觉得:她和我两人是不相配的!不过,吃完了饺子,我还是到马缨花家去了。
天昏暗下来了。雪花比下午时分更加稠密。在灰糊糊的天空、灰糊糊的田野、灰糊糊的村庄上,到处飞着洁白、闪亮的雪花。雪花不像雨点,它不是直落向下的,而是像小虫虫一样,上下左右地乱飞,弄得我更加心烦意乱。
她家门大开着。她站在门口围头巾,好像要出门;尔舍也穿得厚厚的,手里拿着一块饼子,呆呆地站在旁边等她。她见了我,笑着往门边让了让,示意我进去。我进了门,一眼就看见那土台子上放着一大盘生饺子,绝不是我们三个人能吃得完的!我认识那盘子,它经常放在我们伙房的案板上。
我心里本来就思虑重重,现在更增添了一丝不知是冲着谁的愤懑。我阴沉着脸问:“这饺子是哪儿来的?”
“哪达儿来的?人家给的呀。”她匆匆地系着头巾,漫不经心地回答。“谁?是谁给的?”我在土坯凳子上坐下来,一手把那盘饺子推得远远的。“谁?谁爱给我谁就给。”她的眼睛在头巾下斜睨着我,鼻翼翕动着,满不在乎地笑道。
“好吧。”我冷冷地一笑,“我可不吃!”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我的火气很可笑。我怎么能干预她的生活方式呢?我究竟是她的什么人?什么也不是!同时,我心里也在暗暗地说:“完了!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好好好!不吃不吃,咱们拿它喂狗去!”她用哄孩子的语气嘻嘻地笑道。在她的脑子里,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严重的、大不了的事情。有许多次,我的思虑、顾忌、犹豫,都在她这种嘻嘻哈哈的神态面前冰释了。我拿她毫无办法。
“嘿,好事来了!”她又向我眨眨眼睛,嬉笑着说,“队上要宰羊,宰十只哩!白天宰怕人去接羊血,那羊圈就该挤破啦;场部知道了也要找谢胡子的不是。谢胡子叫连夜宰,接下的羊血给伙房——便宜了你们!瘸子叫我帮忙去哩。你看这还不是好事?你等着,回来我给你煮羊头羊杂碎吃……饭在锅里哩,你先吃点饭。十只老乏羊,又要宰,又要剥,又要剁开,一家一家地分成份儿,我怕是要干到天亮才回来,尔舍我带到羊圈去睡,那达儿也有热炕。”
我呆呆地坐着。那盘饺子肯定是瘸子保管员从我们嘴上刮下来送给她的了!“美国饭店哟!美国饭店哟!……”我心里忿忿地反复这样念叨。尽管我知道马缨花在剥羊、做饭上都是一把快手,队上有这类事,总是派她去,但我仍然怀疑她和保管员有某种“交易”,不然为什么会把这种“好事”给她?“真是个不可救药的风尘女子啊!”我心里又念叨了一句。
“那你干活去吧,”我站起来,不悦地说,“我回组里去了。”
“你这是干啥?”她睁着美丽的大眼睛,不解地问,“你先吃点饭,念会儿书。等不及我了,就回去睡。走时候把门锁上……我的傻狗狗哟!”她噘起下嘴唇,用疼爱而又带几分揶揄的神情在我脸上拧了一下,旋即一把把我揉到炕上,抱起尔舍跨出房门,像一阵风似的跑了。
三十二
我坐在炕上发愣。炕墙上,富翁阿尔狄诺夫向漂亮的安娜飞着愚蠢的媚眼,可是那模样却仿佛在嘲笑我。房里十分冷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凄凉。马缨花母女俩都不在,我才感到她们已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没有她们在这里,这房子顿时就失去了温暖。我究竟该怎么办呢?……唉,她又是这样一种女人……我茫无头绪地思忖了一会儿,无精打采地站起来,点燃灯,掀开锅盖,笼屉上果然放着一盆杂合饭,还冒着热气。我怏怏地吃完饭,翻开书本。这时,羊圈方向传来了咩咩的羊叫声,大概他们开始宰羊了。
当我读到第900页,马克思摘引贺拉斯的一句诗“辛酸的命运,使罗马人漂浪着”的时候,门陡然像被一股狂风刮开了似的,“砰”地一声大敞开了。油灯光倏地一闪,进来了一条大汉。来的人竟是海喜喜!我大吃一惊,本能地猛地站起来,摆出一副迎战的姿态,不出声地盯着他。“我知道马缨花去羊圈了。我以为你在家哩,我去家找过你。”海喜喜和谢队长一样,脑子里没有“宿舍”的概念,谁睡在哪儿,哪儿就是谁的“家”。“小章,我找你有点事。这事儿只能跟你说。”他异常温和的语气使我镇定下来。他的神情没有一丝敌意。他好久没有到马缨花家来过了,像我头一次到这间土房里来时一样,四处看了看。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也能发现他眼睛里有股怅惘的神色。“那就坐下来说吧。”我像主人似的,指了指炕。
“到我家去吧。我屋门没锁,屋里还有东西。”他没向我解释前嫌,也没跟我说什么“你别怕”之类的话,好像我们一直是朋友一样,可正是这种不记夙怨的男子汉作风得到了我的信任。“好吧。”我夹上书本,“咱们走。”
海喜喜和我打完架,去省城逛了好几天,元旦过后才回来。回到队上,和从前一样埋头赶车,神情蔫蔫的,一句话也不说。在路上碰见我或是马缨花,眼睛也不抬,仿佛从来不认识似的。而我对他却一直怀着一种歉意,这大概是在情场上的得胜者的普遍心理吧;在马缨花面前,我也不好意思提起海喜喜。马缨花有时倒说起他,但语气则是平淡的,不带感情的。今天,他不找马缨花,却单单要找我说话,会说什么话呢?从他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来看,一定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我既紧张又好奇地跟在他后面。
雪一直下着,凛冽的冷空气搅动着白色的雪,在漆黑的暗夜,使人眼花缭乱。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号,肩膀上和帽子上已落满一层白雪了。
“进来吧。”他推开马号旁边的一个小门。我们一前一后地跨进去。房子很矮,也很小,大约只有六七平方米。房中间还支着一根柱子,柱子上挂着一盏明亮的马灯。
我们两人拍打着帽子和衣裳。他自己先脱掉沾满泥雪的鞋,蹬上炕,盘腿坐下。“上炕,上炕。”他一边招呼我,一边伸手拎过一只在炕炉上吱吱作响的大黑铁壶,冲了两杯茶。茶杯显然是他早准备好的。
“尝尝,这他妈是真正的茶叶,我还放了红糖哩。”
我也跟他一样上了炕,和他面对面地坐下。炕上有一张破旧的但擦得很光洁的红漆炕桌,地下虽然没有一件家具,只堆放着笼头、缰绳、鞭杆、皮条,但收拾得也十分干净。
他不说话,皱着眉头,噘着嘴,在杯子边缘咝咝地吸茶,仿佛全神贯注地要品尝出茶的味道。我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当真很甜。一时,土房里非常安静,只听见隔墙咚咚地响着牲口的创蹄声。他咝咝地吸了半杯茶,才放下杯子。看上去他心情激动,而又竭力自持。他用巴掌抹了抹嘴唇,眼睛瞅着一个角落,说:“小章,我要走了哩。”
“走?到哪儿去?”他把我当作很知心的朋友,使我不由得要担心他的命运,“为什么要走呢?”
“妈的!这穷窝窝子没呆头!”他沮丧地摆摆手,“我有技术,有气力,到哪达儿挣不了这三十块钱?!跟你说实话,我一来这达儿就没想呆久,只是后来认识了……认识了马缨花……”他停住了。提起马缨花,我也不便说什么。我红着脸看着他。隔墙的马儿又咚咚地刨起蹄子来。他两手撑在膝盖上,肘子像鹰的瘦削的翅膀似的□着,目光凝然不动。一个粗豪的、暴躁的人一下子变得如此严肃和深沉,我看了很感动。我心里蓦地起了一个念头:干脆把马缨花让给他吧;他们倒是挺合适的一对!但我又很快地意识到,在这伪善的谦让下面,实际上隐藏着一种卑劣的心地,一种对马缨花的感情的背叛,于是我只好默不作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痛苦似乎平静了下去。他掉过脸看着我说:“我有一麻袋黄豆,有一百多斤,留给你跟马缨花吃去。还有这张炕桌,也是我的,你明天早上来拿。麻袋我照旧塞在那垛干草后面,就是你上次看见的地方。白天别拿,到夜黑去背,小心别让人看见,懂不懂?”
“这,这……”我不知道是接受好,还是不接受好。我理解他的好意,理解他的豪侠气概,理解他的男子汉的宽怀大度,但这却使我非常羞愧。我再也不愿做受人恩惠的人了。
“你放心,这不是偷来的。”他误会了我犹豫的原因,说:“我知道你们念书人不吃偷来的东西。你不知道,我跟你实说了吧:我一来这达儿,就在两边荒地上种了一大片豆子。熊!这达儿荒地多得很。到秋上,我足足收了三四百斤哩。这事儿谢胡子知道,可他没跟场部说。这熊,还是个好人!所以我服他。”他们总是把我看得很高尚——“不吃偷来的东西”——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我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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