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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树-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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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说了些啥我咋知道?”她收拾着地上的盆盆罐罐,带着几分警惕的神情反问我,但一瞬间,又嘻嘻地笑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求婚?在她眼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庄严的事情,神圣的事情。我可能不懂得女人的复杂的微妙的心理。我总感到,她,比海喜喜和谢队长难理解得多。“他,他劝我……跟你结婚。”
我只好嗫嚅地说出来。但一经说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完全不像我在路上想象的那样充满激情,那样富于诗意,那样罗曼蒂克,而是和一团豆腐渣一样,嚼在嘴里干巴无味,不但打动不了她,连我自己也没有被感动。
“他操的心还怪多的!”她虽不再像小猫似的警惕了,却换上了一副装模作样的冷淡。这使我惊愕不已:难道我想错了,难道她并不爱我?既然话已经出口,只能继续说下去。我又说:“在火车站上,谢队长也是这样说的。他说,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好……”“他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倏地从地上站起来,腰肢挺得直直的,把洗干净的盆子往土台上放,决断地说,“咱们的事,不要人多嘴!我有我的主意。”
这场可笑的求婚是彻底地失败了。生活刚刚展示出另外一面,但倏忽即逝,一下子又翻转过来,仍然是严酷的、没有诗意的现实。我怎么也搞不清楚: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热情是出自爱情,还是风尘女子的那种轻狂的逢场作戏?我愣愣地站在门旁边:究竟是拂袖而去好?还是留在这里把她的“主意”搞明白?这时,门外又响起瘸子走路的那种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她急忙把我拨开,从我身后拿起顶门棍顶上门,随即偎在我的胸前,缩了缩脖子,伸了伸舌头,一脸调皮的微笑,和孩子捉迷藏一般静等着保管员来叫门。
“马缨花,马缨花,”保管员推了推门,接着压低嗓子又叫,“马缨花,马缨花……”
她没有立即回答,停了一会儿,才用懒洋洋的腔调问:“谁呀?”问完了,昂起脸朝我皱起鼻子笑了笑。
“我呀,马缨花,是我。”
“睡下啦!”她拖长声音说,她的声调和她的表情恰恰相反,“我困得很,要是还有营生,等我睡起来再干。”
“哎,不是叫你干活。你起来,羊圈靠西第三根柱子上头,我还给你藏着一副羊下水哩,你起去拿。”他给她东西,可那语气,倒仿佛是求她施舍给他一些东西似的。
“那好呀,”她又朝我做了个鬼脸,“等会儿我起去拿。”
保管员仍舍不得走,左右地□着脚,在门外磨蹭着。在他们隔着门对话的那一刻,我比上一次更加紧张。上次我和她之间还有一截距离,现在,她紧紧地贴在我的怀里,一面调侃保管员,一面用手指头玩我棉袄上的扣子。虽然我为了要弄点吃的,曾经冒过许多次险,被人发现的可能性要比这次大得多,但这种充满暧昧意味的尴尬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不安得有点发冷。她朝我笑,朝我做鬼脸,我却笑不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好玩。恍恍惚惚地不知有多长时间,保管员才拖着一轻一重的步子怏怏地走了,门外再没有一点声息。
“嘻嘻!”她在我怀里扭了一下,把正面向着我,“那个傻熊还想打我主意哩!呆会儿我去拿,不吃白不吃。”
“唉!”我说不出什么话,吸了一口气。生活的美丽的色彩又渐渐退色,而退了颜色的生活是十分难看的。
“你看你,冷成这熊样子。”她摸摸我的手,把我的一双手分开,围在她的腰间,撩起棉袄下襟,将我的手插在里面。“来,让我给你焐一焐。”隔着薄薄的布衫,我能感到她肉体的温暖,甚至是灼热。那柔软的富有弹性的腰肢,就在我两手之间,然而这却激不起我的一点情欲。我怀疑我把人、把生活又整个地看错了。她刚才的冷淡和现在的爱抚,到底哪个更为可信?
“傻狗狗,你咋这么傻□!”她仰着脸跟我说,“啥‘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好’!你不想想,咱们成了家,你就得砍柴禾,你就得挑水,家里啥活你不得干?有了娃娃,你还得洗尿褯子,一天烟熏火燎的,苦得你头上都长草咧!你十八块钱,连自己都顾不住哩,还能再添半个人的吃穿?你还能像现时这样,来了就吃,吃完嘴一抹就念书?你呀,你这狗狗真傻!”我这才恍然大悟。她说她自有主意,原来就是这种为了爱情、为了我的献身精神。而我在她面前究竟有什么价值,值得她作这样的牺牲呢?世界和人、和没有文化素养的体力劳动者,又在我眼前恢复了绚丽的色彩。我想,我之所以难于理解她,恐怕就是因为在我身上,从来没有过为了别人、为了所爱的人而献身的精神,从来没有!
我的心里只有我自己,即使想“超越自己”也是为了自己。这就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差距。
我把她搂进怀里,我现在才觉得我是真正地爱她,不是感恩,不是感激之情。我热情地喃喃地说:“马缨花,我们还是结婚吧!别人怎么过,我们也怎么过;让我来分担你的负担不好么?”“‘怎——么’,‘怎——么’!”她略略推开我,深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而用嗔怒的口气说,“我不能让你跟别人家男人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最是个没起色的货!你是念书人,就得念书。只要你念书,哪怕我苦得头上长草也心甘情愿。我要你‘分担’啥?你能‘分担’啥?咱们一结了婚,那些傻熊还会给我送东西来么?你看,我不出手,羊下水就给我搁在那儿了。你呀,傻狗狗,你就等着吃吧,这还不好么?……”她还是要我念书,而为什么要我念书,她始终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在她脑子里,似乎认为念书就是我的本分,我的天职,像养着猫一定要它促老鼠一样。我心里蓦然有种幽默感,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这种想法倒很现实。“女人的心计啊,女人的心计啊……”我默默地念叨着。
可是,这无疑又是我的耻辱。难道我能靠一个女人的姿色来过比较温饱的生活?来“念书”?这样做,我就更降低了我自己。“不!”我重复地说,“不!我们还是结婚吧,我不能让你那样做!我们还是结婚吧……”
“哎,傻狗狗。”她说,“我又没有说不跟你结婚,我早就想着哩,要不,我这是干啥呢?等这‘低标准’一过,日子过好了点,咱们就去登记,让那些傻熊看了干瞪眼……”
“不,不……”我执拗地说,“我不能让你那样做,那你不等于骗了人家?”“谁骗谁呀?傻狗狗。”她安抚我,“你不想想,他们给我的吃食,哪些是他们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我不要,他们拿回去自己吃了,还不如咱们吃掉哩。告诉你,这个队上,管事的就谢胡子一个人是好人,连那个烧饭的伙夫都不是好熊!”我被她独具匠心的、现实的、冷静的盘算弄得晕晕乎乎的:我究竟应该遵循哪种道德规范来生活?她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我们要照她那样的安排来度过困难,我就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在她认为,这是非常时期可以采取的一种权宜之计,而我,身体恢复了健康——正是在她权宜之计的安排下恢复的健康,并且重新“念书”之后,我的羞耻心和道德观都强烈地阻止我这样做。
“不!”我仍然固执地说,“不!你别那样做。我们还是结婚吧,谢队长也同意了,我们马上就登记去。”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怕我跟了别人?”她说,口气和神色都带着少有的严肃。显然,她把我今天迫不及待地要求结婚领会错了。于是她又钻进我怀里,踮起脚尖,用脸颊磨擦着我的脸,柔声地说:“要不,你现时就把它拿去吧,嗯,你要的话,现时就把它拿去吧。”
她忙碌了一夜,现在脸色还是疲倦的。美丽的大眼睛下那一圈淡青色更深重了,她这种行动,纯粹是女人为了爱情的一种献身的热忱,一点也没有个人的欲念。我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致命的幸福。是的,是致命的幸福!我胸中陡然涌出了这种情感,像一首弦乐合奏的无词歌从心里汩汩地流淌出来:不是情欲,甚至也不是一般的爱情,而是一种纯洁的、神圣的感情。有限的爱情要求占有对方,无限的爱情则只要求爱的本身。神是人创造的,在人创造神的过程中,一定曾经怀有过这种感情因素吧。我谦恭地吻了她一下,然后轻轻推开她。“不,”我说,“我们还是等结婚以后吧。”
“那好。”她即刻从我的怀中离开,仰起脸,用清醒的、决断的语气说,“你放心吧!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哩!”“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有什么优雅的海誓山盟比这句带着荒原气息的、血淋淋的语言更能表达真挚的、永久的爱情呢?
啊,生活啊生活,艰辛得和美丽得都使我战栗!
三十六
睡到中午,我被一个组长叫醒了。这个组长就是头一天领我们出工的那个面目阴沉、总像是郁郁寡欢的农工。他简单地告诉我,谢队长叫他套上毛驴车送我到场部去,带上自己的铺盖,大概是春节期间场部忙,要我去干几天活。
我匆匆爬起来。铺盖没有什么难收拾的,一卷就行了。我去马缨花家拿她给我做好的鞋,推推门,她还睡着哩。没关系,回来再穿吧,我脚上这双棉鞋还能凑合穿几天。那个组长又给了我四个稗子面馍馍,说是谢队长叫他去伙房领的,让我带着路上吃。我和他坐上毛驴车,颠踬着向场部跑去。
我还是头一次到场部。场部不过比我们一队大一点,有几幢砖瓦房,还有一个粮食加工厂,一个比较大的商店。我还看到一个拖拉机站。车库外面有两个银色的油罐,横卧在雪地上。那个组长赶着车,把我送到一间办公室前面。“吁——”他吆喝毛驴停下来,回过头对我说,“就这达儿,你把铺盖拿进去吧。”
屋里已经有了五个人,看样子全是各个队抽调来的农工,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蹲在地上,身旁都放着自己的行李。见我进来,也不跟我搭话,各自埋头想自己的心思。不知怎么,我突然感觉到室内有一种不祥的气氛,我不安地望望窗外,那个组长早把毛驴车赶走了。
一会儿,一个场部干部拿着一张纸走进屋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驾驶员模样的小伙子。干部皱起眉头看着单子把名字点了一遍,对小伙子说:“好,都齐了,你送他们去吧。”
我们夹着行李随小伙子走到车库前面,在一辆“德特——24”轮式拖拉机旁边站住。小伙子拍着沾满油污的无指手套,挨个儿打量着我们,最后朝我问道:
“喂,你们谁是在省干校教书的那个‘右派’?”
我向前跨了一步:“我,不过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小伙子会意地笑笑,头一摆,“你坐在驾驶室里边。其余的,喂!听着没有?统统上车,都给我坐在斗子里!”那五个人纷乱地爬上车斗,骂骂咧咧地用芨芨草把子扫下盈尺厚的积雪。我坐进铁皮焊成的驾驶室里,把一卷棉花网套塞在座位后面。小伙子等他们安顿好,检查完挂钩,在车头用一根油腻腻的皮绳拉燃发动机,爬上车来,突突突地开着车走了。拖拉机走上向西去的一条乡间土路。到处是皑皑的冰雪,路边的树枝垂下来,像一根根水晶制的流苏。太阳光冲破密集的云层,在银色的雪原上投下一块块金色的斑点。喜鹊和乌鸦哇哇地飞着,徒然地四处觅食。路很难走,车轮经常打滑。小伙子聚精会神地开着车。他年龄大约跟我相仿,嘴唇上已有了淡淡的胡髭,鼻梁稍嫌矮些,眼睛却炯炯有神。
车到了比较平坦的路面,他略向后靠了些,瞥了我一眼,说:“我爸爸认识你。他在干校念过书,你教过他。”
“哦。”我应了一声,但没有问他爸爸是谁,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而今天,拖拉机载着我,在这一片茫茫的雪原上向隐没在云雾中的、仿佛神秘莫测的山根下开去,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
“你知道咱们到哪达儿去不?”他转动着方向盘问我。
“不知道。”我说,“我刚想问问你。”
“唉!”小伙子叹息了一声,用同情的口吻说,“场里叫我把你们送到山根下那个队去。那个队,你大概听说过,是专门整治人的窝窝子……你们这几个,全是场里认为调皮捣蛋的。本来,没你的事儿的,今天一大早,你们队来了个办户口的——一个瘦老汉,迁到省城去的,你肯定认识,跟你住一个屋的——他跟人保科干部说,你们队昨夜黑跑了一个人,这个人跟你关系挺好,你每天夜黑都跑到这个人家去,他临跑以前,还来宿舍找过你,肯定你们俩在搞啥阴谋。人保科一查,你出身不好,帽子还没有摘,几个干部一商量,临时把你的名字给添上了。这我亲眼见的。你们那个胡子队长还跑到人保科吵了半天,他保证你没事,说你是好人,可让人家克了一顿,说他没一点儿警惕性,把一个好劳力放跑了,这会儿又护着一个报纸上都批判过的有名的‘右派’!还要叫他回去写检讨哩……咱们这个农场,过年过节都要整顿一次,好像坏人专拣着过年过节的日子捣乱一样。这不是?元旦前我送去四个人,今天,又送去你们六个……到了那达儿,你得多加小心,那可是个叫你掉几层皮的地方……”
奇怪,他这番话并没有使我感到意外。我并不惊愕,更不惶然失措,甚至我还认为,我跟马缨花还在一个农场,这就很好,不久以后总能见面的。我只是感到愤恨——“营业部主任”临走时还不放过我。人是非常美好的,但也有的人非常狞恶。如果不是这样,人便不会在创造神的同时创造出怪来。这种愤恨压倒了我对马缨花的留恋,还鼓起了我一种抵抗压力的激情。我凝神望着前方,那是广袤的白茫茫的雪原,一道阳光终于冲破了山顶的浓云,宛如一把利剑插到山脚下,迸出一片耀眼的亮光。这种情景我好像很熟悉,仿佛在一个梦中见到过。现在,我健康了,我觉得能够理解马克思的书了,我相信我不论走到哪里,我都有一种新的力量来对付险恶的命运。拖拉机颠簸着,小伙子一心又放在开车上了。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告诉马缨花,海喜喜留下了一张炕桌和一麻袋黄豆。炕桌不知会被谁抄走;那埋麻袋的地点只有我知道,这场雪一化,气温再一转暖,黄豆就会浸得发芽了吧。
果然如那小伙子说的,我到山根下这个队,连请假出来的权利和与外面的非直系亲属见面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两个月以后,一个留有队上的病号悄悄告诉我,这天有个“挺标致的小娘们儿”夹着一个小包来找我,让队上的干部盘问了半天,结果还是被训了回去,小包也不许留下。这天,我在渠口上抬了十小时石头,奇*書网收集整理累得筋疲力尽,我只可怜她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没来得及思念她就沉沉入睡了。不久,提出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以“书写反动笔记”的罪名被判三年管制。“社教运动”中,我又以“右派翻案”的罪名被判三年劳教。劳教期满,回到农场,正遇上“文化大革命”,我升级成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群专起来。一九七○年,我被投进农场私设的监狱。那种监狱,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没有一条现代监狱的规章,纯粹是中文版的罗马宗教裁判所。一九六八年,我劳教期满回到农场,才得知在我前面那段被管制期间,马缨花一直没有结婚。我被送去劳教后,她就带着尔舍到县城找她哥哥去了,没有多长时间,她和她哥哥全家都回到了青海。据说她哥哥也犯了什么错误。
一九七一年,在那座农场私设的监狱里,连《毛泽东选集》也不让我们“犯人”看,说是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劳动改造,看了《毛泽东选集》会学到和农场当局斗争的策略。有一天,我被派到农场子弟学校的教研室砌炉子。教员们上课去了,我如饥似渴地到处翻找有什么可看的书,但办公桌上全是学生的作业簿,只有一本《辞海》放在案头上。我翻到“马缨花”这一条。这一条是这样解释的:
植物名。学名Albizziajulibrissin。一名“合欢”。豆科。
落叶乔木。二回偶数羽状复叶,小叶甚多,呈镰状,夜间
成对相合。夏季开花,头状花序,合瓣花冠,雄蕊多条,淡
红色。荚果条形,扁平,不裂。主要产于我国中部。喜光,耐干旱瘠薄。木材红褐色,纹理直,结构细,干燥时易裂,
可制家具、枕木等。树皮可提制栲胶。中医学上以干燥树
皮入药,性平、味甘,功能安神、解郁、活血,主治气郁
胸闷、失眠、跌打损伤、肺痈等症。花称“合欢花”,功用
相似。又为绿化树。啊!这条目下所有解释的文字,没有一点不和她相似的:“喜光,耐干旱瘠薄”,不就是她的性格吗?
可是,这一晚上我却失眠了——她作为药物的功能没有起到作用。“绿化树!绿化树!……”我眼前总是一株株绿化树,最后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
三十七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五分之一世纪!我们国家和我都摆脱了厄运,付清了历史必须要我们付的代价。还是在那种多雪的春天,我和省文化厅的负责人及制片厂的同志,分乘两辆“丰田”小轿车,带着一部根据我写的长篇小说拍摄的彩色宽银幕影片,到这个农场来举行答谢演出。电影放映完了,场长、书记们把我们送回招待所。我问场长,谢队长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有谢队长这个干部;他是一九七八年调来的,大概谢队长早就离开这个农场了吧。
但是,在深夜,我还是从设备很好的招待所里悄悄走出来。月色朦胧,夜凉如冰。我没有惊动司机,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一队的大路。白皑皑的雪,还是那种白皑皑的雪,把我居住过的一队整个罩住,羊圈那边传来阵阵狗吠,除此之外,夜静得像梦幻一般。我伫立在桥头,往事如烟如雾,从小桥那边漫卷而来。我耳边分明响起了她的歌声,她的“花儿”,那么清晰,那么悠扬,那么婉转,那么情深:
金山银山八宝山,檀香木刻下的地板;若要咱俩的姻缘散,十二道黄河的水干!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向我笑盈盈地迎过来。她飘飞着,雪地上没有留下一点足迹。她仍然是那样美丽,那样健康,那样开朗,那样容光焕发。到我面前,她嘻嘻一笑——啊,那种笑我是多么熟悉!——说:
“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哩!”
……可是,还是静悄悄的夜,还是白茫茫、灰糊糊的雪。除了我,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我发觉,一颗清凉的泪水,在我久已干涸的眼眶中流了出来。它是从记忆的深处渗出来的,冰得真如古井中渗出的水滴。是的,人不应该失去记忆,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自己。我虽然在这里度过了那么艰辛的生活,但也就是在这里开始认识到生活的美丽。马缨花、谢队长、海喜喜……虽然都和我失去了联系,但这些普通的体力劳动者心灵中的闪光点,和那宝石般的中指纹,已经溶进了我的血液中,成了我变为一种新的人的因素。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出席在首都北京召开的一次共和国重要会议。军乐队奏起庄严的国歌,我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同来自全国各地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一齐肃然起立,这时,我脑海里蓦然掠过了一个个我熟悉的形象。我想,这庄严的国歌不只是为近百年来为民族生存、国家兴盛而奋斗的仁人志士演奏的,不只是为缔造共和国而奋斗的革命先辈演奏的,不只是为保卫国家领土和尊严而牺牲的烈士演奏的……这庄严的乐曲,还为了在共和国成立以后,始终自觉和不自觉地紧紧地和我们共和国、我们党在一起,用自己的耐力和刻苦精神支持我们党,终于探索到这样一条正确道路的普通劳动者而演奏的吧!他们,正是在祖国遍地生长着的“绿化树”呀!那树皮虽然粗糙、枝叶却郁郁葱葱的“绿化树”,才把祖国点缀得更加美丽!啊,我的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美丽而圣洁的“绿化树”啊!
回作品赏析
《绿化树》作品鉴赏
在8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还没有哪一部作品曾经像《绿化树》这样长久地因惑过社会的心灵,这样激动人心地启悟了社会的理解与想象力。《绿化树》对苦难历史辩证而温情的批判,对朴素而高贵的荒原人性的痴心崇拜,对知识自我内心世界里鄙陋成份的无私解剖与摒弃,以及横亘在这些思想下面赤裸斑驳的生命悸动和脱胎换骨的智慧痛苦,使整个时代的思想不禁顿然间变得深沉严峻起来:是时代过于现实还是历史本身的成份太多浪漫?是文学过于虚伪还是客观世界过于矛盾而真实?是群体存在过于僭妄还是个体生命近乎偏执?在这样的疑虑与动问中,时代开始觉悟到了自我思想中的漏洞和偏颇,开始意识到了自我教育的必要性,结果时代的形象因此愈益雍客而大度,一场痛定思痛的表现历史苦难的文学潮流因为《绿化树》等作品的介入而具备了真正的哲学品格:反思,即对自我思想的思想,对自我设问的设问,而不是语义学方式的时间意义上的反问思考和逆时回顾。从这些意义上讲,《绿化树》的意义是独特而重大的。另一方面,《绿化树》也是迄今为止张贤亮所贡献给我们的最为杰出的文本,它意味着张贤亮创作历程上的巅峰状态。无可否认,诸如《灵与肉》、《土牢情话》包括《河的子孙》等作品,作为《绿化树》的前身,和同期众多的新时期文学作品比较,无论在艺术趣味还是在艺术感觉上,都表现出了独特的优异的风格与秉赋,但是,和《绿化树》本身比较,这些作品则存在着明显的艺术不足甚至缺憾。严格地说,这些作品虽然蕴含着一种巨大的艺术潜力,但在根本上属于作家本人的东西并不多,创作的需要仍然建立在时代的规范之上,在巨大的历史遗憾中,作家无法平静因而也无法站稳脚根打量眼前的现实和经验中的历史。因为无法面对自我,无法独立于时代的风范之外,结果其中一系列非常独特的艺术体验在作家急于告知急于诉说急于表白的情结里迅速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而无法组接成一片光明的天地,作品的笔触常常表现为一个匆忙浮躁的过程。而这一切只有在《绿化树》里方才达成沉静的和谐,透明的统一:思想之火最终照亮了生命的隧道,全部的表达机制开始积极主动适度地运行起来。但是,到了后来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及更后来些的《习惯死亡》那里,那些凝聚在《绿化树》里的成功的艺术经验又发生了新的变化,那种对思想、故事及表达本身的沉醉开始让位给刻意的想象和意图。在前者,因为作者把一个世界上最简单又原始的人类经验确立为重新发现的大陆,全部的写作行为变成了执拗地证明过程,致使文体本身的诗意变成了僵硬而又互相分裂的话语,艺术想象的翅膀最终飞进了一条死胡同:而《习惯死亡》则因为明显地表示了对一种流行的文学形式规范的好感,意欲超越自我的艺术传统,结果在一个作者所不熟悉的叙事模式里,一些非常精彩的思想最后成为一堆缠绕不清的语流,这样,超越自我传统的尝试最终还是进一步地限定了自我,封闭了自我,使得文本和外界的交流成为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说到底,《绿化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精神的产物,在这一文本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诗意充满了理想的光辉。所以,对作品解读如果只纠缠于故事的表象,只遵循一般的文学教科书上的浪漫主义的概念,那么,解读最终将陷入尴尬的处境而一无所得:以其为文学,里面充满了历史;以其为历史,则里面又充满了文学。真正的浪漫精神从来都是一种基于自我心灵的渴望,立于现实中的一种寻求,她抛却尘俗走向神圣,走向万古不灭的永恒。《绿化树》的精神实质就在这里。章永璘对黄土高原的崇敬,对海喜喜、马缨花的认同,对自我资产阶级世界观与性格基因的批判与摒弃,都是象征性背景意义上的,她们仅仅组成了故事,《绿化树》本身就是背景和方式,从这一时空中所释放的一切信息似乎都在呼唤着一种滤尽了灰尘后的美好人格,呼唤着人类从古至今都在心中营造着的梦想:天堂——一个由高贵、无私、温情、平和、自由、平等的灵魂和心性所组成的世界。这将是马缨花的家,是章永璘的家,也是作者包括我们众人在内的家。这样看来,在《绿化树》里,并不存在历史真理与历史事实的误差,而只有现实、历史与理想的距离,读者和作者的思想距离,而从这个意义上讲,改造灵魂将是人类永远的工作,而泯灭灵魂才是一件危险而可怕的事情。
(执笔 王景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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